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往事

Text_赵剑云



所有的往事

Text_赵剑云

1

鲁小明喝完一瓶红酒，还想开第二瓶。张若颖有点不高兴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她说，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们回家吧。鲁小明没有回头看张若颖，只听到她的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点点锐利。

鲁小明慢吞吞地说，那你再陪我喝一杯。我就送你回去。说着他伸出大大的手，在张若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他男孩般的亲和笑容。

张若颖看了看鲁小明无辜的笑，无可奈何地又把手提包放到旁边的凳子上。鲁小明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张若颖看着他衬衫上一排圆圆的木扣子，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就静下来了。

张若颖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说，那好吧，一杯的量我还是有的，要不，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你喝了这么多。张若颖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妥协，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鲁小明看着张若颖，心想，这个女孩大学时代一定是被众多男生穷追不舍的。她为什么快30岁了，还没有恋爱呢？

鲁小明举起杯子说，那我们干杯吧。张若颖第一次主动端起酒，一瓶酒，她就喝了一杯。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鲁小明突然不知道说什么。餐厅里，也突然安静下来。餐馆门口的大树在轻轻晃动，起风了。

下午张若颖还在单位，鲁小明忽然打电话说，他心情不好。张若颖就提前下班，赶过来。他们约在王府井附近的湘菜馆见面。张若颖打车穿过半个兰州，来看鲁小明，她在路上想，交往这么久，都是鲁小明来看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看鲁小明。

花朵绽放的四月，街道两边的槐花香在空气中飘散，整条街道都甜丝丝的。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张若颖下车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穿着一件白色薄毛衫，一如既往的牛仔裤。她很少穿裙子，她有很多条各种款式的牛仔裤。

鲁小明会有什么烦心事呢，张若颖看了看被黄昏笼罩的大街，她的心忽然变得怅惘起来。

鲁小明在万达门口等。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过去，他是那种明亮的，又隐隐透出智慧的男人。鲁小明身上有淡淡的书卷气，如今很少有男人有这样的气质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目光里含着金钱和欲望。这些都是张若颖反感的。

鲁小明看到她非常激动。他总是掩藏不住自己的激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那样激动地跑过来和她打招呼。而张若颖总是淡淡的。她对谁都是淡淡的表情，淡淡的眼神。很多人说她傲慢，她并不认同，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对陌生人微笑，哪怕是伪装。张若颖看着鲁小明一脸的爽朗，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她想，这个表情是心情不好吗？

吃饭的时候，鲁小明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张若颖总在一旁静静地听。当初介绍人说，鲁小明并不是个健谈的男孩。可他见到张若颖就变了一个人。奇怪的是，张若颖并不讨厌他，反而和他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她觉得他真实。

鲁小明说了天文地理，又把全球热点说了一遍，还讲了几个好玩的荤段子，就是不告诉张若颖，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张若颖看了看时间，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都钻被窝了，这是他们约会最长的一次。鲁小明今天是怎么了，他好像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张若颖站了起来。她看着鲁小明连着喝了三杯。

鲁小明还想喝第四杯。

鲁小明说，你先吃点水果，说着把要的小果盘递给她。湘菜馆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周围桌子都空了。张若颖侧着头，她吃了水果。

鲁小明，你到底怎么了？张若颖看鲁小明不像有烦恼的样子。

鲁小明安静地注视着她，他说，若颖，我总觉得，我应该一辈子照顾你，但是我又觉得你永远不给我照顾的机会。

张若颖淡淡地说，要不你慢慢喝，我先回。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们单位要打卡的。张若颖在银行工作，每天忙得像高速运转的机器。

鲁小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若颖，她的脸上总是淡淡的表情。交往大半年了，她从初次见面到现在，表情从没有变过。他对这种表情有些愤怒，可又无处发泄。他很想努力改变一下这个表情。他笑了一下，端起酒瓶，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他拿了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拉住了张若颖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都这样了，还是别送了。张若颖有些担心，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她很少晚上出门，即使出门，也一定会有同事或者朋友送她回家。她租住的房子，小区的路灯坏了。而且她住的房子单元门也出了问题。她扭头再次确认了一下，鲁小明有没有醉。鲁小明满脸通红，显然已经高了，只是他走路，步调如常。

