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账

2016-12-07 19:47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姥爷

韩振远



陈 账

韩振远

1

马民庆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二届师院本科生,上大学时,他二十三岁,已经在西马村做了七年农民。村里人对他种了八年庄稼又能考上大学更多的是惊讶与羡慕,他对自己能离开农村更多的是逃离虎口般的庆幸与解脱。每次暑假回到村里,望着钻进玉米地挥汗如雨的村人,再看他们憔悴的面容和僵硬的表情,马民庆都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心想,多亏考上了。

1981年的西马村还是生产队,正式名称叫桑泉公社莲村大队第四生产队。三年前,马民庆是这个生产队的一员,每天要随钟声上工,去地里干活。暑假第二天,马民庆又是被上工的钟声惊醒的,三年来每次放假在家都是如此。那急促的声音,敲打着马民庆的神经,他忽地坐起来,呆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知道那钟声再也不能左右自己了,心还是被敲得一抖一颤,好一阵才能平静下来。

马民庆三年前就没有了爹,他妈毋翠香才四十多岁,每天挂在村头老槐树上的钟声一响,就要扛起锄头上工。临走前,探头朝马民庆的房间里看了看,见儿子坐在炕上发呆,说:没事了去镇里看看你爷,你奶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家孤单,前两天还念叨你呢。马民庆说:你咋不把他接到咱家。毋翠香说:你爷死倔,非得守着他那几间破房子,像藏着什么宝贝。

毋翠香走后,院里静下来,马民庆又倒头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便想起了女友曹晓玲,光身子下了炕,翻出曹晓玲的照片看。曹晓玲是马民庆的大学同学,比马民庆小六岁,属于出了中学门又进大学门的那种。照片上的曹晓玲完全是一副乡下姑娘的样子,穿一件皱巴巴的碎花上衣,梳两根小辫,面带羞涩,看起来是被人摆弄着照的相。马民庆曾问她,再没有别的照片吗?曹晓玲说,就这还是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下乡给照的。又说她住的山村离最近的集镇也有十几里,哪有地方照相。后来,马民庆天天盯着这张照片看,就把曹晓玲由女大学生还原成乡下姑娘,永远带着一副羞涩的憨笑。才离开两天,马民庆就不记得曹晓玲现在的样子。他努力想,想来想去,曹晓玲还在照片上土里土气朝他笑。

昨天回来,马民庆就想要不要把与曹晓玲处朋友的事说给妈。村里和他同龄的伙伴都有了孩子,唯独他还打光棍,妈一提起这事眼睛就发红。马民庆上了大学,妈再也不发愁了,可还操心,昨天晚上又特意问班上有几个女同学,长得漂不漂亮,有没有哪个姑娘对他有好感?马民庆提到了曹晓玲,毋翠香马上激动起来,问长什么样,脾气好不好,什么地方人。最后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躺在炕上迎着曹晓玲的憨笑赖到八点多,马庆民起床了,伸伸腰,洗把脸,感觉百无聊赖,便想起妈临上工时交代的话。晋南农村每天两顿饭,九点多吃一顿,下午两三点吃一顿,两顿饭把一天分为三晌,早饭前算一晌,再不去镇上看爷爷,妈就下工了。

西马村离桑泉镇三里路。马民庆临走时特意背上了书包,是那种洗得发白,上面印着个领袖头像,下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绿色军用包,往里面塞两本书,又特意将曹晓玲的那张照片夹进书里,这才上了路。

马民庆其实应该将桑泉镇上的爷爷叫姥爷。这一带农村从没有姥爷、姥姥这一说,怎样区分呢?办法是按血缘关系叫,如家里爷爷、奶奶,舅家爷爷、奶奶。当然,见了面都叫爷爷、奶奶。马民庆的姥爷大名毋仝周,在他的记忆中,姥爷好像一辈子都是那副样子,面容清癯,身板笔直,不管见到谁都露着客气的笑。小时候姥爷是这样,现在马民庆都26岁了,姥爷还是这样,一点不见老。相反,马民庆觉得姥姥一直都是个老太太。他从不知道姥姥姓什么叫什么,姥姥娘家在北窑村,就被人叫了一辈子窑村。姥姥是个小脚女人,走路踉踉跄跄,特别矫情,好像一辈子都在生病,一年四季额头上都有个青紫的火罐印,见人就哼哼唧唧,从来都是病恹恹的样子。有几年,毋翠香经常半夜里被人叫醒,手忙脚乱赶到桑泉镇去招呼病重的母亲。如此几次,毋翠香听说母亲病重时,就不那么慌张了。有时候甚至做完了手里的活或者等到天明才去。马民庆问为什么?毋翠香说你奶奶是装病哩。马民庆不相信。毋翠香说她就是要折磨你爷哩。马民庆这才想起,姥姥好像是越有外人病越重,人越多越要把姥爷使得团团转。以后,毋翠香听说母亲病,干脆不理睬,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想到,今年春天母亲真的病危,凄惨地喊了一夜,骂毋仝周,你个没良心的,老天爷怎么会让我死在你前头!又骂翠香:香娃,你也和你爹一样没良心,不知道你妈快死了吗?这些都是后来听巷里人说的。当时,桑泉镇的人来报丧时,毋翠香知道母亲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双手拍地大哭:妈,你这是何苦呢?

姥姥去世时,马民庆寒假开学刚一个月,没能回来给姥姥送葬,听到消息后一点也没有感到悲伤。毋翠香给马民庆说过姥姥为什么要折磨姥爷。毋仝周年轻时在西安做生意,人生得风流倜傥,又是仝盛源银号少东家,整天花天酒地在外面应酬,不知什么时候就和一个女学生好上了。毋翠香见过那个女学生,说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像画儿上的人,皮肤白净,瓜子脸,高挑个儿,一双眼睛能媚死人。有一阵子,毋仝周夜不归宿,很少在家。后来,窑村在桥子口附近的一座小四合院找见了那女人,闹得天昏地暗,让毋仝周丢尽了面子。以后,窑村就想尽办法折磨男人,装了一辈子病,结果没把男人怎么样,却把自己折腾死了。毋翠香对马民庆说:其实你奶奶心里苦呢。

2

1981年的桑泉镇街道呈十字形,南北街是新街,料礓石子垫道,风一刮,满街尘土飞扬。东西街是老街,立砖铺路,有许多年了,凹凸不平,拉个平车过去,咣当咣当响。街道都很短,站在十字口能看尽所有街景,若想转转,用不了二十分钟,能把全镇走一遍。马民庆来到桑泉镇时,正逢集日,街道上比平时的人多了些。稀稀落落几个摊儿,卖铁器的、老鼠药的、扫把的、瓜果的都默默守着自己的摊儿,看见过来人,并不吆喝,眼睛往上翻,露出眼白和一脸僵硬的笑。街道上仅有三四家商店,都占着最好位置,分别在十字口拐角处。走到十字口时,马民庆觉得自己虽然还是穷学生,到底也算公家人了,该去供销社给姥爷买点什么。

供销社门市部很古朴,老式门脸儿,一溜儿五间用暗红色柱子隔开,下班时将一块块铺板拼上,第二天上班再一块块卸下来。听人说,这门面有上百年历史了。卸了铺板的门面很敞亮,马民庆没走到跟前,就看见有人跟售货员吵嘴,带着浓重的陕西腔,一听就是姥爷毋仝周。声音不急不躁,缓缓的,话里却带刺。“售货员就是卖货的,不是当干部,也不是当官太太,对客人要和气,对不对?”商店里冷冷清清,飘散出一股霉味儿。柜台里站的是个不到40岁的女人。马民庆对这女人印象极深,感觉这女人是桑泉镇的名人。他上小学时,这女人是供销社售货员,十多年过去,女人由花儿般的女孩变成了个中年妇女,还在站柜台卖货。桑泉公社当时有两万多口人,镇上就这么一家综合商店,所有人买东西都要经过她的手,都领教过她的傲慢。马民庆不明白姥爷60多岁的老汉,为什么会和这女人较劲。

站了十多年柜台,这女人什么人没见过,嘴上从不饶人。听到毋仝周的话,女人一脸不屑,撇嘴说:“你还把自个儿当客人啦,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像不像个只会哇哇叫的老蛤蟆?”毋仝周一哆嗦,明显是被呛着了,抢不上话,对女人说:“你这女人,你这女人!供销社早晚倒灶在你手里。”见姥爷气得发抖,马民庆赶紧走上前,叫了声爷。毋仝周一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说:“是大臭呀!”大臭是马民庆的小名,上大学后没人这么叫过,乍一听怪怪的,又觉得亲切。毋仝周还没忘了柜台里的女人,说:“我外孙来了,今儿就不和你计较。大臭,走,咱回家。”女人正骂在兴头上,岂肯罢休,说:“你当我愿意理你个老蛤蟆……”还要骂,马民庆一回头,狠狠瞪一眼,女人一愣,再张不开嘴。马民庆长得人高马大,脸黑,眼睛不大,一生气那道缝里会射出怕人的凶光。女人像被蜇着了,悻悻望着祖孙俩走出去。

毋仝周家离供销社门市部不远,穿过十字口,往西拐进池巷就到了。一路走,毋仝周一路念叨,“怎么把我叫老蛤蟆,太伤人了,我有那么丑吗?”马民庆说:“爷是美男子,老了也是美男子。”毋仝周总算缓过气儿,说:“大臭上了几年大学,会说话了。”

毋仝周家在池巷北口。旧时,桑泉镇地势低洼,水没去处,逢大雨全城漫溢,店铺住户全泡在水里。明朝嘉靖年间,县太爷灵机一动,在镇中间修了个大池塘,圆形,两丈余深,四周全用青石条垒砌,命名官池。遇雨,镇里雨水全往官池里流,又在池边修了镂空青砖护墙,池边进水道修了拱桥,以后,官池便成为桑泉镇一景,名碧潭映月。毋仝周家离官池不过三四十米。马民庆小时候来姥爷家,最高兴的就是跳进官池,在水里扑腾几下。

池巷位置在桑泉镇中心,过去全是商户宅院,如今所有人都是农村户口,属于半城半乡。马民庆小时候到姥爷家,若有人问去哪,马民庆会说去城里,很自豪的样子。毋仝周是池巷老户,门脸儿有砖雕的匾额,中间浮雕“懋厥德”三字,四面有吉草瑞兽,看上去一股富贵气,却因年久失修,带着几分破败。

毋仝周打开黄铜锁将外孙领进门。半年没来,马民庆一进院里,还是为姥爷院里的环境感叹。

毋仝周的院子仅有门房和上房,两座房子之间,靠西边的地方栽了月季、牡丹。正值盛夏,月季开出红红白白的花。靠正房东侧,毋仝周栽了葡萄,树叶葳蕤,一串串青葡萄垂下来,晶莹剔透。葡萄架下放一把躺椅,椅旁有张乌漆小桌,玲珑别致,上面放一把青瓷茶壶和一只茶杯。马庆民说:爷,你可真会享受。毋仝周一笑,说:“这叫什么享受,当年在西省西安城,毋公馆比这讲究多了。”毋仝周从来都把陕西省叫西省,透着一种亲切,像说自家的地盘儿。马民庆从小听姥爷说西省怎样、西安城怎样,就把姥爷的话听成了故事,弄不清真假。倒是毋翠香一听到父亲说西省、西安,立马会拉下脸,抢白:“就能胡吹,都把一家人吹成地主了,还吹!”毋仝周一听到女儿这么说,就提不起精神。过上几天,又会把西省、西安挂在嘴上。

毋仝周开了上房门,自己走进去。马民庆还在站葡萄架下,摘两颗青葡萄放进嘴里,酸得皱眉,这才走进姥爷屋里。姥姥不在了,马民庆本以为一个单身老汉会很邋遢,没想到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迎面的红木方桌一尘不染,两面放两把太师椅,正面墙上贴一张领袖像,桌上放姥姥的黑框遗像。姥姥的遗像可能是在西安那会儿照的,和马民庆印象中额头上永远有火罐印的老太太好像不是一个人,看上去精明干练,长相不算漂亮,却称得上周正。马民庆去供销社买东西本来就是想祭拜姥姥用的,被那女人一吵闹,忘得一干二净,只好跪在方桌前,磕了几个头。毋仝周看外孙拜完,说:你姥姥没福,眼看世道安宁了,她却去了。

马民庆觉得姥爷的话里带着哀伤,就想,姥爷不知到底对姥姥有没有感情。

问过外孙在学校的情况,毋仝周还为刚才在供销社的事生气。说:我怎么会是个老蛤蟆,想当年,我在西安城也算风流人物,怎么就被那女人叫成个老蛤蟆。

马民庆觉得好笑,说:你何必和那女人较劲。

毋仝周说:怎么能不用较劲,她那样做生意,供销社不倒灶才怪。

马民庆奇怪,说:你到底是生老蛤蟆的气,还是生供销社的气。供销社是公家的,倒不倒灶和你有什么关系?

毋仝周眼一瞪,说:怎么没有关系,告诉你大臭,供销社那门面原来叫仝盛源京货店,红火得很呢,逢三六九集日每天净入二十两银子,平常每天也有七八两进项,我老毋家在里面占六股,从道光二十五年到民国三十八年,从没有倒灶过。

马民庆一惊,问:这么说,供销社那门面原来是老毋家的?

毋仝周说:你当呢,1956年公私合营,归了公家,按说现在我在里面还有股份,是真正的股东,你说我该不该管管那女人。

马民庆说:好我的爷哩,都什么年代了,还提你那股份,怕人不知道你是地主、资本家,前多年还没受够?

毋仝周说:受是受了,理儿却什么时候都不能变,有我的股就是有我的股。再说,现在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吗,你大臭在村里受了那么多年,现在不都上大学了吗?我看这世事还要变,要叫我当掌柜,那女人早叫开除十回八回了。

毋仝周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当上了掌柜。马民庆和姥爷开玩笑:你就为这和那女人怄气?怪不得我妈说你是个死倔死倔的老汉。

毋仝周嘿嘿笑,并不怪外孙,说:还是你妈了解我,人一辈子就得有点脾气。我就是觉得可惜,全桑泉镇过去有多少生意人,偏偏让那么个不懂规矩的女人站柜台。

马民庆说:站柜台就是个站柜台,有什么规矩?

毋仝周眼一瞪,说:怎么没规矩,做生意学问大了,过去山西字号在西省,哪个熬相公的都知道见了客人要怎么做。告诉你什么叫规矩,有几句口诀:吃烟、喝茶、请坐下,贵姓宝号是谁家,唉 ,我给你说这些做啥?

马民庆说:我看桑泉镇来来往往的都农民,没几个生意人。

毋仝周顿时神色凛然,说:讲究是大学生,连这也不懂,过去桑泉县伶俐些的年轻人都去西省做生意。

马民庆说:从我懂事起,周围全是农民,没一个生意人。

毋仝周大声斥责:胡说,你爷我不就是个生意人,当过大字号东家。还有你家里爷爷、二爷,都在西省做过生意。说着,起身从柜里拿出一函线装书,随手翻开,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你看看,县志上是怎么说的。

马民庆上前看,见是一本民国版《桑泉县志》,说:你还保存着这样的书,那几年没叫烧了?

毋仝周狡狤一笑,说:我藏的好东西多呢。

马民庆仔细看县志上的几行字,上面写:民国纪元前,县民经商陕省者常万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无余丁及质地鲁钝者,悉遣赴陕省习商。

毋仝周问:看明白了吗?

马民庆说:看明白了,你不就是想说你从小就聪明伶俐嘛。

毋仝周说:这碎怂(方言:小家伙),敢这么说爷。我是想让你知道当年桑泉县有多少人经商。可惜啊,现在满桑泉镇就剩下供销社那几个女人做生意。

马民庆说:那几个女人不是做生意,是干工作,挣工资,和公社那些人一样。

毋仝周眼睛一亮,说:没想到你碎怂还有这见识。叫我说,干工作也干的是做生意的工作,要有个正经生意人调教,一样能做好。

马民庆还在翻那本县志,说:你刚才说还藏了许多好东西,怎么样,见识见识?

