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如
一个精神病人的恋爱
余静如
我叫周光明,七月的一天,我和龚飞南在一个西部小城参加了刘强的婚礼。按理来说,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做了一年多的室友,关系应该挺好,但此后的几年,我们断了联系。直到我在QQ邮箱里看到一封不起眼的电子喜帖,它被淹没在众多的广告推销邮件里。我想,发送人或许并不期待我看到这封邮件。但我还是去了,我向公司请了三天假,用半个月的工资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在喜宴上,我遇见了龚飞南。他跟我一起被安排在一张放着“其他”标牌的餐桌上,我们周围坐满了操着方言的老人和拼命伸手抓糖果的小孩。我看着龚飞南,他冲我笑,举起一个厚实的红包扬了扬,用夸张的动作从里面抽出一叠钱塞回兜里,然后瞪着眼睛,“啪”的一声,把扁扁的红包拍在桌上。我笑出了声,龚飞南还是那副蠢样子。刘强也还是那样不把我们当回事儿。一切好像都没变。
从这婚礼的操办来看,刘强混得不算太好。但当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我们都紧张起来,好像这一刻有什么神圣似的。我们在等着刘强的新娘。一段红色的地毯在餐厅的过道上铺开,刘强的黑色缎面西装闪闪发亮,他走向地毯的一端,牵出身穿白纱的新娘。
妆太厚,眼睫毛太假,新娘看起来就像戴着面具。我戴上眼镜仔细观察,企图看出那脂粉和白裙以下的东西,于是新娘的假睫毛被撕扯,眼妆被抹去,粉也被粗暴地擦掉。这个时候,我发现她有点眼熟。我又看了一眼龚飞南,他张大嘴巴,神情激动。我把目光重新转向新娘,她的脸在我脑中飞快地与一张张女人的面孔重叠,终于重合。对,她就是当年那个“外卖”。
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和龚飞南还没这么生疏,和刘强也没这么客气。我们当时住在一起,是室友。龚飞南的昵称是“肥男”。“外卖”是我们住了一年之后才出现的,她出现大约四个月后,我们散了。
记得那会儿,我和龚飞南老是窥视刘强的生活。“窥视”这个词不大妥帖,或许我应该说“观察”。因为龚飞南当时自称诗人,很强调观察生活。以前我跟他住一间的时候,他拿我做过各种实验,趁我不在的时候调换我洗脸盆和洗脚盆的位置,或者在我床底鞋盒子里放一只猫。他观察我的反应,记录下来,然后写诗。这挺变态,我时常压抑着愤怒。但龚飞南见人就笑,而且他太壮,我不敢得罪,所以从未表现出不满。后来刘强找我们合租,情况就变了。我理解了龚飞南的爱好,并且跟他的关系一天天好起来。
那段时间里,刘强是我们三个中唯一有工作的人。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常常早出晚归,身体也不是很好。而我们所做的只是观察,观察他是我们的乐趣。刘强很有特点。总之,三个人的关系最稳定。
刘强不傻,我对他找我俩做室友的原因做过一番分析,觉得主要原因有三点。一、龚飞南很壮,我很瘦弱。二、龚飞南胆大热情,我小心谨慎。三、他觉得我和龚飞南是傻逼。这三点之所以成为原因,是由于刘强自身的特点。刘强的身体里,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男人。这是龚飞南的浩瀚诗集中的一句,我认为他说得没错。刘强男人的那一部分使得他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因为我没有任何攻击性,像只小白兔。而刘强女人的那部分看上了龚飞南,因为龚飞南使他有安全感。此外,他觉得我们是傻逼,这是一定的,就像我们觉得他像女人一样。人与人交往,都需要一点优越感。如果我不如你会挣钱,那么我的老二就必须比你的大。尽管没有机会验证,但我们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因此我们的房间分配也是这样,肥男付最少的钱,住靠门最近的小杂物间。我住在一个小而温暖的客房里,付多一点儿的钱。刘强则住在最大的卧室,付最多的钱。肥男当时在厅里摆放着各种体育器材和诗集,有他在的日子里,我们从来没有锁过大门。
新郎新娘从穿过酒席的红毯上走过,拿着筷子的都停手,喝着酒的也把酒杯放下。让我们为这对俊男靓女祝福!俊男靓女,我笑了。这司仪的价格一定不高,但嗓门还是很亮。大家在他的鼓动下稀稀落落地拍了手。我的目光掠过新人的假脸,扫向四处的宾客,成功找到了新郎的父母亲戚。婚礼上我最爱看的就是这个,人只要上了年纪,甭管穿什么衣服,这半辈子过得怎么样,基本还是写在脸上。我看刘强他妈那身衣服,一定不超过两百块钱,还是新的,笔直的领子一路上去,举着一张旧报纸似的老脸。我的目光又转移到刘强的脸上,刘强胖了,脸上长出许多粉刺,油汪汪地封锁在表面的那层妆下。这与我记忆中的他有很大差别。那会儿他白白净净,春夏只穿X款白色纯棉衬衫,秋天则加一件X款米色大衣,冬天再加一件X款白色毛衣,总之他所有的衣服都是那几个颜色。住在一起之前我曾以为他不换衣服,直到站在他的阳台上,我被那一片整齐的白色惊呆。
再后来我们就习惯了,习惯了刘强的发胶、粉饼、卸妆油和丝袜霜,他甚至还用丝袜霜!但我们每天还是把它们当作新鲜事来说。强儿又在洗澡澡了,强儿又在搽香香了,强儿又在扑粉粉了。我和肥男当时都是单身,也没有固定工作,夜里只能对着电脑,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片。而刘强告诉我们,他有个日本女朋友。这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浮现出日本色情片里的女优。她长得一定不差,因为刘强是个很挑剔的人,他的各种行为和一屋子进口日用品都告诉我们这一点。我们期盼着那个日本女人的出现,但她从没有来。后来,我们互相暗示刘强是个同性恋,肥男当着他的面开玩笑,赞美他的臀部和大腿,有一次甚至还伸手掐了一把。这个时候刘强都会咧开嘴笑,那种表情就像大人哄小孩子。网上有新闻说,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在变化,男人都追求精致的五官和搭配,漂亮得像女人,还举出好些当红的男明星作例子。我和肥男都说这是狗屁,女人永远不会喜欢像女人的男人!