要不，我自己回，你也自己回。张若颖说。

那不行，你住的地方，我不放心。鲁小明神志清楚地回答。

张若颖问，鲁小明，你到底有没有问题？

没有，你放心，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何况我没有醉。我一定要送你回去。鲁小明咧开嘴嘿嘿笑着说。他面对张若颖总是没什么脾气。

张若颖和鲁小明走出饭店，一出门就坐上了车，夜里打车很容易。打的回家的时候，张若颖居然睡着了。她的脸靠在鲁小明的肩上，鲁小明听着她均匀的呼吸，闻着她淡淡的发香，车子到了，他轻轻地摇她，若颖，到了，醒来了，我们到了。

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张若颖看鲁小明注视她的眼睛，那目光里充满了疼惜和呵护。她第一次主动邀请鲁小明去她的公寓，这是他第二次去她房间，上一次，是不请自来，上门送伞。

2

往常，如果不是周末，张若颖是不会和鲁小明见面的。她太忙了。鲁小明倒是很闲，在高校当计算机老师，不用坐班。鲁小明在电话里强调了两次，他心情不好，张若颖不好意思拒绝，她有点忐忑不安，看起来没心没肺的鲁小明会有什么不高兴呢。

她见到鲁小明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鲁小明的沮丧和脸上的阴云。鲁小明看到张若颖，一脸灿烂地迎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亲密的动作。把她拉到一个雅座，问她喜欢吃什么。

你怎么了？张若颖迫不及待地问。

没怎么，先吃饭，吃完饭说。鲁小明故作神秘，他没有丝毫的忧心忡忡。

好吧。张若颖就开始点菜。

她点了两个素菜，一个荤菜。还强调了今天她请客。权当是安慰鲁小明那颗不晴朗的心。鲁小明看着漂亮可人的张若颖。他高兴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到张若颖，他总是忘记一切。

鲁小明是张若颖交往了大半年的男朋友。最让鲁小明感到压力的是，他是张若颖正式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

和张若颖这样的女子交往，要比平常女子多十倍的耐心。张若颖是奔三的年纪，依然待字闺中，属典型的大龄剩女。按理说，她依然单身，肯定是阅人无数的单身，或者是被情所困过的。可都不是。马上三十了，她整天嘻嘻哈哈，从不相亲，也从不接受任何男生的追求。她总是独来独往。她全然不理会周围的舆论压力。她觉得她日子过得行云流水，逍遥自在，倒是把她妈快逼疯了。

去年除夕，张若颖的妈妈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她说如果张若颖再不谈对象，她就没脸见人，没有活着的勇气了，她要给张若颖下跪了。

张若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单身给亲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灵创伤。

张若颖看着她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说革命家史：怎么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省吃俭用供她上学，如今还要整天操心。张若颖妈还说，她后悔供张若颖读研究生了，张若颖现在这样，就是读书读坏的，不然早就当妈了。

张若颖看不下去了。她站在她妈的立场上一想，觉得她妈崩溃是有道理的。她纠结了半天，最终在母亲的泪河中，表态说，我过完年就相亲，相中了就结婚。

张若颖妈这才收住眼泪。

张若颖从未对爱情产生过向往，她从中学开始，对男性保持着恒久的距离。她从未在心里对男性产生过心跳的感觉。她也看爱情电影，也会被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打动，哭得稀里哗啦。但她一回到现实，立刻会对那些冠冕堂皇的男性，表示出自己的冷漠。偶尔她也跟男性同事、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说笑，但她从不和男性单独接触。周围的人也不觉得她另类，感觉不到她有什么不同。在父母眼里，她是个贪玩的孩子，她经常会喊着，结什么婚，结婚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吵架和背叛。她妈觉得她的书读多了，才会如此。