毋仝周说:好东西要遇上识货人,你现在上大学了,大小也算个文化人,就让你看看你姥爷都藏着什么好东西。去,先把大门关了,再把外面那架梯子搬来。

马民庆突然感到姥爷变得神秘兮兮,这座旧房子也变得神秘莫测。搬来了梯子,按照毋仝周吩咐架在房子东北角,拿个手电筒爬了上去。从下面看,房屋顶棚是木板搭成的阁楼,仅在东北角开个二尺见方的入口。马民庆站在梯子上,将半截身子探进阁楼,用手电筒照去,上面空空荡荡,放几件落满尘土的旧家具。毋仝周在下面喊:朝西墙那面走。马民庆小心踩着阁楼,咯吱咯吱响,走到西墙根,又听得姥爷在下面喊:看到那个台阶了吗?爬上去。马民庆照着做了。毋仝周又喊:从北墙向南量一步,看见有个盖板了吗,揭起来。马民庆仔细看,只见上面平平的,落满灰尘,哪里有什么盖板,再用脚朝下面抹,看见脚下与别的地方稍有不同,细看,果然有个盖板,只是没人指点根本看不出来,也没法掀开。毋仝周下面喊,用手掌捺住使劲往南推。马民庆手上一用力,忽哗哗响,眼前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尘土簌簌往下落。毋仝周喊:“看见那个口子吗?不用怕,钻进去。”马民庆先将头探进去,晃着手电筒照,看清里面是个夹墙。宽三四尺,高四五尺,长与房屋相同,仔细看,靠山墙一侧立着一排柜子和几口箱子。

毋仝周又在下面喊:“别动箱子,打开柜门把里面的书抱下来,能抱多少先抱多少。”马民庆却捺不住好奇,先扒拉了一下书,又走过去将箱子上的尘土拂去,却见都挂着黄铜锁,只好悻悻照姥爷的话,抱一捧书下来。

毋仝周在下面一脸笑,说:想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告诉你,可不是金银财宝,全是账本,当年我做生意的账本。

马民庆坏笑,说:怪不得人家说你们这些人有变天账,真有啊?

毋仝周说:什么变天账?都是生意上的往来流水,本来想等战乱过后,生意再开张时用,谁知再没用上。

马民庆笑得更坏,说:说来说去还是变天账,人家说你们这些人,人还在心不死,果然是真的。

毋仝周说:你这哈怂(坏小子),总之那些东西对你没用。

马民庆并没有着急看抱下来的书,想先弄清楚夹墙是怎么回事,跑到门外,左右看,还是看不出玄机。走到正房通往后园的过道里,才恍然大悟。原来,阁楼上的夹墙利用了过道上部空间,实际是个空中夹墙。过道也有顶棚,却比房间里的阁楼足足低了两三尺,上边又比阁楼高了两三尺。这设计看似简单,却很难被看出来,难怪当年红卫兵将姥爷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

弄清了夹墙,再回到屋里翻看抱下来的书,约摸有十来本,大都是发黄的线装书,仔细看,有《杜工部集》、《老子》、《庄子》,还有几本民国小说。见外孙翻得仔细,毋仝周问:怎么样,好东西吧?

马民庆说:是好东西。

毋仝周说:可惜你考了个师范,要不,跟姥爷学做生意,楼上那些账本就用得着了。

马民庆说:还是想变天呀,你看这社会,能让人做生意吗?

毋仝周说:别看你上了大学,还是看不透社会,爷和你打个赌,用不了一两年,桑泉镇上到处都是生意人,你要是敢放下大学不读,从现在起做生意,有爷指点,三五年之内一准成个大富豪。

马民庆说:你当我疯了,好容易考上大学不在农村受苦,跟你去做生意,让人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当了二十几年地主狗崽子,可不想当真地主。

毋仝周说:就知道你小子朽木不可雕,没出息,将来最多当个老师,娃娃头儿。所以只让你把书抱下来。其他东西给你也是白费。咱先说好,这些书可不给你,也不能带走,想看,就在我这里看。这些线装书当年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马民庆说:到底是做生意的,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想让我天天在这里陪你吗?

毋仝周被外孙看穿了心思,也不羞不躁,说:陪爷几天不行吗?你妈那里我给她说。

3

马民庆其实也愿意陪姥爷。他喜欢姥爷院里清幽的环境,按说家里环境也很不错,每天钟声响过后,毋翠香一上工,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可马民庆偏偏最烦的就是上工钟,那一声声催命似的声音,总让他想到噩梦般的八年,还有,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生产队长春林老汉那霸道的叫声,这声音他听了八年,哪怕再听见一次,也感到恐惧。

自从钻过姥爷的阁楼后,他将那个夹墙称为藏宝洞。每天早出晚归,早上不等村里钟声响起,就离开家去桑泉镇姥爷家,读从藏宝洞里抱出来的书,等到天快黑时,又回到西马村陪母亲,到家时,母亲正好扛着锄头下工。看见母亲拖着疲乏的脚步从巷头走来时,马民庆心很不好受,照村里人的说法,这么个大小伙子,又在村里待过八年,哪样农活都得心应手,可以替母亲出工挣工分,可是,马民庆早就厌倦了做庄稼活,自从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发誓绝不再去做农活,等毕业后挣工资了也绝不让母亲再做农活。

晚上,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人没法在屋里睡。马民庆、毋翠香母子二人各拉一张凉席,铺在院里。摸黑洗了身子,躺在凉席上。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毋翠香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儿子的女朋友,问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脾气怎么样。这些话,马民庆不知给母亲说过多少次,毋翠香仍不厌其烦地问。马民庆不想把曹晓玲的照片给母亲看。毋翠香虽然是个农民,但继承了她父亲毋仝周的秉性,心气盛,眼头高。他怕曹晓玲土里土气的样子,会让母亲失望。尽管他明白大学校园里的曹晓玲早就不是照片上的曹晓玲。

白天,在姥爷院子里读书很清静。毋仝周虽说让外孙陪他,自己却很少待在家里。马民庆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翻看从夹墙里拿出的书,倒乐得没人打扰。快到吃饭时,毋仝周才回家,他很少开伙做饭,回家时,手里总拎着吃食,或是几个火烧夹肉,或是用饭盒盛两碗臊子面。马民庆注意到,除了这些,姥爷每次回来都要买些小食品。那些年,小食品很少,除了桃酥、沙琪玛、饼干、罐头、糖果之类,再无其他。毋仝周每次买的都不多,两块糕点、几颗糖果、二两散酒、一小包花生、蚕豆,买回来一次就吃喝完,下次再买。马民庆猜想,姥爷每天至少要进两次供销社门市部,要两次面对那个将他称为老蛤蟆的女人。一问,果然是。

马民庆问,爷,不能一次买多些吗?毋仝周说:能,反正供销社也是好几天进一次货。我就是要去供销社,想调教调教那女人,指点她怎么做生意。

马民庆笑,说:不怕人家骂你老蛤蟆了吗?

毋仝周也笑,说:不怕,我老了,没皮没脸的,骂几句也没什么。

马民庆忽然想起件事,这事自从放假回来就想问:爷,我看你出手阔绰,天天小酒喝着,点心吃着,光景过得滋润,你又不挣一分钱工资,也不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哪来的钱,是不是藏宝洞里有干货?

毋仝周哈哈笑,说:这碎怂,就知道你这么想。哪有什么干货,就不想你爷原来是干什么的,大生意人,大掌柜。再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就住在城里,弄几个小钱和玩儿一样。要不是怕工商查,你爷早就做起大买卖了。

马民庆再次对姥爷刮目相看,觉得这老头太神秘。凑到跟前,故作神秘,说:让你外孙见识见识,这几天都倒腾了什么?

毋仝周抿一盅酒,再朝嘴里填进两颗花生米,一脸得意,说:这可不能告诉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你的书,等把我楼上的书都读完了,你这学问可就大了。

马民庆不再问。过后许多年他才知道,毋仝周当时其实是嫌丢人,不愿意给他说,堂堂西安大字号东家,当时只是倒贩牲口、猪羊,做牙客。马民庆觉得这并不丢人,以当时的情况,可做的生意也只有这些。

藏宝洞里的书马民庆其实没读几本,对老子、庄子、杜工部他兴趣都不太大,倒是迷上了那几本民国小说,尤其对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感兴趣。大学里,他学过文学史,知道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却没读过张恨水的作品,因为系里那位正派的教授只讲鲁迅、郭沫若,提起鸳鸯蝴蝶派一脸不屑,他也就对张恨水、周瘦鹃之类的作家没多少兴趣。没想到,这次一读,竟不能释手。读着读着,就有了想法,心想,以姥爷当年在西安的财力,自己若同样生活在那个时代,虽没有贵公子樊家树那样气派,至少也是个阔少爷,不知会不会遇到那么多花花事。

马民庆在姥爷家读书的第五天中午下了一场暴雨。刚刚还阳光灿烂,一会儿乌云密布,葡萄架下光线晦暗,马民庆还没来得及帮姥爷将院里的东西收拾好,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眨眼间,雨水瀑布般从屋檐泄下,院里顿时成了个小池塘,快溢上台阶。马民庆冒雨来到门前,站在房檐下看巷里的流水。桑泉县地方干旱,稀罕下雨,当地把这样的暴雨叫盆雨,倾盆大雨的意思。小时候,一遇到盆雨,乡村孩童会欢呼雀跃,站在雨地里淋。马民庆至今也没改这习惯。雨下了多半个小时,池巷里的雨水带着从大街上冲来的杂物,山洪般往官池里流。官池那边便有了轰鸣的水声。马民庆干脆脱了鞋,蹚水过去。只见官池口若悬着一条水龙,面目狰狞,睚眦欲裂,朝官池里扑。平时干涸的官池已蓄了半池水。马民庆站在池边,不一会,身旁便有了几个孩童,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一起朝池水里投掷瓦片。

雨小了,淅淅沥沥下,天空仍然阴沉。官池东的斜坡上走下了个打油布雨伞的女人,走近了,马民庆认出是供销社那女人。在官池边的轰鸣水声中,马民庆觉得那女人的脸色与天气一样阴沉。从身旁走过时,马民庆看到那女人脸上竟挂着泪痕,朝这边瞥一眼,匆忙用手抹去。见女人伤心的样子,马民庆马上想到了姥爷毋仝周。嘀咕一声,这老汉。

马民庆回到姥爷家时,毋仝周已经回来了,正用毛巾擦淋湿的头发,桌上还放着那几样东西,几个火烧夹肉、两块点心、二两散酒和一小包花生米。看到马民庆,仿佛有什么心事,破例没有和外孙开玩笑。马民庆问:是不是又和那女人斗嘴了,今天一定大获全胜。

毋仝周说:是,今天我好好开导了她一番,唉,这哈怂,你怎么知道?

马民庆说:我看见那女人都哭了。

毋仝周还是一脸阴沉,喃喃说:那女人离婚了。

马民庆说:你怎么知道?

毋仝周说:今天下大雨,阻在供销社,和那女人多说了一会儿话,就知道了她和男人离婚了,她男人是县上干部,看不上她,和别人好上了。

马民庆说:怪不得看见她走路还哭呢。

毋仝周说:遇上这么大的事,能不哭吗?

马民庆说:人家女人离婚,你为什么不高兴,和丢了魂似的。

毋仝周说:碎怂,你还没结婚娶媳妇,不懂。

直到天黑,雨还一阵阵地下,马民庆没能回西马村陪母亲。晚上,和毋仝周挤在炕上睡。半夜,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接着大雨如注。马民庆感到大雨滂沱的夜晚很怕人,不知这几年母亲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个这样可怕的夜晚,就顾不得雨大,翻身起来,要赶回去。毋仝周没有留外孙,说:到底上了大学,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

雨下了两天,马民庆在家陪了母亲两天。毋翠香操心的还是儿子的对象,问的最多的还是曹晓玲和儿子班里的女生,这回马民庆给妈说的很详细。

马民庆班里一共四十五人,阴阳失调,十名女生,三十五名男生,其中有一半结了婚,剩下一半大部分也都订了婚。大学上到一半,结过婚的有三位离了婚,订过婚的有六位退了婚。好几次,村里的媳妇拖儿带女来到学校,哭哭啼啼找学校领导,大闹校园,他们那个班就被叫作陈世美班。马民庆是全班没结过婚,也没订过婚的少数几个男生之一,他已经26岁了,按年龄在班里排第七,被同学戏称马七儿。马民庆没结婚也没订婚的原因是找不下对象。在村里时,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不是残疾就是脑子不清楚,要不就是长相奇丑。有一回,村里的片儿叔给他介绍对象,一上来先说姑娘如何好,人如何漂亮,身材有多高挑,皮肤有多白嫩。姑娘的那个村离他们村不远,他对那姑娘也有印象,确实是个有模有样的女子。没想到片儿叔最后一句话让他泄了气。片儿叔说: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名声不太好。他问:怎么个不好?片儿叔说:刮过娃。马民庆心高气傲,在找对象这样的事上从来不屈就。但家里成分不好,又是孤儿寡母,事情就拖下来了。马民庆以为,他现在考上了大学,也算是有了铁饭碗,找对象根本不用发愁,没想到妈还是很急迫,问曹晓玲到底对儿子怎么样,最后能不能成。

为不让妈再为这事操心,马民庆终于把曹晓玲的照片拿给妈看。没想到,毋翠香很满意,说:别看一身土气,你看这眼睛多秀气,这模样多周正,深山出俊鸟,人家是大学生,现在肯定比照片上还好看。

马民庆故意逗妈:也强不了多少,还是傻里傻气。

毋翠香说:能上大学的女娃娃能有多傻,再说,女人傻是男人福气。

马民庆说:我也是喜欢她憨憨的样子。

毋翠香说:既然处对象,放假这么长时间,你该去看看人家姑娘,莫非还等着人家来看你。

马民庆其实早就想去看看曹晓玲,只是觉得路途太远,山里又曲里拐弯不好找,才没有去。听母亲这么一说,打算先给曹晓玲写封信,一则告诉曹晓玲他要去,有个心理准备。二则让曹晓玲将进山的线路给他说清楚,免得到时候瞎撞。

4

第三天,天放晴了。马民庆踩着一路泥泞,赶到桑泉镇,先去邮政所给曹晓玲发了信,又来到姥爷家,他还放不下姥爷藏宝洞里的那些书。还有,池巷口就是镇邮政所,为收信快捷,他的回信地址就是姥爷家,提前告诉姥爷一声,让他操心收信。

下了两天雨,桑泉镇像被濯洗了一遍,官池里的水已经快满,混混浊浊,漂浮着从大街上冲来的柴草、废纸。雨后初霁,空气清爽,桑泉镇氤氲出少有的湿气。毋仝周还是天天出去,每到吃饭时都带来几样食品。马民庆却不能再躺在葡萄架下看书,太潮湿。

马民庆将读书的地点选在官池进水道的拱桥上。距拱桥十多米,是一座肃穆的庙宇,当地人称武庙,祭关公,前多年被公社占用,高高的山门前挂了块白底黑字的长条牌子,上写桑泉公社人民武装部,有一种官府衙门的感觉。只是山门从没有开过,侧门也时开时闭,给人一种神秘感。马民庆在拱桥上读书读得沉闷时,也走进庙里。里面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大殿红砖绿瓦,气象森严,却破败不堪。隔着门缝望,红脸关公像高坐中央,两旁关平、周仓伺立,很是威武。许多年后,马民庆自己也当了乡镇干部,才知道所谓公社武装部,不过一两个人,当年竟占了那么大一座庙宇,不知道那些人住在里面害不害怕。

沉淀了两天,官池里的水开始清澈,不时传来几声蛙鸣。马民庆就想起了《啼笑因缘》中樊家树坐在水心亭下看荷塘的情景,觉得这官池确实不错。官池的进水道百十米长,八九米宽,平常没水,这几天官池满了,进水道里也荡荡漾漾,不时有燕子掠过。坐在拱桥上,马庆就把自己也想成了樊家树,圆圆的官池如满月般浮在眼前,马民庆有点才子佳人感觉了。

回看官池进水道,马民庆却有点扫兴。当地人把进水道不叫进水道,叫官池尾巴。马民庆也感觉这条进水道像个尾巴,直溜溜的很不美观。

《啼笑因缘》读完了,又读完了《金粉世家》,马民庆再次上了姥爷的藏宝洞找书,夹墙里地方逼仄,光线又暗,就不管喜不喜欢,先抱出一捧下来再慢慢选 。这天上午,毋仝周不在,马民庆一本本翻看从洞里抱下来的书。突然眼前一亮,一本《宋诗集解》里夹着一个粉色绣花荷包,上面一对戏水鸳鸯绣得精致,另一面的并蒂莲娇美艳丽。马民庆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轻轻打开,却见一缕长发里夹着两根红头绳,编成心形。马民庆心嗵嗵跳,感觉窥见了姥爷的秘密。这分明是姥爷当年和某位女子的定情物。再看夹荷包的那页诗,是秦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这首词马民庆在学校里读过,虽觉得好,却也读过就忘了。这回看见夹在诗页上的青丝,感觉完全理解这首词了。又想,这位女子不知长什么样?以姥爷年轻时的风流俊逸,这女子肯定不一般。

想一会就明白了,这女子说不定就是妈讲过的那位女子。这个被姥姥恨了一辈子的女人,不知只藏在书页里,还是藏在姥爷的心里。

马民庆很快就看到了那女人,在一本《唐诗别裁》里,夹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一位年轻男子与一位漂亮女子依偎在一起,头贴着头,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从相貌神态上看,那位年轻男子肯定是姥爷,留偏分头,穿一身白色西装,俊朗洒脱。女子着高领旗袍,披肩长发,面容清秀。马民庆见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断定这女子不是姥姥,莫非和送姥爷青丝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再看那页唐诗,却是元稹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马民庆希望还能有所发现,将抱下来的书全抖落一遍,再没东西掉下来。又上到藏宝洞里,将书柜里的书全抖落一遍,也没有。

再坐在八仙桌旁看那女子的照片和青丝,马民庆想,这两样东西最少藏了三十年,不知姥爷还记不记得。

中午,毋仝周回来了,进门就呵呵笑,说供销社那女人对他好多了,还给他倒过一杯水。马民庆问:你是不是没事整天泡在供销社。毋仝周有些不好意思,说:也不是,只是偶尔去坐坐,说说话。

马民庆突然望着姥爷坏笑。毋仝周越发难堪,说:碎怂,你可别乱想,我只是指点那女人做生意。

马民庆并不回答姥爷的话,缓缓吟出那首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毋仝周不解,说:这是秦少游的艳词。

马民庆又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毋仝周面色微变,一向淡定的面庞竟微微发红,嘴唇颤动,一双眼瞪大,望着外孙,说:给我说,你看见了什么?

