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冷静的日常现实

朱炯

在美国的历史中，摄影既是现代文化发展的一个载体，也是它可视的标志。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分别于1938年、1948年、1962年、1966年和1971年举办过5次沃克·伊文思（Walker Evans，1903-1975年）的摄影展，其中1938年的摄影展《美国人图像》（Walker Evans： American Photographs）是历史上第一个在博物馆举行的个人摄影展，展览同名画册也被誉为“现代摄影集”的开端。

1928年，年轻的沃克·伊文思放弃了对文学的追求，开启摄影生涯。他的摄影方法源于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福楼拜的理念：“精彩地描写普通事物”，体现在摄影中，就是科学、严谨和训练有素的方法----现实主义的客观再现。他手持小型相机大量记录日常存在的现实，呈现人与周遭环境、普通事物的真实关系。冷静、客观的镜头语言，刻画出事物丰富的细节，将直接摄影的精神与视觉表现方式用到了美国世俗社会的内容上，涉及社会现实的各个层面，以客观的姿态和手法描绘了20世纪上半叶美国社会的面貌。

“凭借直觉，他寻找并找到了重要的细节。他的作品无法叙事，却转向了象征”美国战后最重要摄影评论家、策展人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在《摄影师之眼》一书中分析“细节”的摄影语言时，例举了《撕裂的电影海报》这张照片。街头张贴的惊悚片电影海报，特写画面切割男女主角的面孔，贴在室外的海报破裂、剥落，女人的头部仿佛打破了，惊悚味道推到了新的高度。这是一幅关于图像的图像，平面化处理，却因丰富的细节而拥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沃克·伊文思开拓了此类关于商店、广告牌等现代社会内容的影像视觉，发掘出这些现实符号的现代象征意义，这样的摄影态度和方法对美国60、70年代的摄影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对之后的摄影理论研究提供了最重要的解读范本。

20世纪30年代，在经济危机的社会重压下，美国政府启动农业安全局（FSA：Farm Security Administration， 1935-1942）摄影项目，雇佣经济学家和摄影专业人士，为制定新政收集档案图像。沃克·伊文思担任这个国家摄影项目的主力摄影师，使用8×10大画幅相机，拍摄了他最具代表性的大萧条时期美国南部农村的照片：客厅、酒吧、桌椅和游荡不定的人，将面对现实的观察和针对摄影本体的思考结合起来。《巴洛家的盥洗室》是摄影史上最经典的画面之一。照片中简单的家具和摆设秩序井然，摄影师站在完美结构这个画面的唯一角度上，光线柔和，刻画出细腻的场景细节。他强调“影像已经在那里（取来即可）”，不介入、无个性特征的平静瞬间，深刻地揭示着世界，也是记录的摄影美学图景，展示沃克·伊文思对“简单和直接”的摄影本质思考。沃克·伊文思认为艺术家应当从生活中、街道上而不是博物馆中获取资料，因此，他终日游荡在街头，镜头面对多变的现实和纷杂的人群。在《富尔顿街上的女孩》中，他的镜头穿过两个男人的背影，聚焦到了一个眉头紧皱，心存怀疑、正在寻找的女性面孔。这是一个自然和袒露的偷窥的视点，前景处两个男人从头到肩膀的曲线形成交叉汇聚，遮挡了她的身体，线条的呼应同时形成一种引导，广告栏盖住画面的顶部，更加收拢观看的视线，让观众一眼看到她的形象。这幅照片让观众看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摄影的时间与空间的结合。这是摄影独有的语言，只有摄影能够叙述的故事。直至20世纪60年代，现代摄影发展成熟，沃克·伊文思的作品提供了对摄影本体语言研究的重要材料。他的作品成为解读摄影的依据：观察、了解、理解和还原被摄对象的本性，是摄影家的任务。摄影是无意识的、本能的，构图是自然的，不能去计算。简而言之，摄影是一种天赋，超越人的认识之外，即超验性的。沃克·伊文思称自己“是一个充满冲动的摄影师，”“通过相机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只要光线条件允许，就会不断地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动力。”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评论沃克·伊文思：他如果不是最好的美国摄影家，也一定是美国最伟大、最具洞察力的一位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