过完年，张若颖回到单位上班，一下子见了好几个优秀单身男。都是亲戚朋友之前安排好的。张若颖非常疲倦。她知道如果不确定一个，她还会继续疲倦下去。她决定选一个试一试。张若颖在众多相亲对象中，选择了鲁小明。张若颖选择鲁小明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他帅，是鲁小明长得干净，他身材修长，一脸阳光。

她第一次和鲁小明见面，那天天气很冷。过完春节，张若颖每周都要相亲，她有点麻木，她没有刻意收拾自己，穿着她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就去赴约了。让张若颖没想到的是，鲁小明竟然穿着一身的运动装来见她。张若颖当时就笑了，她想这家伙估计也是被家里人逼婚了。和他一样，没有准备就来了。鲁小明背着羽毛球包，在咖啡馆，他一进门，一脸灿烂的笑容，向她走来。张若颖的心不知为什么竟然怦怦怦地跳。

鲁小明坐到张若颖的对面，他有点腼腆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把时间记错了，我以为是明天，正打球呢，我妈打电话。我才想起来。

张若颖笑了。鲁小明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清澈。张若颖不记得她们第一次约会说了什么，她面对鲁小明，没有感到局促和紧张，而是安宁。分别的时候，张若颖站在路灯下，光线温暖而暧昧，张若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小心翼翼送她回家的鲁小明说，如果你感觉不错的话，周末我们再约吧。

鲁小明听了欣喜若狂。他使劲地点点头。

鲁小明比张若颖大两岁，也被家里逼婚。他一眼就看中了张若颖，深怕张若颖看不上他。没想到张若颖居然选择了他。从第一次约会开始，鲁小明对张若颖呵护有加，每次见面他都手持鲜花；每次下雨，他都冒雨送伞；只要听说张若颖工作忙，没有吃午饭，他就专程给张若颖送午餐；张若颖加班晚了，他一直等她，然后把她送回家……交往了大半年，张若颖终于让他牵手了。和张若颖谈恋爱，就像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走在路上，张若颖要和鲁小明保持一定距离，张若颖从不和他说肉麻的话，从不说我想你了、我喜欢你之类的。张若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错，她总是淡淡的表情，好像约会是工作似的。鲁小明觉得，在这样一个滥情的时代，这样熊猫级别的大龄洁身自爱女，太稀缺了。他越发珍惜。张若颖的矜持，张若颖的自爱，张若颖的美丽，都让鲁小明无法自拔，甚至有如获至宝的感觉。

令鲁小明沮丧的是，他们的恋爱，一直不温不火，就像37摄氏度的体温，从来没有发烧过，风平浪静。鲁小明觉得他得加个温度。有一次，他和张若颖去爬山，公交车有点挤，鲁小明有意无意地往张若颖身上靠了靠，张若颖立刻表情僵硬起来，紧接着就是厌恶和抗议。张若颖说，这么热的天，别靠这么近，说着她往前面靠了靠。照样离鲁小明一个巴掌的距离，这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那天爬山时，鲁小明觉察出了张若颖的不悦情绪。她表情牵强，几乎没有说笑，只是埋头爬山，从不主动说话。人都说女人是要哄的。鲁小明以前在大学里惹了初恋女朋友生气的时候，说几句好听的，亲一亲抱一抱，女孩都会开心起来。可是张若颖不让他接近，他基本就没有招数了。

他一路给张若颖讲笑话。张若颖没笑。他扮鬼脸，张若颖也不笑。那天张若颖没有和鲁小明吃晚饭就回去了。鲁小明急忙道歉，他最怕张若颖说分手。张若颖和他说过好几次分手了。每次张若颖一说完，鲁小明就笑笑。他一回去，就给张若颖的妈妈打电话。张若颖的妈妈马上就给张若颖施加压力。张若颖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见他。再说，鲁小明真没犯什么错。