大概就这时候,“外卖”出现了。刘强说这是他同事,我们信了。半个小时之后,房间里传来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叫声。我平时不关门,站起来转个身就到了门口,厅里特别暗,肥男竟然没开灯,我愣着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黑暗,看见肥男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上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看着我,招招手,轻声说,过来。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一张独立的沙发凳上坐下了。刘强的门缝里透出光,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够专业的啊!”肥男说。
肥男笑出声,拍着大腿对我竖起大拇指说:“你应该写诗!”
后来就安静了。房间里响起拖鞋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床吱呀一声,有人站起来,脚步声也响起。门锁动了一下,房门开出一条缝,屋子里的光线透出细细一条。我和肥男都很紧张,开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俩就这样双双坐在沙发上,面朝刘强的方向,一时间脑子空白。如果刘强走出来,打开灯,看见我们俩对着他的房间坐在黑暗里,会怎么想。
门轻轻地开了,屋子里射出的光线让我们飞速眨了几下眼睛,随后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暴露进我们的视线,她双手扶着两边的门框站着,看起来有些疑惑,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动步子。我突然想到,她从光亮的地方进入黑暗,有那么一会儿是看不见的。并且,她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我们只是静静坐着,她有些慌张,手在墙壁上摸了几下,跌跌撞撞地走到玄关,打开大门走出去。肥男站起来打开灯,对我笑了一下,十二点了,他说。
后来,我们就开始在背后叫她“外卖”。一个女孩,第一次去一个男人的出租屋,二话不说就上了床,完事儿之后,男人躺着,自己摸摸索索走人。半夜十二点,叫个车都难。
“她不是鸡是什么呢?”肥男说,一边扒拉快餐盒里的饭。
新郎新娘举着杯子朝我们这桌走来。真是一个土气的婚礼,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刘强穿西装的样子蠢得要命,新娘倒是比以前漂亮了,妆画得得体,头发盘得好看,举止也大方。记忆中外卖的样子在现场冲击下变得模糊。我大学老师曾说,现代社会女人的适应能力比男人强,她们更易摆脱阶层的影响。我想他说得没错,目光下移,我看见新娘的小腹微微隆起。
大家都站起身,举杯。龚飞南已经独自喝了很多酒,他神情凄惶地看着新娘,像条狗。我也盯着她看,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们,她没理由不记得,但她就是没看我们一眼。他们俩对这桌的客人一视同仁地笑笑,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转到下一桌。那一桌差不多都是我们的同龄人,却很热闹,我猜那些应该是他的同事什么的,新郎新娘站在那边,笑得也比较大声。我环顾我们这一桌的客人,除了龚飞南,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刘强还是那样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我记得当初合租的时候,他对送外卖的都比对我们热情,让人家下雨天小心,戴手套带伞,弄得那个送外卖的大叔受宠若惊,一定要帮他倒垃圾。我和肥男从没领教过他这样的态度,那个大叔都够当他爸了,他讲话就像领导慰问受灾群众。
旁边那一桌在起哄,他们拉着新郎新娘,似乎是要他们交待认识经过。我竖着耳朵听,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好像是旅行、培训班什么的,刘强又大声炫耀了一句:“我老婆很厉害的,还会说日语。”我觉得好笑,当初我和肥男都觉得她是网站上叫来的,或者是手机上约的。刘强说的是同事,她当然不是同事。因为刘强从来不让她跟我们说话,我猜他是怕她露出破绽。这就使得她更像“外卖”了,因为每次她都一言不发,来了就进房间,办完事儿就走。其实这有什么?刘强何必在意,叫鸡就叫鸡吧。至于他的日本女朋友,我们确定她一定不存在。
有些事情刘强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不会请我们来他的婚礼。我们本来就淡薄的情谊,早就该烟消云散。
事情回到当年当月,那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外卖已经离开,我回到房间锁了门,打开吉泽明步的片子狠狠撸了一把。所以说我是个孬种,上天永远不会眷顾我这样的人,因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肥男追了出去,他在附近的一个路口找到了孤零零的“外卖”,她在那儿打车。肥男是这样讲述的:“那天的马路是一条黯淡的星河,她纤细的手臂在夜空中平举,仿佛即将起舞。”我敢保证那段时期肥男见到任何女人都想来一发,他二十七年从没交过女朋友,没约过炮,也没叫过鸡,他肯定憋坏了。
