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乜
何乜小说二题
何乜
夜一来,我的大脑就容易“失控”——我说的“失控”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失控,不是精神错乱,脑子糊涂,胡言乱语,或梦中招供,而是一种想象和情绪上的自由宣泄,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我称为“失控”。我在一家国企上班,有妻有女,有车有房,闲余的时间里,还会写点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是虚构的,我觉得意义不大。我渴望实在的,我认为只有实在的想象力才能激发生命的真正激情。也许你不明白“实在的想象力”是怎么回事。这么说吧,当你坐在书房里想象一只狼和面对一只真正的狼进行想象是两回事,前面那种想象是通常的想象,也是一般书生的致幻剂,后面那种想象才是“实在的想象”,它让你置身现场,五官绷紧,荷尔蒙加速分泌,能闻到自身的汗味和喘气声。我要的就是后面那种。
我几乎是无意识中才认识到这点的。那一晚,我散步到一棵花楸树下,突然明白之前写作里的树木只是一个概念、声音和事后的想象,我从没有真正感受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的区别,也没有当着一棵树进行想象。比如眼前这棵,生长在树丛里面,光线阴暗,枝叶凋零,像是被遗弃后宫里的一位宫女——我想象它是宫女时,才发现它的枝杈秀气纤细,像正在向我招手,而我的内心一阵空落落,不知道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什么往事,还是它让我想起了什么时眼前又只是一棵树的原因……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到处沉浸在周边的事物里想象。但不久,我发现一头蜗牛的爬行再曲折也没有一个陌生人带来的兴奋感强。我对陌生人的命运开始感兴趣,接着是陌生的女人,接着是在陌生环境里的陌生女人,当她们在夜晚出现时,我的“失控”就会变得很容易……
我是在网上一个户外群里认识“点心”的,我觉得她的网名很好玩,就发了条短信给她。我说,你准备好了吗?过了很久她回了个问号。我说,我想吃你了。她说,什么?我说,我饿了。她说,你饿了,去吃你妈。完了不再理我。对于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女人,我想最好不再予以理会。好几天后,在我快要忘记她的时候,群里有人发了个咨询登山帐篷的问题,我随手推荐了一款既轻便又有较好防雨效果的产品,又顺便告诉这只菜鸟怎样避开风口,在下雨天怎样安营扎寨等等。过后没多久,我就收到了“点心”的私聊短信。
“能帮我选一套女式户外装备吗?”一个问题有时也是一次请求,它意味着对方也可以提出置换的请求;那些轻易提出请求的人,往往也是轻易丧失自我的人。
“当然,但你要请我吃点心。”我深谙此道,貌似也提出了一个请求,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
“没问题,我会做很多点心。”——显然她不明白我要的不是真正的点心。
“有没有那种让男人吃了就会终身相许的点心。”——既然鱼儿不设防,就暗示一下。暗示有强大的力量,玩笑也是。
“你真逗,哪有这样的点心。”——这是初次引逗后的回绝,但还是难掩兴奋。关键是“终身相许”这个词“过”了;换句话说,我俩还没到那分上。
“我听苗族的朋友说有这样的点心,这个点心和普通点心差不多,就是需要一款特别的辅料。”——悬念是对付每个女人的致命武器。
“什么辅料?”——果然被带入了。