那天是很不愉快的。鲁小明一夜未眠，进行深刻反思，发觉张若颖的确不对劲。张若颖不希望男人靠近她。难道她喜欢柏拉图式的爱情？

鲁小明为此把自己的困惑和苦恼，告诉了几个知己。大家替他排忧解难，出主意想办法。一哥们的话，点醒了鲁小明。那哥们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们不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了。如果这样下去，你们迟早得分手，爱情有一大部分是因为性吸引。

听哥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鲁小明想想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可是怎么样才能和张若颖更近一步呢？为此他绞尽脑汁。他想到了“酒后乱性”这个词，他很难预料后果，但他想可以试一试，他觉得这是他和张若颖往前继续走的，非常关键的一步。

3

到了张若颖的住处。

鲁小明看到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单人沙发。一进门，他就喊着头疼，他尽量让自己醉态十足。张若颖就把她扶到床上，躺下。鲁小明倒头就睡。他微睁着眼睛，一会儿说房间太热，一会又嚷着要去洗脸。张若颖有点不知所措。现在把鲁小明喊起来，是不可能的。张若颖脱了鲁小明的鞋子。脚微微有点气味。张若颖皱了皱眉，喊鲁小明起来洗脚也是不可能的。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他甚至没顾上说，他今天为什么不开心了。

张若颖有洁癖。她每天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手。去年，张若颖的表姐来看她，在她的房子住了三天，表姐睡床，张若颖睡沙发。表姐用了她的厨房、厕所、沙发、电脑、凳子、碗筷。张若颖一直不舒服。她强忍着没有在表姐面前表现出什么，表姐一走，张若颖把表姐碰过的地方用洗洁精，用消毒液，都擦了一遍，电脑擦了三遍，表姐用的床单、被套、枕套，张若颖全部洗了。那个周末，她差点累死，整整两天，她一直在清洗。所以张若颖从来不欢迎任何朋友来她的住处。她平时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清洗。

现在鲁小明这么一躺，张若颖周末又有活儿了。

鲁小明是第二次来张若颖的房间。第一次是他们第三次约会。那天下大雨，鲁小明没有拿伞，张若颖硬着头皮把鲁小明让进屋里，给他找伞。

鲁小明惊叹着，张若颖，你这里太干净了，真是没有想到。

张若颖说，你快点走吧。我怕雨一会儿下大了。

鲁小明依依不舍地走了。张若颖当时已经不想和鲁小明约会了。她觉得鲁小明太黏人，一天有空尽给她打电话。几乎天天都接她下班。鲁小明成了他们银行门口的一道风景线。鲁小明不光死缠烂打，还动不动就给张若颖的妈妈通风报信。鲁小明用自己的行动征服了张若颖的亲人和朋友。张若颖没有理由和他分手，两个人不温不火地又处到现在。

张若颖替鲁小明脱掉外套，鲁小明又喊着口渴。张若颖给鲁小明倒了杯蜂蜜水。鲁小明喝了水，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张若颖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张若颖第一次和他如此靠近，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气息围绕着她。忽然鲁小明无声地把张若颖拥入怀中，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将他的嘴唇覆盖在了她的嘴唇上面。

张若颖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她有片刻的沉醉，但很快，她手中的杯子碎裂在地上，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鲁小明。张若颖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紧张。鲁小明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张若颖的反应这么大。他被吓着了，他在想，难道张若颖是初吻吗？

张若颖已经后悔把鲁小明带到房间了。这是她第一次带男人来房间，上一次，鲁小明就站在门口。这一次，鲁小明已经躺上床了。不会是有预谋的吧？鲁小明不是烂醉如泥了吗，怎么会突然醒过来？难道是装的？

鲁小明坐起来，他的酒醒了一半的样子。他轻轻地拉起张若颖的手说，张若颖，我们结婚吧。

张若颖说，我们还不了解。

我们都交往了大半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嫁给我吧，让我爱你。鲁小明说。

鲁小明说着把她拉入怀中，他打算再一次亲吻她的脸。

她拼命推开鲁小明，一个耳光扇过来，发出清脆的响声。等鲁小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若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剪刀。

若颖，你怎么啦……鲁小明看到剪刀，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你不要过来。张若颖一边后退，一边颤抖着说。

