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蚂蚁摔不死

2016-12-07 05:35■文
雨花 2016年13期
关键词:大河老妈

■文 卿



你怎么知道蚂蚁摔不死

■文 卿

“二呀,那件鸭绒的沾了点汤汁,别着急,不细看看不出来。”丁大丽对我说。虽有心理准备,我还是痛心疾首,百分百鸭绒的羽绒衣,自己都舍不得穿,要不是她死缠烂打,我也不借她穿,“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她说难免的,出门在外,汤汤水水的,我还手快,不然更糟。我说那我还得感谢你了。丁大丽说那就不用了,姐妹间不要太客气。我都气笑了,说你玩就玩,打长途干什么?她说有钱,任性。网络坏了太多的生活语言。我说,说人话。丁大丽说,真没事,就跟你说羽绒衣这事,知道是你的宝贝。我真真无话,既然知道还搞脏了?我说没事挂了,我还有事。她说好好,跟爸妈报个平安,我不另外打了,浪费钱。我又被噎了一下。

不能用正常思维跟我这姐姐对话。

粗粗一看,陌生人看不出丁大丽和我是孪生姐妹。虽一样眼眉,但一个卷发,一个直发,一个休闲服双肩包,一个套装小坤包,熟人往往也凭我们的服饰来区分。人们总搞错了,以为丁大丽是妹,我丁小丽是姐。关于这个我也经常纠结。我们只差三分钟,就丁大丽那性子,完全有可能在出母体的那一刻拽了我一下,抢先我一步出来;还有种可能,出来时没分大小前后,放在盘子里端出去,外面等的父亲问谁大谁小。护士被问住了,急中生智,随便抱举一个起来说这个先出来的。在父母没发现丁大丽耳垂后的那颗小小痣来区分我们之前,我们两个在喂奶,换尿布,洗澡时,会经常被弄错,一会儿是妹,一会儿是姐。在这过程中,我有可能从姐变成妹。我把这个想法跟丁大丽说了,她说行呀老二,看不出你还是很有想法的呀。她总喊我老二,有时更精简,直接叫“二”。我把想法告诉妈,我妈想了半天,很困惑地问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当然有关系,看看丁大丽有个姐样吗,她顶着姐的名,做着妹的事。妈说,就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头挨脚就都出来了,护士说一对金花,我高兴呀,又想要是龙凤胎就更好了。我说那你和我爸是希望我变成男的还是大丽变成男的?妈说你又来了。

放下电话后,我想很多天没有回娘家了,翻箱倒柜,有盒茶叶,包装盒是旧时皇家御用的黄色,挺高档的样,拿着走了。回到娘家,碰到邻居打招呼,“哟……回来了。”含糊其词是邻居对待我们双胞胎唯一的伎俩。当然如果看到两个在一起,他们的音量就明显提高,用词准确,“大丽小丽回来了,好久不见了。”其实如果他们用心,是能区别出我们的,但他们没有,可能觉得没必要吧。

有一次,我冒充大丽跟妈说:“妈,你说我白还是小丽白?”妈正眯着眼看电视,我挡着她的视线,她说你白。我问我漂亮还是小丽漂亮?她歪一点身子看电视说你漂亮。我又说我好还是小丽好?我妈终于收回粘在电视上的目光,上下巡视我说,老大,你今天怎么了,跟小丽似的。她突然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没找到那颗痣,就拍打我,骂我吃饱撑着了。我追问刚才她的回答,妈推开我,说电视漏了一段。

老妈真老了,针穿不过去,调整角度,一试再试。我拿过来,帮她穿过去,问她缝什么。她说扣子。一看是大丽给妈买的一件大红的马甲,面料成分不详,我说那么多好衣服你都不穿。她说出去再穿。我说什么时候叫出去?买菜你说菜市场脏,跳广场舞你说怕扯破。她抢过马甲说线穿长点,我自己缝。

马甲因为反复洗晒,原有的鲜红褪去,像美人迟暮,黯然失色。老妈说穿习惯了。我说我买的那些是因为你不经常穿,才觉得不习惯。我不是土豪,但给老人买东西都咬咬牙,买贵的买好的。大丽不这样,买月饼买散装的,买的鞋子也不是真皮的,买些零嘴小吃也是最便宜的,父母却欢天喜地。把我送的好月饼转送他人,留着大丽买的便宜货吃。有一次让我说急了,老妈说你像客人,大丽才像家人。这颠覆了传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概念,气得我又大闹一场。大丽也发火了,说不理你了,烦死了,她顺手端过老妈吃剩下的面吃了几口,说你爱咋咋地,我不陪你玩。她跑掉了。老妈说你做得到吗?吃我剩下的面?我撇撇嘴,什么逻辑嘛。