马民庆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吟了宋词一二阙,唐诗两三句。

两段古诗词触动了毋仝周的神经,他想起了生命中的那位女子。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儒雅,冲过去,一面问外孙:在哪,在哪?给我说东西在哪?一面将堆在八仙桌上的书一册册抖,绣花荷包掉下来了,照片也掉下来了。毋仝周老泪纵横,将两样东西捧在手里呜呜哭,喃喃喊:诗涵,我可找到你了。

那天,毋仝周没出去,一下午都沉浸在悲伤中。马民庆从没有见过姥爷这样伤心。听妈说,那几年姥爷被批斗,戴纸帽挂木牌游街,受了多少羞辱,一开始还担心他寻短见,没想到姥爷竟跟做了几回游戏一样,没受到一点影响。姥姥死了,他也没这么伤心过,这回,那位叫诗涵的女子到底有何魅力,和姥爷有多深的感情,会让姥爷伤心欲绝。

马民庆觉得姥爷一下老了,又觉得姥爷好像比以前更年轻了。以前,他一直把姥爷当老年人看,仔细算,姥爷是民国十一年生人,属鸡,到现在才虚岁六十,若在哪个单位里工作,还没有退休,比他在大学里的许多教授都年轻。

既然揭开了姥爷心里的伤疤,晚上就不能再回去,得陪陪姥爷。马民庆当晚又和毋仝周睡在那面宽大的炕上。夜很静,毋仝周声声叹息,一言不发。官池里蛙声此起彼伏,叫得悠扬。月光从窗棂间流泻进来,照得祖孙俩的光身子有一种原始味,马民庆怀着好奇,想知道姥爷的风流事,却怕再次让姥爷伤心,在黑影中小心试探,问:爷,听你说那女子叫诗涵是吧。

毋仝周叹一口气,半天不吭声,月光下的老屋子若凝结了一样,每一声呼吸,屋子好像都颤动。马民庆知道,他这一声问,又将姥爷的思绪带到一个美丽女子那里,他的脑里一定在搜寻着过去的故事。

果然,又一声叹息打破了老屋的宁静。毋仝周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碎怂,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吗?

马民庆想了想说:好像是汤显祖的。

毋仝周说:不错,这几年学没白上。碎怂,你知道她是多出色的女子吗?聪慧、漂亮、温柔,善解人意,才十八岁就和我好上了……黑暗中,毋仝周似乎沉浸在往昔的幸福中,说得时断时续。马民庆不敢打断姥爷的思绪,任由他回忆,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渐渐,他脑子里也出现了一位美丽的民国女孩。

5

毋仝周与那女孩相识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二十五六岁便当上仝盛源银号经理,春风得意,风度翩翩。仝盛源是老字号,毋家世代经商,由杂货铺到银号经历了一百多年。毋仝周虽风流倜傥,婚姻却并不如意。毋赵氏比他大六岁,是个只知相夫教子的老派妇女,两个人属于商业联姻。毋赵氏祖上同样在西安有生意,字号多以“聚”字打头,有聚兴隆、聚盛魁、聚盛诚、聚源魁几家商铺,分别经营杂货、绸缎、粮食等业务,实力不在毋家之下。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十三,是山西商人的财神关老爷生日。按照山西商人的讲究,这一天要在山西会馆唱大戏。西安城的山西会馆有两处,南会馆和东会馆。这天唱大戏的是东会馆。本属南会馆的商家也纷纷携家人来凑热闹。毋仝周的字号在东大街,生意又大,年纪轻轻就当上同乡会副会长,算是酬神唱戏的负责人,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

东会馆较南会馆早五十年,建于清道光十五年,说是个会馆,其实和庙宇差不多,红砖绿瓦,气象肃穆,有正殿、献殿和戏楼。那天,各商家出资,专门从山西请来了蒲州梆子名角阎逢春。不等开戏,台下已人声沸动,坐满了各商家女眷。毋仝周说:就是在花花绿绿的女人堆中,他第一次看见了诗涵。

那天诗涵是陪母亲来看戏的。诗涵妈不到四十岁,体态丰盈,风韵犹存。诗涵肤色白晳,穿一袭月白色旗袍,亭亭玉立,文静端庄。从她一出现在戏台下,毋仝周就被吸引住了。那天,无论阎逢春的翎子功如何精彩,女角儿的嗓音如何清脆,看戏的喊好声如何响亮,毋仝周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诗涵。

戏散后,毋仝周打听到,那女子是南大街万兴和号掌柜陆梦佐的二小姐,十八岁,正在陕西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

毋仝周根本没想到他还在对陆诗涵单相思时,竟有媒婆找到店铺,要给他保媒纳二房,女方正是陆家二小姐陆诗涵。媒婆说得天花乱坠,说陆家如何看上毋少东家一表人才,陆小姐如何倾慕毋公子,情愿做小。最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原来陆家生意艰难,欠下一大笔债,被债主逼上门,眼看就要破产,急需借一笔钱。到这时,毋仝周才知道陆家小姐早已辍学在家,帮助父亲打理生意。毋仝周虽倾心于陆家小姐,却不想乘人之危,再者,他过不了毋赵氏这一关。毋赵氏虽是老派女人,从不参与生意上的事,娘家却财大气粗,家里事从来就是她说了算。当时,他们的女儿毋翠香已九岁,没有儿子为嗣,毋仝周曾有过纳二房的念头,不料一提起就被毋赵氏一番哭闹搅得没脾气。还有,他惹不起毋赵氏娘家人。

毋仝周不知道当时陆家已陷入困境。十多天后,媒婆再次找上门,告诉了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说陆掌柜走投无路,投入浐河自尽。陆家字号抵了债仍不够,陆太太和陆小姐就要被卖入窑子。毋仝周大惊失色,又想起了亭亭玉立的陆诗涵,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天就带小伙计晋生赶了过去,通过中间人还了债主的钱,将陆氏母女接进桥子口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毋仝周后来才知道陆掌柜是掉进了炭市街混混黑三才设下的套子。黑三才以放高利贷为业,人生得如三寸钉般低矮,却是个滚刀肉,有心机,遇事敢拼命。陆掌柜就是被这样一个无赖设了套。先一起打牌,抽洋烟,逛窑子,渐渐越陷越深,欠下一大笔钱后,黑三才突然翻脸,要纳陆家小姐为妾。陆掌柜自知无法还上这么一大笔钱,无颜面对妻女,投河自尽。

毋仝周将陆氏母女接进桥子口四合院并不敢让毋赵氏知道。起初,除偶尔给母女送些钱物,平时很少去。每次去,陆氏母女都要给毋仝周做些可口的饭菜,陆氏很会做河东家乡菜,玛瑙肉、拌菜、糖醋里脊都做得入色入味,香美可口。一天,除了这些饭菜之外,又加了一坛竹叶青,几杯美酒喝下去,眼前清纯文静的陆诗涵就变得妩媚多姿。毋仝周本来是个多情种子,怎能把持得住,待到天黑还不想走,结果,那天晚上西安城戒严,想走也走不了。这一夜,他与陆诗涵有了肌肤之亲。

从此,两个人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相携去阿房宫电影院看过电影,去英华照相馆照了相,相互送定情信物,还悄悄拜了堂。在毋仝周心里,陆诗涵就是他这辈子的伴侣,虽然还有所顾忌,但他基本将毋赵氏母女忘在脑后,经常以忙生意搪塞,在桥子口小四合院过夜。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三个月之后。先是天顺车行老板薛生雨向毋仝周借款一千块光洋。薛生雨名为开车行,其实只有一辆大道奇票车。大道奇票车是美国货,价值黄金百两,薛生雨四处借贷才从南京买了这辆车,拉从渭南至西安的客人,早晨从渭南发车,下午返回渭南,一天一个来回,因为跑票车,薛生雨虽然人不长住西安,却与山西同乡极熟络,人缘也好。那次是出事让几个兵痞讹上了。车已进西安城东门,两个伤兵见车开来,顺势躺在地上。司机紧急刹车,却已来不及,前胎恰恰挨到伤兵腿上。几个伤兵大吵大闹,枪抵到司机头上。薛生雨知道遇上了麻烦,尽量笑脸相迎,想花些小钱了事。不想,当兵的狮子口大开,扣了车,没有两千光洋不放行。薛生雨虽为车行老板,身上哪有两千光洋。恰好那天毋仝周带小伙计晋生去渭南办事,回来坐的就是薛雨生的票车。见毋少东家在车上,薛生雨求毋仝周出面解围。毋仝周生性爽朗,见山西老乡被人讹,当即和那几个兵痞周旋。说薛老板出门在外,跑车风里雨里不容易,一天也落不下几个钱。话语间又露出几位大人物的名号,几个当兵的总算让了一步,提出一千块光洋双方各走各的。就是一千块薛生雨也没有,毋仝周好人做到底,提出让几个当兵的随自己回家拿钱。车已过东关城门,离家不远,毋仝周回到家里,身后跟着几位面目狰狞,咋咋呼呼的兵痞,毋赵氏一见先吓软了腿。等毋仝周将事情说明,毋赵氏二话没说,拿出一千块银票交给丈夫。毋仝周再交给薛生雨。薛生雨让当兵的写了收据,将银票交给其中一个领头的。薛生雨虽担惊受怕,却顺利解决了麻烦,对毋仝周夫妇感恩戴德,跪倒在面前,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尽快还毋东家钱。毋仝周却并不领情,说借钱给你是应急,我本来就是开银号的,借钱给人自是分内事,今天这事本应按规矩办,事情急,就先从我太太手里拿了钱,借据却不能少,利息也不能少,我也不乘人之危,月息二分还算公道吧。薛生雨将头点得像磕头虫一样,连说公道公道。毋仝周说:既然公道,就在借据上写明,另外还要找个保人,你看晋昌号崔掌柜怎样?薛生雨说:那是咱河东猗氏县老乡,好人。毋仝周交代时,小伙计晋生早拿来了纸笔,薛生雨写好借据,标明“月息二分”字样。晋昌号崔经理就住不远,晋生一溜烟跑去请,不一会,胖乎乎的崔经理就来了,见面就打拱作揖,说:“毋东家为人仗义,薛老板善交朋友,咱又是同乡,这保人我当了。”当下,手续办好,薛生雨千恩万谢去了。

当天天色已晚,加上出门几天没有和家人在一起,毋仝周不好意思再去桥子口四合院与陆诗涵相见。第二天,不等用过早餐就心急火燎,赶往桥子口,没想到四合院大门紧闭,敲了老半天门,开门出来的竟是炭市街混混黑三才,身后跟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毋仝周发愣之际,黑三才打了个拱,一脸奸笑,说:不知毋东家到舍下有何示教?一种不祥预感出现在毋仝周心头,他强作镇定,问:“什么时候成了你家院子?”黑三才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房契,毋东家请过目。为买这座院子在下花了整整一千块光洋。

毋仝周几乎要晕倒在地,声嘶力竭大声喊:你说,院里的人呢,你把她们弄哪了?

黑三才一把搂住身后的女子,说:什么人,我买的是座空院子,再说,我有小红柳,还要人干什么?

毋仝周愣愣站着。黑三才和女子一阵嬉笑,亲个嘴儿,咣当一声关上大门。一阵风吹来,他清醒了许多,隐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以后的几天,毋仝周带着晋生跑遍西安城大街小巷,又托朋友四处打听。后来,又拟了稿,打发晋生在《国风报》上登寻人启事,几天过去,陆诗涵母女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第六天,失魂落魄的毋仝周在东门口又碰见了薛生雨。说起陆诗涵母女,薛生雨说:前两天我车上倒是搭过一对母女,也是山西人,说是要回老家,到渭南下车后,再不知去哪,估计又转车过了河。

毋仝周详细询问那对母女的长相、衣着,认定就是陆诗涵母女。当即要乘薛生雨的票车去找。薛生雨说:毋东家,你对我有大恩,我就实话说了,现在山西那边乱得很,有钱人逃都来不及,你这西安城出了名的少东家敢去?一句话,说得毋仝周泄了气。

6

讲到这里,毋仝周不再说话。窗外月光如水,祖孙俩却都瞪眼望着黑乎乎的顶棚,门前官池里的蛙声如泣如诉,为宁静的夜晚增加了几分喧闹。马民庆回想那个让姥爷魂牵梦萦的民国女孩,感觉今天才算真正了解姥爷。

黑暗中,毋仝周问:碎怂,听明白了吗?

马民庆说:听明白了。

毋仝周问:知道谁把四合院卖给黑三才的吗?

马民庆说:知道。

毋仝周说:你比我聪明,当时我是伤心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的。

马民庆说:你是为情所迷,我是局外人,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可是听我妈说,当年是我奶奶上门闹腾,把那女人赶跑的。

毋仝周说:你妈一辈子都不了解她妈,你奶奶出身富家,身体娇弱,性格要强,怎么可能像个泼妇般哭闹,再说那时候男人兴娶二房,西安城里的山西掌柜哪个没有几房老婆,她又没有给毋家生下子嗣,我要明给她说娶陆诗涵,料她也说不出什么。

马民庆说他明白,其实也只是想象加猜测。包括毋仝周在内,也不清楚事情的细节,他从没有向毋赵氏问过这件事。后来他所以能猜出是毋赵氏给诗涵母女设的局,是他记得银票落款日期,恰恰就是他去渭南办事那几天。借给薛生雨的那张银票就是毋赵氏卖桥子口四合院的钱。毋赵氏早就发现了他纳了外室,只是不动声色,任由丈夫和陆诗涵在桥子口四合院甜甜蜜蜜过了几个月。毋仝周一开始就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注定了他与陆诗涵的悲剧。他忘了,桥子口四合院是当年毋赵氏的陪嫁,房契一直都由毋赵氏收着。毋赵氏其实一直在暗暗等待机会,一旦毋仝周离开,她马上就会实施自己的计划。她的这个计划确实狠毒,一石二鸟,断了陆诗涵的念想,同时对毋仝周产生怨恨。其中最毒的一招是将院子卖给一直想霸占陆诗涵的黑三才。为了卖给黑三才,陆赵氏不惜将院子折价贱卖,无论多少,只要黑三才要就行。这些事,毋赵氏没有自己出面,通过娘家字号的一个伙计都办妥了。那伙计是个精明人,自家小姐一点就明白怎么回事,先找黑三才交涉,谈好价钱,又领黑三才看了房子。陆诗涵母女虽躲在屋里没出来,但一见买房子的是黑三才,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不等那伙计再来催,自己先搬了出去,从此不知去向。后来,毋仝周打听过,依那座院子的位置、质量,最少值三千块光洋,黑三才捡了个便宜,只是黑三才也没想到,他实际上被毋赵氏当了一回枪使,将她的情敌硬生生吓跑,甚至连等毋仝周回来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马民庆说:你没有怨恨我奶奶吗?