我就说你们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果然。你说，你是不是有预谋的。张若颖哆嗦着。

鲁小明一下子清醒了，他跳下床，几乎有点站立不稳。他意识到，自己吓着张若颖了。可是张若颖的反应也太强烈了吧。鲁小明有点眩晕。他深深吸口气。让自己放松。

若颖，你别激动，我就想吻一下你，是情不自禁。你先把剪刀放下好吗？他柔声说。边说边向张若颖靠近。

鲁小明，我一直以为你是男人里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居然也这样，算我看错了。你可以走了。我们分手吧。张若颖情绪依然激动，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若颖，我是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亲吻和拥抱是因为爱你啊。鲁小明舔了舔嘴唇，接续解释着。我们交往了两百多天，你不能就因为我要亲你，就把我开除了，何况亲你是因为爱你。

是吗，别花言巧语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喊人了。我就知道你是假装喝醉，你是故意要来欺负我的，你们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张若颖喊着。

张若颖……把刀给我，乖。鲁小明再一次轻轻靠近张若颖。

张若颖已经后退到了墙角，她惊恐地看着鲁小明，鲁小明伸手，猛地扑过去抢夺张若颖手里的剪刀。张若颖挣扎反抗，她的情绪基本失控。她挥舞着手臂，没想到，剪刀刺伤了鲁小明的手臂。

鲁小明叫了一声，看到奔涌而出的鲜血，张若颖也跟着大叫了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剪刀。

鲁小明，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去医院吧。张若颖脸色惨白，她慌了，不知所措。

没事，张若颖，你先冷静一下。你这有没有酒精，给我消毒一下。鲁小明用手紧紧地捏着伤口。伤口不大，但很深，钻心的疼阵阵袭来。

张若颖浑身哆嗦着为鲁小明包扎好伤口。她一直在哭，哭声充满了歉意。

鲁小明坐在地上，他忍着疼痛。

房间突然静下来，初春的夜晚有淡淡的凉意。在鲁小明平和的目光中，张若颖渐渐地平静下来。她的眼里噙着满满的泪，鲁小明冲她微微一笑。此刻的微笑比话语更能安抚张若颖的心。他不敢确定，他的亲密行动能不能带来转机，但是他期盼着张若颖的脸上出现曙光。张若颖是多么好的女孩，她一定是经历过什么。

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中，谁都没有说话，沉默比夜色更加令人沉重。

夜已经深了。楼下也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鲁小明也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是他提醒自己，此刻他不能睡。他得让张若颖说点什么。他挪了挪身子，轻轻说，张若颖，伤口太深了，你能不能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让我靠一靠，也许那样可以缓解一下。

张若颖扭头看了他一眼，她看到了鲁小明暖暖的微笑。她慢吞吞地靠过来，她还在抖。第一次，她主动挽住了鲁小明的胳膊。她连说对不起。鲁小明把头靠过去，他握了握张若颖的手。他在等张若颖讲一些往事。

若颖，你能不能告诉我，过去发生过什么？

张若颖又开始啜泣，她不停地摇头，她在抗拒，鲁小明知道，她还想回避，她害怕回忆。

两个人看着街上的霓虹和夜色，过了许久，张若颖终于恢复了平静，在暗淡的光线中，鲁小明看到了她的脸像一朵被暴雨袭击过的白玫瑰，她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那并不是美好的回忆。

鲁小明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张若颖的手指冰凉，他的心里钝重地疼痛起来。

4

张若颖若有所思地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知道吗，鲁小明，我十二岁的时候，就不喜欢自己了，我觉得自己脏了。我憎恨自己，我讨厌自己，同时我也讨厌所有的男性。我现在的乐观，现在的活泼开朗，都是我装出来的。到现在，我还会做噩梦，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个秘密我已经隐藏了十六年了。

