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 简
萍水相逢
※ 至 简
大学毕业后,我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漂泊了一年多。在人才市场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四川人开的公司,那家公司的职员当时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家把公司看作是一个中转站,心里都是有着各自的打算,想往更高处努力,动荡艰辛中只能自顾自,每张脸上都写着沉重的压力。在那半年里,和一些人擦肩而过,后来飞鸟各投林,再也不曾相遇,但却不曾相忘。常常想,如若换了时间地点再遇见,也许我们的交集会更深厚一些,不至于那样行色匆匆。
我到那家公司应聘的时候,她正坐在大大的经理桌后边,像电视剧里演绎的商海大潮中成功女性的一个画面,那个场景没有让我失望,她的气质一瞬间就折服了我,我几乎是受了那些电视剧的感染而南下的。
极短的头发,大眼睛,阔嘴巴,宽鼻梁,这五官搭配到一起是一种很大气的漂亮。她穿着黑底白条纹的西服套裙,里面是白衬衫,说着浓重的广东味普通话,
公司上下都叫她阿梅,我随了别人叫她梅姐。梅姐很高傲地看了看我的资料,带着那种对内地人的轻视和鄙夷,然后给我安排了岗位,那种态度并没有让我厌烦,反倒激起我要让她认可的念头。几天后就发现梅姐其实挺和善的,轻易不会发脾气,即使发起脾气来,那不太流畅的广东普通话也会影响到效果。梅姐的宿舍和我们一层楼,她住一个小单间,其实她也是在给四川老总打工。后来知道,梅姐姓梅,已经三十出头了,老家在广东的梅州,梅州那时经济还是落后的,她也没有高学历,就出来打工了,最早是在一家酒店做传菜生,一步步做起,后来逐渐升任了这家公司的部门经理。
她的名字里带一个娇字,后来遇到老总请来的一位大师,大师说是她的名字犯桃花劫,所以她就改了一个鹤字,名与姓合起来就有了一种很古朴的意蕴。梅姐只有一个妹妹经常来看她,她的妹妹没有她漂亮,在做螺旋藻的营销。有次,她妹妹来,我去了她的宿舍,看到她床铺边的墙上都贴着佛像,才知道她是潜心信佛的。平日里她是一个极其能忍耐的人,脾气有点儿急躁的上司怎么训斥她都不还嘴。那时候,梅姐工作的部门经常人流交错场面很大,每次梅姐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不会出一点儿差错。她亦生活的非常简朴,平时也在食堂吃工作餐,即使在休息日,也只穿那身工作制服,这在她那样年龄和长相的女人里真是极少见的。只有一次见她换了一件白色纯棉体恤。
有一次同事们说梅姐在城中还租有一间房子,有次和几个人去那里找她,在高楼背后的一个阴暗潮湿的小院落内,有一间光线很暗的房间就是她的租住地。心里觉得很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有一间房子呢?但是也不好问,后来想也许是她梅州的家人来看她时住住而已吧,那时候亦没有听到梅姐有男朋友。后来和她聊天时她告诉我,她一定是要去美国的,她说“美国一罐可乐多少钱,中国多少钱?”到美国天天喝可乐,洗碗也是愿意的。那时候我才明白了,她的单身和省吃俭用的生活状态是为了实现她的美国梦。有次,梅姐让我在回家的路上帮她发一封信,信是写到美国加州的,她的一位亲戚多年来失去联络了,她想通过那个途径去美国。结果,那封信不久退回来了,说是地址不详,后来她又让我发第二封信。
在后来的半年间,公司的老总对管理层渐渐失去了信任,工资体制改了几次,又安排了一个看上去模样猥琐的男人来给梅姐搭班,对业务很不熟悉,大家都很不服气,他直接接受公司上层的领导,不久,梅姐的顶头上司郭姐辞职了,郭姐辞职的时候提出让梅姐接替她的职位,但是梅姐拒绝了,大概她也有要走的意向,从那时候起,公司已经出现了衰败迹象。
半年后,我辞职了,离开的那天,我绕着住过的那个宿舍小区转了一圈,从远处看着灰色阳台的铁栅栏,我的床铺挨着那个阳台,在每一个对着宿舍楼的角落我都停留了一会,天空被茂密的树枝隔成了小方块,站着心里略带伤感地凭吊我的半年青春岁月。
后来我不知道梅姐到底去了美国没有,但是心里一直都是惦记的,有些人当你离开后越来越会想起她的好,她在我心里是一个善良而又忠厚的人,也还有点儿神秘,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过去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才去了那家公司。那时候,为什么就没有多沟通一点儿呢。也许本来我们能够成为特别好的知己,但是却没有。真希望此生还能见上一面,不知道她记得我不。