毋仝周说:怎么能没有,后来就不怨了,反而觉得对不起她。你奶奶是个老派女人,一辈子唯一要守护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她的生命里只有自己的丈夫,绝不允许别人从她手里夺走,因为除了丈夫她再也没有别的。为达到这个目的,她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马民庆说:后来你问过我奶奶吗?

毋仝周说:没有,一辈子都没提过,两个人心照不宣,这件事是两个人心里共同的伤疤。谁提起都会痛苦。后来,生活艰难,我自己蹲过狱,扫过街,还被游斗过,活得没有脸面,过去的事就当一场梦。加上日子过得苦巴巴,我一个堂堂大东家,连肚子都填不饱,1960年那一场饥饿,你奶奶为省下饭留给我吃,自己却饿出了病,从此身体没有好过一天,就都不再想那回事了。

马民庆说:我奶奶身体真不好吗?可我妈说她有时候是装病。

毋仝周说:香娃这女子,几十岁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弄懂她妈,你奶奶哪里是装病,不过是把病生得有些夸张,她是富家女出身,让人伺候惯了,有个小痛小痒都受不了。

马民庆问: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毋仝周说:有,这是她的小伎俩,就是要把病生得轰轰烈烈,让亲戚朋友、四邻五舍都知道,她知道我年轻时花心,想让我一刻也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可她也不想想我这些年的境况,年纪老迈,穷困潦倒,又是人见人欺的地主分子,早就不是当年地位优越、年轻气盛的少东家了,哪个女人能看得上。

马民庆说:奶奶爱你爱得那么深,你对奶奶有愧疚吗?

毋仝周说:有,也没有。说有,是年轻时孟浪,说没有,是你奶奶用她的法儿让我弥补了过错。你妈说你奶奶装病,其实也没说错,但她只是装给我一个人的,本来就和她这个当女儿的没关系。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是装,就是真正病的时候,她也不希望你妈来,有我在身边她就满足了。你奶奶死前,你妈没来,是我没让人告诉她,你奶奶也不想让她来,对你妈来说是遗憾,我和你奶奶却都很满足,那几天,我一步也没离开过她,这座屋子里就我们两人,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最后,她死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丝气力,只是瞪着我嘴唇抖动,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就这么死了。只留下我在这世界上。

毋仝周说得很平静,马民庆却已经被姥爷描述的场面所感动,尽管他知道,姥爷这么做只是尽丈夫的义务,为自己赎罪。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爱过我奶奶吗?

毋仝周说:没有,始终都没有,你奶奶比我大六岁,娶她时我才十四岁,十六岁就当了爹,憨憨的什么都不懂,我们没有感情。

马民庆说:你真爱陆诗涵吗?

毋仝周说:爱,真爱,到现在还爱,尽管我们只偷偷摸摸在一起生活过几个月。可惜,世道变化太快,不管当年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始终都装在我心里。她是民国十九年生人,比我小八岁,比你妈大八岁,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真希望她还在人世,临死前我们能见上一面。

马民庆问:后来你还找过陆诗涵吗?

毋仝周说:找过,我自己去过一趟渭南、潼关,后来,给晋生拿了一笔钱,记得有一百多块光洋吧,打发他去河东找人,吩咐找到人后,留下一百块光洋接济诗涵和她母亲,剩下的做路费。那小伙人机灵,姓吴,在店里熬相公三年,眼看就要出徒了,又是河东人,深得我信任,谁知一去也无消息,这几十年再没有见过,我不怪他,乱世中他能自己活下来就不错了。诗涵失踪后没几天,解放军就入了陕西,去山西的路断了。又过了些时候,西安城被围,再后来天下就换主了。

马民庆问:你知道陆诗涵是哪儿人吗?马民庆这么问的时候,甚至有为姥爷找见陆诗涵的冲动。

毋仝周说:怎么能不知道,她生在西安,老家在山西翼城县,具体什么地方弄不清。当年,打发晋生去的就是翼城县。

马民庆说:翼城县离咱这儿不算远,也就二三百里路,以后你没有去找找。

毋仝周说:哪有条件去找,在生产队里,我是被管制对象,连出门走个亲戚都要给队长请假,去找过去相好的,别说不批准,光这罪名就够批斗几回!再说翼城县那么大,又没个具体地址,到哪去找啊。

马民庆为姥爷感到惋惜,却也无能为力。毋仝周还在捧着两个人的照片看,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说:诗涵和你奶奶不一样,新潮,说即使不能和我结婚,也会跟我学做生意,自己开个店,当女经理。

马民庆问:这么多年,你一直没见过这张照片和那缕青丝吗?

毋仝周说:没有,当年西安城兵荒马乱,家里丢了不少东西,书也损失不少,没想到这两样东西还在书里夹着。这些年我虽受了不少罪,老天爷还算有眼,待我毋仝周不薄,起码让我又看到了诗涵的照片。

7

自那一夜与姥爷交谈后,坐在官池拱桥上看书,马民庆精力再也不能集中,姥爷与陆诗涵的故事老在头脑里转。好容易定下神来,却被官池旁路上走动的人扰乱了心。有几回,看见供销社那女人沿着官池尾巴走来,竟以为是姥爷照片里的佳人。那女人三十多岁了,身材保持得不错,竟也娉娉婷婷,颇有风姿。

每次看见女人路过,马民庆知道她下班了,姥爷毋仝周一准也回到家里,便合上书,离开拱桥,回家陪姥爷喝酒。才过了两天,毋仝周似乎已经把照片中的陆诗涵忘掉,不再提那件事。他说过,那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该去面对现实。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供销社的女人身上。这天回家,毋仝周很高兴,说那女人对顾客好多了,像个生意人模样。又说现在他知道女人叫陈美兰,小名好看。

马民庆说:爷,老风流啊,连小名都打听出来了,是不是真对人家有意思,老牛想吃嫩草啊!

毋仝周说:你个碎怂胡说什么,她比你妈还小几岁呢。

马民庆说:你别说,今天我又看见那女人了,如果对顾客不那么恶,还真是好看。

毋仝周说:我不管她好不好看,只希望供销社别倒灶在她手里。

马民庆说:还想你那仝盛源京货店吧,仝盛源早不存在了,供销社是公家的,那女人只是个职工,倒不倒灶和她有什么关系?

毋仝周说:生意上的事你不懂,怎么能没有关系。社会一活道,供销社倒灶是迟早的事,只要不在她手里倒灶就行。好看要用心,供销社还真一时倒不了灶,你别说,好看做生意是把好手。

马民庆对姥爷的说法很不屑,问:怎么个好法?

毋仝周说:业务熟,脑子清,人又麻利干练。

马民庆说:站了二十年柜台,业务不熟才怪呢。

第二天,马民庆从西马村来时,大门紧锁,知道姥爷肯定又泡在供销社里,也不去找,从门槛下取出钥匙开了锁,准备拿书去拱桥上读。没等出门,毋仝周风风火火闯进来,两手空空,一脸慌张。这么多天,马民庆第一次见姥爷从街上回来手里没提东西。问:什么事能让我爷慌张得屁滚尿流。

毋仝周说:这怂娃和爷说话就不能拣好听的,今天好看没上班。

马民庆说:或许是家里有事,请假了。

毋仝周说:可是换了个年轻女娃子。

马民庆说:她请假总得有人替她吧,你着什么急。

一上午,毋仝周再没出去,马民庆也没上拱桥读书。只见姥爷焦躁不安,仿佛情人失约一般,在院里来回踱步。下午,见老头更加焦躁,马民庆说:这么两步路,你就不能再去看看,要还不在,问问那女娃子怎么回事不就清楚了。

毋仝周仿佛豁然开朗,连说对对,却又不肯去,说: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年轻,腿快,就替爷跑一趟。脸上竟是哀求的神色。马民庆知道姥爷不好意思接二连三问一个女人的去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无精打采出了门。

供销社里还是那么清冷,没一个顾客。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女孩坐在柜台里,嘴里嗑着瓜子,见有人进来,并不抬眼。马民庆问:请问陈美兰在吗?女孩不理会。马民庆敲敲柜台玻璃,提高了嗓门再问,女孩抬起了眼,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谁是陈美兰?马民庆说:就是昨天还在这里当售货员的。女孩说:她呀!开除了!她谁?你妈呀。马民庆突然发火,气呼呼指着女孩动了粗口:你奶奶。

回来后,毋仝周还躺在躺椅上,一听说陈美兰让开除了,浑身都像软了一样,问:好看真叫开除了。

马民庆说:就她那服务态度,连我姥爷这样的风流才俊都敢骂老蛤蟆,开除了很正常。

毋仝周说:服务态度差点也不至于开除,她从十六七岁就在这里站柜台,二十年了,怎么说开除就开除,没一点人情。再说,这些天我早把她调教好了,见人亲多了。

马民庆说:爷,你是糊涂了,你想啊,以前她服务态度不好,是因为她男人是县里干部,有人罩,现在一离婚,没人罩了,她又是个临时工,不开除她开除谁?

毋仝周说:我看那女娃子比好看更差。

马民庆说:好我的爷哩,你是把好看瞅顺眼了,骂你老蛤蟆那会,你怎么不说她好。

毋仝周说:你这娃,心就这么硬,不瞅你姥爷正难受吗,还火上浇油。

这一下午,毋仝周再没出去,也没有从供销社买东西,坐在屋里唉声叹气。马民庆望着姥爷坏笑,毋仝周说:你碎怂又想怎么奚落爷。

马民庆说:我看你现在还是花心大萝卜,刚刚看到老情人的信物、照片,还说要去找人呢,又纠缠人家好看。

毋仝周说:我只觉得好看是个能干的女人,没别的想法。你小子虽读了几天书,还是不懂爷心思,和你妈一样。

马民庆知道姥爷说的是实话,但既然不是看上好看,又为什么呢?想一会,心头一亮,还是为了诗涵,姥爷是把好看当诗涵来疼的。

8

马民庆又上藏宝洞抱下来一捧书,这一回,再没什么惊喜,挑来挑去,没什么满意的,还有几本民国小说,读过几页就没了兴趣。有时,读着读着,脑子里就出现姥爷和陆诗涵的故事。这才明白,原来,姥爷的浪漫故事已占据了他的大脑,姥爷与陆诗涵的爱情才是个活生生的民国故事,足够他回味一阵子,比看张恨水、周瘦鹃的小说有趣得多。他每天还要去官池拱桥坐坐,一则官池水面上蜻蜓点水,鸟儿翻飞很有情趣,二则看过往行人也可散散心。有时候,武装部的门开了,他也会进去走走,在庙里的寂静中回味姥爷的民国故事。

没有了那个被姥爷称做好看的女人从官池旁走过,再坐在拱桥上看池水,马民庆觉得少了情趣,他突然悟到,原来自己以前所以选择在拱桥上看书,其实是想看到那女人,解开那女人与姥爷的关系之谜,不管毋仝周怎么解释,他总觉得姥爷对那女人有非分之想。

正晌午时分,太阳将池水照成了一面镜子,反射出蓝悠悠的天。官池旁的路上没一个行人,阳光似乎已将官池和蓝天连成一体,马民庆的眼前只剩下白花花一片,脑子也有几分恍惚。他看见阳光下,官池旁好像站着个女人,这是谁呢,好兴致,这么热的天站在太阳下看风景。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马民庆就不眨眼地看。阳光下的女人身体凹凸有致,漆黑的短发闪烁出耀眼的光。官池远处,他看见姥爷毋仝周正在朝这边跑,急迫地挥手,不知向女人还是向他。他突然明白过来了,心想不好,丢下书朝女人冲去。

那边,女人缓缓朝前走,好像走在一条平坦的大路上,人就这么直通通地栽进官池,好像纯粹是个意外,一点也没有自尽时的决绝与悲伤。毋仝周只差了几步,没能拉住女人,却没有停止脚步,跟着女人跳进了池里。马民庆一惊,心想莫非姥爷要为这女人殉情。在他看来,姥爷入水的姿态比女人要好看的多,几乎是一个标准完美的入水动作。他在学校游泳馆里学过游泳,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姥爷被这污浊的池水夺去性命,正要跳下去救人,却见姥爷冒出头来,一只手抱着女人,朝他喊,大臭,还不过来帮忙。

马民庆惊异姥爷的水性,他从不知道生活在干旱平原的姥爷会水,正发愣,那边毋仝周已抱着女人朝池边游,马民庆一伸手,先将女人拉上来,不等放下,毋仝周已像条河豚般爬上来。女人双目紧闭,躺在池边,湿漉漉的衣服裹出身体的曲线。毋仝周将女人抱起来,脸朝下,在背上重重拍打,又掰开女人的嘴使劲做人工呼吸,哗一声,女人吐出几口黄水,接着又哇一声哭出声来。

毋仝周将女人揽在怀里,说:好看,你吓死人了,没事了,没事了。

女人泪水簌簌,毋仝周说:好看,好看,你这是何苦。

马民庆站在旁边,一点忙都帮不上,毋仝周喊:大臭,看热闹呢?快过来,帮我先把好看扶到咱家。

毋仝周下水及时,女人除呛了两口水并无大碍,从毋仝周怀里挣出来,说:我没事了,再不会寻死,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马民庆发现,女人说这话时,脸上竟泛起一片红晕。

毋仝周说:你这一身水,一身泥的,怎么回去,还是先到我家,换一身衣服再说。

马民庆这才看清,女人和姥爷身上都还在淌水,衣服被浊水泡过,粘满污物,也劝女人回姥爷家换身衣服,又一想,姥爷就一个大男人,换谁的衣服啊。

女人坚决不去毋仝周家,说:不去了,走几步就到自个家。

毋仝周略显失望,说:要不叫大臭送送你?

女人说:不用,我能回去。

女人沿着官池尾巴旁的路缓缓朝西走,毋仝周一脸的担心,朝女人喊:憨女子,再不敢这样啊。那一会,马民庆感觉姥爷对这女人若女儿般亲切。

毋仝周望着女人一步步走远,马民庆却在望着全神贯注的姥爷,等毋仝周回过神来,马民庆又笑,说:没想到我爷老了老了,还侠骨柔情,英雄救美,我就不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

毋仝周说: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呢,当年在西安,我常在浐河、灞河里扑腾,回山西过黄河,一高兴能游过来呢,多少年不游,刚刚猛一下水,喝了两口。老了,不行了。

马民庆说:我看你是救美心切,想都没想,就是不会水,那会儿也会往下跳。

毋仝周说:这哈怂(坏蛋),就知道损你爷。又露出不安的样子,说:大臭,你说说,好看还会不会寻短见?

马民庆说:她要真想寻死,神仙都挡不住,别说你。

祖孙俩回到家里,毋仝周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坐着愣神。到下午,毋仝周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有罐头、糕点、饼干,还有几斤鸡蛋,一块肉。马民庆问:爷,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是不是今天救美有功,想犒劳一下自个儿?

毋仝周却一本正经,没想和外孙开玩笑,说:大臭,和我去看一个人。

马民庆说:看谁,是你的好看吗?她又没伤没病,和你一样,就喝了两口水,何必买这么多东西?

毋仝周说:咱今天不光是去看人,还要办一件大事。

马民庆说:什么大事,不会是和好看定亲吧,我又不会说媒拉纤,要去你一个人去,何必让我当灯泡。

毋仝周说:人命关天,你这娃心就这么硬。又赔着笑脸,竟是央求的神色 说:爷一个人去不是怕人说闲话嘛,好大臭,陪爷去一趟。

马民庆说:要我陪你去也行,有个条件,阁楼上的书,得让我随意挑几本。

毋仝周说:这小子,倒和你爷做起生意了,行,随你挑。

9

陈美兰的住处离官池也不远。沿官池尾巴往西走,过一道琉璃牌坊,经过文庙,再往前是旧县衙门,陈美兰就住在旧县衙里。桑泉镇原本也是个县城,一九五四年撤县,衙门废弃,被县里党校占去,因为没几个老师,又常年没学员,不太像个学校的样子。拐进党校,远远的,旧署衙大堂高高耸立,气势逼人,像张着一张大嘴,随时要将进来的人吞噬。好看住在大堂前的一个小院里,本来这里是党校学员宿舍,因为常年没有学员,即便有也没人住校,租给了在桑泉镇上班的职工。祖孙俩进了小院,一个老太婆正抱着个婴儿,呜呀呜呀地教学人话,见二人进来,瞄一眼,说是找好看的吧。又努努嘴,伸手朝一间屋里指指,很神秘的样子。马民庆便想,姥爷果然想得周全,不然这老太婆不晓得会传出多少闲话。

进了屋,却见好看怔怔坐在床沿,看见二人进来动了动没有起身,毋仝周并不尴尬,说:我和大臭来看看你。

马民庆朝屋里望。屋子并不大,一张床占了一多半地方,却收拾得整洁,飘散着淡淡的香皂味,弥漫出单身女人的气息。

毋仝周自己找只凳子坐下,说:好看,你说你是何苦,供销社站柜台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个月才三十几块钱,到哪随便都能挣到。

陈美兰眼泪簌簌往下落。毋仝周说:这年头,想做大事不好办,若还想站柜台,那还不容易,当年在西安,我家字号里光站柜台的有十几位,全是店里脑子不开窍的伙计,机灵些的都跑街当掮客,独当一面。

马民庆埋怨姥爷:人家正伤心呢,你说这干啥?