那是五年级的事，我们那时候上小学还是五年制。那时候我还没有来例假，班上已经有女生来例假了。我即将进入青春期，那时候的我，无忧无虑，品学兼优，人见人爱。可以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十二岁那年，我们家隔壁的男孩留级了。他比我大两岁，当时十四岁，他没有考上初中，他原本高我一级，我们之前很少一起玩，他学习不好，还爱打架，从不写作业。他爸爸没有办法，又找校长说好话，把他留了一级，于是就留级到我们班。

没想到，我的噩梦开始了。

我对隔壁的那个男孩从来都没有好感。他经常有事没事来我家找我，要么问我要作业，要么问我妈妈很无聊的事。当时大人们都觉得没什么，他们一直把我们都当小孩子。

十二岁那年，我开始发育了。隐隐约约能看出小胸脯了。有一天，我刚洗完澡，那是夏天，隔壁的那个男孩突然来了。他没有敲门。我爸爸妈妈去参加镇子里人的婚礼，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头上滴着水，穿着短裙子，那天天气很热。我没有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隔壁的男孩，突然趴在了我的身上，他用力地抱紧我，还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我当时吓坏了，我开始强烈反抗，大声喊叫。他终于松开了手，他怕我的喊声惊动隔壁他爸妈，就溜走了。我很委屈。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是丢人的事，就埋藏在了心里。对谁都没有说过。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只是他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天天会给我写很下流的纸条，写完后，趁我不注意，夹到我书里，班上已经有同学在说他喜欢我之类的话。有的男生看见我就喊他的名字。我整天无地自容，我最讨厌那些纸条，每一张都写得赤裸裸的，特别恶心。开始我还看，写的无非就是想抱我，或者让我放学后等他之类的。后来，纸条变成了威胁，每收到一个，我立刻就撕得粉碎。他更加猖狂。每次放学他都走到我后面，那时候的镇子上有很多的菜园和果园。

有一次，我打扫完卫生，一个人回家，没想到，他在路边等我。他把我拉到果园里。用手堵住了我的嘴，威胁我说，如果我喊，他就对别人说，我是坏女孩，他和我干过那事。我那时候太好面子了。对男女之事，也隐隐约约有点了解。何况我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茅，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我就忍耐着。那次，他很过分。把我压倒在苹果树底下，就在他起来解裤子的时候，我爬起来，拼命地跑。那时候，路上人很多，他也没敢追。晚上，他居然跑到我家来了。那天晚上，我基本没有吃饭。我妈妈以为我病了，说我脸色苍白，要带我去看医生。

晚饭的时候，他就在我家门口叫我，也不进来，我不想出去，可是我又怕他把白天的事告诉我妈妈。当时我妈妈还说我不懂事，让我出去。我就出去了。他借口借书，一句也没有提苹果园里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把书给了他。我看到了他坏坏的笑。我知道，他不会罢休的。好在那时，我们很快就要升入初中，我拼命地学习。一放学就和很多的女生一起回家。但是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失眠。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就已经开始承受这样的痛苦和耻辱。他还是会写纸条。我从来不看，看到纸条就撕了。甚至我随身带了一把水果刀，我每天放学的时候，都装在口袋里。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把我怎么样。毕竟是邻居。

小升初考试后，有一天，他又把我堵在了半路上。那一次，已经放假了。我无路可逃。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个子又长高了，现在想起来，他长得也挺帅的。他说，他就想抱抱我，只要让他抱一次我，他以后保证再也不骚扰我。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就答应了他。我跟他进了果园。他一把抱住我，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很紧张。因为我感觉他的手开始不老实了。我觉得自己特别恶心。我后悔自己答应他，让他抱，我开始要挣脱开来。他抱得我喘不过气来。好在他就是抱抱我，没有更过分的。我在心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仇。

是那个果园的主人救了我，他抱着抱着，突然要亲我。我不停地摇头。大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喊叫声，和脚步声。他拉着我跑出了果园。他毕竟也是孩子，他也吓坏了。

