卜庆祥
米鹤娘娘的绣楼
卜庆祥
在这里,我五岁半。几年以后,我又说自己八岁半。为此,一个卖水果糖块的女人还逗我。
五岁半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当自己垂垂老矣之年会提出什么样的怪异问题。我想到了雄性这个词,还有兽性,还有唤醒,以及瓶塞,等等,等等,一个个看似不着边际的东西。但是,如果将它们串联起来,笼统的意思还是可以猜到的。
我读过不少杂书。其中,有传记,有回忆录,有科普读物,有古代的章回小说,还包括表现男女暧昧关系的戏剧和有韵律的色情诗。那么,这一切是不是说明我幼稚可笑呢?像一个坐在地板上堆砌积木的孩子,冥顽未开?
当一个人变得像有钱人那样任性,他就老了。
我不愿向岁月缴械投降,但我确实在这个年龄,害了失眠症。一个年轻漂亮、体香诱人的女人,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长河之中;我们在一起,像蟒蛇一样缠绕,进而是疯狂的肌肤之亲。我明白,这是几十年前一种情景的再现,那个鲜活的女人仍然像一条鱼,游动在我天真无邪的时光里。
我的长相从五岁半以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我当时很娇嫩,长得很卡通,而且呆头呆脑。我梳着俊俏的小分头,穿白色的棉布衬衫和灰色的背带男裤,模样很摩登。这得益于我的妈妈。她的裁缝手艺在我们居住的那条沿江的街道上是最好的。她年轻漂亮,额前的头发略带弯曲,笑起来很大声。不过,她似乎总是若有所思,手里针头线脑地有忙不完的活儿。她每天无数次地向窗外张望,那是我爸爸回来的方向。她自言自语,说自己是一头牛托生的——她上翘的鼻头在凉爽的秋天也一闪一闪地布满汗珠;还说心灵手巧的人是苦命的奴隶,注定要侍候那些笨手笨脚的蠢货。
一到年底,我们家渐渐宾客如云,找她给孩子缝制新衣服的人把布料堆满了桌子。他们在布料里夹上纸条,塞上几块钱,我妈妈便得意地用皮尺、划粉和剪刀交替着对那些布料进行设计和裁剪,昼夜不停地踩响缝纫机踏板。在加工的过程中,她一次次地让我去找那些孩子来试穿衣服,等一件衣服彻底做好了,她又指使我按照纸条上留下的地址挨家挨户送货上门。我烦死了。不过谁让我是女裁缝的儿子呢?街坊们经常拉着我评头论足。他们对我的喜欢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崽子,在那条街上我是穿戴最合体的孩子。
邻居们抚摸我的脑袋,以另一种方式称赞我妈妈的手艺。还说哪个男人娶了她真是有福气。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用了几十年才勉强原谅她嫁给了我爸爸那样的男人。记得她说,我有什么办法?儿子,心肝,你不要记恨我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她最后一句遗言。
我们居住的房子看上去异常简陋,苇席围起的外墙,白天挡不住从江面吹来的带苔藓味的风,晚间从街上走过的人,看得到从房子里筛子似地漏出的细碎的光斑。不远处的江水不分昼夜地奔腾咆哮,响声震天,它们泛起大大的泡沫,又在礁石密布的水域旋起一连串的水涡。我曾经看见一个在江边洗衣服的女人,边吆喝边追赶被湍急的江水卷走的床单。每当夜晚来临,大鲵婴儿般的啼哭声此起彼伏,翻腾的水雾鬼魂似地从坝下弥漫过来,沿江的一条街几乎到处都悬挂着滴滴答答的水珠。
那间房子只有一扇低矮的门和一个窗户,屋内窄小而无序。我立在门前的席棚下,对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喊:舅舅、娘娘。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转来转去,讨人嫌地舔了我的屁股蛋儿。我受到了惊吓,含在嘴里的水果糖块不翼而飞。我时时惦记着铁盒里的水果糖,我吃一次就少一次,已经没有几块了——凡是爸爸从外地捎回来的好吃的,我未敢放胆吃。我不理发,食欲不振,或是在炎热的夏夜不洗澡便昏昏欲睡时,妈妈效仿杂技团的驯兽员,把手伸进柜子顶上的铁盒,用它们来哄我。我也偷偷自己去抓,但有一次磕破了头。
我的手摸到了糖块似的东西,它变得又小又圆,在我的阴囊里打转,滑动。我用力捏着它,鸭子似地岔开腿跑回去找她,妈妈,我的糖掉在这里了!
她瞪着诧异的眼神,然后便笑得蹲下来,在我的脸上大口地亲了一下。
她很爱我。她几乎亲吻过我的全身。她总是随心所欲,有时我隐隐作痛,有时我又痒得不得了。她的背疼病时常发作,成年后,我猜那是她长久坐在椅子上做针线活儿所致。我用又宽又大的蒲扇给她扇风,扇子挡住了她的脸,她说,让开,儿子,真心疼妈妈呀。我像她那样叹气,扔下扇子,回到门口的席棚下,向街上张望。她没工夫陪我,堆积如山的布料正等着她裁剪缝制。
有天夜里,我被惊醒了。我们的大床突然拥挤不堪。我听出了妈妈的声音,她与一个陌生人窃窃私语。但很快我又入睡了。我做了一个梦,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上失足跌落下来,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我大声喊叫,四肢揪成一团。一会儿我又漫无边际地奔跑,浑身大汗,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吵醒了,妈妈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以及哗哗的流水声……白炽灯的光线刺得我眼睛发酸,透过蚊帐,模模糊糊的妈妈正往一个人背上浇水。她提着那把鸟喙嘴铁壶,而背对我的那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我的大木盆里。
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许看!有人呵斥我。
她赤裸地坐在木盆里,一只手高高地抓着头发。我妈妈转过身来,壶嘴流出的水断了。乖儿子,闭上眼睛。她又说,我没骗你,你爸爸还有两天就回来了,我保证,他这次给你带了好吃的饼干。
我心想,我可没有想他,是你念叨没完——她神经质地对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说,宝贝,你爸爸上次寄信来是哪天?
那个光着身子用我木盆洗澡的人,第二天拉起我的手,用挑逗的口吻,问我一加一,一加二,一加三等于几这样的算术题。同时问我去过北京天安门没有。她的长发不经意间糊到我的脸上,痒痒得我直笑。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嗅到了她的气息。
她的脸色像红皮鸡蛋。眼睑下和鼻子两侧布满的芝麻大小的雀斑,使她的表情生动而俏皮。成年以后,根据掌握的医学知识,我猜测她身染肺病或是胃动力不足。那天下午,在她教我念卡片上的生字时,我发现她变换了发式——她把浓密的披散的长发梳成大辫子盘在了蜂腰上。她的小翻领上衣很别致,我妈妈用毛刷精心地清理表面的绒毛线头,当妈妈的毛刷经过她的胸脯,她格格地笑着躲闪。我摸她的辫子,她推开我的手,却用辫梢在我的脸上拨来弄去,我眯起眼,露出了虫蛀的牙齿。
又过了一天,她用手指弹我的脑壳,小菠菜,到娘娘家去耍,妈妈要去找爸爸,过两天就回来。
我不叫小菠菜。我没有哭。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的气息还萦绕在我嗅觉的记忆里。
我妈妈比一般南方女人高大丰满。她的头发略带弯曲,情绪波动时瞳孔会突然变大。她不仅有街坊邻里交口称赞的心灵手巧,笑容也非常迷人。只是无人料到,她的晚年十分悲惨,由于病魔缠身,她不得不终日与床榻为伴。听从医生屡次三番的忠告以后,我请人为她画肖像。画家看着她年轻时的照片说,你妈妈长得像电影演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长相愧对给我生命的她。由于丰满,她的乳汁充沛,像一头奶牛;她曾经给还在襁褓中的妹妹用乳汁洗脸——她捏着乳房的姿势简直像消防队员;她一边大声笑,一边把米汤色的乳汁喷到妹妹猴子似的发皱的脸蛋上,然后用棉球由里向外一圈一圈小心擦拭。而我可怜的妹妹却咧着嘴像寒冬里惨叫的野猫。邻居们对她的降生忧心忡忡,认为我独生子的地位会发生动摇,从此失宠,从此沦为二等家庭成员。但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在她出生的那个冬天由于先天性疾病夭折了。
我妈妈对她唯一儿子的爱变本加厉了。她允许我摸着她的乳房入睡;一直到我十一岁以前,这种爱的方式才被迫中止。我快小学毕业了。我睡不着觉——其实也不尽然,我两手空空,便无法入睡——于是全身燥热,像扁桃体发炎导致的高烧,直到她拉住我的手,放在她气球一样饱满的胸脯上。
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几乎都和我差不多。我们互相谁也不笑话谁。我的无赖之举与他们的毫无二致,完全相同。很多时候,他们没羞没臊地在大街上扒开自己妈妈的衣襟,像动物园假山上的小猴子,踮脚叼到妈妈的乳头,使劲吸吮;或是小流氓那样把手伸进妈妈的领口,直到心满意足。而我与他们的唯一区别在于等到天黑以后入睡之前,才变得像一个恋乳癖的小变态。
我妈妈已经成为缝纫机的一部分,我们的家也越来越像一个布料仓库,到处弥漫着染料的气味。当漂亮的女人在镜子前试穿了我妈妈给她缝制的连衣裙,又用冰凉而柔软的手拉着我时,我乖巧顺从得如同一块面团。她还没有预料到我有多麻烦,她只是觉得我妈妈把我托付给她是迫不得已。她们交往不久,但她却羞于拒绝我妈妈的信任和重托。此事的促成还有另一个原因:前一天夜里,我们的隔壁传来了惨叫,邻居家的儿子用铁钳敲破了他父亲的头,听我妈妈绘声绘色地叙述之后,她的女伴表示无论如何不敢带着年幼的孩子住下来。我妈妈摸着我湿漉漉的裤裆,无奈地叹气。
妈妈一直在哄骗我。但我宁愿相信那是她的不得已。她的离开不止十天,她把我交出去了好多个十天。这对刚刚记事的孩子来说,无疑是痛楚的。为此,几十年来我反复地问,她怎么嫁给了爸爸呢?一个矬子,厚唇秃顶,满脸胡须,说起话来像春天发情的公鸡,他的脚臭可以从我们家飘到街对面的杂货铺。他时常捉弄我,双手抱着我的脑袋向上提,或是拎着我的两只胳膊荡秋千……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他在把我往零碎揉搓。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何情愿委身于这样一个男人,她又为何为了维护他的名誉至死守口如瓶。我有一个最不情愿的猜测:她的男人已经不完全属于她,而她却还爱着他。
我在变卖他的床和衣柜的同时,琢磨着连他的破烂东西一起当垃圾扔掉,却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些手写的诗稿,我相信这些物是人非的遗产与他的情感经历不无关系。他活到65岁,假牙卡住了他的喉咙,救治不及。评说他的一生:充满活力,游走四方,像一个晃动的影子,所以,我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人已经安睡在一块墓碑下面。
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离开妈妈,我有几分兴奋。我看见她甩着长辫子走在前面,如栽在坝上的细柳。她哼着歌,不时向江面上漂过的木筏望去。她反过身,脚步却不停下来。小菠菜,走快点儿。她喊我。
我不是小菠菜。我犟嘴。
那你是小油菜?