“一个女人殉情的眼泪。”——“殉情”这个词的诱惑力太大了。剧情、悲剧感、深度的沉溺……所有煽情的特点都有了。
“真的假的?这怎么收集啊?”——这句话的关键在疑问语气上,一个陌生人当然和“殉情”无关。
“苗族为收集这种眼泪,专找一俊美男子勾引女人,比如,像我这样的。”——再次亮出杀手锏,关键词是“俊美男子”,它是“白马王子”的另一个版本,会有很多想象空间,而女人会把这个词往自己心仪的形象上套。但“勾引”这个词多少冲抵了效果,下次应改用“吸引”。
“你是个帅哥啰。”——还是有疑问,又有点小兴奋和期望。语调上有“勾引”这个词带来的不好反应。
“我要收集你的眼泪。”——重新带她进入剧情。
“我没有眼泪给你,也不会为男人殉情。”——这句话是说给陌生人的,也因为“殉情”这个词多少涉及到了死亡的消极含义。不过没关系,她会回来的。
“你给我,我就做点心里去。”——剧情往深入发展都是对的。
“你做给男人吃,让男人对你以身相许哈。”——幽默感让她回来了。看来她有幽默感。幽默感真要命。
“我给女人吃,女人吃了效果一样。”——“女人”就是她。
“那你有没有给女人吃过?”——傻女人。
“不是正在找眼泪嘛。”——慢慢回到现实里,所有想法落实在现实里才是关键。
“找着了,给谁吃?”——太傻了。
“给谁吃不重要,关键是吃的方式。”——再来一次悬念。
“吃的方式?”——完全被带入了。
“对。要咬上一小口,含在嘴里化了,再送到对方口里。”——变相的接吻,所有爱幻想的女人都会受不了。
“哈。”——幻想了。
“送到对方嘴里时,还不能碰到舌头。”——欲迎还拒。
“要是碰到呢?”——她已完全失守。
“碰到心就会碎了。”——再次暗示一个悲剧,加强感染力,同时暗示这最多是一次短暂的恋情,免得纠缠。
“不会吧。”——心有不甘。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在聊了几次家常后,我了解到她才三十岁不到,在自家厂里做会计,老公是个独子,好吃懒做,靠爹娘养着,她还有个女儿,小名就叫“点心”。我觉得时机已成熟,就约了她。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来到了指定的茶馆。这是间二层环绕式的建筑,入门有一条曲径通幽式的走道,大厅很大,中间是个演艺平台,沿着大厅绕有十来个雅座,朝南的雅座后面还设有大小不一的包厢。我选了二楼的一个靠窗雅座,这样可以看到一楼的情况,又可以隔着窗看到茶馆外的景象。这会外面正下着雨,街灯晦暗,风在叶子上哆嗦着,时不时有一两个路人打伞走过。
我叫了一壶茶,一边独酌,一边扫视着一楼的入口。来了一个披黑色大氅的女人,大衣下隐约涌现黑色皮裤包裹的修长大腿,正在和服务员说话。她身后走来一男一女,女的挽着男的手臂,男的姿势略显僵硬。黑色大氅女子瞟了眼楼上的雅座,眉头似在抖动,隔着帘子和朦胧光线,我看见隔壁的雅座里站起了一个男人,向楼下的女子做了个手势。灯光像是暗了一下。我搜寻着光的源头,发现所有的灯光都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怕惊扰茶座的幽静似的。楼梯、过道和走廊的灯光更是幽暗,刚好将扶手和台阶映出,刻意营造出一股洞穴的幽深感和神秘感,但是又让人觉得很安全。轻柔的音乐响着,几乎让人忘记在响,它缠绕着你,舒服地拍打你的耳朵,将你心里的某个痛点慢慢磨平。光线和音乐深谙合谋之道,在你的池塘里不断投入鱼饵,小心拉开你久闭的闸门,慢慢揉搓你绷紧的神经,让你的鸽子悄无声息地飞起……
在服务员又一次离开后,我发现“点心”已站在我面前。她穿着白色带帽鸭绒服,围着毛绒绒的围巾,头发剪至耳根,刘海齐额,有着一股民国的名媛味。我无法把她和照片里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但我知道她就是“点心”。我赶紧站起,邀她入座。
“你的围脖没带吗?”
