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当下的小说常常在对有难度的叙事手段和复杂的人性经验的追求中堕入虚无,沉溺于人性中的灰色地带和人生的无意义书写,这样的作品固然可能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性,但文学作为引领时代精神的号角,同时也需要正能量和暖色书写激发人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尔容的长篇新作《相爱不说再见》可视为在这一意义上的文学实践。小说既正视社会转型时期的价值混乱,又不放弃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坚守和对未来的期冀,在忠诚与背叛、坚守与犹疑、理想与现实的纠缠中,寻找纯粹的爱情,重申文学的力量,在准确把握时代前进的脉搏的自信中张扬理想主义精神。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以铁娃为中心构成两个朋友圈,一是铁娃与几个女性构成的情爱关系圈,二是“文学树杂志社”编辑部及其作者构成的文学艺术圈,二者既互有交叉,又各自辐射到不同领域,尔容擅长的爱情题材和熟悉的文学领域又一次珠联璧合,呈现出复杂的社会生态。初读小说,总感觉尔容是在表达对贾平凹《废都》的致敬,因为二者人物身份和人物关系的设置颇有些相似。铁娃是文学树杂志社的执行主编(后升任社长),是与名作家庄之蝶一样的文化名流,庄之蝶身边有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铁娃身边有水莲、一刀、香香和心泪,铁娃也像庄之蝶一样,一方面在性爱的快乐中排遣自己的虚无感和孤独感,另一方面在文学的园地中获得自己的成就感。然而细读下去,便会发现二者人物的命运走向和主题立意全然不同,才明白将这两部小说并置在一起并不合适,因为原本一为弥漫着彻底虚无感的经典末世寓言,一为对生活充满热情的现实书写,但或许正是在这种强烈的对照中,尔容的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才更鲜明地呈现出来。
铁娃虽然在性生活上有些泛滥,然而这种建基于身体本能的需要并未摧毁他对爱情和婚姻的信心,他依然相信婚姻是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心中仍然坚守寻找真爱的信念。因此,无论是一刀的权力,还是香香的身体都不能让铁娃放弃自己的原则,最后终于找到与自己心心相通的爱人心泪。显然,这种生活态度与庄之蝶以性爱游戏抵御文化废墟的寓言化书写不同,尔容在此重启现实主义传统,重申爱与婚姻的意义和价值,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时代的信心。香香颇有些类似于《废都》中的唐宛儿,她们都是从小城/乡村来到大城市,都以身体作为交换与人同居,又都幻想着能攀附上更有名望的大人物并做了他们的情人,都在幻想破灭后返回原地。香香原本和二柱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临时夫妻,他们各取所需,多年相安无事,但铁娃的出现让她梦想着能做一个城里知识分子的妻子,她期待着作为高雅知识分子的城里男人的温情爱抚,可这个让她浮想联翩的男人,不仅“与她已有的两个男人一样,动作都很粗鲁”,而且也不可能让她的梦想成真。于是香香放弃自己的虚荣心,主动选择返乡修复与丈夫濒于破裂的婚姻,过上了安逸滋润的小日子。无论是香香和铁娃,还是唐宛儿与庄之蝶,他们的关系都是错位的,都是各取所需,狂热的欲望并非源于强大生命力的迸发,反而正是他们精神空虚的表征。
但是香香与唐宛儿的结局全然不同,香香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主动抓住了自己稳稳的幸福;唐宛儿最后被胁迫返家并遭受非人的折磨,也许是她迷失自我的必然悲剧。小说中另外几个女性面貌各各不同,但也都有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清醒认识。铁娃的前妻水莲好似一朵莲花般高洁自持,她美丽知性又清醒独立,既坚持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又固守婚姻与性的纯粹。