毋仝周说:我说的是实话,好看,你才三十几岁,日子还长着呢,就打算站一辈子柜台?

陈美兰泪眼迷蒙,可怜兮兮望毋仝周,终于开了口:你说我不站柜台,还能做啥?

毋仝周说:经过这件事,你也算到阎王爷那里去了一次,以后,就要重新开始,再不能稀里糊涂过以前的日子,这柜台就是让咱站,咱也不站了。

陈美兰一脸迷茫,马民庆也一脸迷茫,不知道毋仝周要干什么。

毋仝周说:不管哪个社会,要想发达,让老百姓过好日子,都离不开买卖人,我看现在这社会要变,用不了两年,生意人又会吃香,就看你敢不敢干。

马民庆插话:那又能怎样?

毋仝周并不理会,直勾勾望着陈美兰,说:好看,你敢不敢自己干,在桑泉镇开一家自己的店?

马民庆心里一惊,他明白,这就是姥爷要办的大事。

陈美兰也一惊,随即眼里放光。说:能行吗?

毋仝周说:能行,你站了二十年柜台,开店是老本行,再说,你业务熟,脑子清,人又干练,自己开店熟门熟路,我敢打赌,你若自己干,不出三年,供销社就得关门。

陈美兰满脸疑惑,说:政府允许吗?

毋仝周说:现在或许还不允许,我敢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允许,说不定还会鼓励。不听广播里天天喊要搞活经济吗,凭什么搞活,就是要让人做买卖。

陈美兰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毋仝周也露出笑意,说:这就对了,女人就得笑,笑了才叫好看。

马民庆知道姥爷又老不正经了,怕这样一来,被陈美兰轻看,对姥爷说:你说得容易,自己弄个店容易吗?

毋仝周说:确实不容易,能吃苦受累还不行,还得脑子活,会经营。不过,这都不在话下,好看不知道,你小子总该知道你爷是谁,这么个小店能难得住我吗?

毋仝周说得起劲,陈美兰目光却黯淡下来,毋仝周问:好看,你觉得这事怎样?

陈美兰呢喃不语,毋仝周又问:是不是没这胆量?心怯?

陈美兰咬咬牙,说:我都死过一回了,什么事不敢?叔,你是我恩人,你说怎样就怎样。可是开店要有本钱,我一点都拿不出来。

毋仝周哈哈笑,说:这就入题了,说的是内行话。我这一辈子,只做过十几年生意,可娘胎里就是生意人,说话办事都是生意人脾气。钱由我想办法,好看,咱可说好,我也不白帮你,你也别报答我。店开起来,咱俩五五开,你我各半,照过去字号里的规矩,这叫人银对半,你当掌柜,我当东家,我只有一点要求,你答应了,咱这店就开,不答应权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美兰已经被毋仝周说得跃跃欲试,哪里肯放过这种机会。问:叔,我这命都是你给的,有什么条件不能答应。

毋仝周说:其实也没什么,三年后,这店名字必须叫仝盛源,桑泉镇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名号,以后,咱这店就是百年老店。

至此,马民庆算彻底明白了姥爷的心思。

陈美兰问:就这么个条件?

毋仝周说:就这条件。

陈美兰又笑了,这一回,马民庆觉得这女人像个女孩般,笑得很甜蜜,很纯真,风韵犹存这词儿用到她身上很合适。陈美兰说:叔,就按你说的办。

毋仝周说:好看,你我既然一起开店,就是合伙人,以后再不能叫我叔,叫老毋,或什么都行。对了,你以前不是叫我老蛤蟆吗,就这么叫,我爱听。

马民庆觉得好笑,又想,陈美兰虽不是天鹅,姥爷分明是想做吃天鹅肉的蛤蟆。

听毋仝周这么一说,陈美兰脸色通红,竟露出娇羞状,说: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会这么叫了。

马民庆坏坏地笑,说:就这么叫,我爷爱听。

毋仝周呵呵笑,说:还是我外孙懂得他爷心思。

10

以后的几天,毋仝周几乎不沾家,不停气地在镇上转,看中了好几个门面,都因为是公家的,被嘲笑了一番后,黯然离开。

马民庆关注着姥爷和陈美兰店铺,更焦急的是总不见曹晓玲回信。因为回信地址是姥爷家,他已经不止一次问过毋仝周有没有他的信。一天中午,毋仝周拿着一封信,眉飞色舞地朝马民庆挥舞,说:碎怂,里面有照片,是不是女朋友寄来的,能不能让爷看看,也帮你拿个主意。

马民庆说:我可不敢让你看。

毋仝周说:为什么?

马民庆说:她是真天鹅。

毋仝周眨眨眼,反应过来,说:你个哈怂,绕着弯骂你爷呢。

信封里果然有曹晓玲的照片,好像是新照的,照片上的曹晓玲笑得很甜,带着几分妩媚,没有了马民庆说的憨气,反倒让他觉得不习惯。与照片一同寄来的信写的很简单,话语里流露出女孩子的矜持,三言两语就结束,只有半页纸,让马民庆好生失望。信纸另一半画着简单的线路图,标明从什么地方下车,再去什么地方倒车,什么地方进山。马民庆看了头疼,根据这幅图显示,要到她所在的山村,需要倒两次车,下了客车还要步行十多里。

毋仝周早把照片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赞叹,说:好女孩,到底是上大学的,气质不一样。

马民庆说:其实就是个山里女娃,土气得很。

毋仝周说:不是人土气,是照片没拍好,角度不对,光线也不对。

马民庆说:山里照相馆能拍成这样已经不错。

毋仝周说:什么不错,你见过我和诗涵的照片吧,那才叫照相,当年,蒋二公子纬国与大华纱厂老板石风翔女公子石静宜成婚照,就是那家照相馆照的。你应该领着人家女孩,挑省城最好的照相馆,美美照一张。

马民庆没忘记揶揄姥爷,说:以后,你和好看也美美照一张。

毋仝周说:再不准开这种玩笑,我和好看只是合伙做生意。又瞥见外孙手里的信,问:写的什么信,怎么弯弯曲曲的像地图。

马民庆说:是曹晓玲给我画的线路图,过两天我准备去古魏县看她。

毋仝周问:你对象是古魏县人吗?

马民庆说是。毋仝周愣了一会神,说:我想起来了,大臭,上阁楼去,把那两箱东西搬下来。

马民庆预感姥爷又有什么宝贝要重见天日,有种探秘的冲动,觉得那窄窄的夹墙更加不凡。搬梯子上了阁楼,抱起箱子。箱子不大,分量也不重,不像藏有珠宝的样子。小心翼翼抱下阁楼,毋仝周用一把锄头状的钥匙捅开了铜锁,打开箱盖,一股陈旧气弥漫开来,果然是一册册发黄的账簿,封面都有竖写的名目。马民庆有些失望,问:真是账本啊?

毋仝周说:早给你说过,就是不相信你爷。

毋仝周戴上老花镜,开始翻账册。那一会儿,马民庆突然发现姥爷的手是那么与众不同,颀长灵活,在发黄的纸页上若游龙戏凤,一会儿食指伸出,点住一行字,一会儿,又若长蛇捕蟾,轻灵迅捷,捕捉到一组数字,翻页时,食指与中食轻轻一动,若玩杂耍,等账页翻过来,食指又微微抬起,如故地重游,举目张望,若非手背有几点老年斑,谁也不能相信这是双年近六旬的老人的手。老花镜已经落到鼻尖,毋仝周全神贯注,一页页翻,马民庆立刻想到了电影里账房先生的样子。

马民庆不知道姥爷究竟找什么,问:这都是几十年的陈账,翻它干什么?

毋仝周头也不抬,仿佛从一笔笔账目往来中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一会儿痴呆,一会儿微笑。一箱账册翻完了,毋仝周眼里放出光,马民庆从没有见过如此精明干练的目光,那目光里透出的智慧分明与学校里的教授大不相同,扫人一眼,感觉到的是老谋深算与毋庸置疑,马民庆被这样扫了一眼,就听姥爷喊:还发什么愣,不是还有一箱吗,搬下来。

马民庆又上了阁楼,突然感觉自己就像姥爷手下的小伙计,只有听东家吩咐,一溜烟地小跑,容不得说半句话。

第二口箱子又搬了下来,仍然很轻,马民庆已无好奇心,打开看,果然还是一些账册,只是多了一叠借据。毋仝周一张张仔细翻看,眼睛一亮,说:就是这张,没想到还在。

马民庆问:为什么非得是这张?

毋仝周将借据递过来,说:你看看。

马民庆细看这张借据,只见发黄的生宣纸上写着几行毛笔字:兹借仝盛源钱庄毋仝周光洋壹千元整,月息贰分,壹月清偿。借款人:天顺车行古魏檀凹村薛生雨。时间是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十八日。

毋仝周问:知道为什么非得是这张了吧。这一沓借据总共五十八张,都是几十年前仝盛源银号客户的借据,世道变化,早就物是人非,其他借据也就是一张纸,唯独这张我还想讨回来,一则这张借据关系重大,二则薛生雨和我年龄相当,估计还健在,当年就出了名的好人,讲信誉,肯定不会赖账。

马民庆明白这是一张什么借据,原来,它正是姥姥为将陆诗涵赶走,卖了四合院,又把钱借给天顺车行老板的那张。这发黄的借据,可不单是一千块光洋,还负载着一段恩怨,一段纠葛,怪不得姥爷要将它挑出来。

毋仝周又问:知道为什么让你看吗?

马民庆故意装糊涂,说:不知道。

毋仝周说:这薛生雨和你对象一样,都是古魏县人。

马民庆知道姥爷要做什么,仍问:莫非你想讨回这笔钱?

毋仝周说:就是想讨回来,借债还钱,天经地义,薛生雨知道这道理。

马民庆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社会,再说,你连字号都充公了,这借据还能算数?

毋仝周说:社会变是社会变,这借据是我和薛生雨的私人往来,时间越长,他越应该还,薛掌柜可是个厚道人,心性又强,不会赖账的。

马民庆说:这关我什么事?

毋仝周说:好大臭哩,再帮爷这一回,我和好看开店正等用钱,你不正好去古魏县吗,多跑不了几步路,少和对象亲热一会就把事情办了。爷也不让人白跑腿,讨回这钱,阁楼上的书全归你,怎么样?

马民庆说:不行。

毋仝周说:这哈怂,倒和爷认起真来,好好,讨回账算你一成,怎么样?

马民庆说:这还差不多,按说我要两成才合理。

毋仝周嘿嘿笑,说:这碎怂从哪学的这一手,还别说,我开银号那会,讨账抽两成是少的,话说回来,我不是你爷嘛,总得讲个人情。见了薛生雨,你对他说,利息就不算了,只还本金,一块光洋合一块钱人民币,他可占大便宜了。

马民庆说:谁占便宜还不一定呢,我要是薛生雨,就不认账,再去政府告状,不判你罪算轻的。

毋仝周说:薛生雨不是那样的人,肯定认账,再说,他就是告状又能把我怎么样,这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他欠我钱,政府也不能不讲理吧。

马民庆说:我可把话说到前头,我只负责把借据给薛生雨看,人家给不给,我不管。

毋仝周说:薛掌柜看到字据,肯定会还钱。

11

古魏县离桑泉镇并不远,却隔着一座中条山。马民庆小时候,就常常望着远处的青山遐思,想那座山为什么有时候是黛青色,有时候是蔚蓝色,有时候又没了踪影。大了在生产队干活,知道那座山叫中条山。有一回生产队修池塘拉石料,马民庆和其他两个年轻人被派去,坐马车走了一天,颠颠晃晃来到山脚下,才知道中条山不是黛青色的,也不是蔚蓝色的,而是葱绿葱绿,像一幅画儿。中条山呈东南西北向,到黄河边就断了头,河西面不远就是华山。上大学后,马民庆才知道,中条山与华山本应是一条山脉,以后地质裂变形成沟堑,黄河才能从两山间穿流。

桑泉镇在中条山北,隔着涑水平原,距山脚不过三四十公里。古魏县藏在中条山南,从桑泉镇去古魏县要先到蒲东县,再乘车从山尽头绕,沿黄河再走三四十公里,才能到古魏县城,算下来路程有上百公里。

马民庆清晨从桑泉镇坐上客车,先到蒲东县城。等了两小时,换上去风陵渡的客车,站在河边看了一小时黄河流水,等到去古魏县的车,下午三点才到古魏县城。下了车,马民庆早就饥肠辘辘,一边从书包里掏出火烧大啃,一边看曹晓玲寄的线路图。火烧是姥爷特意给准备的,包里的点心、罐头、饼干也是姥爷给准备的,说第一次上女朋友家,不能空手,怎么也得带礼物。临行前又特意往马民庆书包里塞了盒顺风烟,说出门在外,难免要问路寻人,递根烟好开口。马民庆给客车司机递了根烟,才知道并没有去清泉村的客车,问那地方有多远,说不远,四五十里。马民庆傻了眼,心想,莫非曹晓玲每次放假回家都要走这四五十里路,又想既然曹晓玲都走,自己也能走。

古魏县城冷冷清清,街道上没几个人,问清了方向,便甩开步子朝西走。没等出城,远远望见一座古塔,马民庆来了兴趣,脚下又快了几分,一边走,一边数塔的层数,又为古塔的残破惋惜。一会儿,古塔近了,是座砖塔。仰头看,塔尖若戳在蓝天中,一层层晃得人眼花,仰得脖子疼,却见塔体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宽可入人,塔体似乎摇摇欲坠,觉得可惜,不由叹口气。旁边有人瓮声瓮气说,别看塔裂了缝,一到七八月间会自动合上,严丝合缝,到二三月又裂开,往外冒青烟。马民庆看那人,是个粗大的中年汉子,胡子拉碴,一身粗布衣衫,正端着旱烟锅趷蹴在塔下吞云吐雾。马民庆觉得那人说得神奇,走上前搭讪,问为什么会这样。那人说:这是座神塔,一张一翕都是神在冥冥中操控。马民庆知道这话只是传言,为什么开阖自有道理,心里却对古塔产生敬畏。正想深问,又见汉子身边停着一辆小四轮儿,车斗里煤装得冒尖儿,拍得瓷瓷实实,心里一动,递上一根烟,问汉子去哪?汉子说是去南辿村。马民庆马上想起曹晓玲的线路图上有南辿村这个名字,就有了搭便车的想法。没等开口,汉子却问:小兄弟不是古魏人吧,这是要去哪?马民庆说是去清泉村。汉子人说:那可是在山里,远着哪,小兄弟有福,我是顺路,能捎小兄弟一截。

等了一会,又来了两个人,一起坐上突突淌黑烟的小四轮儿,出了县城,一开始路还算平坦,再走就坑坑洼洼,颠颠晃晃,眼看太阳卧在远处的山头,车停了,汉子回头对马民庆说:只能捎你到这里,剩下的路只能靠腿脚了。

马民庆下了车,顿时有一种山清水秀的感觉。远处的中条山峰峦起伏,重叠变幻。一条山涧里白花花的乱石若滚动的皮球,涧水清澈,蜿蜒曲折,无声流淌。山涧两旁绿树生荫,与青山相接。马民庆开始喜欢起这地方。先跳到山涧洗了把脸,按照汉子的指点,沿山涧旁小路往前走。一旁崖壁铲得齐整,上面用白石灰抹了三个圆坨,写三个黑字:南辿村。马民庆心想,怎么取这么个村名。晋南一带方言,南辿与难缠同音,就想这村名一定有来历。小路沿着沟涧延伸,马民庆一路走一路看风景,不觉又渴了,爬到涧底撩水喝,只觉甘甜清凉,与桑泉镇的水质大不相同。

离山峰越来越近,马民庆倒没觉得有多累,路开始离开山涧,拐入逼仄的深沟,不觉间四面全是大山,人便被裹在山峦中间,四面阒无人迹,一蓬蓬野草随风起伏,马民庆顿时有了恐惧感。沟两旁生满红香椿树,间或有枣树似从沟畔跃然而起,横跨在沟中央,挡住天日。马民庆一路走,一路揪下随手可触的野花。不知不觉,两面已是怪石巉岩,局促得让人焦躁,好容易看到前面亮晃晃的,似乎要出沟,一条更大的山沟却突兀地出现,沟畔豁豁牙牙,雨痕累累,马民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山沟,探头朝下望,只见沟底屋舍若隐若现,如在幽境。再抬头望,山腰间雾霭缥缈,将一条七折八拐的小路遮掩得见头不见尾。到此间,马民庆真累了,找一块山石坐下,再啃姥爷塞进书包的火烧,却口渴得难受,强忍着往前走,隐隐听见水声,攀过一道坡梁,一股山泉水在乱石间汩汩流淌,再趴下好一阵牛饮。喘口气抬起头来,却见晚霞已将峰峦映红,顿时有了一种进入仙境的感觉。

远远的,一座高崖上站着个农妇,穿一身深色衣服,包白色头巾,背衬着火红的晚霞和大山,朝这边眺望,马民庆正感到奇怪,却见那农妇跳起来,一晃一晃地朝这边挥手,又一蹦一跳下了山崖,步履轻盈,腾云驾雾般朝这边跑,马民庆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感到诧异,只听见嘹亮清脆的女声在山间回荡:马七儿——马民庆明白了山崖上的农妇是谁,紧跑几步,两个人就抱在一起。

激动完了,马民庆上下打量,问:怎么这身打扮?像个村姑。

曹晓玲也望着马民庆,说:我本来就是个村姑,这几天帮妈干活,钻包谷地,不换身衣服怎么行?