据肥男说,那天他陪着外卖沿河一路走。他说要帮外卖打车,外卖接受了,但俩人等半天也没见着车。河岸边种杨柳,还种着其他花草植物,路面铺着小石子,外卖穿着高跟鞋,走两步就崴个脚。俩人越靠越近,肥男闻着外卖身上的香气。其实很难说那香气到底是外卖的还是刘强的,因为刘强总是很香,外卖出来也没有洗澡。反正管他呢,肥男就是闻着外卖身上的香气,身体一阵战栗。他在月光下仔细观察外卖,外卖低头不说话,头发盖住半个脸,他只看见外卖的鼻头,这鼻头略大,但是光滑细腻,白净水润,上面好像附着薄薄一层汗,又好像萦绕着淡淡雾气。一个夜间跑步的男人喘着气从他们边上跑过去了,大概因为静,或是男人已经跑得很累,他的喘气声特别大,就像对着肥男的耳边吹气一般,肥男又战栗了。他一直陪着外卖走,走到再也没有小路和植物的地方,他们俩暴露在大马路上。出租车来了,外卖走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有没有对话,应该是有的,也可能没有。肥男自认为是个诗人,他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诗性”,但配合他的人并不多。外卖能在大半夜和他这样无声地并肩走,也挺不容易。此后的每个周末外卖都来,基本上情况和第一次一样,进门、打炮、出门。只是有了一点小小的差别,她进门如果看见肥男坐在沙发上,都会对他笑,嘴也张得大大的,好像要说什么话。这时刘强会有些尴尬,他显然不愿意外卖开口说话,三步两步走进房间,外卖只得紧随其后。刘强怕什么呢?怕我们怀疑他们的关系?怕我们询问他的日本女友?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那些个周末太难熬,外卖无休无止地在刘强的房间里叫。她的行为也日渐大胆,从踮着脚进门到踩着高跟鞋踏在地板上。那地板可是我和肥男拖干净的,一三五是我,二四六是他,刘强永远早出晚归,拖地的事儿从来不干。外卖就那么踩在我们地板上,高跟鞋哒哒响,就像踩在我们脊骨上似的。有时她还穿着雪白的浴衣从洗手间出来,裸露的肌肤上漂浮着带香味的水蒸气。我们四只眼睛扫射着她,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最后我们用一种很男人的方式报复了她:她洗澡的时候,肥男用我做的飞机杯撸了一管,然后在她的鞋子里放进那只用过的避孕套。我还记得那天她绷着脚尖往鞋子里踩,发出的那一声尖叫。
不久之后,肥男告诉我,他和外卖恋爱了,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龚飞南在我眼里,一直还算正常,虽然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但我始终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知道分寸,因为他从未真正惹出过什么事儿。大学时候,他曾经号召同学罢课,理由是他认为自己没学到东西,并且不知道我们专业开“思想政治”课有什么用。他在下课之后堵着门,把我们所有人关在教室,让我们投票,胆小的女生们都缩在一边,吓坏了。男生们则各有各的态度,这事儿最后当然没成,他也没再闹腾。后来,他要求在这门课上读诗,读他写的诗,他写毒奶粉、地沟油、塑料、甲醛、转基因,然后跳起来骂“我操你们的妈”。他的口水四溅,额头上密集的红疙瘩由于震怒而爆裂,流出黄色黏稠的液体。我们温柔美丽的女老师被吓坏了,她说:“飞南啊,你不要这么愤怒,你找个女朋友,谈谈恋爱就好了!”再后来,他翘掉了思想政治课。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拿思想政治课出气,大概是这门课的女老师太漂亮了。
特别归特别,评奖评优,入团入党,龚飞南什么都没落下。他总是在大家聚会的时候板起脸,质问我们为什么不严肃,然后露出被世俗所伤的表情。他似乎藐视一切,却喜欢在简历的背后附上长长的一封信,列举学院各位教授的各种头衔,然后加上一句,他们肯定了我。尽管如此,这样一封长信也从未帮助他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现在,我看着餐桌另一头的龚飞南,他的样貌与几年前无大改变,甚至还穿着当年寝室里那件大红运动服,唯一的差别只是那红色有一点儿淡了。
龚飞南的目光扫过来,和我对上了,我连忙低下头去,有些后悔自己对他那一笑。我打开手机游戏,感觉到一个身影在身后晃了几晃,龚飞南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拍了拍我的肩。
“你还玩儿这个呢!”他说,是我熟悉的嘲讽语气。
我抬头看他一眼,重新把手机插进兜里,冲他笑了笑。
“出去聊会儿?”他说。
当初肥男告诉我,他和外卖恋爱了。但事实是,外卖依旧每个周末进出刘强的房间,叫声也没有变得小一点儿。肥男对我的解释是:“这两者并不冲突。”
肥男在每个周末的夜里,都会在外卖走后的五分钟之内追出去,追出去的时候他穿着跑步鞋、运动衣,当外卖看见他的时候,他以专业的姿势在跑步。外卖没有打到车的时候,一个人沿着马路向前走,肥男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跑,偶尔停下来做个锻炼,压压腿之类。肥男还有绝活,他在大学的时候是“跑酷”社团的,动不动就能飞檐走壁。因为这个做不好很危险,肥男很少在我们面前尝试,但在跟着外卖跑步的一个夜里,他做到了。当时四周寂静无人,他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外卖前方五米处的水泥围墙,然后一个后空翻,翩翩而落。
外卖尖叫了一声,随即说:“你好厉害!”