我不是,我是小黑皮。我妈妈说我是小黑皮。呜……我终于哭出声。
我的小脚火烧火燎,但在经过每一棵树时,我都在心里默数,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我腻歪死了。一截树根绊倒了我,我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她俯身喊我爬起来,我坚持着一动不动,像一只小旱龟。她背着我,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板桥和一大片开满油菜花的菜地,嘴里吟唱着儿歌。我昏昏欲睡。这时耳畔传来了蜂鸣声,一只工蜂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我轻轻地驱赶它。突然,我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和心酸。我忍受着四肢的麻木,一声不吭地佯装昏睡。
一群孩子高高低低地坐在路边的院墙上,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抽动着鼻涕,远远看见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米鹤,米鹤,米鹤……
她抽出一只手,向他们挥了挥。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在初夏的阳光下,我坚持做一只冬眠的小动物,舒服地伏在她的背上。
不久以后,又小又矮的我也加入了那群鼻涕虫,由于我跳不到院墙上,只能混在他们的鞋子当中,对着她大声喊:米鹤,米鹤,米鹤……我们野性十足,狂呼乱叫,大孩子们尖锐的口哨划破了彩云,惊炸了一群正从头顶飞过的蓝绿色羽毛的小鸟。
那时我还没学会矫情地歌颂未知的世界,譬如,“光阴的画轴即将转动”之类的。我只有五岁半。但是,从那个混沌的下午开始,我不得不茁壮成长。
在小学校,米鹤娘娘径直把我安顿在了教室的最里面。她忽视了课桌的高度,以至于我跪上了椅子才看清光线幽暗的角落正在发生的事。我茫然地张望,如同一条浮出水面的小鱼吐泡泡。我爬上爬下,刮刮碰碰,受尽皮肉之苦,但在即将哭泣之际,我想起了飞针走线的妈妈。
刺鼻的霉味是从地砖下冒出来的——这时,我又困在了桌子下面。我费力地爬上桌子,眼前的情景让我好奇:一个个小脑袋像江滩上的石头。在另一端,有个模糊的身影断断续续地说话。透过窗子,不规则的天空铺着一片片透明的树叶。突然间,昆虫此起彼伏的聒噪连成一片……
我爸爸像古代的诗人喜欢游历四方,而我妈妈胸无大志,醉心于她的裁缝手艺,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人小鬼大的精灵。否则,我的好奇将无情地湮灭在仇恨的汪洋大海之中。据小学校的黑板报记载,暴戾恣睢的人们曾经找上门来损毁了地主庄园的一大部分。对那段历史一知半解的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庄园的长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成群的妻妾奶妈穿行于亭台楼榭,门童丫环佣人林立如云,地主家的儿女肥马轻裘,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但是,我从心里喜欢这个罪孽深重的院子。不计其数的屋子,高大厚重的木门,还有田字格般的窗子……所有这些令我躁动不安。通向各处的碎石小径,点缀其间的茂林修竹,粉白的高墙,以及排列在屋檐上的鱼鳞状的灰瓦,又如梦中仙境。我们的课桌,五花八门,奇形怪状,当年庄园的主人将这些精心打制的家具视若传世的珍藏,云朵般的木纹表明它取材于名贵的木料。美中不足的是那些东拼西凑来的椅子,它们吱吱嘎嘎地乱叫,像唱京戏的人在清晨吊嗓子。松动的木板不小心夹疼了我,我终于找到了放声大哭的理由。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米鹤娘娘慌张的脸。我睡在她的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烛光微弱,墙上到处晃动着吓人的影子。初夏的南方已经又闷又湿,而我全身哆嗦。娘娘,我肚子饿。
又过了几天,我偷偷跑遍了地主庄园。我爬上高大气派的连接院子的门,探头探脑,对一间间屋子充满好奇。它们有的空空荡荡,阒无一人,墙根儿爬上了绿苔;有的却堆满杂物,蜘蛛网和灰尘相安无事;有的屋子被当作了粮仓,储藏着玉米棒芝麻秆……但在心惊肉跳的探寻中,我浑身长满了痱子,头发里生出了脓疮,几乎遍体鳞伤。
我的任性从那时就初露端倪。米鹤娘娘一反常态,左手举着一本小册子,右手用小棍子敲打所有够得着的东西。她在严厉起来。于是,我必须一字不落地背诵一首以“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为开头的诗。我的座位也被调到了她的眼皮底下——教室门口的第一排。进入恋爱年龄的女人在以标准的师范教程教化我。她大概忘记了,她对面是一个没有学籍、在班级的花名册上根本找不到名字的孩子。
那天,我出了一桩糗事。她大失所望。她此前对我的第一次安排和第二次安排根本无所谓,但是,她的第三次别出心裁的安排却是大错特错。那天上午的课间,她心血来潮,领着我登上一个台阶,在广播里传来的口令声中示范做操。不料,我束在腰间的皮带脱落了,众目睽睽之下,白色的小裤衩和窘迫神态引起了哄笑。我的反应直截了当,妈妈、妈妈……
其实,在加入那群鼻涕虫之前,我早已吃尽了苦头。他们见不得女神般的女教师把我当心肝宝贝,于是,他们把我当作一块抹布对待,肮脏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揩来揩去,认为像我这种便宜的长相不配穿戴得这么体面。他们对我的怨恨超过了大人们对庄园主人的仇恨,喝令我在墙根儿下直立站好或是抱头跪下,并把我的衣兜翻个底朝天。我听任摆布,装作一脸无辜,他们却不买账,对我施以拳脚。大概他们也认为撒谎的孩子不好——他们盯过我的梢。我去一家杂货店买过皮蛋。我没有撒谎。水果糖块在铁盒子里;饼干,我爸爸还没有捎回来。他们对我垂涎三尺,太想从我身上榨出油水了。他们用暴力拷问我,但我从来没听说我们家藏有金银财宝,更不知道地契变天账什么的;我爸爸不是地主,我妈妈也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一无所获的鼻涕虫们,扒走了我脚上的塑料凉鞋。
我想起了一连串遭遇,干脆把野种们与我家那条街上的舅舅们归为一类。他们在我的脸蛋屁股上乱摸乱捏,把手伸进我的裆下把玩肉珠,最后又用两根手指夹着不放。我疼得直吸凉气。他们还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接水龙头饮水那样把我的撒尿玩意含进口腔吸吮。
我妈妈冲到街上,手握木尺发疯般地骂道:龟孙龟儿子!