那个假期我几乎没有出门。

我每天在心里诅咒他一次。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听妈妈讲，他跟着几个中学里的小混混，到县城里去看录像。妈妈当时说，八成这孩子是学坏了。以后不要让他再来我们家。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说，十二岁那一年，我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我不光害怕他来骚扰我，更害怕他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觉得男人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小小年纪，我想过死，我觉得自己很脏。尤其看童话书里的爱情故事，看到纯洁的公主，我会觉得自己特别脏。我变得爱洗手，爱洗衣服，爱打扫房间，就是别人说的，洁癖。我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报仇。可是我一个女孩有什么能力。我只能拼命学习，早点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地方。这个秘密我隐藏了十六年，我爸我妈是非常正直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小时候，从来没有人对我进行过性教育之类的。在我们那个镇子上，初中生都被看成是小孩子。再说，我从小就知道，女孩子可以学习不好，不可以道德不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的行为叫猥亵，叫性侵犯。

上天有眼，他没有考上初一，又留了一级。但是我还是偶尔会碰见他，他的个子又长高了，声音也变了，当然我也发育得亭亭玉立了。我一看见他，撒腿就跑。他后来几次威胁我，我都没有理会。

我初二那年，他出事了。他强奸了镇子上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被关到少管所了。听说那个女孩被伤得严重，有可能影响以后的生活。女孩父母坚决不私了。他被抓后，镇子上的男女老少都在谈论他的恶行。我真的特别高兴，长长地松了口气，走在上学的路上都会唱歌。渐渐地，我发现我也变了，我特别讨厌男生和我靠得很近。男生过来和我探讨数学题，他们一靠近我，我就受不了。我觉得他们是想占我便宜。总之，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对男生、男人，甚至老头都敬而远之。

他留给我的阴影太深。

十二岁的时候，我经常独来独往，我喜欢光着脚穿着球鞋，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面无表情，有时候，起风了，听到其他孩子的笑声，我会在风里默默流泪，

有时候，我生病了，也不告诉父母，就自己扛下来。有时候，我会在纸上，写下很多恨，然后把纸撕得粉碎。我不喜欢我自己……

5

鲁小明听完张若颖的遭遇。夜已经深了。他们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他摸了摸张若颖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说，若颖，一切都过去了。

张若颖摇摇头，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这是我的耻辱。

后来你见过他吗？鲁小明往张若颖身边靠了靠。他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地把她拉入怀中。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从少管所出来了。在路上，我遇见了他。他看到我的时候。停了下来。也许他是想对我道歉，但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转身就走。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复杂。也许他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我很想对他说，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对七岁的孩子下手，你怎么能。但我没有说，只是瞪了他一眼。已经过去了六年。我的样子也变了。他也变成大小伙子了。我从他身边走过。我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他对我犯错的时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应该知道他对我的伤害。

后来呢？

几天后，听母亲说，他和他父亲去南方打工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镇子上。

哦。鲁小明轻轻地拍了拍张若颖的后背。他看着张若颖，知道了她内心不同寻常的遭遇，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她黝黑的长发。他想将她心里的哀愁驱散。

张若颖突然落泪了。

这是她第一次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说实话，我见你，是迫于家庭压力，迫于社会压力，因为有人怀疑我是同性恋了。我妈妈见了我就又哭又闹。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见你的。

鲁小明说，若颖，那么请你试着接受我吧，让我慢慢来治愈你。让我亲吻你，让我过马路的时候牵着你的手，试着给我和你自己一个机会……

张若颖点点头，她感觉在她说出的瞬间，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了。也许她再也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她靠着鲁小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深沉的夜晚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看着窗外的月色，月光静静的散落在沉睡的大地上，天很快就要亮了……

责任编辑高鹏

赵剑云/Zhao Jianyun

“80后”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8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创作涉及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儿童文学等多种文体。出版著作有《阳光飘香》、《多多的幸福花园》、《风居住的地方》、《太阳真幸福》《不会在意》等多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选本选载。作品曾获中国作协创研部举办的首届“海峡·冰心杯”中华在校生长篇小说大赛大奖，“天涯·网易·芳草杯”全国短篇爱情小说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三届、第七届敦煌文艺奖，多次获黄河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借你的耳朵用一用》获第四届《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