老妈说什么事跑回来呀?我说还不是你那宝贝大女儿,玩得舍不得回来,让我报个平安。老妈就说这死孩子,除了让人操心,什么都不会。说时还眯眯笑。我说还是我省心吧。她马上说你也不省心,干什么又拿这么贵的茶叶,回家又不是走亲戚?正说着,老爸回来了,拎了几棵葱。他说有点小雨,问我有没有带雨衣。我还没回答,他又说大丽那里天气怎么样,她有没有带伞?我说你打电话,没有给她送去。老爸说要送也是你送。我说她又不是小孩子,瞎操心。老妈说在我们闽南,没出嫁都算孩子,不算大人。大丽老是占这种便宜。

老爸洗葱,说要煎蛋,很香,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吃稀饭。老眼昏花的,葱没洗干净,我拿过来帮他洗净切好。我说晚上有饭局。走之前我说那茶叶很好,留着自己喝,别送人。他们说好好好。我想想,把茶叶拿出来,把包装撕了。父母唉唉叫,骂你这孩子。

我把包装盒带到楼下垃圾筒丢了,真沉,这得都算在茶叶钱里吧?微信响了一下,是大丽,发了她臭美的自拍照,她也不想想,看她相当于看镜子里的我,有什么好发的。背景好像是悬崖峭壁。她说是个山崖上的村庄,以前几乎与世隔绝。我心不在焉说你去那里干什么。她说微信上看到了,就想来看一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对大丽来说都不是事儿,她能做到。我却不能,我会想七想八,瞻前顾后,最后都做不成。她跟我形容那个神奇的村庄,壁立千仞,很久以前村里壮劳力硬是从崖上凿出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

我们微来微去,后来用语音通话。根本无视我的流量跑得尘土飞扬,大丽是没钱也任性的主。我说我手机快没电了。她说太多可说的,写的根本跟不上。我说回来再说。她不听,她说你真应该来感受一下,站在悬崖上看滚滚红尘,风大极了。她用力喊的,风把话吹乱了。我说你小心被风刮下去。她说我又不是蚂蚁。我说蚂蚁倒好了,反正摔不死。她说你又不是蚂蚁,你怎么知道它摔不死?废话说来说去,终于止于没电。手机静寂了。

如果知道后来会碰上那个事,我一定不跟大丽废话,宁愿打击她的兴致。因为跟她说来说去,停了又停,行路慢了,正好踩上那个事的节点,手机电又耗光,不得不借别人的手机。

包包上的蕾丝装饰害死人了。我骑车经过那条路时,肩上斜跨着的包包上蕾丝窟窿,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挂到一位骑车老人家的车把上,连车带人带倒了。人群马上围上来,路上向来不缺看热闹的人,一围显得事大了,更别提老人摔得满嘴是血。看到血我也慌了,更别说冲出重围了,眼珠乱撞。一个女人喊你别想跑。这提醒了我,可是腿软。她还向围观者强调,她要跑。她攥住我的包,大义凛然说你别想跑。她又对别人申明这老人是她邻居,儿女都在外地,就一个人,今天跟她一起出来的。我的头涨了好几平方却没占空间,别人眼里的我是普遍的肇事逃逸者的模样,或是被当场抓现形的小偷。我好不容易从那女人手边挤进我的包里掏出手机,想起没电。老人捂着嘴的手放下摊开,一颗牙,引起周围哗的一片感慨。女人尖锐的声音指挥观众打110。有人说先送医院吧。我说我手机没电了,借我打个电话。女人警惕地盯着我说你要干什么?她介于五十上下,应该正是内分泌左右大摇摆,全世界都是她敌人的时候。这都是过后反刍时想的,当时我没任何主意,就想找个能拿主意的人,脑子闪过丁大丽,再闪过老公。找丁大丽显然不现实。事后我想了一下,这件事唯一庆幸的是速度慢,如果当时我飞似的掠过,那个老人估计不会这样能自己站起来,坐在路边擦血了。

手机打通时,我刚说我是小丽。张树就喊你手机怎么回事,死也打不通?他就有这本事,一张嘴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就不爽。我刚说没电,他说总是联系不上,你带手机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丈夫。关键时刻在一丈之外的人。人群里一定有人听到了什么,露出有戏可看的期待,眼晴一亮,停住离开的脚步。我又气又窘,挂了手机。那女人拿回手机说先上医院还是先叫警察?我说先上医院吧。女人说行,不怕你跑掉。有好事者好心地提醒,把她身份证拍下来。摔倒的老人让人扶起来交我手里,老人的手冰凉,血也沾到我。医院就在附近,我扶着他。老人身上有种陈久的气息裹挟着我。我是人质。老人姓周,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也就不知道辈分,心里想就喊他周老人吧。儿女很出息,都飞得远远的。养儿并未防老。

当我回到家里,恍若隔世。张树说那盒茶叶你放哪里了?看起来他比我还焦虑。他再问那盒金骏眉呢?我说黄色盒子?他看到一线希望。我说拿回我家了。他嘘了口气,“他们不会喝的,先拿回来,我急用。”我说已经拆了。他不相信地盯着我。我也不相信地盯着他,因为比起茶叶,我的事似乎更大。