肥男对外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觉得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么?”
外卖对肥男说的第二句话是:“我鞋子里那只避孕套是你放的么?”
我不敢相信肥男和外卖就这样开始了恋爱。从那时候起,每个周末外卖从刘强的房间出来之后,肥男就像保镖一样站起来,为外卖打开门,护送她离去。剩下的近一个小时,就是肥男和外卖的约会时间,这段时间他们都走在大马路上。
外卖其实住得不远,不用一个小时就走到了。现在女孩子出门都爱打车,逛街却永远不累,外卖也一样。她能够每次都让肥男陪着步行回家,实属难能可贵。就这一点,日后便被肥男列为他们之间爱情存在的佐证。
“她绝对、绝对、绝对是喜欢我的!”肥男说。
我不知道肥男和外卖在一起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肥男在那一段时间里的思想和行为都超出我的理解。客观地说,这可能发生吗?一个女人跟一个屋子里的两个男人恋爱,跟一个打完炮之后,由另一个送回家?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经过一番思考后得出三种可能性:一、三个人中有一个人不知道这种关系,只能是刘强不知道。二、三个人中有两个人不是恋爱关系,我倾向于肥男自作多情。三、三个人中没有恋爱关系,也就是说,外卖是个“鸡”,她下班之后,谁管她干什么。列出以上三种可能性之后,我突然又想到一种可能性,这最不符合常人的逻辑,但最符合肥男的叙述:四、肥男确实在恋爱,外卖是个“鸡”,她上班的时候和刘强打炮,下班的时候和肥男恋爱。肥男不是说吗?“这两者并不冲突。”
这符合肥男的救世主心态,他一直想做点特别的事儿,那次他终于做了。
其实当初我和龚飞南并没有真的认为外卖是鸡。我们只是嘴上说说,她和刘强或许是平等的“炮友”,而不是买卖。“鸡”这个称呼比较难听,“外卖”好一点,我们不过是开个玩笑,私下叫叫。并且,我现在敢于承认,当时我对刘强是有些嫉妒的,我想肥男也一样。刘强当时在一家很大的金融公司工作,早出晚归,过着紧张的上班族生活。我们却像小老鼠一样躲在出租屋里,对周围的一切既鄙夷又慌张。肥男永远在一个工作和下一个工作之间跳跃,我则窝在房间里替网站写论文为生。我们三个在刚刚搬到一起的时候过了一段充满希望的愉悦时光,一起添置家庭用品,买菜做饭打Dota。直到刘强进入万恶的金融公司上班,我们的关系一天一天在变化。刘强的话变得少了,他的生活变得独立,用老话形容,“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像一颗加工考究的钻石,对我们呈现出每一个切面的光滑。所以当我们看见外卖的时候,有些希望她是“鸡”,并且是最下等的“鸡”,最下贱的“鸡”。
龚飞南此刻搭着我的肩往外走,另一只手顺了饭桌上两瓶啤酒。我个子比他矮,后颈被他夹在胳肢窝里,油腻腻的,很不舒服。走出喧闹的大堂以后,街面上的凉风贴地而来,绕着我脚脖子打着转往上走。我闻到龚飞南身上强烈的汗骚味,试着挣了一下,他松开我,递给我一瓶啤酒。
“怎么样啊?”他说。
“什么怎么样?”我说。
他看我一眼,目光闪烁,又马上转移到别处,然后扬起头喝了一口酒。路灯下我看见他下巴上有一溜胡子没刮,挺长了,看那走势,不像故意留的。
“没怎么样!都没怎么样!”他扯着嗓子怪叫,几只栖在暗处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他咕噜几下把剩下的酒全灌进喉咙里,然后向前一阵小跑,加速、用力,他踩上一颗老树,向上几步、跳跃,他要后空翻了,我忙不迭叫了一声好,只听见树皮哗啦一响,他像只被射伤的巨大的鸟,重重地落在树叶和尘埃里。
“你没事吧?”我跑过去扶起他。
“没事。”他说,“你先别扶我,让我看看这星空。”
肥男告诉我,他和外卖恋爱的时候,在一起讨论了非常多的“哲学问题”,他们俩从“性和爱是否可以分开”一直聊到婚姻制度,又从婚姻制度聊到黑洞,从黑洞聊到达尔文,又从达尔文聊到马克思,从马克思聊到弗洛伊德……我忍不住打断他,我说一个做鸡的懂得这些?肥男很郑重地说:“她或许不懂,但她懂得倾听。很多人说自己懂,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自己不懂,还不如她懂自己不懂。她懂得这一点,就已经胜过很多人。她很简单,也很纯朴,我在启蒙她,但她或许很快就会胜过我。还有,周光明,你以后不要再叫她‘鸡’,她才不是‘鸡’。她是性爱自由。‘鸡’是什么称呼?你太不尊重女性!”
