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钢
[摘要]侯孝贤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导演,在他的新作《刺客聂隐娘》中,他在坚持风格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创造了新颖的艺术空间。这部电影的欣赏是有一定难度的,它不是迎合观众的,而是一个隐藏起来的召唤结构,需要观众改变以往欣赏商业片的习惯,主动投入进去,克服困难,由表及里地进行欣赏。这部电影的欣赏要经过四个层次:梳理情节,体验感情,理解主旨,欣赏神韵。
[关键词]召唤结构;改变习惯;主动投入
侯孝贤历经八年铸就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先后荣获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台湾金马奖最佳影片奖等奖项,但上映后引起很大的争议。电影专业评论界予以热烈的关注、很高的评价,观众的反应却是“一半掌声,一半鼾声”,甚至有很多观众中途离场。坚持“背对观众,创作才真正开始”的侯孝贤,执著于自己的艺术追求,打磨出了这部电影精品,但是却让观众难以接受。这部影片不同于迎合观众的商业电影,它是一个召唤结构,情节、感情、主题、韵味都是隐藏的,需要观众在了解侯孝贤的艺术特点和性格特点的基础上主动介入,才能够进行欣赏。对于这部绝大多数观众“看不懂”的电影,欣赏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要应对挑战,由表及里,逐层深入。
一、填补空白,勾连情节
故事是电影的基本内容,因此观众看电影时首先要搞懂故事情节。对于一般电影,了解故事情节不会带来困难,但是这一熟悉的观影习惯在《刺客聂隐娘》这碰了壁。很多观众反映弄不清剧中人物关系、情节的矛盾冲突和事件的因果联系。这部电影却采用了反叙事策略,有意进行了省略,要求读者根据暗示进行连缀,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链。
这部电影的中心事件是聂隐娘受师命刺杀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与之相关的还有魏博内部元氏集团和田氏集团争夺权力的斗争。人物之间的两对主要冲突是聂隐娘和田季安的,田季安和田元氏的,此外还有聂隐娘和师父,聂隐娘和田元氏的等。聂隐娘和田季安的冲突是贯穿全剧的线索,两人除了政治矛盾外,还有爱情纠葛。这条线索的发展过程,观众基本能看懂,只是他们以前青梅竹马的爱情经历仅仅通过人物语言简单叙述,观众对于他们曾经的深爱体验不深,因此对聂隐娘最终放弃刺杀田季安有些不解。
田季安和妻子的冲突,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但是交代得非常含蓄,观众感到疑惑重重。田元氏是魏博内部元氏集团的代表,她要为元氏在魏博获取更大的权力。但是由于她身后的元氏集团其他重要人物并没有出现,观众不易理解她作为田季安的妻子却要违背田季安的命令,派人追杀田兴和聂锋的做法。因而田季安派聂锋保护田兴前往外地任职后,特意来到田元氏房中交代不能让活埋丘绛的事情重演,观众就不明究竟,不会想到田季安知道她的野心,特意前来警告她。由于观众不了解田元氏的野心和阴谋,因此就不会对她接下来梳妆时气定神闲中暗含的强悍有所体会,反而觉得拖沓。
聂隐娘与田元氏的冲突十分隐蔽。电影中安排了精精儿和聂隐娘厮杀的一场戏。精精儿出场的时候戴着面具,找到聂隐娘后与之决斗,战败后离去。观众无从得知精精儿是谁,也无从得知精精儿为何与聂隐娘决斗。直到在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中,观众才发现精精儿与田元氏的扮演者都是周韵,由此才恍然大悟:精精儿就是田元氏,她是为了保护田季安而欲除掉刺客。
聂隐娘与师父的冲突很少刻画,但是从聂隐娘的性格刻画和刺杀事件的结果来看,却是最重要的。影片一开始师父让聂隐娘刺杀一个大僚,聂隐娘看其抱着孩子,不忍杀之,师父说她“汝剑术已成,尚不能斩绝人伦之亲”,两人的矛盾露出了萌芽:一个怀有仁爱之心,一个要求冷酷无情。在刺杀田季安的过程中,聂隐娘与师父的矛盾在逐渐加深,但是影片始终没有直接表现,直到临近结尾聂隐娘告诉师父,自己不能杀田季安,一般观众才知道两人的分歧已经发展到了不能缓和的地步,聂隐娘断然放弃了师父的命令。最终师徒反目,师父追杀聂隐娘,聂隐娘刺伤师父,决然离去。