马民庆好像又看到了那张旧照片上的曹晓玲,憨憨傻傻的,脸儿晒得黑黑俏俏,头巾上洒满包谷缨花儿,明明是个大活人,却仿佛回到照片中。马民庆顿时看痴了。

曹晓玲摘下手巾,一头乌发流泻下来,甩了甩,俨然又变成个女大学生。两个人再次抱在一起,马民庆说:你这地方真美,仙境一样,你也像个仙姑一样,一开始我都不敢抱了。

曹晓玲咯咯笑,指着不远处的山峰,说:看见那座山了吗,叫九峰山,当年可是吕洞宾修道的地方,怎能没有仙气。

清泉村在一面山坡上,稀稀落落几户人家随坡就势,参差错落,全都凿穴而居,一眼眼窑洞将苍凉的山坡变得极富山乡气息。门前都有石垒的猪圈,曹晓玲临进家门时,对着一头山羊般瘦削的猪啰啰啰叫了几声,一副亲昵的样子。又回头对马民庆说:马七,这猪是今年寒假我和妈从山外背回来的,当时还是不满一尺长的猪娃,现在眼看都要出槽了。

曹晓玲家总共有三眼窑洞,窑脸儿上部呈拱形,都带雕花,窗棂上贴一双鱼戏莲花剪纸,将窑洞装扮得古色古香。一个瘦长的汉子正在劈柴。见两人进来,瞥一眼,又高举起斧子,将一根木头劈作两半。曹晓玲说:爹 ,这是马七。

马民庆说:叔,我是马民庆,忙着呢?

汉子抬起眼说:来了?

马民庆说:来了。

汉子便不再说话,咬牙将斧子朝一根木头狠狠剁去,苦大仇深的样子。马民庆感觉他并不欢迎自己到来,正尴尬,曹晓玲说:窑里坐,先喝口水。

走进窑洞,马民庆觉得里面清凉舒适,光线有点暗,坐在炕沿上,打量窑里陈设,白石灰墙壁有些发暗,窑内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大炕紧挨着窗,占去光线最好的地方,另一头有炕桌,不足二尺高的砖台将炕与其他地方隔开。不等马民庆看仔细,一个女人在外面喊:“臭女,人接来了吗?”

马民庆暗自发笑,心想曹晓玲怎么会有这么个乳名,又想起姥爷常喊自己大臭,感觉两人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儿。曹晓玲羞赧地看了马民庆一眼,不等回答,外面的女人已撩开门帘进来,是个健壮朴实的中年妇女,头顶上的手巾同样沾着包谷缨花儿,与刚在山坡上见到曹晓玲打扮几乎相同,猛一看就是中年版的曹晓玲。

曹晓玲说:妈,这就是马七。

马民庆乜曹晓玲一眼,老老实实叫了声婶,又强调他叫马民庆。

女人却瞪大了眼,一副惊异的神色,问:你们家兄弟几个?你是老七,下面还有没有弟弟?你爹妈真不容易。

曹晓玲咯咯笑,说:人家可是宝贝独生子,哪来的兄弟几个。

女人疑惑,说:那怎么叫马七?

曹晓玲笑得合不拢嘴,说:他在班里年龄排第七。

女人放下心来,盯着马民庆从头到脚看完,眼里散发着满意的光,仿佛相中一件东西,说:小伙人不错,你爹妈都好吗?

曹晓玲抱怨:妈,人家赶了十几里山路,还没吃饭呢!

女人哈哈笑,说:瞅我这记性,你和马七,不,和民庆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

等女人出去,马民庆对曹晓玲轻轻喊:臭女,臭女,哈,臭臭女。

曹晓玲就要扑上来锤打,马民庆趁势抱住,凑在耳边说:我小名叫大臭,咱俩是一对儿,臭男臭女。

曹晓玲说:谁和你臭男臭女。

马民庆问:你妈人真好,是不是也在包谷地干活。

曹晓玲说:我和妈在包谷地里干了一后晌活,我去接你,妈又干了一会,回来迟了。

马民庆问:你都不是村里人了,还下地挣工分?

曹晓玲笑,说:挣什么工分,是在自家地里干,从今年春天起,土地就归一家一户了,都是山地,一绺一块,各干各的。

马民庆想起了毋仝周说的话,不禁又偑服起姥爷。

吃过饭,月光照得院子若洒银辉,眼前的山峦黑黢黢,连绵起伏,若一条巨蟒,山风吹来,清爽湿润,带来山的味道。马民庆和曹晓玲坐在枣树下,说学校里的事,某某同学又和村里定亲的女孩退婚了,某某男同学和某某女同学好上了。曹晓玲妈坐在月光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驱赶飞虫,静静听两人说话,眼里满是欣赏,让马民庆压抑的心情顿时放松。曹晓玲爹坐在暗处,将烟锅抽得一明一暗,飘来呛人的烟味儿。马民庆老觉得烟锅里的亮光像不断眨动的眼睛,用敌意盯着他不放,仿佛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马上就要掳走他的宝贝女儿。本来想和曹晓玲去外面走走,感受一下山村的夜晚,却被那敌意的目光刺得没了兴趣。

马民庆想起了姥爷交代的事,本来他不想在这温馨的场合说这种事,却被那目光逼得再无话可说。只好开了口,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檀凹村?

曹晓玲说:没听说过。她妈也连连摇头。她爹从月光下飘过了疑惑的眼神,慢悠悠开了口,说:檀凹村在县东,咱这里是县西,远哩!

曹晓玲问:打听檀凹村有什么事?

马民庆不愿意提讨账,说姥爷有个几十年不见的朋友,想去看看。

曹晓玲来了兴趣,说:明天我陪你去。

马民庆这么说,本来就是想摆脱曹晓玲爹敌意的目光,和女朋友无拘无束单独待在一起,好好玩两天,并不想真给姥爷讨账。见曹晓玲主动提出一起去,顿时喜形于色。不料曹晓玲爹马上给泼了冷水,说:不行,那地方不通票车,难找,来回要百八十里路。

曹晓玲说:我们骑车子去,不搭票车。

月光下,她爹飘来怨怼的目光,再不说话。她妈说:骑车子好,两个年轻人换着骑,倒省事。

12

马民庆和曹晓玲第二天一早就上了路。曹晓玲换了长裙,一头齐肩长发瀑布般流泻。两人选择了沿山路,马民庆骑车,曹晓玲斜坐在后面,一双脚交叉,随两条修长的腿高高翘起,一手紧搂马民庆腰,像一对小夫妻。路在山脚下蜿蜒,山峦仿佛有意陪伴一对恋人,不时迤逦出奇异美景。两人一路说笑,遇到溪流就停下来撩水嬉戏,掀起石头摸螃蟹、捉鱼虾,早将毋仝周交代的事忘在脑后。

太阳挂在了头顶,两人来到了一个叫地皇泉的村子,只见一座玲珑的亭子下,坐着一位银髯老者。亭子上写“涌泉亭”三字,一股泉水从亭子旁流出,在阳光下亮晃晃,银蛇涌动般拐进碧绿的田间。看见两人,老者很远就把好奇的目光迎来,马民庆一脸谦恭,上前问这叫个什么泉。一位老人带着炫耀,说叫地皇泉,水甜着呢,从前仁宗皇上……马民庆急忙打断老者的话,问檀凹村。老者说还远哩,往东十几里下了坡再走十几里就到了。马民庆谢过老人,悠悠上了车,曹晓玲坐在后面咯咯笑,说咱这走法,天黑也到不了檀凹村。又指着山下说:你看,下面就是县城,一晌午我们才走了不到一半路。马民庆扭头望,果然看见山下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房屋,那座高塔突兀地立在中央,北面,隔着一大片田野,高大的房屋富丽堂皇,金黄色的屋瓦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将古旧的县城衬得更加破败。问:那是什么地方?

曹晓玲说:这都不知道啊?还是学历史的。

马庆民顿悟,又有了去看的冲动。说:永乐宫吧,下去看看。

曹晓玲说:你忘了咱出来是干啥的,再去看,就别去檀凹村了。

马民庆说:哪天再来一定去。

小路白晃晃往前延伸,倒也平坦,两人不再嬉闹,马民庆猫腰埋头奋力蹬车,车胎摩擦着路面沙沙响,正力竭之际,又一座飞檐翘角的大殿赫然出现在阳光之下,荒凉的沟壑顿时有了光彩。马民庆问:那是个什么地方?曹晓玲说:不知道。马民庆说,过去看看。

下一道大坡,再绕沟转,大殿近了,马民庆认出是座庙宇,却不明白这样一个荒凉所在为什么会有座庙。再看地形,身边是一条宽阔的大沟,沟内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恰在庙宇旁形成一片积潭,潭水碧绿,映出青山倒影。庙宇在一座高崖之上,异常巍峨高大。崖旁有发白的小路,似有人迹,马民庆丢下自行车,和曹晓玲携手爬上去,却看见另一面也是一条深沟,沟对面隐隐有几户人家。再看那座庙,不由失望。远处看上去高大的殿堂,从近处看并不雄伟,而且残败凋零,一面山墙已塌圮,在殿旁堆出一片瓦砾。大殿应该是歇山顶,整体粗犷豪放,梁柱斗方拙朴粗糙,系元代建筑无疑,却没有该有的气势,殿顶上有几处破洞,露出灰白的木椽,如同破落的贵族一样,气度还在,却现出落魄相。殿前几通发灰的石碑突兀地挺立在荒草中,其间踩得发白的小路直通殿门。曹晓玲握紧了马民庆的手,说:挺怕人的,咱走吧。马民庆心也嗵嗵跳,却想进去看看,走几步,嗅到淡淡的檀香味,说:奇怪,这破庙里还有香火。

跨进门,檀香味更浓。殿里很空旷,没有威严慈悲的佛像,也没有狞厉可怕的护法,两面墙上的壁画挂满雨痕,若隐若现,殿顶破洞投进一缕阳光,恰巧照在迎面神龛上,这才看见一尊佛像身披红袍,摆放在神龛上,小得与神龛不相称,好像是原来的佛像毁坏后,有人临时放上去替代的。佛像前三箸高香青烟缭绕,香前摆着几样供品,有水果、糕点,还有一只狰狞可怕的猪头,殿内却空寂无人。马民庆正觉奇怪,神龛后走出一个灰衣人,对二人双手合十,颔首施礼。轻声说:二位施主来此即是有缘,上一炷香吧。马民庆抬眼望,站在对面的是个女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秀,身材高挑,却是一脸冷漠,眉宇间透出的清高似曾相识,便想,这女子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

曹晓玲也盯着女人看,突然傻傻地问一句,这庙里就你一个尼姑?

女人双手合十,轻声道:未明不过是个粗拙村妇,居家向佛,哪敢妄称比丘尼。

曹晓玲又傻傻地问:这荒山野岭的,你一个人不怕。

女人说:佛在心中,万物皆为善类,何怕之有。

曹晓玲又问:这庙叫什么?

女人说:延祚寺。

曹晓玲还要问,却感觉女人身上隐隐有一种高雅气,衬得自己粗俗无比,再也张不开嘴,便拉了马民庆,上炷香,一起跪在蒲团上,俯首长拜。

女人默默看两人拜完,说:尘缘如水,携手情已浓,且珍惜。从女人的话里,马民庆听出她略带一点陕西关中口音,和姥爷的口音有几分相似。

走出延祚寺,两人仿佛于碧泉沐浴,神清气爽,又觉得这女人不同寻常。仿佛被女人感染,说话再不浪声大气,也不再亲热嬉戏,马民庆若有所思,说:我怎么感觉这位未明居士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都有法号,肯定不是居家向佛那么简单。

曹晓玲说:让人想起易安居士、幽栖居士。

马民庆说:你们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么一号女子。

从土崖下跨上自行车,太阳已偏西,两人却还不知道檀凹村在哪里,再不敢耽搁,恰好又是下坡路,车子若箭般往下蹿,吓得曹晓玲紧紧搂着马民庆腰,娇声不断,马民庆骑得愈发张狂,不觉得离中条山就远了。再下车歇息,两人相依而坐,回望山峰雾霭缠绕,神秘朦胧。马民庆又想起了延祚寺里那位神秘的女人。对曹晓玲说:我看那位未明居士不像本地人。

曹晓玲说:你是想说我们这地方人没有那么好的气质吧?凭什么我们这地方就不能出那么一个人。

马民庆说:那位女居士气质非凡,平静中带着高雅,绝非乡间人物。

曹晓玲说:这么说倒也不错,古魏县自古是高人隐居之地,唐代有吕洞宾、李商隐,清代有吴霏,个个都气度不凡。古人说: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当年不食周粟,采薇首阳的伯夷、叔齐不正是在中条山隐居吗?只是这些年动乱不止,哪里还会有什么高人。

马民庆说:那可不一定,越是动乱年代,越有高人隐居。

曹晓玲说:照你这么说,我家说不定就是高人后代呢。

马民庆说:你妈不像,你爹像,一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慌。

曹晓玲说:我爹这辈子不容易,是从山外招赘到我家当上门女婿的,又比我妈大七八岁,心疼我,也爱我妈,却从来不当家。

马民庆说:这就对了,我看你爹就不像个山里人。

13

从早晨出来,两人一路上只顾嬉闹亲热,沉浸于热恋中,竟忘了饥饿,到这时肚子都咕咕叫。马民庆将自行车拐进路边一个村子,找到代销店,买了一斤饼干,吃得两人满嘴噗噗喷末,又上附近人家讨了水喝,顺便问檀凹村位置,知道不远了,吃饱喝足,这才骑上车悠然离开。

再拐回来时的路上,却见远处扬起一阵尘土,若风暴般朝这边游移,渐渐近了,看清楚是一辆客车。马民庆说:你爹不是说这边不通票车吗,这是啥?曹晓玲说:我爹一辈子不知出过几次山,哪知道这些。这是从运城过来的车,我每次放假回来都坐,要翻中条山,在山里绕来绕去,晕得人想吐,我让你从风陵渡那边来,远是远些,却平坦舒服。

客车从身边经过,将两人裹在尘土中,过后,都灰头土脸。马民庆说:看来,到檀凹村也能搭票车,比去你家容易得多。

再往前走,路旁杨树上钉一块木牌,上面写“檀凹村”三个字。沿木牌指引的方向,两个人拐进了岔道。以为马上就到了,却见四野一望无余,看不见有村子。再用力蹬了一阵车子,前面零零落落几座房子,稀稀疏疏几棵树,没有连排的村舍,更不见村人往来的巷道,根本不像个村落,却分明飘来烟火气,又有几声鸡鸣,几声犬吠,仿佛都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正觉得奇怪,从地下缓缓钻出个女人,远远望着两个人笑。

马民庆问:大姐,知道檀凹村在哪吗?