“女强人”一刀面对铁娃时内心可以“柔成了一汪水”,但她绝不轻浮,她要的是天长地久和一心一意,她相信“时代再怎么一日千里,一些传统美德的东西还是沉积在大多数人骨子里”,当她意识到铁娃终究不是可以给她孤独的内心取暖的那个人后,毅然远行,最终在治疗癌症的旅行中邂逅了她的另一半,收获了她理想的爱情和婚姻。作家心泪温柔漂亮、敏感多情,虽然知道很难找到“一个干净纯粹的婚姻”,可是,她仍不放弃对理想婚姻的追求。小说借心泪之口表达了当下人们内心的困惑和追求:“为了生计生活,人们赶着自己的战车一路狂奔,结果是甚嚣尘上,身心俱疲,我们开始无比怀念那些最基本的情感,那就是来自家庭的温暖。”“那些最基本的情感”其实一直潜伏在人们的内心,无论是铁娃,还是香香、水莲、一刀和心泪都在婚姻中受过伤,但他们无一例外仍旧以各自的方式守望爱情,相信婚姻,不忘初心。
小说另外一个朋友圈由文学树杂志社及其作者构成,其中寄寓着尔容对文学在社会转型期的尴尬与新生的思考。文学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经辉煌无比,引领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而在当下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时代里,文学似乎成了人们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文学树也濒临绝境。难得的是,小说虽然看到了文学的时代困境,但依然没有放弃对文学的信念,而对文学的信念其实就是对人的精神力量的信念。正如一刀坚信的那样,任何时代背景下,人总是精神的人,是需要灵魂抚慰的人。文学曾经在一刀最困难的时候滋养了她孤独的心,如今她在商海中获得成功后又主动加盟文学树,是因为她从未放弃对文学最朴素的尊重与热爱,她始终相信“长江不断流,文学树长青”,相信文学是治疗文化贫血和道德滑坡的一剂药方,是人们精神交流的家园。
铁娃既珍爱文学的纯粹性,清高地坚守着文学这座精神庙宇的尊严,也意识到人们在时代洪流面前渺小如蚁的现实,深知文学树在时代大潮中新生的希望在于变革。由执掌杂志社催生的使命感推动他不断寻找文学树新生的可能,拓展文学树的生存空间,让文学树枝繁叶茂。正因为如此,铁娃与郝裕国的关系才产生戏剧性的变化。原本铁娃对郝裕国的诗是不屑一顾的,曾经怒斥郝“拿钱强奸我们的文学”,然而在文学树杂志转型的过程中,二者却又前嫌尽释。这是铁娃对文学的纯粹性追求与资本力量的和解,尤其是在文学与影视携手共谋发展的过程中,他明白文学更要正视资本主宰的市场。也许是为了更令读者信服铁娃的妥协,小说特意通过老李向铁娃透露孤儿出生的郝裕国虽然如今身家了得,却知恩图报,忠于婚姻,更重要的是他骨子里对文学是又亲又敬的,虽然诗歌水平一般,却是从血液和身体里长出来的。当郝裕国完成了从一个土豪到文艺中年的华丽转身后,铁娃与其联手便不再突兀,而是顺应时代潮流谋求文学新的生机。无论是商业大潮中的弄潮儿一刀和郝裕国,还是坚守文学阵地的铁娃和心泪,他们的内心都因文学之光的烛照而温暖起来,他们孤独的人生之旅因此而获得前行的力量,文学就这样闪耀着理想的光芒,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浪子铁娃最终找到真爱,濒死的文学树杂志社也在改革中重新焕发出活力。在一个性爱泛滥的社会里谈爱情的纯粹,或在一个世俗欲望无边膨胀的时代里谈文学的力量,似乎都有些别扭,甚至会有些羞于启口。为什么会有这种尴尬?是因为人们在在疯狂逐利的过程中失去了“初心”,而爱情和文学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正是“初心”不可或缺的养分,也是理想主义生长的沃土。这种理想主义既是文学的天然吁求,也是作家的固有情怀,其中既有介入现实的勇气,也有守望未来的信心,既有深重的忧患意识,也有热爱生活的积极态度,但这种理想主义正是当下文学所缺乏并亟需重建的。在近几十年的持续解构中,理想和理想主义已经背负了太多污名,若谁还将理想主义作为文学的追求,很容易就被视为时代的落伍者。过去那种空洞的理想主义当然必须警惕,但如今更要警惕的是抛弃一切理想甚至嘲笑理想的偏激思想。当传统的理想观念被放逐日渐失去了召唤人心的力量时,重构与当下这个时代相适应的理想主义精神,是文学不可推卸的责任与担当。尔容对爱情和文学的执着书写透出难得的暖色和正能量,也折射出尔容在这个飞速变革的年代里的乐观主义精神及其对文学理想的坚守,这是她的担当,也是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