影片最吸引人的是聂隐娘内心的冲突。她的内心,师命与个人意志、恨与爱,不停地斗争。这个才是充满悬念、波澜起伏的。
这部影片的冲突是很复杂的,既有外部冲突,也有内部冲突,而且这些冲突交织着政治、爱情、人格等因素。而且,导演在讲述故事时设置了留白,需要观众积极思考才能看懂情节,这是观众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所以侯孝贤也一再说,只要看两遍就好了。中国电影中心研究员李迅说:“空空儿、胡姬和磨镜少年的身份设定也是既明确、又暧昧,好似鼓励观众去进行富于想象力的对接、编织和虚构。”如果这样看,难度就更大,不仅要求观众理解情节,还要编织情节。
二、突破冷面。感受暖流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白居易道出了文学打动读者的秘诀,其实电影也是如此。而且电影的欣赏具有剧场性,需要让观众在观影的第一时间产生强烈的感受,因此电影的感情多是外显的。电影往往设置激烈的冲突,通过人物的动作、表情、语言表现内在的情感。但是《刺客聂隐娘》却恰恰相反,它有意将感情的波涛隐藏起来。观众需要突破无情的表面感受其情感,这是欣赏的第二个层次。
侯孝贤曾坦言:“我就想用沈从文那种‘冷眼看生死,但这其中又包含了最大的宽容与深沉的悲伤,从这个客观的角度来拍。”采取冷静客观的叙述态度,自然感情就比较内敛,在这部以刺客为主角的电影中就更加突出。在侯孝贤的设想中,刺客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舒淇扮演的聂隐娘总是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无论在面对师父、父母、磨镜少年,还是青梅竹马的田季安时,都是冷冷的表情、挺直的身板、紧闭的嘴巴。观众就没法通过人物的表情感受人物的情感波动,而且舒淇只有6句台词,也挡住了观众通过台词了解其内心的渠道。侯孝贤并非不让观众体验人物的情感,只是他设置了一个巧妙的途径。侯孝贤独具匠心地在一些场景中让聂隐娘充当了视点,通过她观察讲述故事,那么她看到的事物都会引起她的情感反应。当观众进入故事的情境,设身处地地想象聂隐娘观察时的心理,就会体验出聂隐娘内心感情的变化。聂隐娘原来跟随师父,由于缺少爱的环境,她的爱心受到压抑。但是回到魏博后,在熟悉的环境中,面对熟悉的人,回忆起许多充满爱的往事,她的爱逐渐复苏,最终暖流战胜了冷流。她放弃了刺杀田季安,也就是温暖的爱战胜了冷酷的政治。
观众一旦体会到聂隐娘心中爱的暖流,其他的人物也都温暖起来了。这些人物同聂隐娘一样,内心也是复杂的,但是爱的暖流毫无疑问地流淌在每个人心中。田季安虽然暴躁,但是也没有丧失“人伦之亲”:对于胡姬充满了柔情;对于聂隐娘他也怀着愧疚之情;对于田元氏的夺权之举,他很不满。在得知妻子背着自己暗害属下和胡姬后,他虽然怒不可遏,看到孩子在保护母亲,他仍然放下了利剑。
至于磨镜少年和采药老人则纯粹是爱的化身,他们浪迹乡间,助人为乐,曾救助田兴,给聂隐娘治伤。聂隐娘最后选择与他们在一起,其实就是对爱的选择,是由冷血杀手向正常人的回归。片尾曲中奏出的欢快的和弦乐曲,与前面的无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是对爱的激情的礼赞,是对爱战胜冷酷的高歌,具有一种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部电影着力要表现的是基于善和爱的温暖,这包含着侯孝贤对人生的理解。《沈从文的后半生》的作者张新颖说:“它对侯孝贤的改变可大了,他读了《从文自传》之后知道怎么拍电影了。一个人可以承受那么苦难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发生在太阳下面,还可以看到温暖,看到人性的美好,人的胸怀还可以亮一点,由此建立了侯孝贤拍电影的自觉。”受沈从文的启示,侯孝贤能够采用冷静的叙述态度,这形成了他电影的冷;他也继承了沈从文的人道关怀,歌咏人性的美好,形成了他作品的暖。
三、打破常规。把握主旨