我想起来了,我吹嘘过自己的一条围脖,用韩国的特种材料制作,除了正常的用途外,还可以用于爬树、缆绳吊环、投石器及勒死野猪——当然,前提是那头野猪不还手。其实不单单是围脖这样的小物件,基本所有的户外装备到我嘴里都是万能的。我知道“点心”喜欢听万能的。
“没有,前两天用它堵马桶了。”——惊奇感很重要。
“还能堵马桶!堵马桶做什么?”——果然如此。
“不是堵马桶的下水口,堵放水口。我家水箱压力大,放水声音太响了吵得人睡不着,用一般的布扎不住。”——重要的是一个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
“哦。”——似乎有点失望。
“我长得是不是和照片不一样。”——转移注意力,并让她关注到现实中的我,而不是停留在过去的虚拟空间里。
“哈,有点。”——现实中的兴奋感来了。
“哪一点?”——继续往现实中带。
“鼻子……嗯,不对……嘴角的位置……”
她说话的当儿,不时用眼神触及我,在我还没捕捉住时,又马上从我身上滑开。她的眼睛不大,却很清灵,当她的目光躲闪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我想抓住她的眼神,不让她躲往桌上的瓜果处或身后的雕窗。当她看向右首花瓶里的塑料兰花时,我故意将脸侧向右边。她迅速看了一下我的嘴——又绕向左侧的门架,我侧向左边——这次她看了我的鼻子,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又缩回到了前面的桌子——我将身子前倾,盯着她的眼——她的目光回来了,有一丝谴责的味道,又像是在鼓励——我抓住了她的眼角,她挣扎了一下,又移开了——我盯着她的嘴唇,迫使她的目光不再往上走,当她的目光回来后,我再次抓住了她——这次她没有挣扎,而是慢慢地交融——我带着她的目光从嘴唇移到鼻子,再从鼻子移到耳朵——她的耳朵有三个小小的耳洞,但没有耳饰——她知道我在看她的耳朵——再到刘海,顺着刘海往下,移向她的颏下、脖颈处、胸……这会,她的脸红了——我已不需要刻意抓取,我看向哪儿,她就在哪儿——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收回了目光,但是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看向哪儿好——这样,当我的目光再次轻柔地拈住她时,她便理所当然地靠过来,像是被引领也是件幸福的事——现在,她的目光不再抗拒,她让我轻松地进入到目光的最深处,而她似乎已忘了我的目光,就在她的目光里……
我们的话题从围脖跳到登山杖,从登山杖跳到水壶,又从水壶跳到水源的寻找。
“有一次,我们开始脱水,就想了个办法。”——继续以故事性来推进。
“不会喝自己的尿吧?”——猜得太准了,必须变一个思路。“尿”这个字让她兴奋起来了。
“不是。”——冷她一下。
“喝别人的尿?”——又被猜中了。
“哈哈,要是你在,倒可以考虑。”——既然她这么兴奋,顺水推舟一把。
“你真恶心。”——并不恶心,语气里喜欢的成分倒多一些。
“我哪有,不是你说的……”——故意怪罪于她。
“你们怎么找到水的?”——在岔开暧昧感、控制自己的兴奋度。有点老手了……
“我们几人就拔了很多草和树叶,每个人撒了泡尿,用塑料袋包了煮。”——一个别人的求生故事。
“还是喝尿啊。”——什么思维。“尿”这个字真要命。她想干吗……
“没有尿味,是水,真正的水。不过不是大家喝,就给一个人,让他带着去找救援。”——有点忘了自己的目的了。
“后来呢。”——意犹未尽。
“后来他找到了水源,带回了水。”——先把这个故事结束掉。