米鹤娘娘对我说,黑皮,你晓不晓得你睡的床,写字的桌子,还有洗脸的铜盆是哪个用过的?这儿是绣楼,是女娃儿缝荷包绣鸳鸯做女红的地方。她掐着我的腮,轻轻地晃动。
我说过,我只有五岁半,哪里晓得米鹤娘娘住着庄园财主女儿的绣楼。在我细长的眼里,它与庄园内所有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阴暗,而且潮湿,角落里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前去看看,我可以为你画一张旅行草图,标明方位和地点。只是我真的无法确定,这么多年,天灾人祸交加,小城脆弱的旧建筑恐怕早已荡然无存了。
那年,我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结伴去南方,参观一幢正在复建的清末盐商的豪宅,苏州的导游说起过绣楼:盐商的女儿长到十二三岁,择一个良辰吉日,着盛装,由母亲以及奶妈、丫环陪伴,爬上一个长长的木梯,住到阁楼似的屋子里去。屋子只有窗户,没有门。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门不可,门就是那个搭着木梯的天窗。财主的女儿只做一件事:守身如玉。当然也少不了学学女红,读读诗书,间或抚弄长箫,弹弹古琴。
也有的传统戏曲表现绣楼上的小姐孤寂难耐,溜下绣楼去偷吃禁果的。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姐会以为那是莫大的耻辱,心甘情愿地生活在笼子一样的绣楼里;她的饮食起居全交给女佣来侍奉,连马桶和尿壶也是老妈子爬上梯子拎下来倒掉的。寒来暑往,小姐守着娇嫩的处子之身,待字闺中,直到有一天,迎亲的锣鼓传来,小姐才娇弱无力地走下绣楼,昏倒在铺成人字形的地砖上。
米鹤娘娘的绣楼当时已面目全非。在她居住之前,应该简单修葺过了。长长的木梯子搬来搬去相当危险,有人就考虑了它的坡度,还安装了雕花的扶手,也就从根本上让它丧失了防止私奔的作用。但是,我站在门口,从下向上望去,还是太高太长。
我在米鹤娘娘的床榻上睡了三四天,才渐渐分辨出这间屋子的东西南北。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块光线强烈无比,等到眼睛适应了黑白反差,我开始东瞧瞧西望望。我探出窗口向外张望,学校的操场长满了翠绿的车前子草,院墙下一株株的黄杨树又高又瘦;我想象的这种树,气味浓郁,一串一串果子似荔枝那般鲜美。角门处汪着一片昨晚的雨水,招来几只鸟,它们尽情地梳理羽翼。一切是那样恬静。
黑皮。米鹤娘娘在喊我。
我双手扶着扶手,在昏暗中寻找阶梯,顺着梯子跌跌撞撞地向下跑,停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奋力向前一个标准的蛙跳,冲出屋檐下的阴影,来到清新明媚的院子。
南方八月浓稠的热浪像一堵墙,挡死了所有阴凉的通道。仅从温度而论,气候是恶劣的。在那里,夜里的入睡要等到月亮西沉。可当你昏昏沉沉刚刚打个盹,东方已露出晨曦,公鸡啼叫,昆虫奏鸣,所以午睡是必不可少的。外乡人纳闷:在那里,体力充沛的一天怎么从午间小憩以后才开始呢?特别是喝过几杯下午茶之后,人就恢复了状态,双目如炬,灵巧如猿。而我爸爸是北方佬,所以,或许是遗传所致,我没有像妈妈那样耐热,可以待在闷热潮湿的屋子里,心平气和地踏着缝纫机。我生来苦夏,每天的午后热得像从池塘里打捞上来,或是当头浇了一场大雨。树上的蝉声嘶力竭,而我,狂躁不安,学着门口的小狗,伸出舌头。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天我和米鹤娘娘从饭堂吃过饭,她去街上买扎头发的皮套。她似乎总不满意自己的头发,每天天不亮就在镜子前梳洗打扮,浓密的秀发不论是编成辫子还是清汤寡水地披散开来,都是不小的麻烦。她一直喜欢用缠着棕色细线的这种小道具,颜色与她略微泛黄的头发很搭。她还一圈一圈地把它们缠在手腕上,随时可以用来变换自己的发式。我只好一个人回去午睡。可以想见,我很乖,按照以往的程序,脱掉外套,到木架上的铜盆里洗手,把鞋子并排对着门摆好,甚至还做了最麻烦的事——漱口。我立在床边,把自己的枕头向米鹤娘娘那边拉了拉,这样她就像往常一样没有离开我。我蜷曲着,缓慢地抚摸着被单的一角,嘴里津津有味吸吮着——这些入睡前的怪异小动作应该是我对娘胎里记忆的重温。似睡非睡,我的口水开始大量分泌,汗珠也一层层冒出毛孔……我爬下床,穿上鞋子,来到木架上的镜子前,镜子诡异地动了动,像人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皮。我似乎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我吓得坐在地上。当我爬起来好奇地又去照了照,看到的是自己,梳着小分头,模样摩登。我飞快地下了梯子——我驾轻就熟,脚下生风,即使用手帕蒙上眼睛,也知道它有二十五级阶梯。我向街上跑去,忍受着青石板灼人的热气。卖松花蛋的婆婆向我扮丑相,我翻出兜给她看。经过油坊,我唤醒了坐在柜台里打盹的娘娘。于是,在生药铺前的那条小巷,我终于看见坐在门槛上的她,我的心咚咚快跳出来,生涩扭捏地跑过去,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井小凡。
可怜的妈妈骂我是坏种,而且是坏种的坏种。江边那条街上的人们对她的咬牙切齿已习以为常,而且无人不晓她对她男人的爱恨交加。
她的诅咒灵验无比。我成了她痛恨的那种男人。西方的哲人伊壁鸠鲁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赞同他的主张,而且,是一个积极的践行者。不幸的是,当时我只有五岁半,还没像后来那样变得放荡不羁。在不少人看来,我特立独行,百无禁忌,私底下不止与一个女人狗扯羊皮。说真的,她们活色生香,即使换了天神也无法拒绝尤物们的投怀送抱。我们保持着半是爱情、半是伙伴的暧昧关系。约会,交谈,吃饭,然后宽衣解带,彼此享受对方的肉体。我的几个酒肉朋友对我的生活也不无艳羡。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癖好:酗酒。不过,最清醒的莫过于我。我交往的女人大多名花有主,而我充其量是她们的心灵慰藉。我们欲仙欲死,像处子之身的金童配玉女,幻想着从浪漫的初恋到永生永世的相守,差不多将自己想象成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了。可是,每当翻脸她们就恨不得杀了我,诅咒我是五条腿的跛驴。五条腿,啊,你懂的。当然,她们中也有不在乎我的卑微和拮据的,给我买啤酒、内衣内裤,还有下酒的花生米鱿鱼丝和干鱼片。条件是,我在床上勇往直前。如果幸运,用不了几次,当她们从我的身下心满意足地离开,已经怀上身孕,戴绿帽子的丈夫们从此不必为性无能而苦恼了。
当我和她或她并排躺着,闭上眼睛,说起五岁半那年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小女生,她们却嗤之以鼻,而在我眼里她们一个个很白痴。她们哪里知道,多少年以来,这段往事让我受用不尽。
那条街布满了大桶小盆,一个个挨着,太阳光折射在水面上,像无数面小镜子在街道两边的墙上晃动。晒着的水结成密密麻麻的水珠布满容器底部,水温一旦升高,气泡就会接连不断地冒出水面。等到傍晚过后,水正好用来冲凉。
那天,井小凡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来回晃动四个木轮的摇车,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额头和鼻子闪闪发光,梳着齐耳的甘蓝头,圆领的白上衣罩着淡淡的雾气,像梦境中的小仙女。
她也看见了我,起身向我招手。
我咯咯地看着她傻笑。
她又坐到门槛上,像小妈妈一样摇着木轮车里的孩子。
我继续傻笑,伸手摸她胖嘟嘟的脸,又捏了捏。
她稍稍躲闪。
我乖乖地把手背到身后。
她也开始傻笑,反过来摸我的脸。
然后,我们一起傻笑,互相好玩地摸对方的脸。
从那以后,我越来越胆大。在课堂上,我从桌子下探出脑袋,看见井小凡手指蘸着口水在桌子上画房子。我歪头看她。她闪亮的眼睛像小宝石,圆领白上衣罩着乳白色的雾气,过膝的花裙子在她跳格子的时候,像清晨绽放的牵牛花……
她跑到哪儿,我也跑向哪儿,盯着她,咯咯地傻笑。
我睡在米鹤娘娘的床上,瞪着纵横交错的房梁,失魂落魄地说:娘娘,井小凡好看。
米鹤娘娘用手指拨弄自己的脸颊,你羞不羞?瓜娃子!她的脸型很古典,下颏尖尖,额头光滑饱满,肤色白皙,柳眉杏眼,堪称一个标致的女人。
这期间,我们有一次远行。
天蒙蒙亮,薄雾刚刚散去,米鹤把我抱上单车的横梁,我拨响了车把上的铃铛,米鹤急忙捂上。她把单车骑得飞快,像是偷偷去做坏事。出小学校的院门,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炉灰小路,在高高张挂蜡染布的街上穿行……我又拨响了车把上的铃铛,叮铃,她没再挡我。
景物疏朗,天地旷远,偶尔闪过几个农夫打扮的人,身披蓑衣,背着背篓或锄头。在一处高坡上,米鹤娘娘摘下草帽,双颊红如秋天的苹果。一株株柚子树并排生长在河岸上。在去小学校教书之前,她就生活在树下的村庄里。
我不停地打瞌睡。当我们走进土墙围起的院子,我已经困得昏天黑地,大汗淋漓。屋檐下,青石台阶和木头廊柱在乡村的建筑中很特别。土墙外茂密的竹林沙沙作响,几株矮小的枇杷树和高大的柚子树枝桠交错,遮挡了天空。一口下陷的水井无声地翻涌着水花。向西望去,几块不规则的菜地和棋盘似的水田,连绵地铺向另一个村庄。脖子细瘦的鸭子一次次地钻入水沟,呱呱地觅食,公鸡晃动猩红的冠子挺立在矮墙上,它在向陌生人耀武扬威。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黄狗趴在成堆的玉米芯里,偶尔眨眨眼睛,涎水挂满了下巴。
米鹤娘娘一阵风似地从北屋的墙角掐了几片草药叶子,在手心里揉搓成汁浆,涂抹在我的胳膊和脚背上。我是O型血,这些天在昏暗的绣楼上喂饱了那里的蚊虫。
米鹤的婆婆敞着怀,裸露着干瘪的乳房——她正佝偻在廊柱的阴影下,端着睡莲叶大小的箩筐挑石子。她浑浊的眼睛其实分不清玉米和石子,她扔出的东西,引得鸡们抻长脖子跑来啄食。一朵云从树梢飘移过来,伸出手,却感觉不到一丝一缕的风,强烈的阳光灼烤在脸上,耳边吱吱地响起来。堂屋里满是噼里啪啦的拨算盘声——那个米鹤娘娘叫爸爸的人,戴着圆圈眼镜,虾弓着腰,神情古怪地又写又算。账房先生似的男人一点也没有察觉我正盯着他好玩。突然,一个女人出现在廊柱下,她头发卷曲,似一堆乱蓬蓬的草,着短袖的衬衫,碎花的裤衩,手里狂躁地挥舞着扇子。想象得出来,炎热的天气把她变得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听不清她在叨咕什么,但无疑是外地口音。她手里的芭蕉扇气急败坏,气哼哼地坐在石阶上。我胆怯地从她面前走过。她肆无忌惮地叉开双腿,膝盖白光刺眼。那一刻,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傻了好一会儿,我细小的眼睛变得贪婪无比。
于是,那个浑浊的夏天,我的眼前不分昼夜地漂浮着黑漆漆的一团。我莫名地心悸,甚至浮想联翩。悲哀的是,那个偶然闪现的场景让我心惊肉跳了几十年,从此,女房客的发式、表情、动作、声音,还有衣衫的颜色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之碑上。最糟糕的是,在和女人们缠绵的时候,我会因此走神。
傍晚归来的路上,我坐在米鹤的单车上,迎着刺眼的晚霞,又看见街巷口的井小凡,我夹紧双腿,肚子怪怪地痛起来。
米鹤娘娘喜欢揪巴我,腮、耳朵、鼻子、下嘴唇,还有头发等等,凡是可以揪巴的部位,她随手揪来。
她揪我的下巴:小黑皮,你晓不晓得你长得像哪个?