女人露出诧异的神色,说:这就是檀凹村呀!

马民庆莫名其妙,朝四周看,仍不见村舍,也不见人。

那面的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得直不腰。说:怪不得呢,我们这村住的全是地窨院,你到哪里找房子。

马民庆还是不明白,问:什么叫地窨院子。

女人朝地下指指,说:这就是我家,你往前走几步,看看就明白了。

马民庆满脸疑惑朝前走,女人说:小心掉下去。

马民庆停住了脚朝下望去,下面竟是个深藏在地下的四合院。一个长方形的大坑,足足有八九米深,坑沿堆起土棱,看来是挡雨水的。坑壁有明显的凿痕,分明是平地取土,硬挖出来的。坑下四面竟是弧顶状的窑洞,与曹晓玲家的并没什么区别,窗棂上也贴窗花,一只辘轳夸张地伸胳膊蹬腿,立在大坑中央,一个汉子刚把一桶水绞上来,往窑洞里提。旁边,一个小儿歪歪扭扭,牙牙学步。马民庆仿佛看到了一个化外世界,世外桃源。问曹晓玲:以前你见过这种院子吗?

曹晓玲说:见过,我是住窑洞长大的,自然格外关注窑洞,这种窑洞学名叫下沉式窑洞,也叫天井式窑洞,当地叫地窨院,我家那种叫靠崖式窑洞,还有一种叫独立式,你见过。

马民庆说:我就奇怪,现在还有这种窑洞。

曹晓玲说:别看这种窑洞原始,其实住起来很舒适,接地气,冬暖夏凉,我姨家就住这种窑洞。

马民庆还在啧啧称奇,曹晓玲却说:还是赶紧找人。

马民庆回过头想问女人,却发现那女人早不知去向,好像又钻回地下,朝下面的汉子喊:大哥,薛生雨是哪一家?

汉子抬起头,朝南边指,说:你是说狗剩老汉吧,往前走,有棵青檀树的就是。

马民庆又莫名其妙。与曹晓玲往南走,远处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曹晓玲说:这就是青檀树。马民庆上前看,只见树叶儿尖尖,叶间有榆钱儿般的东西,说:这明明榆树嘛,怎么到了这里就成了青檀。曹晓玲说:不记得《诗经》里说坎坎伐檀吗,青檀树名字虽古,其实和榆树差不多,在植物学里属于榆科,咱系里吕教授考证,古魏县就是当年古魏国所在的地方,《魏风》就出自这里,“坎坎伐檀”也出自这里。

马民庆瞬间对这地方有了敬意。距青檀树两三丈远,也是个大坑,坑沿不远处,倒扣着两三口烟熏火燎的破水缸,一望便知是下面窑洞的烟囱。走到坑沿朝下望,下面也是个地窨院,却比刚才那家破败得多,坑壁雨痕累累,冲出了沟槽。院南面是个猪圈,一位头发花白、略显佝偻的老汉把一盆猪食倒进石槽内,望着猪笑。马民庆感觉,这可能就是姥爷要找的薛生雨,说:怪不得我姥爷几十年找不见,原是藏在地下。想喊一声,觉得唐突。想下去,又不知道门在哪里。围着地窨院转了半圈,看见一条长长窄窄的坡道,斜斜刺往地下,知道这就是进地窨院的路了,与曹晓玲沿坡往下走,感觉越像要穿越时空,去另一个世界。坡底有个形同虚设的木栅门,发灰的木头用铁丝捆扎在一起,歪歪斜斜耷拉下来。走过去,一条如同隧道般的过道,黑黑的,带着一股黄土味和一种史前气息,有种地下探幽的神秘感,连脚步声都空洞悠远,不等细想,拐过一道弯却豁然开朗,那位老汉笑眯眯地站在阳光下,脸上密集的皱纹和苍白的头发都熠熠生辉,见两人进来并不说话。马民庆说:老伯,来看看你的地窨院。老汉:好好,看吧看吧。算是打过招呼,两人正尴尬,对面窑洞窗扇一转,露出一张富态的老人脸,不等两人看清,窗扇又咯嗒落下,声音却传过来,是学生娃吧,这破院子有什么看的?快进来坐。

马民庆与曹晓玲朝里走,瞥见窑脸上挂着一只斑驳的木匾,上写“三凤家声”。心说这下肯定找对人了。

走进窑内,感到清凉舒服,却没有想象中的潮湿,格局与曹晓玲家差不多,同样是一张大炕临挨着光线好的窑门,越往里,光线越暗淡。老太婆小脚,忙不迭地穿鞋下炕,像家里来了亲戚般热情,把两人往炕上让,说:让你们笑话,家里连条凳子也没有。又朝外面喊:死老汉,还不给娃们倒水。

老汉动作迟缓,神情木讷,提一个瓦罐进来,从炕头幽暗处拿出两只碗,哗哗倒上水端到过来,又默默退出窑外。两只碗都是青花细瓷,精致玲珑,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却都有裂痕,一排铆钉弯弯曲曲,蜈蚣般疤在上面。马民庆喝了口水,眼睛却盯着走出去的老汉看,心想,这可能就是薛生雨了。老太太见马民庆盯着老汉看,说:别看死老汉现在这样子,不爱说话,当年可在西安城当过掌柜,是见过世面的人。

马民庆问:老伯姓薛吧?

老太太感到奇怪,说:你怎么知道的?

马民庆正欲回答,门外传来老汉不紧不慢的声音:这年轻人好学问,一看窑脸上的牌匾就知道咱家姓薛,三凤是咱老薛家的三位祖上,唐朝俊彦,人中龙凤。

马民庆心里更加踏实,暗想,这就是姥爷要找的车行老板,没想到住这样一个地方,嘴里却说:听大妈讲,老伯年轻时做过大事。

老汉说:不过混差事,哪里称得上大事。听这位小兄弟说话,是桑泉人吧?

马民庆说是。知道对方一定想起了什么,再不吭声,等着老汉说话。

老汉欲言又止,盯着马民庆看了一会,说:小兄弟,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马民庆心里一紧,预感到老汉马上要说出姥爷的名字,问:莫非大爷在桑泉有熟人。

老汉说:几十年没见,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算了,不提也罢。可叹薛生雨落魄半生,一贫如洗,愧对三凤薛家祖宗,愧对故人啊。

马民庆心想,姥爷没说错,这薛生雨虽然老迈,果然是个心性强的人,却不想再提借据的事,甚至连姥爷的名号也不想让薛生雨知道。

喝完水,又在地窨院里转了一圈,两人便从薛生雨家出来,曹晓玲问:不是说要找你姥爷的朋友吗,跑了这么多路,见了面却什么也不提?

马民庆说:找错人了,这人虽然也叫薛生雨,却不是我姥爷的朋友。

曹晓玲好一阵埋怨,说今天这路算白跑了。

马民庆说:没白跑,有女朋友陪着,游山玩水,是何等美妙的事,我还想再这么玩两天呢。

14

又在曹晓玲家住了两天,马民庆回到桑泉镇已是第四天下午,见到毋仝周,故意做出大咧咧的样子,仿佛已将姥爷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毋仝周不问,他也不讲,只说女朋友家山有多深,路有多难,风景有多美。等他作势要回西马村时,毋仝周瞪大了眼,问:好小子,光顾和女朋友亲热,把爷交代的事忘了。

马民庆做出突然想起的样子,说:没忘,你说的那个人早不在了。

毋仝周问:不在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迁到外地。

马民庆说:死好多年了。

毋仝周说:可惜,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比我只大几岁,怎么早早去了。

马民庆说:自古人死账消,听说那人无儿无女,你那张借据也该销毁了。

毋仝周叹息一阵,说:账倒没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没打算要,和好看开店的那点钱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会另想办法,只叹人生无常,好人不得好报。

马民庆说:我先回西马村看妈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毋仝周说:别走,再陪姥爷住一晚上,说说话。

晚上,祖孙二人坐在院里葡萄藤下,官池旁的蛙声悠扬,本该平静的夜晚有些喧嚣。毋仝周像个孩童般,用一脸好奇,催外孙讲去古魏县的见闻。马民庆一直在讲曹晓玲和她的家,讲曹晓玲父亲的古怪和母亲的热情,毋仝周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追问:你说薛生雨死了,这么说,你去过檀凹村。

马民庆说:去过,不过他家里已没有人。

毋仝周说:奇怪,三十多年前,薛掌柜喜得贵子,我还喝过满月酒,他前面还有个女儿,过了一年,又有了二公子,怎么会没儿没女,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檀凹村,光顾和对象亲热了。

马民庆知道瞒不过姥爷,却又不想让他知道薛生雨现状,说自己确实去了,接着讲自己如何与曹晓玲骑自行车赶路,檀凹村是怎样一个穷地方,地窨院如何原始,如何冬暖夏凉。

毋仝周还是狐疑地望着外孙,说:我怎么就觉得不对,你是不是在诓爷?

马民庆还想瞒下去,又讲了去檀凹村路上,见到的延祚寺和那位清秀的女居士,说那位女居士如何谈吐高雅,气质不凡。没想到毋仝周又对女居士感兴趣,追问多大年龄,长什么样,身材有多高。等马民庆一一回答完,最后说女居士说话带点陕西关中口音,毋仝周竟怔怔的,一脸痴呆。

马民庆说:你怎么一听见女的就发痴?怎么不说说你那个好看,这几天她怎么样?

毋仝周说:没大没小,不许你再拿好看开爷的玩笑,我和好看立字据了,按照以前说好的,人银各半,你要不要看看,给爷拿拿主意。

马民庆说:我看管什么用,你精得尾巴稍都变白了,到时候,好看当店铺经理,你不光当东家,还抱得美人在怀,这算盘打得不错。

毋仝周这回真生气了,指着马民庆瞪大眼,哆嗦了一会,说:你碎怂这嘴就是个恶水桶,好好的事,到你嘴里就一股酸臭气,我做了多少年生意,也没像你这小子这样,把什么事都当生意做。

马民庆说:还不是继承了你的基因,你老了老了还这么花心,听见个女居士就发痴,能怪别人吗?

毋仝周认起真来,说:你说的这个女居士让我想起了诗涵,当年诗涵妈就信佛,诗涵住到桥子街四合院后,也吃斋念佛。那女居士和诗涵年龄差不多,又有关中口音,莫非是她,可是,她家住翼城县,这女居士在古魏县,两地相距几百里,她又怎么会在那里?

那一夜,毋仝周一夜翻来覆去,几次起来,拿着那缕青丝和照片,一会儿绵绵情意,一会儿声声叹息,一会儿又老泪纵横。马民庆望着姥爷,民国女孩陆诗涵和延祚寺里的青衣女居士就不断地在脑子里转。

祖孙俩都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马民庆正睡意蒙眬,却被人推醒。睁开眼,姥爷站在炕前,一脸苦相,央求:陪爷去古魏县走一趟。

马民庆问:去古魏县做什么,还是要账吗?

毋仝周说:碎怂,故意和爷打岔,你知道我去找谁。

马民庆说:我刚从古魏县回来,就不能歇一两天再去吗?再说,那女居士是不是你的诗涵还是两说,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毋仝周说:你想把爷急疯吗,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诗涵离得很近,是不是我都要亲自去看看,不然我会死不瞑目,好大臭,就陪爷走一趟。

马民庆能够想象姥爷的心情,经毋仝周昨晚一说,也觉得那女人说不定真是姥爷魂牵梦绕的陆诗涵。

15

再去古魏县,马民庆和毋仝周选择了另一条路线,从桑泉镇先搭客车到运城,再换上去古魏县的车,沿山脚西行,从直岔岭翻越中条山,这也是曹晓玲每次放假走的线路。车入山后,在山里盘绕颠簸,不停呻吟,忽上忽下,还没翻过直岔岭,马民庆已吐过两次,反倒是毋仝周没事,安坐车窗旁,看山间景色,还忙不迭地为外孙抚胸捶背。

出了山,客车带起尘土,开始在平坦的沙石路上缓缓行驶,平稳了许多。毋仝周将头伸出车窗,注视着一路景色,仿佛恨不得马上到那座寺庙。路上过往女人一个都不放过,死盯着,直到车开远了仍回过头看。马民庆觉得好笑,又为姥爷感动,不一会随着车晃动,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隐约又觉得车停了。毋仝周忽然拽起外孙,大喊下车,马民庆以为到了,跟着姥爷下了车,又目送客车扬起尘土远去,回过头来,才知道来到什么地方,暗叫不好。路口杨树上“檀凹村”三个字刺眼地提醒他,谎言快穿帮了。

毋仝周并没有注意到外孙的表情,说:多亏这里有人下车,才看到檀凹村,要不车就开过去了。

马民庆说:你不是说不再提那笔账了吗,来檀凹村做啥?

毋仝周说:本来不打算去,偏巧车在这里停了,又让我看见檀凹村三个字,就不能不去看看。你老实给爷说,薛生雨真死了吗?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不对。

马民庆说:这不都到檀凹村口了嘛,再走几里就知道。

刚下车的村民几步一回头地望祖孙俩,渐渐远去。毋仝周问:怎么前面看不到村子?

马民庆说:给你说过,这里是地窨院,人都住在地下。

毋仝周将信将疑,说:我年轻时也算走南闯北,怎么就没听说过这种院子。

古魏县和桑泉镇一样,乡间一天也只吃两顿饭,午饭要到下午三点多才吃。祖孙俩来时,正是做午饭时间,两人走着走着,只见平展展的地面,东一股西一股,飘出炊烟,不时有狺狺犬吠从地下传出。马民庆说:到了。

毋仝周还是不明白,问:到哪了?

马民庆说:到薛生雨家了。

毋仝周睁大眼朝四周望,仍是一脸疑惑,问:在哪?

马民庆朝地下指,说:就在下面。

二人站在地窨院上边朝下望,院里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却飘拂着淡淡饭香味。马民庆说:这就是薛生雨家,你还想要那笔账吗?

毋仝周摇摇头,不置可否,说:走,下去看看。

马民庆领着姥爷从坡道往下走,盯着下面暗幽幽的地窨院门,预感到将会有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到时候,不知姥爷还会不会再提那笔陈账。两个人进入那条隧道般的门洞,脚步声踏出悠远的声响,刚走到尽头,光影一晃,一个人扑了过来,大喊:是毋东家来了吗?

两人一惊,那人说:我等了你三十二年,煎熬了三十二年,知道你早晚会来。

毋仝周抱住那人,说:是薛掌柜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薛生雨说:三十多年,不光人老,心也老了,你不也变了吗,当年西安城的翩翩公子,如今也成廉颇了。

毋仝周指着马民庆说:这是我外孙,叫大臭,这小子在古魏县恋爱了个对象,今天我过来看看,也算相亲,不想汽车恰巧停在檀凹村路口,就想起来看看故友。

马民庆见姥爷撒谎连眼也不眨一下,暗暗佩服老人家的应变力,又不明白他明明想向薛生雨讨回那笔账,遇到机会却不提。刚想看看外祖父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薛生雨接上了话,说:见过见过,那天小兄弟和那位女孩来,一说起是桑泉人,我就想起了毋东家,想起煎熬了我三十二年的那笔账,这三天,我是辗转难眠呀。

听薛生雨这么说,马民庆倒佩服起外祖父的老辣,债主上门,不提借据,欠债人却不能不提。在生意场上这叫什么,旁敲侧击,隔山打牛。

毋仝周说:薛掌柜呀,你是打我脸,三十多年故人,一见面就说账,叫我这老脸往哪搁?