我在上班后的第二天才见到玲伶,她的名字拆开来两个字,玲珑和伶俐,了解后就觉得得她和自己的名字很般配。细而白的皮肤像会渗水一般,也像轻轻一触就会破,五官小巧精致、微胖,长长的卷发披在身后,她看着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玲伶是成都人,当年老板起家时候就跟随来的,算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吧。作为部门总经理,她极其能干,公司的宣传画是她画的,广告词是她写的,营销活动也是她变着法儿在策划,每一次都花样翻新很有效应。她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手底下每一个动作都是写字的笔画儿,横是横,竖是竖,从不拖泥带水。只是她的性子很急,每次做事都着急,有时候还会骂上几句“锤子”之类的川骂。
玲伶和梅姐是两个绝佳的搭档,从长相到性情,一个刚,一个柔,一个慢一个急。玲伶是梅姐的上司。
后来知道玲伶在成都也是从五星级饭店底层做起的,她并不是靠脸蛋的那种女人,凭自己的能干当上了部门经理,后来南下了。
玲伶的名字也是找算命先生改的,她说名字对人的影响很大,还劝我也改一个。有次她拿了一摞照片给我看,那是她在四川拍的照片,专业摄影师拍的写真,每一张都很自然很美,乡间小路的背影,遮阳棚下的笑脸……很有诗意,我看了好几遍。我问她,你的男朋友是摄影师吗?因为那些照片是能够发现她的美的人拍的,而面对镜头的她也笑得很甜美,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时候已经三十岁的她依然单身。
玲伶很爱美,平日她总是白衬衫,黑底白条纹的一步裙,到了假日,她就穿的很漂亮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衣服都非常有品味,使她气质且知性。但是,也没看到她有什么朋友,在异乡漂泊的人都是孤单的。几个月之后,她突然辞职了,也没告诉我们什么,她知道我们也都是要走的,那里不是我们最终的落脚地,走前她送给我一个绢花的发夹,隔了几日,她又送给我一支笔。她走了后,公司顿时显得人气下跌。后来,我听到她的一个老乡说,玲伶回成都开了一家餐馆,生意很好,有人看到她拎着大哥大呢。
威威是来自东北的女孩,很大的眼睛,从上眼圈到下眼圈都有些发青,肤色稍黑,二十出头。威威从刚一来的时候就不开心,她说在家里和男朋友开店,想到南方来闯荡闯荡,就找到了这家公司。从老板到打工者实在是一种沦落,她肯定是不开心的了。
威威说话很慢,话也极少,第一天搬到宿舍的时候,她的物品很少,手里拿一个长长的萧,我很是惊讶地问,你会这个呀,她很谦虚地说:“也就自己随便玩一玩”,便再也没有什么话了。后来,每天的晚间,在离宿舍很远的草坪间有箫声传来,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听着很是孤寂与幽怨,她总一人去吹她的萧了,也不和别人多来往。我和威威之间发生了一件不愉悦的小事。有天,她没拿宿舍钥匙,问我借钥匙,我把钥匙借给了她,可后来钥匙不见了,她说是还给了我,我则说没有见到。不知谁又告诉了公司副总,他亲自来过问,威威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钥匙还给你了。”后来,钥匙出现在枕边的杂物盒里,我羞愧极了,一直很内疚,但始终没把道歉说出口。
事隔一个多月,她有天出去转街,回来后告诉我们,她把自己的金项链给当掉了,那是一条很有分量的金项链,她说当了七百元,一个月还不上就不能赎回来了。隔了不久,我辞了职,威威跟我开口,说是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暂时问我借点钱,把她的金项链先赎回来,时间期限快到了,而那时候我手头也很拮据,不好意思地回绝了她,她很失望,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那双幽怨的大眼睛和那箫声却忘不了。
我忘记她的名字了,但我记得她的样子,她黑而胖,厚厚的两片嘴唇外翻着,第一眼看她的脸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嘴巴,偏偏眼睛又长的很小,而且她矮而胖,她若穿了裙子,裸露在外的胳膊也是很黑很壮。如果打分,黑妞的长相和身材得分很低。她的家在广东梅州,她被安排在公司酒店的传菜部,一般是不会出来见客人的,但是黑妞却安排在了我们宿舍。