她喝了口水,说太热了,就开始脱外套。窗外的街灯变得更暖了,一片树叶旁若无人地落下来,快要落进一个水洼时,又晃了下肩,落在一块石头上。她坐着脱外套,先是松开中间的那个纽扣,露出了里面的红色羊绒,接着松开上面的纽扣,露出围巾,围巾垂下的右角刚好盖在了她的乳房位置。她的手滑到了下面,在桌子下,她松开了下面最后一颗纽扣,整个大衣打开时像是叹了口气。她身子前倾,抬起屁股,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在飞。围巾垂下摇晃着,如一面请降的旗子。她脱下了大衣,转身把它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再伸出手轻轻一拉围巾下角,围巾滑落了下来。她的脖子白而清晰,右侧有一道潮红,似围巾不小心拂的,又像是有人刚刚吻了那里一下。
她停下了动作,对着我笑,“要不要口香糖?”——彻底放松了。
“不要。”——有点腻了。
“你们户外不是老嚼口香糖吗?”——一知半解。
“真正户外的嚼树叶。”——高深莫测些。
“呃……”——受教的模样。
“有时还嚼裤带。”——继续。
“为什么?”——故意装傻,太配合了。
“没吃的了。”——关键字是“吃”。
“裤带能吃吗?”——关键字也是“吃”。
“牛皮裤带能吃,老鼠皮的也可以。”——还是“吃”。
“咦,真恶心……”——完全没有恶心感。
楼下的一对男女站起,男的牵着女的手,把女的拉向自己。那女的未站稳,踉跄了一下,随即他们向出口奔去。“点心”边嚼口香糖边说,她的开头语正变得和我一样。我开头语喜欢说“我觉得……”,现在她的开头语也是“我觉得……”:“我觉得一个女人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不是辣椒水,而是她的身体”、“我觉得,一个女人不能单独待在山上,除非有你这样的男人在身边”、“我觉得,你不会和我‘混账’,你会在我帐门外守卫”、“我觉得你不会把最后一口水给我喝,除非你是想亲我”、“我觉得你不会死,你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山上,看着我死……”。她每说一句话时,都会咬一下口香糖,似是给自己的肯定。
我们的音调开始变得像周边的光线一样,每个字都做了降调处理。长句子和短句子的使用频率基本相同。隔上三个句子,接下来的句子结尾都会有个感叹词。当一个词语显得有点突兀时,我们两人都会皱一下眉头,随即会用另一个更舒服的词冲消前面的不愉快感。而当我们用了相同的词时,就好像我故意踩了一下她的脚,而她,像是故意摔倒在我身上……
她在嚼口香糖。我能感觉她的舌头一次次贴近口香糖。我能感到那块口香糖正在变软,变得更黏。她的舌头开始只是轻轻地用力,慢慢地挤压让口香糖变形。接着鞭打它——但又不是真的鞭打,在接近用力的一刹那,舌头变回轻柔,只是轻抚了一下,又缩回去了。更多的糖汁在分泌。口腔贴着口香糖回抽吸入,舌尖上的每个细胞都被浸泡在糖分的海洋里,不时发出滋滋的冒泡声。牙齿加入了,那不是在咬,是插入。牙齿插入口香糖的最深处,形成一排栅栏,口香糖翘起,粘向这堵随时闭合的墙,再次分泌糖液。舌头跟上,撞击在内侧的口香糖上,让它砸在墙上发出新的叹息。牙齿松开,舌头再次将口香糖卷起,将它整个儿包裹,让它在上腭滚动。口水从齿痕处灌入口香糖。当她再次咬入时,口香糖里的口水从不同角度射出,射入她的上腭和下腭。这时舌头回抽,把糖水吸走,而口香糖舒服地压在舌头上,等待着下次的滚动。
她打了个泡泡,“波”,泡泡破了。窗外雨又下起来,无数的雨在切割着光,似要将光剁碎,冲入地下。我忽然感到了厌倦,大脑一阵麻感,——该告别了。我们起身,付账,离开,到茶馆门口,互说“拜拜”。我看着她缓缓离去的身影和不甘的眼神,发现从见面到分开,我们没有握过手,连手指头也没触碰过,但我觉得已经非常熟悉她,了解她每一寸肌肤的想法,知道她每一根发丝的秘密,而她再也触发不了我的想象了。我莫名地一阵惆怅,接下来要干吗呢?是去寻找下一道点心?还是去找那头真正的狼?