薛生雨说:好,就暂且不提,请窑里坐。又朝院里喊:他妈,毋东家来了。

三人朝窑院里走去,老太太踮着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奔过来,看见毋仝周,竟激动得说不出话,只顾握手在胯上不停地施礼。一时间,马民庆感觉好像回到了民国年间。

在窑里坐定,薛生雨说:刚才在窑里吃饭,隔窗望见上面站着两个人,先认出这位小兄弟,再看旁边站的人,不是毋东家可是谁,这么多年,毋东家风度不减,一眼就能认出来。

马民庆说:薛掌柜和我外祖父是故交,我就是就是侄孙,再叫我小兄弟,可要折煞我了。

毋仝周说:对对,大臭,以后该叫薛爷爷。

马民庆随即喊一声薛爷爷。

薛生雨说,那我就当这个爷爷了。侄孙人才出众,那天来,我就看出是个大学生,学问了得,不怕毋东家笑话,我那两小子,都是种庄稼的命,今天说好来这里我有大事交代,到这会儿还没来,说不定还在地里忙。

说话间,老太太已提着瓦罐,将那一对钉了疤的青花瓷碗放在二人面前,倒了水,双手捧给毋仝周。薛生雨喊:老太婆,去把忙收、忙罢都叫来,拜见毋东家。

老太太摇摇晃晃出去。薛生雨又和毋仝周说起了当年西安城的事,说当年若不是毋东家出手相助,怕过不过那一关。又说他那辆大道奇车到底也没有保住,过后不到一个月,便被征去拉伤兵,以后再无踪影,听说被炮弹击中,葬身火海了。失去了吃饭的家当,别说还毋仝周的钱,连吃饭也成问题,没过几天,便带着家人回到故乡古魏县。

毋仝周感叹:世事变迁太快,我等生意人只能随波逐流,乱中求生,还提那事做什么。

说话间,窑里光线一暗,闪进两个精壮汉子,不等毋仝周看明白,薛生雨便喊:这就是我给你俩说过的毋东家,咱家恩人,还不拜见。

不等毋仝周阻拦,两个汉子齐齐跪倒在地,捣蒜般磕起头。毋仝周瞥薛生雨一眼,说:怎么还兴这个,不是折我寿嘛。

两个汉子起来,这才看清,两人一矮一高,一白一黑。毋仝周说:当年我还吃过贵公子的满月酒席,没想到也都不年轻了,有三十多岁了吧。

两兄弟中个矮脸白的那位说:毋叔,小侄乙酉年生,属鸡,都三十七了。自我懂事,家父就常给我说毋叔出手相助的事,叮嘱我们兄弟切不可忘了毋叔恩德,以后一定要还上那笔钱,只叹我们兄弟无能,碌碌半生,窝在这穷乡僻壤,难报毋叔大恩。

毋仝周责怪:故人相见本是件高兴事,再提这事,扫人兴,谁都不许再提。

薛生雨对俩儿子说:回去把媳妇孩子都带过来,你毋叔是贵人,这一来,定会给咱家带来福气,要好好款待。

毋仝周用赏识加羡慕的眼光望着两个汉子,二人离去后,对薛生雨说:我看你这两位公子性情不一样,大公子精明干练,二公子朴实沉稳。现在社会活道了,该让孩子出去见见世面,做些生意,要不,再窝上三五年,这辈子就毁了。

薛生雨说:经历过乱世,我本想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知足了,谁知咱们这些人是从娘胎带的生意人,见有机会,就捺不住自个了。本来今天叫他们兄弟俩来,就是商量这件事,让他们兄弟一个守家种地,一个出去挣些活道钱。趁我还脑子还清楚,也能指点一二。

毋仝周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荡。

薛生雨说:今天毋东家来了,也给出出主意。

毋仝周说:你我都一样,这三十多年都成老朽了,年轻人脑子活,放心让他们去社会上混,滚打几年总会有出息。

两人说话时,马民庆一言不发,默然坐在一旁,仔细看这两位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人,薛生雨脸面上更多的是沉静,仿佛将什么都看透。毋仝周脸面上更多的精明与圆滑,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两个人性格不同,若有机会,却都能成大事。

不一会,薛家兄弟带着老婆孩子进了窑洞,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将窑洞挤得满满当当,又是一番施礼拜见。薛生雨比毋仝周大几岁,孙子孙女却比马民庆小很多,男男女女有六七个,个个长得顽皮可爱,一声声爷爷叫得毋仝周心花怒放,又挨个给毋仝周磕头行礼,高兴得毋仝周忙不迭地从兜里掏钱,一张张十元钞票,不断地塞给孩子。薛生雨要挡,毋仝周乐呵呵,说:受晚辈这么大的礼,心里高兴,应该应该。

一众晚辈退出去,瞬间,地窨院内响起逮鸡捉羊的扑腾声。马民庆也坐不住,走进院内,看兄弟俩杀鸡宰羊。

当天,薛家在窑内摆了两大桌,你一杯我一杯敬恩人,毋仝周带上酒意后,滔滔不绝,说得嘴角冒沬,先谈社会变化,教导薛家兄弟切不可庸碌无为,辜负了好时光,在这地窨院里窝一辈子。又大谈生意经,说当年薛生雨经营票车社会不太平,没赶上好时候,如今薛家兄弟若能继承父业,再弄辆汽车跑,绝非父亲所能比。一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毋仝周喝了又说,嘴没停过,却绝口不提那笔钱,令薛家兄弟更加敬佩,最后喝得大醉,将去延祚寺找陆诗涵的事忘在脑后,在薛家地窨院里歇息了一晚。

16

第二天吃过早饭,马民庆与毋仝周才离开檀凹村。薛生雨一家依依不舍送到村口,等祖孙二人拐过弯,看不见才回去。

看到毋仝周在薛生雨家的作为,马民庆对姥爷看法有所改变,感到姥爷重情重义,又不像生意人了。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觉得姥爷的心还在陆诗涵身上,与陈美兰交往果真只是想恢复毋家生意,并无男女之情,自己可能错怪姥爷了。

檀凹村离延祚寺十几里地,祖孙二人决定步行去。一路上,毋仝周好像还沉浸于故人相见的激动中,又羡慕薛生雨,说:好人有好报,薛掌柜一生宽厚待人,现在儿孙满堂,虽日子不宽裕,也算有福之人。

马民庆说:这回你可算大亏了,借据上的钱没要到,光给薛家小辈的行礼钱少说也有七八十块吧,抵好看在供销社当售货员两个多月工资。

毋仝周说:那点钱算什么,薛掌柜言而有信,现在家徒四壁,要也是白要,可薛家人丁兴旺,薛掌柜又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不会久居人下,只要世道好,你放心,用不了多少年,薛家会将借据上的钱如数奉上,还会加上这么多年的利息。我只有你妈一个女儿,到时候我不在了,这笔钱说不定会便宜了你小子。

马民庆故意使坏,说:到时候,你的好看就当家了,我妈又有了后妈,哪轮得到她得这笔钱。

毋仝周说:你小子就不能积点口德,别这么损你爷。你爷这辈子就两个女人,一个你姥姥,一个诗涵。

说话间,已能隐隐望见延祚寺大殿,毋仝周又激动起来,脚步快得连马民庆也跟不上。到那座土崖下,却停下脚步,仔细环望四周。隔了两天,涧里的水仿佛更加清澈,几只水鸟在水面翻飞,远处,中条山峰上雾霭氤氲,遮住了峰顶,毋仝周说:果然是个好地方,符合诗涵性子。

爬上高崖,要进延祚寺大殿时,毋仝周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仿佛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庙里静谧得让人心跳。一阵风吹来,檐角上风铃叮当。毋仝周停住了脚步,朝殿里望去,又瞥外孙一眼,好像屏住了呼吸,才缓缓走进殿里。

马民庆预期的旧情人相见场面没有发生。神龛上,高香缭绕,那尊小小的佛像孤零零注视着来人,殿内却空寂无人。毋仝周很失望,在佛像前拜了又拜,喃喃自语,起来后,又在殿内走了一圈,到神龛后看了又看,仿佛他的陆诗涵藏在某个角落,结果失望挂在了脸上,问马民庆:是这里吗?马民庆说是。毋仝周又问:她呢?马民庆说:你先不要着急,说不定还没来,我们等一会。

毋仝周无语,再次跪在佛像面前,双手合十,再也不说一句话。马民庆知道,姥爷要用这种方式等陆诗涵到来。

殿顶破洞射来的阳光一点点挪动,照到毋仝周头顶,马民庆开始为姥爷担心,毋仝周却一动不动,好像坚信有神灵保佑,心上人一定会来。

延祚寺高崖下传来一阵女人说话声,毋仝周眉毛一跳,浑身颤抖,接着展开双臂,朝佛像拜去,却并不起身。马民庆急忙朝殿外走去。一个女子正从高崖下爬上来,身影看着亲切,便跑了过去,大喊:晓玲,怎么会是你。

那边,曹晓玲也吃惊,喊:马七儿,你怎么也来了。

马民庆正要上前拥抱,却见高埠下又爬上来个男人,是曹晓玲爹,忙上去扶了一把,问:伯父,你和晓玲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冷冷道:找人。

马民庆将目光移向曹晓玲,问:你和伯父找什么人?

曹晓玲说:你走后,爹盘问我和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我说了这座庙里的女居士,爹就非要来看看。

曹晓玲爹并不理会女儿和准女婿,脚步匆匆,独自走进庙里,马民庆悄声问:你爹为啥找女居士?这女居士和你爹有什么关系?

曹晓玲摇头,说:不知道,那天一听见有这么个女居士,急疯了一样,马上就要赶过来,连我妈都吃醋了,让我跟着,怕出什么事。

庙那边静悄悄,没一点响动。马民庆和曹晓玲走进去,只见曹晓玲爹站在神龛前,背对着佛像,紧盯着姥爷看。毋仝周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曹晓玲爹走近两步,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喊:东家,是你吗?

毋仝周睁开眼,望着曹晓玲爹,却说不出话来,盯着看了一会,问:你是?

曹晓玲爹扑倒在毋仝周面前,说:东家,我是晋生啊!

毋仝周说:晋生,你还在,三十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在战乱中亡故了,不然不会不来找我。

曹晓玲爹说:这三十多年,吴晋生愧对东家啊。

毋仝周站起身,又将吴晋生拉起来,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些事会亵渎神灵的,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马民庆觉得这一刻姥爷仿佛又成了西安城里的大东家,浑身弥漫出说不出的威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世。

走出大殿,吴晋生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将曹晓玲拉到毋仝周面前,说:这是小女,在省城上大学。

马民庆插言,说:她就是我女朋友曹晓玲,你见过相片。

毋仝周拉着曹晓玲看了又看,说,比相片上还好看,这真是老天作合,让我和你爹又成了亲戚,大臭好福气呀。

一行人下了高崖,毋仝周在潭水旁一棵柳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下,马民庆与曹晓玲远远离开,也找了块石头坐下,面对潭水相依在一起,眼望远处的山峰。马民庆问:你姓曹,你爸怎么会姓吴?

曹晓玲说: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姓吴,在村里他从来都叫曹晋生。

马民庆说:没想到你爸和我姥爷有这一层关系,看来咱俩前世有缘。

曹晓玲说:我想明白了,我爸是招赘到我家的,按我们这里风俗,招赘到女方家都要随女家姓,不知是不是这样。

另一边,吴晋生恭恭敬敬站在毋仝周身旁,似乎还是当年小伙计的样子。毋仝周让吴晋生坐下说话,吴晋生说:不把当年东家交代的事说清楚,不敢坐下。

当年,按照东家的交代,吴晋生带着一百多块光洋先去翼城县,在舜王坪下一个叫陆家疙瘩的地方,打听到陆诗涵根本没有回家乡,又听说陆诗涵妈娘家在永乐县,丈夫不在人世,她可能带女儿回娘家了。那时候交通中断,吴晋生一路步行,辗转来到永乐县时,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月,眼看东家带的路费已花完,不得已将东家带给陆诗涵母女的钱拿出来一部分做些小买卖,一边游乡叫卖,一边打听陆诗涵下落,其间给东家写过几封信,却总不见回音。

毋仝周说:那几年,我就是个丢了魂的人,世道一变,连生意也做不成了,像个丧家之犬,搬过几次家,后来又回了山西老家,哪里能看见什么信。

吴晋生说:也怪我不知道东家回了老家,没有往东家老家寄信。

毋仝周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问,触动了吴晋生的伤心事,没开口先泪流满面。

吴晋生来到永乐县后没几年,永乐县大部分划归古魏县。有几年,对外来人口管得紧,吴晋生因不是当地人,来历不明,被扣押盘问过几回,原本要遣返老家,吴晋生说自己荣河老家已无亲人,就落在了古魏县,在一家砖窑当了几年苦工。二十八岁时,正赶上大饥荒,古魏县原本是富庶之地,田野里却连野菜都没处挖,吴晋生一个正当年的大小伙子饿得头晕眼花,去中条山上寻吃的,晕倒在山沟里,被晓玲妈救回家中。曹家只有两个女儿,曹晓玲爷爷见小伙子聪明能干,吴晋生又与曹晓玲妈两情相悦,当年秋天,吴晋生就招赘到曹家做了上门女婿,总算有了个家,两年后生了晓玲。前些年,每次随村里人修水利,去山下赶集走亲戚,都打听陆诗涵消息,虽无结果,心里却始终装着这件事。那天,女儿与男朋友回来说起延祚寺女居士的谈吐长相,吴晋生暗自记在了心上,感觉虽不知东家现在何处,却终于可以有个交代了。马民庆走后第二天,就要亲自去延祚寺,被晓玲妈一搅和,耽误了一天,到第三天才带女儿一起来。毋仝周和马民庆来之前,吴晋生父女已来过延祚寺,没看到陆诗涵,又去了沟对面的寺前村打听,据村里人说,有这么个女人,却不叫陆诗涵,叫刘桂花。父女找到刘桂花家,又大失所望,刘桂花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姓陈,叫壮牛,看上去有60多岁,话都说不清楚,只说自家婆娘前几天就出门了,要去五台山出家为尼。

听完曹晋生的话,毋仝周长叹一声,说:这么多年,也为难你了,我和诗涵的缘分尽了,不怪你。不瞒你说,我也是听了民庆的话,来找诗涵的。如今,诗涵虽不知下落,两个小辈却有缘,以后,晓玲该叫我爷,你也不必再叫东家,我高你一辈,该叫我叔,这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结局。

17

毋仝周与陈美兰的商店直到马民庆放寒假后才办起来。

店铺开在临街的一座私人宅院门房里,马民庆去时,正是逢集日,店里挤满了人,陈美兰正在招呼顾客,见马民庆进来,脸上洋溢出职业微笑,却顾不得说话,招呼一声:放假了。马民庆应一声,朝店里望去,却不见姥爷,柜台另一侧,一位中年汉子衣领里别根尺子,将一匹布哧地一声扯开,细看,却是曹晓玲爹,便明白姥爷是将他以前的小伙计请来了。走上前去,本想问候一句,却见晓玲爹本来对顾客笑盈盈的脸,马上拉长,又露出敌意的目光,便知道这位未来的岳父仍看不上自己。

穿过拥挤的大街,来到官池巷看姥爷,宅院里静静的,推门进去,毋仝周正坐在八仙桌旁,老花镜落在鼻尖,手拿一本发黄的书,正是那本《唐诗别裁》,见外孙进来,说:放假好几天了,路过镇上也不先来看爷。

马民庆说:我爷现在不需要人看了,有女掌柜给挣钱,还有当年的小伙计给经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给我妈娶后妈。

毋仝周举起书本作势要打,说:这碎怂,一见面就损你爷,告诉你,好看现在快成家了,是我给说的媒。

马民庆说:你的诗涵呢,是不是有音信了。

毋仝周叹一声说:还没有,不找了,不管那庙里的女居士是不是诗涵,都不找了,我老了,她也老了,都想过平静的生活,再找见她,过去的事该怎么提,两个人还不都再痛苦一回。

马民庆说:晓玲爸是怎么回事?

毋仝周说:是他听说我和好看开店,自己要过来帮忙的,说,他当年熬相公,没从我手里熬出来,这几十年老觉得自己是个小伙计,在我这里干几年,等我满意了,也算变个身份。

马民庆说:那你就同意了?

毋仝周说:我没同意,他又说,当年我给的那笔钱,他自己用了,给我干两年,也算将那笔钱还上,要不,到死心都不安。

马民庆叹一口气,毋仝周问,我和好看的店开起来了,你叹什么气。

马民庆说:我只是感叹,本来你和好看多好的一段姻缘,怎么就为别人做了一锅菜,可惜啊,可惜。

毋仝周举起手里的书砸过来,说:我揍你个哈怂。

马民庆拔脚朝外面跑去,站在官池旁。冬天的官池里,浅浅蓄着一底水,结了冰,阳光照的冰面上,官池便成了一面镜子,亮晃晃的耀人眼。

韩振远,1958年生,山西临猗人。多年来在全国各地发表小说、散文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家在黄河边》《山西古祠堂——矗立在人神之间》《遥望远古》等。曾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陈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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