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活腻了并不代表想死
曹寇
朱白的小说很脏。这个脏字无需引号。除了大量的使用脏字脏词,更脏的则是充斥于其中的愤恨和绝望情绪。他的愤恨和绝望并不指涉这个国度或这个时代所存在的具体问题,他更不会针对这些问题提出自己的解决之道(这在他那里是多余并恶心的),他的情绪几乎是一种等同于个体“世界观”那样的东西。朱白就是这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如果他生活在所谓的汉唐,生活在所谓的十九世纪欧洲某个庄园,他仍然会这么脏。他的逻辑基础源于他对这个世界本身的肮脏形态及其体制有足够的把握,并坚信不疑。所以他认为自己没必要“文雅”、“平和”地与这个世界保持某种“距离”,亦拒绝审美意识,更不可能有宗教般的悲悯。他所干的,就是深深进入,顺应并自然地沉溺,然后以它的方式来描述它。他不相信会有更好的办法:“除了一肏了之,还有别的办法吗?”(《唯神能恕》)可以说,他的写作策略就是“以脏易脏”,就是“我的脏是你的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是“乌鸦消失于黑夜”。他要用自己的脏和这个脏世界同归于尽,他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单干户”。
对我来说,阅读朱白的小说并无很多读者所能体会到的某种快感(我认为这些“快感”是一种愚蠢),读他的小说让我骇然和痛苦。在《妈妈的爱情》这篇小说中,爱情像狗屎一样被吃了下去、吐了出来、又吃了下去,如此反复。妈妈的婚外情在世俗道德中的可鄙,父母离婚后二人仍同床而眠的荒唐,高叔叔淫荡而伪善的老混子形象,女高中生“我”在操场上纯粹的性行为……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事实,如果说它们是丑陋的无德的,那基于反面的存在……但小说没有提供这一反面。所以朱白既没有提倡什么,也谈不上批判。只有厌恶,或者还有对厌恶的依恋。唯有对厌恶的依恋才能证明我们没有死掉,乃至兴致勃勃。《唯神能恕》更为透彻,一个被癌症判了死刑(缓刑三年)的退休老头,他决定放弃财产、妻子和子女等一切现实生活作一次不再回头的长途旅行。“所谓轻装上路,这一辈子我够繁琐复杂的了,看看家中永远堆放不够整齐的书,书架、柜子、椅子越来越多,旧的舍不得扔,新的不断地买,生活永远是加法,直到自己万分恶心受不了这份沉重。”主人公早已活腻了,但这不代表他想和愿意去死。因为死从来不比活着好到哪儿去,死亡也是应该厌恶的,死亡甚至是做作和矫情的。这一旅行带有极强的寓言意义。他首先放弃的是自己已有的生命(以各种社会关系和物质拖累为表征)。但它并非“重新开始”,浪漫并不存在,仍然是厌恶,然后迎接新的厌恶。他只是驱动病躯如驱动越野车那样上路了,遭遇的仍然是已经放弃的前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人事。对应于夫妻生活以及病榻上对小护士的猥亵,欲望成了支撑他的最后动力。他和一个老太婆互相慰藉,和一个小姑娘用肉体和灵魂貌似深刻地对谈,其结果仍然不足以让他止步。因为这些何尝能够解决人的问题呢?一切都是过客,外人和己身。人死灯灭,唯有愤恨和绝望与世长存。
除了所谓的情节和细节,小说中大量的内心独白,大量的“看法”,强化了上述。这一写法在小说写作中或许并不讨好,以至于是某种“大忌”,但朱白土豆般的脑袋居然出奇之硬,似乎在反诘读者:老子就这么写了你还咋的?确实,没有任何问题。长期以来,我们总是强调经典意识和经典情感,标准化和模式化由此而生。它既可能确保我们写出“有效”(被人广泛接受并迅速获得认可)的作品,同时也严重智障了我们的创造力。当然,朱白也无意于文学和艺术方面的实验及探索,我甚至可以看出他对这种所谓的艺术追求也同样持鄙夷的态度。他唯一遵从的写作原则似乎是:写作这些玩意儿只是尽自己能力和智力的事罢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高兴的。读朱白的小说,有时也会让我想起布考斯基。二人在脏这一点上和对生活的烦躁上有某种共性。但差异性同样明显,那就是布考斯基并不愤恨,也不绝望,就像一棵不受待见的庄稼烂在地里那样,既是理所当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朱白却被愤恨和绝望彻底“污染”了。也就是说,布考斯基其实是“冷”的,而朱白还是“热”的,有其小说主人公蓬勃的裆部为证。
可能恬不知耻,我觉得我是比较能看懂朱白小说的人之一。其原因,我想与我们过早地放弃“追求”有关。放弃某些物质追求的同时,我们也做到了放弃所谓的精神追求,并对后者疑虑重重。这并非蓄意呈现和表演的瘫痪状态,而仅仅是拜这个世界所赐的条件反射。浑浑噩噩近四十载,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想决定了我们只能如此,并有我们自己的理由向一切“努力”、“奋斗”和“追求”投去极不信任的眼光。如果我们胸无点墨、粗鄙不堪,我们也不会为此感到羞耻,更不会感到骄傲。“好好”活着,在死之前尽量不死,相信朱白是同意这一点的。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