一晚又一晚,他一个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响在大街小巷,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他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想哪一天要结束,他只知道,夜一来,他就要走,往一条条巷子的深处走,往一道道灯光的明亮或昏暗里陷入。不管冷风凄雨,还是高温暑热;不管春风又绿,还是飞雁歌秋,他的脚都会切开这城市的蛋糕,吃下面条一样的街道,惊醒一个个沉睡的巷角。有时,他认为自己正走出一道来回镖的轨迹,有时他又认为他的脚在折一只纸飞机或帆船。他想象,正是自己的行走包了谁家的楼房饺子,切割了两个相爱的恋人,在一个开发商的无底欲望里杀戮,从一个流浪汉的目光里终结了一个儿童被拐后的最后记忆……
那一晚的天色正在转黑,秋风似躲在了巷子的最深处,叶子一动不动地停在树杈上。他走啊走,就走在了一个黑衣男子身后,随着那男子左转时向左,右转时向右。他的目光在男子的身上摸索,琢磨着对方的左肩高过右肩的原因。他猜测,那男子的右肩在少时的一场篮球赛里受过伤,或曾扛着重物重重摔倒过,这样,他的右手就不会有左手那么有力。此时,巷子里没有其他人,灯光恰好地将巷子里的黑映出,两边楼房一片黑暗,正是有所行动的时候。但是,一个趔趄,一个过急动作让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坑内的积水溅起,湿了他的裤管,等他跳开回过神来,黑衣男子已转入另一条巷内。他听到对方放慢了脚步——快到家了。果然没多远,他就听到了开锁声。男子进门了。门还没关上,又出来了一个女人,灯光把她的影子砸在墙上,看上去是个中年妇女。他慢下来,马上又失望了——那是去倒垃圾的。他走出了那条巷子,心里一阵烦闷。前面是一条热闹的街,人行道上灯光失控,人影飞舞。他不喜欢这种拥挤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放松时刻——有时,人越多越不需要多想。不一会,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她长发齐肩,一件宽松的蝙蝠衣,棕色紧身裤,长筒靴,手上提着一个尼龙袋子,正匆忙往前赶。
他猜测她会绕入彩票店那个巷子。果然,她进去了,似乎故意为了证实他的想法。彩票店里踱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盯着她看,一直看她走过彩票店,又盯着她的背影看。他停了一会,靠在墙上观察旁边摊牌的路灯。路灯贴着墙,在灯罩后面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他似乎能看到阴影里的东西。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他迈开了步子,前面出现了一个岔口,他下意识走上了左边的道,拐过两个弯后,他再次看到了她。她走得慢了些,像是被突然收窄的巷子拖慢了脚步。路灯坏了,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往黑暗走去。她加快了脚步,长筒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更响了。他快步跟上,一只猫窜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他奇怪刚才她走过时猫为什么没有从垃圾桶旁跳出来。后侧响起了一辆自行车,他避过一旁,让自行车先走。巷子往左边转了个弯,到了河边的路上。河水黑黝黝的,看不出是否在流动。河岸边有几个夜钓的人。他能听到她的长筒靴正在消逝——不,是融入,融入河的寂静和空旷,融入不远处的喇叭声和散漫的灯光。闹市里的喧腾正在前面潜伏,等着把一切靠近的声音吞噬。当他再次步入一条街面时,他找不到那双长筒靴了。