当然知道。但我更愿意长得像妈妈。她高大丰满,有一张南方女人的团团脸,额头饱满,头发略带弯曲,嘴巴大而性感,眼睛又圆又亮,像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相形之下,在家里,我爸爸最丑。他五短身材,嘴唇很厚,秃顶,满脸胡须,嗓音沙哑,发出的声音像春天发情的公鸡。他还乐于给我找点小痛苦,抱着我的头向上提拉,或是拎着我的双臂荡秋千。但是,不可否认,他把自己的基因毫不吝惜地延续了下来:精力充沛,力大无比。所以,一直以来,我为自己超长的臂展而自负,我双手的力量也非同寻常,在摔跤和扳手腕的游戏中,我往往占尽上风。到后来,那些与我交欢的女人也对此刻骨铭心,她们很受用很惊讶,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你这头大叫驴!
但是,回溯到我五岁半的那个午后,我不过是一只小肉虫。我独处一室,把彩色的粉笔头研碎成末——它们有红绿蓝黄四种颜色,以及通常的白色——通过纸卷的喇叭状的漏斗,将它们分别盛入瓶子,注入清水,盖上瓶塞,用力摇匀(虽然粉笔头小得可怜,瓶子也是从诊所的垃圾箱捡来的),等到粉笔末与水充分溶解,摆在窗台上的一个个瓶子就排列组合成梦幻般的彩虹。我伏在手臂上,细细地看它们,目不转睛,奇思妙想破窍而出。我在想,在想,使劲地想,竟然天从人愿,心想事成,在那天午后稍晚的某一刻,井小凡从天而降,超乎想象地出现在绣楼的楼梯上,手里举着一个三角形的风车。那时的我还懵懵懂懂,对于市井生活中细枝末节的风流蕴藉一概不知。我拉过她的手,指点我的小玩意。她有几分怯懦,夸张地张大嘴巴,伸出小巧的手指摩挲彩虹般的瓶子,我看见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她的身上。
你的小鱼呢?她问。
激励出神奇。我变戏法似地捉出一只萤火虫来。昨晚在楼下的草丛它正骑在另一只虫子的背上,我悄声和它说话,趁机逮住了它,偷偷放进蚊帐。她吓得嘴巴张得更大,接着呵呵地哭笑起来。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忘乎所以地搂着她,忘乎所以地亲吻她的脸蛋。她不敢摸虫子坚硬的壳儿,更不敢碰它乱踢乱蹬的爪子,不过每一次用手指碰它,她就大喊大叫。她央求我放掉那只身体发光的虫子。我犹豫,但还是放开了它,它在下坠的时候,突然扑打翅膀慢慢升腾起来,飞越窗口,向一棵披头散发的香椿树飞去。井小凡跳起来不断地拍打手掌,惊叫着它的名字:小星星,小星星。
虫子无影无踪。她失神地抱着我的胳膊。我仍然忘乎所以地搂着她,她胡乱地把手指捅进了我的耳朵。我想起了那个对炎热的天气焦躁不安的女人;她的头发似干草,短袖衬衫花裤衩,手里一把狂乱的扇子;坐在廊柱下的石阶上,她气哼哼地叨咕着;她叉开双腿,膝盖白光刺眼,我被她有意无意的暴露惊呆了。我看到了女人两腿间黑漆漆的一团。
我摸了井小凡的裙子。
她触电般地做出反应,把我推倒在地,跑向门口。
她在咚咚地下楼梯。
她停顿下来。
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声音。
她的额头和鼻子闪着光芒,倚在门口,迟疑片刻,悄声说:风车送给你,我爸爸做的……
我愣在那里,朦胧中才感觉到什么,窘得差点要哭。
你不喜欢?她的话语几乎听不到,比萤火虫抖动翅膀的声音还微弱。
我坦白了自己发现的秘密。大女人的秘密。从未有过的惊奇。害臊的起因。还有莫名的冲动。
她缓缓地蹲下来,紧盯我瘪着的嘴,突然,傻呵呵地扬起脸,像撒尿一样撩起了裙子……
我很失望。
她问:你呢?
我当年只有五岁半,较之更多的孩子,不能由此就判断我比他们早熟。到了今天,我的这段记忆倒像是印象派的绘画或者是朦胧诗人的咏叹,相对于清晰而言,变得无所谓和无关紧要。即便是当天晚上,我对米鹤娘娘也没有提及这档子事。
那天米鹤娘娘没有睡午觉,而是面带愠色出去了。恰恰在这段空档,井小凡意外地出现了。我们手拉手欣赏了五彩的瓶子,玩了发光的虫子,又彼此乐哈哈地探究了对方的身体,我们天真无邪地挤在一起。我指着墙上的镜子,你看,它在眨眼睛。井小凡没有理会,她在绣楼的地板上尽情地跳格子,她的花裙子在灰尘四起的屋子里像蝴蝶的翅膀上下翻动。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摇车里的弟弟,她可能会一直飞来飞去;她跑着下了楼,眨眼之间便不见人影。那天的情景像幻觉,时至今日,我仍时常怀疑所发生的一切。她像影子,悄然而至,又咚咚而去,难以确认。
她让我想到了现在的生活。特别是那些与我寻欢作乐的女人,她们对我来说是童年的海市蜃楼吗?
事情往往如此,开始,我们以为见不得人,但稍稍镇定,确切地说,我们又不知做了什么。
当晚,米鹤娘娘问我什么人来过没有,我摇头。
风车是谁的?
我吓得尿湿了裤子。我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说她不喜欢有人来绣楼上。
不许说出去!她指着我的鼻尖,郑重地告诉我。
我连忙点头。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了相思病,痴心妄想,而且还在流口水。米鹤娘娘找人给我缝了一个围嘴。围嘴的形状像半个碟子,用细布带系在我的脖子上。但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只小蝴蝶。一只开口的牡蛎。而持扇子的女人却一团乱草,如同夹了肮脏的抹布。
她怯生生地探究我,傻呵呵地问东问西。她蹲着,转动仙女般的脸,手上像抚弄还没有生出绒毛的狗尾草。这种草遍布荒野、道旁,当时我还全然不知它堪称一绝的药用价值。按医书上说,它除热去湿,消肿,治痈肿、疮癣、赤眼。只觉得它挺直的时候,与卑贱的杂草没什么两样。她没有街上的舅舅们的野蛮和凶狠,她笑得甜蜜,轻柔像风,与我一起在快乐中升腾。
我已经不适合去小学校滥竽充数了。小小的我,一夜之间变成了痴汉。我的想法直截了当:每天看到井小凡。如果还有她穿着花裙子飞来飞去,那就更美妙了。我把从墙角、石头下和草丛中捉到的蛐蛐、蝼蛄和大头蚁装进火柴盒,悄悄地带进教室,变着法地给井小凡看。她张大嘴巴全身发抖,惊叫声尖锐无比。我演砸了,我们的游戏吓坏了邻座的傻蛋,他们一哄而散,或是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有的干脆神志错乱口吐白沫。我被勒令不得上学了。我不受欢迎。不过,唯一欣慰的是,坐在矮墙上的那群鼻涕虫以我为荣,他们谈论我,模仿我,认为我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小坏种。
在米鹤娘娘的绣楼上,我流着清亮的口水,好不容易从井小凡那里分出心来。我的妈妈丢下我已经好多个十天了。我用铅笔刀在栏杆上刻下痕迹,涂满彩色粉笔。她冲到江边的街上喊我的声音,重复着,回荡着。她爱唠叨,动辄埋怨爸爸买回来的糖果饼干,执拗地以为它们腐蚀牙齿,小孩子不宜多食。但是每次我都把吃过它们的滋味忘掉了。渐渐地,我对零食的贪欲,甚至超越了对她的想念。记得有一次,她抱着我的头,让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我以为她又要亲吻我的脖颈。她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喜欢用这种方式胳肢我。我条件反射地缩成一只刺猬,没等她动手,我已奇痒难耐,乐不可支。她坚持要我按她说的做,还信誓旦旦地以好妈妈的名义保证。结果,我的舌头尝到了又咸又涩的味道——很像我听到的鬼吃人的故事。她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厌烦和作呕。她却说:尝尝妈妈的辛苦,儿子!