肥男比我壮,否则我肯定会揍他。
肥男是认真的。他甚至计划了他和外卖两个人的未来。那时候他就像个小男孩,用想象力把所有不合理的都合理化。他每个周末都坐在沙发上等外卖从刘强的房间里出来,然后陪着她一路走回家。每次他回来都跟中了大奖似的,跑进我的房间里喋喋不休。他告诉我,外卖从小生长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父亲以打渔为生,母亲整天坐在家里补网,腌鱼,卖鱼干。后来她父亲在一次出海时遇到大风浪,卷到水里被渔网缠住淹死了。母亲哭瞎了双眼,无以为生,她带着母亲一路乞讨来到城市,后来遇到一个按摩师收留了她们,但当她十五岁的时候,按摩师逼迫她从事性服务,她为了生存忍受屈辱,最后在一个夜晚带着母亲逃离了他的家……
“够了肥男,她电视剧看多了,你也信?”我说。
龚飞南当时很震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震惊从何而来。当我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
“至于吗?”我笑着说,“你们拍电影呢?”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周光明!”他大声说,“人类需要悲悯!”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应他的,他的吼叫让我觉得十分没面子,我大概想给他一个不屑的表情,但是面部肌肉还没来得及调动,左颊上就挨了一拳。
肥男每天四十公斤的哑铃不是白举的,那一拳让我省下了拔智齿的钱,我从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滚到餐桌脚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我的疼痛中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叫声。
我再也不管龚飞南的事儿了。从那以后,他的行为变得更加疯癫,他有时候一个人在屋子里,摇滚乐震天响,有时候又一个人在阳台上傻笑。我那些天常常想,肥男的父母是什么样儿的,他们为什么能养出这么个奇怪的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微妙的情愫就像喝了尿的青苔,在刘强二十平米的卧室暗暗生长。当它终于蔓延开,从门缝潜入我们客厅的时候,肥男发现已经晚了。
刘强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和外卖有了交流。我相信肥男和我一样都听到了那几句话。
男:“外面在下雨吗?”
女:“在,咳咳。”
男:“你穿得太少了,有点感冒了吧?”
就这么几句,刘强演绎得极其温柔缱绻。那天刘强的房门虚掩,里面不断飘散出食物的香气、电影嘈杂的对话和配乐,屋子里一直笑声不断。我不知道肥男是怎么度过那几个小时的,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发呆,晚饭也没有吃。夜色包裹了他,他就像个天桥下的流浪汉一样蜷缩着,直等到外卖推开房门。他又看见外卖呆立在黑暗里,只是这一次她说话了,很娇憨的语气:
“好黑啊……”那个“啊”字拖得很长。
刘强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为外卖点亮了一盏灯。“开关在这”,他抓着外卖的手按上去,“啪”的一声,悬在肥男头顶的那只巨大的吊灯亮了,肥男被那突然的光束罩住,他闭着眼睛在那片耀眼的光中站起来,就像一个要谢幕的演员。
我后来陪着肥男一起去找了外卖,外卖和我们住的地方其实只隔着一条河,但我们不能游泳、或者划船过去,我们得沿着大马路走,再爬过立交桥。过了桥之后,肥男带着我穿过水果摊、烧烤摊、菜市场、废品收购站,我们走到一片被拆了一半的居民区中间,肥男指着其中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说:“她就住那儿。”
我看见一幢歪歪斜斜的三层小楼,表面的涂层掉得干净,只剩下光秃的水泥,亮着的那扇窗上贴着一个惨淡的红色“囍”字,窗子下边有一道横幅:“国法在哪里?公民的人身权利在哪里?”横幅旁边有一道竖幅“坚决抵制暴力拆迁”。我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人身权利”几个字上。
“你确定是这儿吗?她带你来过?”
“没有。”肥男说,“她每次都让我送到前面那个小区。”他往前指了指。我看见远处隐约有一个装着欧式大门的小区,上面镶嵌几个字,好像是“什么什么苑”。
“她还挺讲面子,那你是跟踪她了?”
“不算吧,你看这小楼比那小区显眼多了,是谁都会看两眼。而且……”肥男又指了一下,“没什么隐私的。”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屋子里的人站起来了,真的是外卖,她身处的狭窄空间看起来并不比那扇窗子大多少。她咬着半个苹果走到窗边,只穿了件吊带背心,或许是因为热,她把已经打开的窗又推了推。
“一个人住在这可真够大胆,走吧!”我说。
肥男停在原地不动。他说:“我还是先打个电话!”他掏出手机找到号码,又呆立了一阵,喃喃自语:“我还从来没打过她电话。”
目不忍视,肥男扭捏得像个女中学生,我抢过他的手机替他按下拨出键,又递回给他,电话很快就通了,我抬头望着那扇窗,外卖一只手捏着苹果核,一只手抓着手机。
“喂。”她说。
“我……我是龚飞南……”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她在苹果核上啃了最后一口,然后向外一抛,苹果核在我们眼前划出长长一道弧线。
“我,我在你家外面呢,想跟你谈谈。”
我看见外卖定住一秒,然后慌张地把身子往窗外探,肥男赶紧拉着我后退几步,旁边一个破旧的雨棚耷拉着,勉强能遮挡我们。
“你在小区门口吧,等等,我马上下来。”电话挂断。
我和肥男赶紧往“什么什么苑”那里走,过了十几分钟,她真的从大门里出来了。她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衬衣,穿着紧身短裤,人字拖鞋,个子不高但身材不错,丰腴型的,我不禁想象起她在刘强房间里的样子。她远远看见肥男旁边还有个人,立刻像受了惊吓似地停住了,我猜她有些近视,便上前几步,举起手摆了摆。
“哦,是你。”她说,勉强笑了笑。“你们有什么事?刘强知道你们来吗?”
