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玲
女人一生的眼泪
□胡 玲
最近,她双眼刺痛,时不时地流眼泪。她并未放在心上。可能是年轻时哭多了吧,她想。
她这一生,不知流过多少泪。
12岁时,她的父母在45天内先后离开了。她独自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吃尽了苦头。有一天,她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瘦得皮包骨的两个弟弟正把双脚放进灶膛里的柴灰中,双腿沾满了灰尘,又冷又饿的她气得想吐血,拿起竹条就朝两个弟弟身上抽打。她心里的委屈、脆弱在那刻如火山爆发。“叫你们不听话,我每天累死累活的,还要管你们两个拖油瓶,快说,你们为什么要玩灶灰?”竹条抽打在弟弟身上,也疼在她心里。“姐姐,太冷了,我们没有鞋子穿,把脚放进灶灰里会暖和一点儿,姐姐,别打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小弟弟瑟缩着发抖的身子说。她心如刀绞,扔掉竹条,紧紧抱住两个弟弟,泪如泉涌。
25岁时,她才出嫁。为了照顾两个弟弟,她推迟了自己的婚事,在那个年代,她算老姑娘了。婆家穷,家徒四壁,分家时,他们小两口只分得两个破瓷碗和一口铁锅。她整天在地里辛勤劳作挥洒血汗,粮食仍然不够吃。那天,她打开米缸,已经见底了。正愁午饭没着落时,她的舅舅来了。舅舅提着一个小布袋子,打开,是半袋玉米面。“闺女,我们家的粮也不充足,我背着你舅妈偷偷拿来的,给你救几天急吧。”舅舅说完,没喝一口水就走了。她站在门口,目送着舅舅离去。舅舅老了,背驼得像座小山,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轻轻抖动,每走一步路,都显得有些吃力。她望着舅舅消失在视线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27岁时,她生了一个儿子。当时,她的男人为了贴补家用,在外地修公路。刚生完孩子,她就下床了,她得洗衣服、喂猪、喂鸡、做饭吃,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她动手。那天,她在小河里洗儿子的尿布,河风吹得岸边的树叶簌簌作响,她想起了家乡的俗语:女人坐月子不能吹风,吹了风眼睛会变成月风眼,以后会流泪不止。她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啊,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顺着河水一直流向远方。
48岁时,儿子考上了大学,在为儿子高兴的同时,却为高昂的学费犯起了愁,好强的她撂下脸面,找亲戚找朋友,说尽了好话,又把家里的鸡和猪全卖了,总算是凑足了学费。傍晚,她把儿子的学费放在枕头边,厚厚一沓,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费了多少口舌,说了多少求人的话,挥洒了她和男人多少血汗,才换回这些钱啊!望着那些钱,她一夜未眠,眼泪打湿了整个枕头。
56岁时,儿子从城里打来电话,声泪俱下,不停地跟她说对不起。原来,儿子沾上赌博的恶习,欠了10多万债务,正被放高利贷的追债。她心急如焚,连夜赶到城里,她恨铁不成钢,发疯似的对儿子一阵痛骂。儿子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给她磕头:“妈,我错了,我真的是鬼迷心窍啊,再筹不到钱,他们会杀了我啊,妈,我再也不赌了,再赌你就剁了我的双手。”儿子脸色惨白,心理压力的折磨已让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她又气又心疼。“你真是造孽啊!”她不停地捶打着儿子,眼泪再次流下来,打湿了儿子的肩膀。她回老家,卖了老屋,拿出她和男人攒了一辈子的钱,总算给儿子还清了赌债。
60岁时,儿媳妇给她生了一个孙女。儿子儿媳工作忙,叫她进城帮忙。她进了城,每天操持家务,带孙女,忙得像只不停转动的陀螺。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外面全是高楼大厦,邻里不相往来,城里的普通话她听不懂,她说的家乡话别人也听不懂。她想念老家,想念她的男人,她担心老家伙在老家吃不饱穿不暖,她想念她的庄稼地,想家乡那帮贴心的老姐妹。这些心事,她不敢告诉儿子儿媳,怕他们操心。那天,半夜她突然醒了,窗外的月光如水,她披衣下床,站在阳台上,望着夜色里繁华的城市,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无声地落在铺满月光的地上。
这几天,她的眼睛越来越疼,不停地流眼泪。她想去医院看看,又怕家里没人照顾,孙女还太小需要人照看,儿子儿媳下班回来得有饭吃,家里的花草得有人浇水。家里大小事情都离不开她。她想再忍几天吧,说不定过几天眼睛会好一些呢。
她的眼睛疼得更严重了,半个月后,眼睛肿了起来,晚上完全没办法闭上眼,看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了。她这才跟儿子说,忙碌的儿子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儿子把她带到医院。医生说:“太晚了,你这眼睛治不好了。”儿子很生气,不停地埋怨她:“眼睛有问题也不早说。”她问医生:“我这眼睛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医生说:“外因内因皆有,外因估计是你以前哭多了;内因嘛,你的眼睛本身不是很好,泪腺什么的都堵塞了……”
刹那间,她的眼睛突然一片黑暗。这次,她却没有哭,因为她一辈子的眼泪已经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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