风开始吹起来,当树叶飞起时,灯光和广告牌似也在飞。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家奶吧门口,盯着几个小男孩看了几分钟。有个男孩很像他邻居的孩子,一张脸上写满了自以为是的聪明——每次看到这样的表情,他的手都会发痒。旁边的大人盯着孩子们吃东西,仿佛这些孩子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他们的目光。他继续走,在一个公园门口,问候了一对老夫妻的蹒跚脚步。他们太老了,离家不会太远。公园前面的河沟又脏又臭,灯光俯身在上,却没有照亮河面,似也怕掉下去。这时,来了一个加班的会计,她匆匆拎着包,眼神飘忽,很可能还没吃饭。他踌躇了几秒。等他看见她走向一旁的电瓶车时,他转向了一个十五六岁学着大人抽烟的少年。这少年刚从巷子里钻出,烟是刚叼上的,衣服上到处是金属饰片,背后印了个大大的骷髅——不懂死亡的人才会拿死亡装酷。他跟了上去,但前面路口又窜出两个差不多打扮的流里流气的小家伙,三个人碰了面,默契地向一个方向走去。他有点扫兴,转向了身旁一条寂静无声的窄巷。这巷子的入口一团黑,像是很久无人走动,一股腐烂的落叶味。正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一个死胡同时,前面开阔了许多,光也透了进来。他往前走了一阵,突然,有一声很奇怪的脚步。那声脚步像是有人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又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赌徒在牌局里的一个走神。他有点不确定,憋住了呼吸,没有声音。他向后看了看,一片浓浓的黑。
他往前走,前面的路灯认出了这是条靠山边的巷子。大概是山的原因,这条巷子格外地阴森潮湿,一开始他还没怎么觉得,这会他感到这种湿气的可怕。这不是一般的湿,它不知从何而来,到处都是,从地面飞起,从墙壁里渗出,湿进了灯光和石头里,湿进了所有事物。它无处不在,当你一伸手,它就在你伸手的地方;当你一开口,它就在你嘴里;你的眼光看向哪里,它就在哪里。它没有耳朵,但能听见所有声音;它没有声音,却能说出所有的冷。它将你整个身体包裹,一层又一层,一直渗透到你的骨头和人生里,再也不出来……灯又亮出了一盏,经过了一座院门,他听到后面的栅栏声,有两个成人带着一个小孩的飘忽脚步出来了。他松了口气,想从这片潮湿处逃离,奇怪的是,现在无论他转向哪里,都是一样的巷子,一样的路面,连两旁的楼房高度都是一样的。这时,后面的脚步变成了五双——不对,应是四双。他不确定第四双是个出门打理夜间事务的屠夫,还是个帮厨——步子坚实又轻快,但是隐隐地,他能听出有一双脚步踩着帮厨——就当他是帮厨吧——同样的节奏,那又像是帮厨的鞋帮出了问题,迈开每一步时都会扫一下地面的落叶。有一会,他几乎确认了第五双脚步,当那双脚步被另两双脚步的演奏打乱了节奏,而帮厨因要避开一个水坑做了个跳跃的动作。或许那是奔帮厨去的吧——他想。帮厨转向了另一侧,证明他的想法错了。现在,那双脚步不再掩饰,估计对方从他行走的节奏里明白了自己已露馅,它夹杂在前面的三双脚步里直奔而来,既刺耳又带有一丝挑衅的味道。恍惚间,又加入了两双绵软的脚,一对闺蜜在一次长时密谈后的出门——不,是一个送走另一个,那还没有完结的话题或之前话题的某个兴奋点仍在刺激她们的神经,使她们的话语变得高声又肆无忌惮。突然,所有的脚步声退去了,他侧向一处更光亮的入口,那神秘的脚步也没了。或许被那对闺蜜吸引走了吧,或许只是幻觉——从多年前的一次迷失里传回。现在,秋虫再次静静歌唱,院门死寂,灯光躲在窗后,风在更远的地方吹拂,巷子回归洞穴般的宁静,而他的脚步慢下来,再次变得孤寂、苍凉和失意。
前面的巷子终于离开了山边,变得正常了。有些失落地拐过一侧后,他突然看到一个着风衣的男子,倚在一家关门的杂物铺前,边吸烟边用余光度量对面的窗、屋顶的阴影、石头堆和墙基的距离。风从另一条巷子吹来。一头老鼠仓皇而过。他继续走,注意那个男子,却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有一种熟悉感——不,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是那双脚步抄了近路,以为刚好到他身后,但转快了角,只好装成一个下楼抽烟的人。
巷子里没有其他人。他加快了步子,在经过那男子三步远的地方,左手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这是一种提防的信号——让一只手有意识慢下来,控制的表现。巷子太静了,脚步声正无限地放大。男子还在抽烟。什么也没发生。