我摇摇头,肥男一言不发,气氛有点奇怪。肥男身高一米八八,柱子一样杵着,神情像个被侵犯的小女孩,这使我也变得可笑,就像是个讨说法的单身妈妈。
“你是刘强的女朋友吗?”我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的愚蠢。
“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吗?”肥男说,“我们都说好了,今年过年我会带你回家,见我父母。你可以在我家乡的旅行社找份工作,我表姐表姐夫都是旅行社的;你也可以去移动通信营业厅,我大姑二姑都在那。你妈也可以接过来,我三叔的老房子能住,我会帮忙照顾她……”
我看见外卖的整张脸以及衣服裤子包裹以外的所有肌肤都变得通红。她像一只鸟一样尖叫起来,“疯子!神经病!”她冲上前重重推了肥男一下,好像用尽全力,但肥男只是略微退了一步。她接着就转向我,像是辩解又像是愤怒地发泄:“他脑子有病!我他妈的!怎么会遇到这种人!我才不是他他妈的女朋友!我跟刘强什么关系,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来找我!神经病!神经病!”她转身就往小区里跑,但这时候门卫拦住了她,他要求她用门卡进入。
“我他妈的刚刚从这儿出来你没看见?没长眼?我住这里边你不知道?让我进去!”她推着门卫。门卫反推了她一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肥男冲上前去扶起了她,一人捉着她一只手臂,她一直骂骂咧咧的,好像这样反而比较不尴尬。我们拉着她朝前走,都不知道该干什么,直到经过一家烧烤摊。
“来点儿烧烤吧!”肥男说。我们就这么在烧烤摊上坐下,肥男要了两瓶啤酒,给外卖要了罐可乐。肥男又点了许多串儿,还有烤鱼、虾什么的,摆了满满一桌。我们一言不发吃喝一阵,再抬起头来,气氛和谐了,突然感觉都是朋友了。
“我也要瓶啤酒。”外卖说。
后来我跟外卖倒是聊得挺开心,她能吃能喝,会讲脏话,跟我们在出租屋里见到的形象完全不同。我心里想,她大概很喜欢刘强,女孩子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细声细气。她问了我和肥男许多学校里的事情,尤其关心学校里女生的生活,她问我以前有没有交过女朋友,谈恋爱都是怎么样的,去什么地方约会,看不看电影。她没有问肥男这些问题,我猜他们早聊过了,我很好奇她跟肥男恋爱是怎么回事。她大笑起来,她说是跟他说着玩的,没想到他会当真。她这么说的时候,肥男的整张脸垮了下来,仰起头拼命灌酒。外卖很大度地伸手推他的肩,说:“你这个人,怎么开不起玩笑的。”随后又转向我说:“没谈过恋爱的,想法就是比较简单,我真是没想到他当真的。”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用屁股也想得到,我跟刘强那个,哪还能跟他谈恋爱的,我就看他挺好玩的,交个朋友,真的没想到他当真了,真的没想到。”于是我问:“那你确实是刘强女朋友了?”她愣了一下,迟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算吧。”鉴于我们仨已经一起喝了七八瓶啤酒,我大着胆子继续问:“那你们就是约?”她这时很爽快地回答,说:“对,就是约。”我向肥男使了个眼色,肥男却没有看我,他也没看外卖,目光只是懒懒地飘在街角的某处。话已至此,我觉得差不多了,瞄着老板娘想要结账,没想到外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我挺喜欢刘强的。”她说。
“我很喜欢刘强,真的。”她又重新说了一遍。
我和肥男的目光都聚向她,她的眼睛看着远方,双手握在一起,表情像个虔诚的圈圈教徒,就是那种说话的时候脸上会发光的人。
“你们都是东海大学的吧?”她说,露出很羡慕的样子。我们连连点头,考上东海大学是我们有生之年为数不多的值得炫耀的事。
“我一直向往你们大学,小时候,我除了清华北大,就知道你们大学。”她说。我和肥男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当我看到刘强的微信照片和备注资料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喜欢他了。这是上天注定,你们想,我得摇多少次,才能摇到一个东海大学的大学生啊!”她感慨道。
我和肥男默契地对视一眼,像刘强这种玩小资情调的人居然用微信约炮,我们都暗爽,好像窥破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优越感顿生。外卖看见我们眼神交流,似乎以为我们不信,随即掏出手机点了两下递给我们:“我照片很好看的。”我们接过来看,是很好看,名片上还有英文名字,叫“Ari-”什么,我嘴里不由得发出了赞叹。她伸手抽回手机,表情里有了几分得意。
“其实一开始,是我向刘强打招呼的,他很被动。”她说,有点眉飞色舞,“后来,我就向他咨询金融理财产品。”
“金融理财产品?”我对她使用这个词有点奇怪。
“对!金融理财产品。”她又重复了一遍,还带港台腔,“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懂,对于‘金融理财产品’,我们比你们懂。”她用了“我们”这个词,一定指的是她和刘强了,我想起刘强微信里备注着“金融、理财、销售”之类的词。
“我加了很多QQ群,还注册了很多贴吧。”她把头靠过来对我们笑,声音也放低了,好像在炫耀什么秘密,“我学东西很快的,你们不要以为我落后于时代,现在是网络社会,信息社会。”她扬起眉毛,瞪着眼睛点点头,表情生动得像小孩学大人说话。“我加了公务员考试群、驴友群、雅思托福交流群、看电影群、考研互助群、游戏联盟群、教师资格证考试群……很多很多,甚至还有同性恋交友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学生都在干什么。”她一口气说完,灌了一口啤酒继续,“金融理财那个群,是我为了刘强加的。”她抓起一串烤肉,指着我们,又说:“我学东西很快的,要是当初有机会,我也能考上你们大学。”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忍不住问。