夜晚小偷似地来了,江边那条街像一条火线,热浪滚滚,闷湿难耐。所有的人家开始倾巢出洞。在米汤般的浑沌中,爸爸晃动着健壮的身躯出现在坝上,扁担在他的肩上叽叽歪歪。多毛的皮肤和强劲的肌肉,是他炫耀的资本。他汗流浃背,挑来清凉的江水泼在家门口,石板路顷刻发出哺乳动物的怪叫。妈妈利索地铺上凉席。街上七荤八素的烟火味淡去了,耳边江水的翻腾和大鲵的叫声越来越响;从街上仰望蓝幽幽的夜空,弯曲,狭窄,像一匹抖开的绸缎。我夹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轮流挥舞纸板和扇子,有气无力。店铺、作坊和民居交错混杂鳞次栉比的这条老街,此时此刻,无论男女老幼,短衣薄衫已无伤大雅。街坊邻居们像猫狗样蜷伏,焦急地等待午夜时分吹来的江风。
我从不闹觉,但这个季节,却成为整条街上最讨厌的孩子。我哭着醒来。因为疼痛,我像从水塘里捞起的,通体淋漓,捂着嗡嗡的耳朵,咧嘴哭个没完。爸爸慌忙捂我的嘴,把我的哭声扼杀在喉咙里。妈妈嗫嚅着摸过我的手,使劲捏住虎口穴,游丝般地哼着催眠曲。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指麻木得不复存在,耳朵的疼痛也好受一些。很快,在拂晓之光的抚慰下,我又不得不睁开惺忪的小眼睛。
她把一种砖红色的药粉,用耳勺送进我的耳道,然后对着我的耳朵大吹一口气。痒痒的,我对她露出了虫蛀的小牙。
我基本上是一个病孩子,耳朵化脓,扁桃体肿胀,关节发炎,肺部感染,口腔溃疡,牙痛腮肿,脑袋生疮……大病小灾接踵而至,发烧感冒更是家常便饭。一直以来,妈妈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姿态,而且不厌其烦。她说:养儿子就像唐僧西天取经。
我却嫌她唠叨。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天南地北。比如,有句话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当着街坊邻居,或是家里来了亲戚,甚至对我和爸爸,妈妈故作感慨地说:这孩子和他爸长的呀,唉!
关于他们,我知之甚少。好像在她二十岁那年,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当时他不过是从北方来的穷光蛋。他当掉了自己仅有的深蓝色的工装,买了满满一饭盒饺子给她送去。一连两次登门,他坚持送最好吃的东西给她。而她,懵懵懂懂,没什么矜持,也没有喜悦,三下五除二,应该应分地吞下了男人投下的诱饵。在他又一次夹着饭盒来看她时,她才突然问:你吃了吗?他心想,这姑娘好歹开窍了。他一脸苦笑,为讨老裁缝女儿的欢心,他已经喝了好几顿的热水。穷苦出身的他精于口挪肚攒,当掉工装以后,他只能以一件短袖衫遮羞蔽体。他大获成功,尽管没有人相信他这种臭脾气的男人赢得了一颗芳心。在众多觊觎者的想入非非里,她鲜艳得像一个大桃子……
可怜的妈妈,生活的阅历表明:当一个女人反反复复地说自己的儿子长得像自己的丈夫,潜台词里她在说自己出嫁前清清白白,她只投入过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怀的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女人是弱者的别名。
她很黏人。但依我判断,在妈妈眼中爸爸并不中看。她对我长相的挑剔近乎苛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总试图改变它们的形状、大小、位置、比例、颜色、走向、角度……等等。如果她的儿子真是泥捏的,我五官躯体的形成大概需要一个费思量的过程。
她无缘无故地用生姜涂抹我脖颈以上的头皮,由于我的头发浓密如马鬃,她抹过几次便索然无趣地转抹脚心。每晚入睡前,她从不忘检查儿子的耳朵与枕头妥帖与否,是顺着还是逆着。她担惊受怕地说:你不能什么都像你爸爸,只有老鼠才长一对招风耳。
她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教化我。她说早晚会有一个邪恶的女人在我的小鸡鸡上涂辣椒水,或者接上小细管,输入气体,直到我的肚皮大得像癞蛤蟆,咣地爆炸。她逼问我,假如有一天你爸爸给你找一个新妈妈,你要不要?不要。
那你说亲妈好还是后妈好?
甜妈好。我惊恐万状,不及她的话音落地。
当时我只有几岁,经常搞错各种概念。对于亲妈的反义词或是情敌仇敌,我的反应却是一种味觉——咸,后妈如苦咸的盐水,而亲妈,蔗糖一样甜。
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年,病魔缠身的她对我的设计和改造一如既往。特别是我的终身大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看好了邻居家双胞胎姐妹中的姐姐。她们是一对黑姑娘——用我妈妈的话说她们的妈妈在怀孕时吃多了地瓜。她们穿着颜色较深的衣裙,喜欢在耳边戴朵绢花,出出进进如影相随。我的感觉好像是和她们谁好都差不多,反正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如果任选其一,我更倾心于妹妹,她不像姐姐眼睛眨呀眨,诡计多端。姐妹俩梳着相同的长辫子,额前的刘海密密匝匝,像古代宫廷里的嫔妃,走起路来袅袅如烟,生怕踩死了蚂蚁,两只胳膊张开,摆来摆去。但凡不那么称心如意,她们就把衣服交给妈妈裁剪。肥改瘦,长改短,给裙摆连缀花边,让又短又紧的西装外套在大街上穿出舞台效果。她们是妈妈的主顾,后来又成为我们家的常客。她们的妈妈在舞蹈方面造诣匪浅,每天早晨赶往广场或公园什么地方去领舞,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疯婆子。不过她最得意的还是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女儿,招摇过市。
麻烦因我而来。好像我的出现,招致了三个女人的不请自来。我在家里捧着书,远远地听见她们的嬉戏说笑。这也没什么不好,我的生活像书本一样刻板,她们的快乐却无时不在。她们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也许这是一次经历,喜欢,并爱上她们中的一个。麻烦的开始,仍然是一时分辨不清她们俩谁是谁。聊天时,必须谨慎,以免一句话颠三倒四对一个姑娘重复两遍。这够麻烦。更大的麻烦是那个姐姐的粗俗,她在我们家的地毯上小小地唾了一口,几乎不为人知,但我们认为非同小可。古代的女子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而她们家的女儿是少教养。妈妈又听说,她患有哮喘病。事实上,后来她在三十多岁就病死了。从我的角度看,她的不幸却是我的万幸。
我妈妈不撞南墙不回头,商量让我去喜欢妹妹。我突然失去了兴致。但爱跳舞的疯婆子认为谈恋爱不同于选购衣服,坚持先从大姑娘来,她的小女儿另有目标。
我决不妥协,非妹妹不谈。男女双方的僵持来来回回几个星期,大众舞星灵活应变,勉强答应给我调换到她小女儿的身边。她们安排了我们的约会,我们在公园的小树林里喝了瓶装水,吃了几块薯片,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的脚底板走得生疼,于是我们保持距离坐在长椅上稍事休息。这时,我发现她情绪低落,她担心妈妈不会善罢甘休,姐姐更不会以礼相让。
我胆怯了,逃之夭夭。我妈妈气得七窍生烟,骂我无可救药,坏种的坏种。她说:越来越像那个老东西,不是物。
如此行事,当然没有好果子吃。不久,街坊邻居风传我为人小器,行为不检点,喜欢对年轻姑娘动手动脚。我怒火中烧,却又无处争辩。外表柔弱而胆大包天的姑娘大有人在,像古代绣楼上的小姐,她们一旦动了芳心,第一个念头就是与意中人远走天涯——私奔。但是,我没这个胆量。
我爸爸六十多岁了还与街上运木头的马车赛跑。这不奇怪。他从中年以后就把烟戒了。由于天生的过敏体质,琼浆玉液对他来说如同砒霜毒药,没有人愿意与他小酌,他也从来不想与狐朋狗友们开怀畅饮。他是少有的诅咒酒的男人。五十岁以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健康问题,尝试用各种方法调养自己,并迷恋几乎所有药物的疗效。过了六十岁,他的举动更加匪夷所思,变得害怕衰老和死亡,惜命如金。他练五禽戏,学饿虎扑食,学仙鹤亮翅,学黑熊咆哮,把自己搞得人兽难分。他站木桩,在半空中像古代的少林和尚跳来跳去,却不出意料地鼻青脸肿。他遍访名师——他固执地认为高手隐于江湖,虔诚地学习功夫,立志成为方圆几十里最棒的太极拳高手;他为此置办了飘飘欲仙的练功服,分薄厚黑白两套,面料非常考究;那年秋天,他练得走火入魔,连吃饭使筷子端碗也编排了套路。他对肉身的了如指掌惊动了四邻,家里墙上挂着的正面和侧面的人体经络穴位图,招惹了不少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那些时常为裁剪美好生活而光顾我家的女嘉宾,也被弄得目光躲闪、面色潮红。我妈妈的裁剪手艺因为他这道风景更加耀眼夺目。有一年,他对着镜子拔鼻毛,发现自己不如年轻时健壮结实,便异想天开,背着所有人偷偷服用增肥增健之类的胶囊。天花乱坠的报纸不负责地把那种胶囊吹嘘得神乎其神。推销员打电话来催欠款,我怀疑有人行骗,当问明原委,才知道他事先赊了账,还吩咐推销员在他儿子来替他埋单时保守秘密。还有一年秋天,他结识了一个神仙附体的女牙医。她自诩在国外给某某政要元首大人物看过疑难杂症。女牙医的绝活是用意念免去男人床榻之上的劳作,把众多不孕妇女变成帝企鹅的模样。他彻底不设防,五体投地,言听计从,乖乖地在健康会馆禁闭了十天,每日三次地冲服据说可以排除体内毒素的药粉,绝食禁欲,与世隔绝。结果呢,一个疗程未完,上吐下泄,发烧抽搐,最终不得不用担架把他抬回来。可笑的是,病榻之上,他仍执迷不悟,事先为我买好了十包药粉,劝我服用。所以说,这样一个爱折腾的人,你能指望他关心我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吗?对我的事,他从来提不起兴趣。当年,他发了疯似地走南闯北,把年轻的妻子和幼子抛诸脑后,对我们母子的热切和依恋视而不见,就是很好的例证。
他还差一点改变了我的性取向。尤其在与那些女人亲热时,我一度变得疑神疑鬼,担心她们突然从裆下弹出男人的玩意或者是男扮女装的变态狂。我的受虐症状曾经表现为胆小怕事,谨小慎微,无论白天黑夜,不愿见任何人,幻想如何对欺负过我的人下狠手,不,下狠嘴,趁他们不备,最好在他们熟睡之际,咬掉他们的阳具。像食肉动物对食草动物的致命一击:用锋利的牙齿挑选胯下最柔软最脆弱最肥美的部位下口,撕破,扯出,咬断,生吞……
当然,在清醒时我知道这种事不可轻易为之。文明社会的法律绝不允许我去废掉哪个男人传宗接代的物件,去毁坏一个或多个女人的幸福,更不允许历史倒退到外戚当道太监横行的朝代。
我曾经对米鹤娘娘说过对爸爸的爱以及爱的表达,但以后我发现其中蕴涵了更多的抱怨。当时,米鹤娘娘拍着手直嚷好耍。她对我们母子类似卡通片里的花招儿饶有兴致。
你爸爸真能睡哟,他鼻子不像牛那样哞哞叫吗?