夜更深了一点。前面亮着一间理发铺。门口有一个彩带灯箱,里面的彩带不断地盘旋。他感到了迷惑,以前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迷惑,后来他明白,它就是迷惑本身;当他认为它是一种回归日常的迷惑时,它就是。理发师是个老头,光头。里面没其他人。他坐下,老头的剪子开始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头也在动。老头停下来,在说。灯光暗了一下。他不动了。但他的眼睛还在镜子里搜索后侧的旮旯、对面的小卖铺、停在旁边的自行车,小卖铺过去的那块黑暗角落他就很难再看清。他很快明白了,置身灯光处是错误的——定律永远是对的。老头的动作停了,他没有再洗发,直接出来了。
夜深了点,一个拉板车的差点撞上他,他在板车后踢了一脚,板车叫了一声——像老鼠的吱叫,但拉板车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继续拉。周围静极了,他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想一脚踢向哪里,前面的腌菜铺门前堆放着瓦罐,电线杆下藏有垃圾箱,天空还有那面无表情的月亮。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继续走,中间想打个电话,又不想打。通讯录里每一个都有不联系的理由:一个肥头大耳的机关办事员,多年前的初中同桌,大脑里塞满了电视新闻的单线思维,接济过他一次后,再也没有理会他;另一个在机关的楼层高一些,每日被牌九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离婚多年又深陷于一个情妇的贪婪;还有一个混凝土公司的不管事经理,经常夜半三更出没在暧昧的裙带关系里;一个所谓的诗人,写了两本连夜间催眠都无人眷顾的诗集,被酒精一次次抬进医院又抬出;还有一个对健全身体早已洞若观火的骨科医生,想法却残疾,一开口就能听出骨折的声音;还有几个学车认识的娘们,对金钱的反应速度超过车轮的碾压;一个多次暗示他随时光顾的酒吧女;一个纠缠了很久才拿到他电话的健身教练;每个节日准时向他的身体和心情问候的短信群发男;染上戴帽瘾的三流画家;口吃又停不下叙说的资深光棍;啃老的钓鱼高手;做出的糕点连自己都无法下咽的糕点师傅……而有些人根本无法联系:那个被记忆深埋的女人,被生活压垮了光阴和身体,在嗥叫多个夜晚后仍无法放手她的独子如何承担疼痛带来的巨额债务;那个木讷呆板的一家之长,惟一的长处是很少说话;几个踩烂了台阶只为让他们从原来的住房搬至出租屋的亲戚;被一个出租车司机骗走的蠢女人,在那些不入流的男人怀里到处易手;两个狠狠打过架的街头混混,曾经为了一次十五日的斗殴看护生死相许……
他停了下来,盯着一面老墙上的标语发呆。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标语,以前的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他老家门口就有。那一年,他大概只有五岁,一个人在门前玩着玩着,一抬头发现那条标语不见了,自己已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天空的距离,巷子的静谧,墙角的屋宇,石头的大小和纹理。他一边跑一边回望,没有一处是熟悉的。远远地,他听到了一双脚步缀在身后,那双脚步让他有种天然的恐惧——他想起有个人路过时盯着他看,现在那人又走回。脚步冲着他快起来,那不是正常的快,是慌张又仓促的快,是收官的快,是结束的快。他快要哭了。前面突然转出了一根拐杖,他扑上去抱住了拐杖,大哭地叫了声:爷爷。脚步拐了个弯,从身后岔出去,跑了。现在他已想不起那爷爷到底是谁,又是如何把他送回家的。但是那双脚步的记忆却永远地留在了心里,每每在孤独的夜晚,痛苦困难之时,在糟糕的人事强行进入他的生活时,就会在身后冷冷响起,让他起一阵鸡皮疙瘩。
再次回到了大街,一家通亮的桑拿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走了进去。冷,大厅的空旷感让他有置身荒原的感觉。坐在沙发里换鞋,他的眼睛盯着门口。一个女的过来拿走了鞋,这时他才想起刚才那女的弯下腰故意露出的双乳。他抬头看周围,粉红色墙面画了很多穿着唐服的女人,这些姿势侧躺着的女人到处在提醒着一种过度的邀请,又被地面的大理石衬托出一种坚硬和冰冷的质地。
二楼的放映厅里,他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后面一排两个人,一个盯着前面的大屏幕发呆,另一个跷着脚让一个洗脚女按摩。这会儿,身后左侧位置来了人,来人躺下时躺椅发出一声呻吟。身后隔了两排的右侧有个人叫了茶,刻意喝得很慢告诉自己在享受。荧幕放到一个场景时,他还听到一个卡在喉咙里的笑声,似打嗝又似猫头鹰的叫声——猫头鹰是那样叫的吗?几分钟后,他不确定进来了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们躺下,——他们躺下了吗?他喝茶时侧过身看了一眼,有一个躺在最后一排,还有一个在暗处,又像不在。