“我……”她眼珠子转了转,“我在学英语。”
“我是问,你现在靠什么收入生活?”问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多事,赶紧给她倒了杯酒,她看起来并不在意,又滔滔不绝地说:“我现在挺好的,到处做兼职,礼仪小姐、房展小姐,有时候一天好几百块钱,认识的人也多了,有文化了,还有很多是大学生,我跟她们学了不少东西。我现在发现,年轻的女孩赚钱还是很容易的,尤其长相不差的。要是我胆子大些,路子更宽。以前刚出来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干什么,什么都干过,洗碗、擦地、发传单、擦皮鞋、拉客……我是说在车站拉客,给饭馆、旅馆什么的,其实那算轻松的,也能穿得干净点、漂亮点。”她似乎陷入了回忆,扑哧一笑,说:“我刚来那会儿,真是很土,你们都想不到我那时候多难看……”
我们不由得上下打量她,她竟然大方地站起来让我们看,甚至转了个圈。其实她穿得很简单,就是背心衬衫短裤拖鞋,没什么值得赞美,也没什么好挑剔。但是她如数家珍地向我们介绍:“背心是××牌的,折扣店买的;衬衫是××牌的,年终大促买下的;短裤是××款,原单小店淘来的;拖鞋是××明星同款。”
我们目瞪口呆,半天只问了她一句:“多少钱?”
她说了一个令我们吃惊的数字,那刚好是我一个月生活费。我的眼睛不禁瞥向她住的那一幢岌岌可危的小楼。
“你有钱买这些,为什么不住好一点儿的地方?”我说。
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但还是嘴硬:“我住的地方挺好的。”
我不再给她留面子,伸手往她住的地方一指:“一个女孩独自住在那是很危险的!”
她的脸又白了,随即放弃争辩,她看看我,看看肥男,站了起来,好像要生气,但很快又坐下了。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架起一条腿,说:“真挺好的,我住那儿不花钱,还能挣钱。这家房主说我是她侄女,让我在这看家,有人住着,拆迁的就不敢动。还有,我确实是从那小区大门进去的,那也是一条路,另一条路给垃圾堵死了,喏,你们看!”她手一指,我们看过去,一片漆黑。
月亮爬到头顶上,我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想走。一直沉默的肥男终于开口了,他对外卖说:“那你跟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了?你爸的事?你妈的事?”
外卖笑了,说:“你没看过《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
“去年番薯台晚上八点的电视剧呀!那么红的连续剧,你没看过呀?”
我就知道龚飞南喝多了要出事,刘强的新娘像只白色蝴蝶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终于受不住了,他端起一杯酒,走到新娘面前说:“A-riel,我还爱你。”
新娘花容失色,我把目光转向刘强,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不由得有几分期待。
龚飞南继续说:“A-riel,我们喝杯酒。”
刘强笑了,他叫出了龚飞南的外号:“肥男,你喝醉啦!”他拍拍龚飞南的肩。
龚飞南甩开他的手,对新娘说:“我一直在找你……我去过了你说的小渔村……”
“你拉拉他。”刘强对我说,他还保持着笑容,“他醉了。”
新娘真的动了气,她拉着刘强转身就走,龚飞南突然踩住她的裙摆,整个身子扑向她。龚飞南滑倒了,新娘的抹胸式纱裙被整个拉扯下来,她只得蹲下身用头纱盖住自己,捂着脸大哭。
接下来的事情我真的不愿细说。当时群情激昂,整个画面就像世界杯足球场。龚飞南被打了,他被新人双方的亲戚打得很惨,在当地的医院里休养了两个半月。
躺在病床上,龚飞南问我:“为什么她不是A-riel?新娘怎么会不是A-riel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龚飞南没有交流,但都认为新娘是外卖,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希望新娘是她,又或许,我们都已经忘记她的样子。
还记得那天我和肥男往回走,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我们走了一小段,外卖又一路跑着追了过来,气喘吁吁。
“我说了那么多,你们能不能跟我说点儿刘强的事?”她问。
“刘强的事?”我重复了一遍,突然发现刘强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刘强的事么?”我转向肥男,肥男耸耸肩,摇摇头。
“其实我们跟他不是太熟。”我说,转身继续往前
走。
“那,你们觉得,我跟他有戏么?我是说,做男女朋友,结婚……”她追着我们问,肥男那会儿一定想找辆车撞死。
“你们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情,我现在在学很多东西,我很快就会有份不错的工作,我配得上他,他现在已经有些喜欢我了,他还说下个周末请我去看电影……”她喋喋不休。
“放心吧,我们跟他不熟。”我再一次强调,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刘强对我们说过的日本女朋友,就那么说了出来:“我只听他说过,他有个日本女朋友。”