爸爸把自己睡成大字,鼾声如雷,而且在大白天。我的记忆里,只要回家,他就占据着床。
你们捉弄一个大男人?
用皮尺把爸爸的手脚捆绑在床头的木棱上,扎一束朝天辫,连在灯绳上。
哈哈哈哈。米鹤笑得前仰后合。
我和妈妈骑上他粗壮多毛的腿,用墨汁画罗马表,画尼龙袜子,画宽边眼镜,画抬头纹……等他的皮肉实在受不了我们的戏弄,用力挣脱四肢的束缚,灯绳被拉得一开一关啪啪地响,灯罩下的灯泡便忽明忽暗,家里像做闭灯游戏。
年轻的他们曾经喜欢扭作一团。妈妈抡起扫床的笤帚,爸爸嬉皮笑脸地用手臂来挡,仿佛钢筋铁骨;妈妈举起擀面杖,爸爸兔子似地满屋躲闪,油腔滑调地唱着《李二嫂改嫁》。最终,当女武松跨骑病大虫,粉拳如捣蒜,他便连连告饶,一副反派形象。我混战其中,大呼小叫:妈妈,我要喝水!她灵巧地转身,从缝纫机上端杯子给我,我噙了口水,噗地喷向妈妈。她一脸一身水,欲重还轻地给了我一记耳光:小坏蛋,老黑皮过两天走了,看我饿死你!
第二天早晨,昨夜的喧嚣似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我睁开眼睛,扫视着战场,突然对床边的一地纸团充满好奇。它们不规则地分布在角落里,曚昽的天光勾勒出它们的奇形怪状,大团的明亮刺眼,小团的昏暗猥琐,有的紧紧地抱紧躯体,有的恣意地伸展手臂,我还听到它们石榴般绽裂的声音,粗糙而有质感。但是,年幼无知的我很快忽略了这些。记得看女作家万方的小说《空镜子》,读到女主角黎明独坐空床,对着满地纸团哭天抹泪,我忽然忆起童年时见到的类似的场景,恍然大悟,并在一本书的空白处写下这样的句子:黑夜播种的星星,清晨绽放出花朵。
爸爸也喜欢一行一行地写字,也就是说,把文字一行一行地写出来,以便孤陋寡闻的阅读者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诗歌。他想不到,他把这个怪癖传给了儿子。
不过,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即假牙卡住他的喉咙之前的那段时光,我们相处得还说得过去。我每周抽出两天时间,事先洗漱一番,换上整洁的衬衣外套,登门与他喝茶闲聊。这或许是天意。我们天南海北,信马由缰,也不外乎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却说有写作的冲动。我知道,这是人生进入暮秋的标志和通病。喜欢写古体诗,平平仄仄仄平平。写回忆录,骂骂街,牢骚满腹,愤世嫉俗。我发现,有些老头子比愤青更激进和偏执。他沉重地说:写写你妈妈……你妈妈,受累的命……我顿时鼻酸,挂在墙上的她的遗像顷刻也模糊不清了。
您知不知道,三岁那年我被托付给一个叫米鹤的小学教师?我问。
他坐在有扶手的皮面椅子里,表情茫然。
我上呼吸道感染导致中耳炎发作,疼得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绣楼上的蚊虫多得是。有一面镜子,我总觉得它在动,像一个人在眨眼睛,还有晃动的人影,我胆子小,一个人的时候很害怕。我从绣楼的梯子上滚下来人事不省……
他终于戴上了助听器,木讷地问:你说什么?
妈妈没提起过?或许是他不记得了。当时的情形是,我醒来时,看见对面的桌子上坐着一个陌生人。米鹤娘娘让我叫他长腿叔叔。
我很享受沉浸在温水里的那种梦境——在生病的时候,尤其如此。
我的脑子漂浮着云朵般的奇异景象;一串串的灯泡,疯狂地变幻形状改变色彩,它们长龙似地闪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或是缠绕着高大的门楼,在黑影里通体发光,演化成雾气弥漫的惊恐世界。有时,我也用梦呓描绘脑海中灯火交织的迷人景观。在漆黑的夜晚,我双目紧闭,机械地吞咽着,感受扁桃体肿胀导致的干涩与疼痛。
终于,我在上午的某个时刻醒来,一束束阳光强烈而新鲜,绣楼上到处流动着温润的空气,小精灵似的灰尘欢快地跳动。地板传来嘎嘎的有韵律有节奏的声响。我软弱无力地躺着,脑袋一片浑沌。回想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还将之归咎于我父亲基因中的逞强和感性。当然,还有孩子的幼稚与天真。
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对文字或书籍的亲近发韧于床榻之上。在日夜等待爸爸回家的那段日子,我们母子在黄昏时分便关门闭户。长夜的到来,意味着紧张和恐惧。年轻的妈妈突然变得局促不安,她像一只在花蕊中收集花粉的蜜蜂,嗡嗡地不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但她又好像什么也没做。我只好认为自己是一只跌落在尘土中的蚂蚁,根本看不到大象在优雅地踱步。她把划粉、皮尺、剪刀以及碎布条之类的东西收拢起来,一样一样地放入篮子,反反复复,直到篮子里看上去不可收拾。
这还没完。她有些神经质,又动手翻找那个用得很旧的黄铜顶针。她停不下来,又问我是不是把每扇门的后面都查看过了,还有床铺下面。我们家从来不在床铺下堆放杂物,那里必须空荡荡的——我发现他们喜欢把贵重的东西藏在矮柜的抽屉里。如此说来,她应该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干净的女人。请注意我在这里的字斟句酌。在那条街上,我们家窗明几净,锅碗灶台光洁如新。街坊们都知道,每天清晨是我们家的清扫时间,女裁缝的抹布永远雪白,她挥汗如雨,手中的拖布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即便是床铺底下,拖布所到之处,一、无所阻挡,二、一尘不染。
为讨她的欢心,我装模作样地把门上的插销来回拨弄几下,放下雨搭故意发出声响,用麻绳吱吱地绞紧,门后是斑驳的土墙,绝无贼娃子的立足之地——夜暮徐徐降临,我在屋里上蹿下跳,像一只发情的猴子。但是,只有这样,她的夜晚才会稍稍变得安稳。
接下来,我紧紧地挨着她躺下,摸着她柔软的乳房,听她南腔北调地朗读。她读古代绿林好汉杀人如麻,读很久以前,穷人们用农具和石器时代的棍棒梭镖与武装到牙齿的反动派殊死搏斗,穿着潜水衣的美蒋特务从海上潜入渔村……读到成群的俘虏跪地求饶,她的声音便激昂地放大几倍……不知不觉,天光大亮,而我却心惊肉跳,双目炯炯。
我们不满足仅仅读儿童读物。她至少从新华书店买过五六本大部头的小说,阅读前还饶有兴致地裁剪一张报纸包上书皮。有一次书从她手中不慎落下来,在我的头上砸出了一个鸟蛋大小的紫块,我偎在她的腋下听得入迷,竟然忘了喊疼。她把朗读的愉快传感给了我,犹如一只神话中的大鸟,驮着我翱翔在文字的山谷和林间。她也会陷入沉思,有片刻的停顿,直至长长地叹息,完全不像一个与针线打交道的制衣匠。
她读过的一本书大概是这样写的:穷人家的姐弟突然失去双亲,生活陷入了绝境。半夜,蒙面的强盗破门而入,先是抢夺了粮食和一些家什,睡梦中的弟弟被装入麻袋,却听见姐姐声嘶力竭的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弟弟醒来,衣衫凌乱的姐姐泣不成声。我懵懂无知,对死亡毫无意识。我问,跳井?弟弟呢?妈妈抹着泪水,盯着我,坏人欺负了她。我点头,又摇头。妈妈转动眼珠,表情充满警惕。而我的模样傻得像钻出洞口的土拨鼠,我猜那不是好事,但又猜不出什么。
就是这样,无意中,我开始亲近和迷恋文字,还有包括通过文字的性意识启蒙以及道德伦理、世俗观念。
还是回到我醒来的某个上午。在阳光交织的绣楼,我听到了地板的咚咚作响,接着,看见米鹤娘娘的一双脚活泼地直立起来,像满地跳跃的小兔子。她的头发枝开叶散地披开着,脸色红润得像结核病人。她大口地喘气,胸脯波浪起伏。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那晃荡着双腿,直直地盯着她。我发现他的鼻头大得像一只鸟的喙。米鹤娘娘让我唤他长腿叔叔。坐在桌沿上的他,腿长得几乎拖在了地板上。他面颊消瘦,长长的头发像诗人一样梳向脑后,面色苍白,表情忧郁。不过他的眼神过于锐利了,双唇紧闭,我心生了几分疏离。当然,我还不知道他们在排练风靡一时的现代芭蕾舞剧的片段。剧中,男一号大春解救了传说中的女一号白毛仙姑,同时发现她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舞剧改编于另一个故事:长工家健康活泼的女儿,怀上了财主的孩子。据说,起初苦命的女人很愿意就此做了大户人家的姨娘,但财主只是逢场作戏,和她玩玩,并不当真。无可奈何,她抱着孩子逃入深山老林。后来,孩子夭折,她又吃不到盐巴,经年累月,青丝变白发,美女变女鬼。电闪雷鸣之夜,她出现在奶奶庙,偷食供果。而村里人还以为是白毛仙姑下凡。当时,作为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生动教材,悲惨的故事无人不晓。
米鹤娘娘和长腿叔叔翩翩起舞。而我悲从中来,可怜虫似地抽泣起来。我想给不知身处何方的妈妈一个惊喜,找来米鹤娘娘的信纸,在一道一道的红杠杠上写了“妈妈你好”。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我对密码似的标点符号发生了兴趣。我拉着井小凡,在她的手心上画出逗号、句号、冒号,还有感叹号——那时我认为它是感情号;我听从了小仙女的建议,最终无所畏惧地在刚刚学会的四个字后面,缀上了感叹号。而且,留着甘蓝式短发的小姑娘还鼓励我一个接一个地写下去,直到满篇信纸像爬满了直立行走的虫子怪。米鹤娘娘闪动探究的目光,我说:我对妈妈有感情呀!她拍着我的头:瓜娃子一个!