她的笑话也被时不时地流传着。据说有次,她偷吃单位厨房的鸡蛋被扣罚了两百元。有次,上班之际她的父亲来找她,穿一件发白的褐色衬衣,一条宽大的灰色裤子,裤腿挽了数圈到小腿那儿,一双带着雨水和泥巴的军用球鞋,他就那么一声装束带着黑妞的弟弟直接闯到公司的大厅里了。那身打扮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内让很多人震惊,他说出黑妞的名字,保安也就没拦,黑妞跑出去和父亲见面。后来我们下班后也没见到她,晚上黑妞回来后叹着气说:“唉!我爸这么远来看我,我却没有钱给他。”晚上,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叹了一晚上的气。又有几次,宿舍的锁不好开了,她不知从哪找来了钳子在那里鼓捣着修理,捣鼓一阵竟然就好了,但是也没人领她的情,因为她若不修,也会有公司修理部的人来修,后来又坏了几次,她依然拿个钳子捯饬,大家也都没人理会。我辞职离开的那天,收拾了几大包东西,那时候,同宿舍的都去上班了,唯独黑妞在,她帮我提着沉重的包,把我送到了车站,那一刻,心里真的特别感激,我平时对她啥也没有做过甚至心里还瞧不起她的。后来一想起我竟然久久地感动。她打破了我的一个固有偏见,就是人丑心灵也美不到哪里去。黑妞是我遇见的特例。
我在那座海滨城市的工作是在一家国际赛车场工作,我们的培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批江西南昌的女孩子来充实力量,她们经过挑选面试,个个高挑美丽。到来的第一天晚上她们长途奔波一脸疲惫,我并没有注意到露娜,第二天,她穿一条黑色长纱裙,一个树叶型的水钻发夹将长发拢了马尾,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浓眉大眼嵌在一张小脸上。露娜带了一箱子的衣服,那些衣服也都价钱不菲,很能衬托她的气质。公司要求每个人起一个英文名,露娜的名字自然洋味十足,英文名依然用了露娜。
重阳节前的晚上,公司经理邓生和陈生组织大家去爬山。露娜穿了一件碎格子的小洋装,一条米色休闲裤,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很有白领的气质。十月的南方天气依然炎热,我们一路小跑到了板障山下已是大汗淋漓,却被告知,由于预防山火,山被封了,不能进行重阳登高的活动,于是满满的失望中,我们在山下的一块草地上席地而坐。那晚月光明净清亮,露娜很大方地给我们清唱了一首粤语歌《千千阙歌》,唱得非常好听。在好些自己的即兴表演中,那晚的失望被冲淡了,也是一个别样的重阳节。后来露娜在自我介绍中,我们知道了她的不凡来历,她是北京一支女子球队的,退役后回到了家乡。
我们的宿舍是这座镇上的别墅区,男生一幢,女生一幢,而每间房子里有五六个人,我和露娜在一个房间。别墅的对面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榕树,榕树下经常会聚集着村民蹲在那里抽烟,那是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我所见过的最后的乡村原生态。在榕树对面,有个小商店,商店旁边摆着桌球,每次下午培训结束,露娜都会去打一阵桌球,她打的很专业。在培训期间,露娜样样都很出色,可是每到了英语课,她连个西瓜这样的单词都不会,竟然在课堂上就哭起来。她的穿着打扮和同来的女孩们格格不入。露娜喜欢和我玩,她讲自己的家庭和感情经历,家里办工厂,能看出她是过惯优越生活的,举手投足间时时流露出满不在乎。她也喜欢约我转街,每次看到时装店那些喜欢的衣服,她总是试了又试。而我那时只看看,从来不试,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付款能力。
后来一段时间露娜焦躁不安,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爱上了经理邓。她和邓眉眼之间很相像,俊男靓女的经典搭配,没几天后,他们已经好的如胶似膝了。而那时赛事也已经开始,赛事期间,我们都忙累得骨头散了架,每日加班到凌晨一二点,觉得公司不把人当人用。大约在第四天,露娜在上班期间晕过去了,紧急之下,公司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个镇上的医院,隔了几天说是她是阑尾炎,已经控制住了。我们看她时她很憔悴脸色苍白。等到赛事结束后,她与邓生的关系也明朗化了,邓生母亲到宿舍对着露娜说:“等到回家就叫妈妈啊。”露娜也决定培训结束之后,不回南昌了,也许是和女下属谈恋爱的缘故吧,他俩同时辞了职,露娜和邓一块去了一个新的单位,继续是邓的下属,工作依然辛苦,后来我又换了单位,有天露娜来了,她沉静朴素了不少,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能这样朴素下去,为了爱情彻底抛开她铺排的生活。些微聊了几句,就分开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露娜的爱情故事后来呢,就像是南方很多没有结局的故事一样,不知所终。
至简,原名张燕,女,70后,近年来有小说散文发表在《海燕》《飞天》《西部散文家》《凉山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著有多部中短篇小说,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