她立刻站住了,不再跟着我们。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回头看看,她还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肥男就那样失恋了。我猜得没错,他是一厢情愿,毕竟像他这样脑子有病的人不多,虽然我觉得外卖也不那么正常。这年头,大家各有各的逻辑,很难对上一条线去。那个夏天,肥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剧《海的女儿》。在那期间,一切照旧。外卖还是每周来我们这里,有时候她看见我,眼睛里有一种敌意,又有一点挑衅,大概是因为“日本女朋友”。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说这个,我从来没见过刘强的“日本女朋友”,在他的描述下,那是个可爱的留学生,温柔漂亮体贴黏人。但出现在刘强房间里的却不是她,是外卖。刘强从来不愿意跟我们介绍他房间里的女孩,却反复说着一个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人。这么想想,刘强的脑子也不大正常。
那往后的日子里,外卖来得更加频繁,不再局限于周末,她隔一两天就出现在我们客厅。她和刘强的对话也变得家常,我听见她像个主妇那样指指点点,说这个要洗,那个不用洗,这个拿去阳台晒一晒,那个收好放柜子里。后来,她甚至入侵了我们的厨房,她扎起围裙,把那些积了灰尘的锅碗瓢盆都洗刷干净,然后开始煮饭、煲汤,油落在锅子里,噼里啪啦响,菜下了锅,发出吱吱声,一时间各种香味四散。我猛吸鼻子,出门在外的人就这时候最想家。可她从不招呼我们,只是往刘强房间里端。偶尔碰见我,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我忍不住去肥男的屋子里发牢骚,我说:“你相信外卖和刘强能恋爱成功么?”
肥男说:“这不已经成功了吗?”
我说:“我指的是,像外卖说的那样,他们能恋爱、结婚,组成一个家庭。我不相信,这不符合刘强的追求。”
肥男说:“刘强他妈的有什么追求。”
对啊,刘强有什么追求?他整天累得像狗一样,升职加薪就是追求?名牌衣服就是追求?日本女朋友就是追求?这算什么追求。但你肥男又有什么追求?拯救世界是你的追求?追求外卖是你的追求?
上面这段话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我只是说:“你别整得跟失恋似的,说实话,不过就是个陌生人,谁了解谁?就爱来爱去了,真是好笑。”
肥男站了起来,我知道他不会再打我,他果然没有打我,只是推开门走了出去,他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半个月之后,他主动联系我,他给了我一个遥远的地址,说房间里的电脑麻烦我寄过去,其他的东西都留给我。我给他寄电脑花了近两百块钱,他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床发臭的被褥。
后来,我们都断了联系,我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和刘强一样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我的薪水还不错,五年之内能够攒够在这座城市买房的首付,也陆陆续续交了几个女朋友,希望从中能找出一个发展婚姻的对象。我想,这城市有许多青年人都在过着跟我一样的生活,而还有一些人在为这样的生活而努力。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而且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努力。但那又怎么样呢?还能有更好的活法吗?
我终于在刘强的婚礼上和龚飞南见了面,他一点儿也没变,一点也没有。他又做了一些特别的事,尽管这些事毫无意义并且使他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出院的那一天我去看他,他和我坐在医院的草坪上说话,他说他和外卖确实是有一段恋爱的,那段爱情无比美好,无可言喻。她并没有欺骗他,她的家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她的父亲在出海的时候死了,母亲瞎了眼睛。他说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哭得很厉害。他说他原本可以帮助她,但最终丢下了她,把她丢在一个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拆掉的破房子里。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哭了,一边哭他还一边说,这世界上没有爱情,没有责任,每个人都自私得可怕。我听着听着,有点想笑,我又想骂他了,我在心里骂过他几百次。他的周围渐渐聚集起一圈老年病人,他们的目光里闪现着同情。或许以为他刚刚知晓自己患有绝症,一个老伯颤颤巍巍走过来拍了他一下,口齿不清地说:“想开点,人都有一死。”
龚飞南哭得更大声了,最终他叫骂着站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走去,病人们为他让开道路,他走过草地、花坛,出了医院大门,穿过人行道、车道,一直走到沿河大桥。他爬上了桥的栏杆,坐在上面,然后把钱包掏出来,衣服也一件一件脱下来,全部丢在我手里。他说,我要跳下去。
他站了起来,平举双臂,就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那样,倒了下去。路人发出一阵惊呼。我看见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我知道他没事,他不是真的想死。
他的猪皮钱包在我手心发烫,我打开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只在夹相片的地方放着一张正方形的便笺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写的是外卖第一次走出刘强房间的样子:
你从光明中走进黑暗
又在黑暗里寻找光明
你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
于是跌跌撞撞走下楼去
(责任编辑:钱益清)
我说:“那声音就像刘强拿着根一米长的棒子追着她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