我舔湿淡蓝色的有天安门城楼图案的邮票,规范地把它贴在信封上,跑到井小凡家的那条街去找邮筒。我站在邮筒前,想亲眼看着邮差把信取走,但直到一场太阳雨倾盆而下,我也没见到穿制服骑绿漆单车的人来。我奔跑在石板路上,我想象着妈妈在接到她儿子亲笔信时的神情,欣喜若狂,比在路上捡了钱还高兴。结果,当晚,我便坠入了温水般的梦境,浑身滚烫,梦呓连篇,漂浮在灯火交织的海洋。
那是我寄出的第一封信件。但秘密很快公开,因为儿子发给妈妈的问候杳无音信,我不得不请教米鹤娘娘。其实原因很简单,信封上既无寄信地址,也无收信人地址,只有“妈妈你好”几个字,所以,即便是退信我也无从收到。
我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米鹤娘娘手忙脚乱地带我去打针吃药。我的嗓子眼儿又细又小,吃下药十次有九次又呕吐出来,这个时候,米鹤娘娘就很抓狂,哎呀,烦死我了,受不了受不了,你还不好起来?找你妈妈去!
而那个长腿叔叔在她去上课时来看护我。我不看他。他也不理我。他还是坐在桌沿上,两条腿像患了多动症,来回地打秋千,手里摆弄着一只纸制的小蛇。纸蛇的头是泥捏的,蛇身涂着红白相间的花纹,一根木棍拴着线吊着纸蛇的脖子,他手上一动,纸蛇就恐怖地扑过来,像要咬我。我想喝水,他眼皮也不抬,摸过杯子,递给我。我要撒尿,他向院子努努嘴,兀自耍着儿童玩具。他不让我用绣楼上的马桶。当听到楼梯自下而上响起米鹤娘娘的脚步声,他即刻飞奔过去。
我看见他们热烈地出现在门口,柔和的灯光敷在两张兴奋的脸上,长腿叔叔英俊而自信,米鹤娘娘楚楚动人,芳香四溢。然后,他们双双在绣楼上翩翩起舞。
他们像童话里的公主与王子,情意绵绵,从繁花似锦的夏天一直飞旋到落英缤纷的秋季。
那天,我在院子里捉到了一只长须甲虫。它栖身在树枝上,远远地躲着我。它高举长螯,披挂的甲壳泛出朦胧的蓝光。我用力捏住它,又惊又喜,一个人大呼小叫。
瞬间,我的依赖感浮上心头,想起被人抚摸和亲吻时的柔软。
我往回跑。
架在绣楼上的木梯仿佛是正在生长的藤蔓植物,故意戏弄着我的急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甲虫,小心翼翼地迈上一级级台阶,心想,米鹤娘娘看到我捉的蓝色甲虫,会不会惊喜地抱起我呢?她泛红的脸庞如桃花朵朵开,绚烂而妩媚,还有她转身甩动长辫子时夸张地对我眨眼睛:小黑皮,娘娘好不好看?
我出现在楼梯口。
虫子的长螯像骑士的长矛,胡乱地虚晃着,胡乱地寻找粗心大意的猎物。它也用它的武器恐吓危险的闯入者。它又很像工地上的长臂吊车。它的甲壳泛着蓝色幽光。我觉得它特别喜欢湿热的天气,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唱歌,声嘶力竭,丧心病狂。我从它的叫声中先是听到了重复和单调,继而是烦躁和厌倦。当我爬上树枝,捏住它布满皱纹、手风琴一样伸缩自如的脖子,它仍在吃啊吃啊地叫。我和它说了一会儿话,说我爸爸给我带回来了饼干和糖,我妈妈从来没说过不来接我,我要把你送给井小凡当礼物……它乖乖地不动,好像听入迷了,忘了自己是一个虫子。我把它从长满苔藓的树枝上捉下,小心地避开它的长螯和长须。据说,长须碰到手会烂掉。我战战兢兢,生怕它突然发作,挣脱或者咬我。
我继续和它说话,我还和江里的大鲵说过话,它长着四只脚,屁股上有尾巴,在江滩的石头上湿漉漉地爬来爬去。大鲵在夜里反过来和我说话,咬着舌头像婴儿那样,又像是哭。
我来到楼梯口。
从光线强烈的院子里进来,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屋子的昏暗。我迟疑而缓慢,活像一只被蒙上眼睛的蜗牛。我死硬地捏着虫子,内心期盼即将爆发。
我的这种性情在十二岁那年也曾闪现过一次。那年的盛夏,我用自制的弹弓在长着几束羊齿草的土坡前,射中了一只麻雀。我大概射中了它的翅膀爪子什么地方,它凄厉地鸣叫,在松软的土坡上胡乱地躲避我。我捉住它,轻轻地握着,兴奋得双颊发烫,从头顶滚下的汗珠乱作一团,像鳞翅类的幼虫爬向我的前胸后背。我内心的期盼即将爆发,对着远处的小伙伴举起手。突然,我握着的手空了,我望着消失在灰白色天空的黑影,低头看着张开的手,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那里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刚才那一刻如梦似幻,而此刻只不过是从梦境中醒来。我的失望从那时便一直持续着,即便在我春风得意之时,也没有消减。
我还曾对邻居送来的另一只小鸟充满期盼。我绑缚了它的双脚,挖空心思地想出各种驯服它的方法。它被我安顿在爸爸到野外勘探时戴的头盔里,在漆黑的仓库,给它提供了尽可能丰盛的饮食。但是,它的气性似乎很大,昼夜不停地尖叫,在头盔做成的寝宫绝食并大量排泄,然后气绝而亡。也就是说,我还没有看清天外来客长什么样,它就不辞而别了。我没有吃掉它。此前我看到过有人用稀泥糊了小鸟夹到灶坑里去烤,再拔了羽毛,用门牙一丝丝地撕着吃。我没有吃过它们。不过听说人类早有吃麻雀的习俗。迷信的古人们认为这种鸟的肉、血、脑髓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可以壮阳可以益精可以补肾强腰,而我只是保持着对它的莫名其妙的认识。
在沿江的那条街上,男人们曾举起我来,用嘴巴吸吮我的生殖器,然后说:好鸟!我妈妈发疯了似地跑出来,挥舞尺子,骂道:日你先人,龟儿子!