这部电影看起来是一部武侠片,但是主要表现的却不是武侠片常见的绝世武功和惩恶扬善、义薄云天的侠义精神。如前所析,侯孝贤想通过这部作品表达的,首先是善和爱。聂隐娘扮演的是刺客,刺客的职责就是杀人,而且符合杀一个人救千万人的政治道义,所以她应该杀,但是她却选择了不杀。在侯导看来,善良的本性、仁爱的情怀是做人的根本,是最值得珍视的。
聂隐娘选择善的过程也是她独立人格的形成过程。师父教育、训练聂隐娘,要使其成为一个为政治服务的杀手;父母则希望她做自己的乖女儿,也能继承嘉诚公主的遗志,为魏博和朝廷的和平努力。但是她既不服从师父的安排,也没有顺从公主的遗志,保持着自己的良知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最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放弃当一名刺客,远离政治,与少年前往新罗。所以聂隐娘不是一个优秀的刺客,也不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大侠,而是一个具有个人意志的现代人。
这种独立人格是侯孝贤人格的投射。侯孝贤在解释《刺客聂隐娘》时说,一个人没有同类。侯孝贤就是一个非常注重独立的人,他不向市场妥协,坚持自己的人格和艺术追求,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他关注平民的日常生活,喜欢运用长镜头、远镜头和静止镜头,追求意境,虽然获得了评论界的认可,但是也导致了票房的惨淡。即使如此,他依然坚持下来,是还在拍摄艺术电影的为数不多的导演之一。电影中有一个青鸾舞镜的典故,隐喻了聂隐娘和作者的独特和孤独。
四、欣赏美景,体味神韵
故事自然是电影的中心,但是这部电影中,自然风景、道具布景不再满足于当陪衬,而争取到了更重要的地位。侯孝贤像一个画家,有时凝神运笔,描绘出色彩艳丽的工笔画;有时气定神闲,勾勒出意蕴无穷的山水画卷。观众必须要扭转平常只看情节的习惯,把景物也作为欣赏的对象。
故事中的建筑装饰、摆设用具、服饰妆容、举止礼仪都带给人强烈的审美感受。侯孝贤在阅读了唐史、敦煌壁画等资料的基础上,建造了美轮美奂的唐代住所,编排了唐人的生活,采取巧妙的拍摄角度,讲究构图的比例,精心配置色调,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是精美的画面,充分表现出唐人的精致优雅。
自然美景在本片中占有突出的地位。蓝天白云、奇峰深谷、高山平原、流泉飞瀑、白云清风、飞鸟鸣蝉、驴子绵羊,都出现在画面中,展现着各自的姿态。“景乃情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谢榛《四溟诗话》)风景往往能形成一种氛围,暗喻人物的心情。这部电影从整体上看,自然风景多呈现为青白色,与人的住所的橘红形成对比,表现人物争斗与淡泊两种生活和心境。电影中很多打斗安排在广阔的原野上,用远景来表现,以天地之广阔衬托人争斗之渺小。自然作为人之外的一种生命存在,也隐喻了一种生活态度。“在侯孝贤电影所提供的想象中,自然景物始终是作为某种自我认同的对象化自我展示的,作为物我合一的契机,提供了对社会现实的超离。”山之高耸、水之清澈、云之灵动、原之广阔、啾啾的虫鸣、闲散的山羊,都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启示人应该淡泊名利,顺从自然。
这部电影细腻地记录自然的律动,对古诗中的很多意境进行了活灵活现的展现。影片中有很多自然界声音的记录,比如鸟鸣、虫鸣、蝉鸣、蝴蝶飞动的声音,风声、水声,都给人一种“山水有清音,何必丝与竹”的妙趣;村庄、牛羊、儿童,也营造出“暖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意境;“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等美景也都得到精妙的再现。谢灵运感叹“表灵物莫赏,蕴藉谁为传”,侯孝贤用电影的方式展示了万物的形神之美。
五、结语
侯孝贤的电影是能够让人再三咀嚼、反复回味的,具有丰富的审美趣味。《刺客聂隐娘》也称得上阳春白雪,但是,无论是创作者和观众,都不应让它曲高和寡。观众应该抛弃欣赏电影的惰性,发挥主动性,积极探索内隐的内容和韵味。但是侯孝贤也应该在独立创作的同时,考虑大多数观众的理解水平,降低观众欣赏的难度,以便引起观众更多的共鸣,尤其要进行必要的宣传和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