这么多年来,他心里的那个人也是那样,像在又像不在。当他坐出租车时,他总是在肮脏散发怪味的座椅里想象她悲伤的身体,——为什么是悲伤的?他不知道。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甜言蜜语是怎样撬开她的身体的?或者是她的身体早已敞开,而刚好路过了那个出租车司机?他们是怎样在这狭窄的空间脱去一件件衣服的?又是在怎样的纠缠里发出尖利的呼喊?——为什么是尖利的?她的头部擦到玻璃了吗?她的大腿是否抵住了档位?臀部翘起不断地摩擦后座的椅套?雨疯狂地扑打脸,像只为他的脸而存在。雨不断地驱赶他,让他从街头跑向街尾,让他拍打一辆辆飞驶而过的出租车窗,让他对着车灯灯光嗥叫。有一会找不到车了,他就去找那件红色羊绒大衣,找那双一旦动起来让人疯魔的修长小腿,找那轻柔的棉花糖嘴唇,和一声声融化黑夜的销魂长叹。那日,当他终于回来,老头子搂着热水袋,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目光痴呆。“你回来了?”“对,我回来了。”“她呢?”“她不回来了。”“她去哪了?”“和那个司机跑了。”老头不说话了,过了很久,说:“我找不到家里的铁锨了。”“你找铁锨做什么?”“我就是找不到了。”
他起身如厕。经过最后一排时,还是不能确定那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走过时,荧幕像一架照相机在身后打闪光拍照,又像是谁放了烟火。
厕所里燃着檀香,四个尿位排成一列,对面有两个大便小间。他打开一间,蹲了下来。有那么一晃神的工夫,他听到门开了,空气兀地一紧,像是被压缩了。灯光闪了一下,——或者没有闪,是他的眼睛闪了。他觉得有点冷。小间的那个门把手似轻微动了一下,又像是没动。门下的空档处变得宽了。他想站起来,最后只是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他想起小时候玩塑料袋的游戏,慢慢扎紧袋口,最后狠狠一拍,袋子破了,“波”的一声——就为这一声。“啪”,外面的门被一双沉重的脚步踢开,踉跄到小便处。同时冲水的声音。同时洗手池的声音。同时关水龙头的声音。后面的人出去了。门再次打开,进来了两个人。他赶紧清理完出去。小便处只有两个人。他往外走时,感到高个那人侧过来看了他一眼,那眼光擦了一下他的后脑,就收回去了。
走出店时,夜又被涂深了一层。离此不远,他看到一条黑得不能再黑的巷子。他有种预感,那是条不一般的小巷,只要他一进入,这条巷子就会改变,所有的东西也会改变:他破碎的生活,他失望的光阴,他毫无用武之地的众多想法,他忧伤的情绪,他跟踪的技艺……巷子口开着一家面馆,像在守护着什么。面馆还在营业,里面坐着一个厨子,柜台后一个红衣服女人抱着孩子。孩子在哭。他走进店,厨子马上站起来,女人边哄孩子边问:“不要哭,乖乖,不要哭……你要吃什么?……等会喂你奶奶,等会喂你奶奶……”厨子站到了厨房门口,等着他发话。抱孩子的女人看不出真实年龄,耷拉着眼皮,黑黑的眼圈,不知画的还是熬夜熬的。他点了碗炸酱面。厨子进去了,隔着垂下的塑料帘子可以看见他在厨房的动作。
“不要哭,乖乖,不要哭,给你奶奶吃,给你糖糖吃……再哭掐死你……给你新衣服,给你新裤子……再哭摔死你……”[1]
这时厨子那边摔了一只盆子。厨子弯下腰捡时又带落了勺子。勺子打在身后的架子上,架子醒了,害得上面的刀叉跟着一阵哆嗦。厨子捡起汤勺,伸到水龙头下冲洗,勺子撞击在水龙头口,“当”的一声悲鸣,厨子松了手,任由勺子滑入洗碗池,勺子擦过洗碗池边沿,发出一阵金属摩擦让人心悸的声音。
他盯着巷子的入口。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条巷子里她问他的,“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跟踪你的。”“你跟了多久?我怎么不知道。”“跟了半辈子吧。”“哈,你想干吗?”“想再跟半辈子。”
夜更黑了,那条巷子却似明亮起来……
注释:
[1]这个会话细节改编自黄永玉的《米修士,你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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