那一天,我试探着迈上一级级台阶,左脚,然后是右脚,双脚同时落在一个台阶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张着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像投在楼梯上的魅影。我确信在那片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女子的半张脸,她的另一半脸被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特别是当我一个人时,她从镜子里窥探我,她面容憔悴,翻起的眼白比瞳仁大好多。她眨眼。她吐舌头。她的鬓角插一朵枯萎的花。在我发现她时,她灵巧地躲到镜框外面去了。我吓得坐在地板上,脸蛋灼热,额头上的汗珠顺流而下。可又控制不住好奇心,踩着椅子往镜子里去找她。我看到的却是梳着小分头,模样摩登的妈妈的小黑皮。
怔在楼梯口。我好奇心像鸟儿一样又飞了回来。我晃动脑袋,寻找发出奇异声响的角落。
声响从绣楼里传来。
谁在吓我?我的心脏瞬间聚集了大量的血液,咚咚直跳。肢体躯干如木偶。
声响时断时续,时弱时强。
我从楼梯口转身。自从来到这里,我对楼上的寂静从没感到过异样。作为独生子,有一种特异功能,把骇人而重复的寂静想象成铃儿叮当的歌声。我自言自语,对自己大声说话,特别爱模仿某种腔调,尤其是厉声呵斥人的话,我复制得维妙维肖。后来我知道,其实那是孩子在驱赶孤独,那是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外界的惊吓。
那天,我在惊恐和好奇中,分辨它非同寻常的意义;我想探个究竟,又急于逃开。声响零碎,杂乱无章,有时像哼着眠歌,有时又像来了急雨,有时像躲在水缸里说话,又突然有什么东西碰落了,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时是独自的,有时又相互交混在一起。那个未知的世界,在五岁半孩童的耳朵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当然,孩子迟早会明白大人的一切。一地纸团儿的隐喻,两性战争的模式。那像极了我的一个女朋友的生龙活虎。我在她散发出奇异气味的胴体上嗅着,比垃圾桶边上野狗还贪婪。从沙发、楼梯,又辗转客厅、浴室,我们纠缠着,唇齿相触,像小鱼探出水面发出唼唼的声响,颠鸾倒凤,快活淋漓。我们的视力近乎于盲,视野缩成床榻大小,听力差不多关闭,能见度也只限于脸颊之间。我们用千金难买的春宵,探寻、编织和融化。我曾想过,我们的爱,或许也意想不到地制造了一大堆高低杂乱的混音,让某个萌芽状态的小男孩耳朵奇痒无比。
确实,天使们哪里知道,魔鬼的堕落,获得的却是天使般的快乐。
我的影子在黑雾中浮动,瘦小的身躯在昏暗中如一只黑猫。黑雾消失,眼前是一块光区,一块几何图形的舞台。
长腿叔叔赤裸着,赤裸着脊梁,在光区中令人头晕目眩。他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侧转向我。我联想到一只丛林中的大猩猩。他剧烈地摇头,扭动肢体,像在抓腋窝下的癞疮。
他发现了我,转过脸,眼睛睁得像庙里的金刚,又如两颗闪闪发光的金属纽扣。
兴奋的扭曲的脸。
门口挡着一只高高的凳子。它有四条长腿,几乎高过我的额头。平时,长腿叔叔也坐在上面摆弄纸做的青蛙和蜈蚣。那天,高凳子蛮横地阻挡了我的好奇。我像虫子那样爬,从它的胯下钻了进去。我看见长腿叔叔大口地喘气,他的嘴里还咬着什么,发出大鲵一样的声响。
那片光区发生了颤动,有什么一闪,闪到暗影里去了。那是我熟悉而喜欢的面孔。它的温度和气味顷刻唤醒了我的触觉和味觉。她发出的哼哼声比蚊子的大不了多少。刹那间,长腿叔叔张开了紧咬的嘴巴,一条粗黑的辫子松散了,滑落了,在光区中毛茸茸地飘动。
那一刻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记忆之屏上,左右了成年以后我对女人病态的喜好。在我最愿意模仿别人的年龄,也就是性别意识萌发的阶段,我对女孩的一颦一笑兴趣盎然,包括她们鸭子似地摆动双臂,圆鼓鼓的屁股扭来扭去,笑起来以手掩面。但我最最拿手的是佯装她们梳辫子,然后甩到脑后的动作。我十八九岁到某个北方的城市念书,在假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见一个妙龄女郎,身穿立领的中式短袄,挽着一个军官模样的英俊男子从百货商场厚重的转门出来,她晃荡在小蛮腰上的大辫子顷刻迷住了我。阳光如金子般在眼前弥漫,我石头似地发怔。又一次,我游荡到公园,想碰碰运气,勾引那些寂寞难耐的女人。我在一片山毛榉树林的边缘拴好吊床。一本探寻人类文明的书看得我昏昏欲睡,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性事。怀孕的女人远离了我,而那些守身如玉的邻家女孩像受了蛊惑,遇到我就装腔作势,模仿病美人西施手捂胸口,又咳嗽又打喷嚏。她们像躲瘟疫一样犹恐避之不及,甚至不敢看我多情的眼睛,似乎我的魅力长了钩子,即使她们压在珠穆朗玛峰之下或是沉入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也极易春心荡漾,进而心甘情愿地任我摆布不能自拔。
那本一百五十多页的书掉在了枯叶堆里,这时我盯上了一个玲珑的女子,她微微端着肩膀,神气活现地从我眼前走过,两条又细又长的辫子左右分开塞在兜里……我从吊床上翻了下来。
那一天,我立在长凳边,当米鹤娘娘的脸从光区的边缘探出,我吓得一抖,害怕地向后退却。这时,长须甲虫寻找到了逃生的机会,不过,它是一个心胸狭隘的昆虫,它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复仇,狠狠地咬破了我的指头。我惨叫,使劲甩手,碰倒了长凳……长腿叔叔的鲁莽一如从前,他企图把长须甲虫从我的手指上掸掉,但那个甲虫显然是一个地道的死硬派。它很像我后来遇到的很多性格冲动的同类,动辄逞强斗狠,不断复制玉石俱焚的惨剧。长腿叔叔捏着它身体两侧的后腿,用力撕扯。结果可想而知,它身首异处,但钳咬我的长铗还悲壮地插在我的皮肉之中。我在惊恐中几乎失去了神志,眼前一片漆黑。长腿叔叔嘴里发出怪声,恶狠狠地把长须甲虫的头颅连同我指头上的嫩肉处理下来。多年以后,想起那场对昆虫的虐待,反而会认为虫子的复仇是完美而快意的。作为一只无名无姓的虫子它是咬着我的童贞离开人世的。尽管那只是一丁点人肉,但我的天真从此不复存在。
故事起承转合,有时就是这样,开头部分似平淡无奇,中间部分渐入佳境,其实真正耐人寻味的往往在结尾处。
在经历了无数个五岁半以后,记忆中的长腿叔叔那天在光区里的表演像穿了一件锡箔紧身衣的小丑。我心领神会地笑着那个远去的时刻,很快就淡忘了。不过,有好几天,我的指头阵阵作痛,里三层外三层蚕茧似地缠着纱布,比原来的手指大了三四倍,好像一个头重脚轻的布娃娃。我夸张地一天到晚举着手,样子比对天发誓的求婚男人还悲情做作。无论遇到谁,我都连喊唉哟唉,乞求心地善良的人对着我的手指吹口仙气。我当时实在害怕被咬破的手指会烂掉。还有,我记起每次皮肉受苦,妈妈都装神弄鬼地念咒。那是一部越南电影的桥段,森林里的巫婆瘪着嘴念叨:铃铃开,铃铃开,我的儿子好起来,噗。她长长地吸一口气,猛地吹向我。
梅雨缠绵,日子像从屋檐滴下的水珠,慢悠悠,意迟迟。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妈妈的出现。有几次我听到了楼梯响,看到妈妈爸爸出现在绣楼下的院子里,肩上扛着草帽大的饼干,五颜六色的糖挂满了树枝……但他们很快就藏了起来。
我望眼欲穿:你们什么时候来接宝贝儿子回家呀?
雨下大了,黄色的闪电在低垂的天幕上信手涂鸦,我团成一个毛线球,紧紧地偎在米鹤娘娘的怀里。睡梦中我似乎听到了她的抽泣,我张开手,在她的脸上摸到了凉凉的泪水。我更加紧张。我隐约听到小学校的喇叭声。它风雨不误在播放歌曲。但那个晚上,我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我听到的只是米鹤娘娘的哭泣声。我像一只不安分的昆虫,在她的怀里蠕动。我枕着她的胳膊。她搂着我,她的气息因哭泣时断时续,但也似乎变得短促有力,扑在我的脸上耳朵里。她的体温从我的背部一直传感到头顶。我的头发热了,我的头皮热了,我的耳朵、脖子火一般发热。渐渐地,我被她搂抱得喘不上气来,我从头到脚沸腾了。我在流淌,我在燃烧,我的眼前是一片灯火的海洋……
她没有哭泣,她在纵情地呻吟。她赤裸的双腿死死地夹着我柔若无骨的双脚,扭动身体……
她忘情地喊了出来。
我的脚粘上了滑滑的泥水,我无法挣脱,开始麻木,进而失去了知觉。我被千万条绳子紧紧地捆绑着。
她失声大喊,又梦呓般嘟哝。
我在惊恐中拚命挣扎,几乎窒息而死。
人物表
黑皮——五岁半男孩。长大后,独身,无业,冲动、敏感,生活潦倒,曾几度入川寻找小学同学井小凡。
妈妈——裁缝。
爸爸——地质勘探工人。
米鹤娘娘——小学教师,长腿叔叔的情人,为情所困,因爱获罪,被游街揪斗,致神经错乱投江而死。
长腿叔叔——手工艺者,擅长做纸质玩具。米鹤娘娘的情人,因“流氓罪”入狱,后逃亡西南边陲。
井小凡——黑皮寄读小学的同学。在小学校的旱厕遭受性侵,不久随父母举家外迁,杳无音讯。
(责任编辑:钱益清)
我们每天有大半天差不多一成不变:上午上课,中午放学,然后米鹤拉着我去饭堂吃饭。回到绣楼午睡。午后三点前的十五分钟,她把我唤醒,用湿毛巾给我擦脸,任我一个人发一会儿呆,而她夹着书本去学校备课。当然,她一边下梯子,一边还吩咐我把杯子里的水喝掉、撒尿、在院子里玩耍。她规定了我玩耍的范围,我知道,出那扇角门她会生气瞪大眼睛。所以,我很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