他跟领导吹嘘他有好茶。这下好茶没有了。我本来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周老人家里解决事情。医生帮他包扎了一下,看医生的样,是漫不经心,说明问题不大嘛,但掉的牙齿摆在那里呀。老人本来牙就不好,还掉了,立马有了缺口。周老人一直没说什么话,很迟钝的样子。邻居女人倒一直说个不停,还把我的身份证一直捏着。医生说补牙要等一段时间,等下巴的伤口好了以后再说。

送周老人回家,我还给他煮了稀饭,邻居女人看我认罪态度还好,才把身份证还给我,还之前用她的手机拍了下来。她走后,周老人呼了一口气,看着我。我很紧张,不知道他准备咋样。要谈赔款还是要骂我。他说家里没有菜,稀饭怎么吃。他讲得有点含糊,还漏风。我问了几遍,在他不耐烦之前终于搞清楚了。我赶紧下楼去,跑了两条街,找到菜市场买了点青菜和肉松。气喘吁吁回到周老人家,七楼呀。周老人看了面前的稀饭半天,我以为他嫌烫,结果他来一句:里面没下毒吧?我觉得怎么回答都很奇怪,但还是回答说没有。他说真没有?我说没有。周老人又想了半天,搅了搅,说你先吃一口。天哪,他当自己是皇帝吗?还要试菜,再说这也太怪异和离奇了。他盯着我,我只好吃了一口,然后要给他换汤匙,他不换,接过去舀着吃了第一口,慢慢吃,怕碰到下巴的伤口,啜一口吸一口,我在一旁边夹个菜递个毛巾,我都没有这么伺候过父母呢。他吃完饭我才告辞。出门后我感觉有点劫后余生的虚脱。我说改天我再来看您。周老人说改哪天,就明天吧。我只好答应。

张树冲出家门,满世界找他的高档好茶去了。我坐着等暮色涌进来淹没整个屋子。我没吃饭他也不知道问,也没心疼的意思。当初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因有前车之鉴,搞得很地下,然后突然冒到地面上来说要结婚了。带到家人面前,大丽有种被噎住的感觉。我鼻子里出气,让她早知道说不定又不成。结完婚,我跟大丽说你试试他。我们姐妹以前曾说过可以互相试探男朋友的忠诚。大丽不同意玩这个游戏了,淡淡地说:“婚结了就好好过,瞎折腾什么。”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周老人那里,一个人。张树买到了他要的高档茶,他的事似乎解决了,对我也眉开眼笑的样。我却不爱搭理他。感情什么时候才能验出来真假好坏深浅?有事情才看得出来,事实证明,有事情时他一定会先撇下我。我跟大丽通电话。她正在吃一碗当地特色早餐,停下筷子听我说,然后说谢天谢地,没有更糟,但你至少得到他装完牙才能脱身。你从小就不爱多讲话,这次要聒噪些,好话不嫌多,捡好听的说,老人家爱听。大丽埋怨说面都凉了,这面要趁热呢。还说她回来后要把我所有的有蕾丝边的包和衣服、围巾什么的统统丢掉,没品位什么的。害得我因为她耐心倾听的一点感动也夭折了。

邻居女人路过周老人家。看见我她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不过我们不怕你跑掉。怎么跟张树一样,一开口就让人这么讨厌呢。虽然她表述的都是事实,但听起来就是这么不顺。而我却只有赔笑脸的份。她说亏得她拦着,不然周老人的孩子都要飞回来打我。我只好又谢谢她。她走后,周老人说不是我说的,我没打电话。我默默地把菜放到厨房,问候了他的下巴,再道歉一次。然后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两人对坐,有点尴尬。要是大丽在就好了,她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局面。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就是这样。周老人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打电话也没有用。

一次没有盐了,我想去跟隔壁那个邻居女人家借点。周老人死活不答应,说不行,她想害我。我有点蒙,忍不住想细问,周老人就是死咬邻居女人不怀好意。对他这么热心怎么被他看成那样?邻居女人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人?不可能。为财?我看看周围,也没看出周老人多有钱呀。忍不住再追问,周老人混浊的眼珠盯着我,好像我是邻居女人派来的奸细。周老人说:都不是好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叫我帮他拨手机号,找他儿子,都拨到第十位了,他又反悔了,说不要了,就算回来也是想害我。其实这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都跟他过不去,都想谋害他,但这都是事后诸葛亮的话。当时我不敢再问,又想大丽在就好了。那天青菜炒酱油,生生把翠色整成暗淡的黑色料理,令人没有食欲。

大丽从小就比我能折腾,我的眼珠转一圈的时间她能转三圈。照理她应该比我先结婚的,因为大河去了北京、上海或其他什么地方,管他去哪呢,总之他离开了,大丽就没有结成婚。他的QQ还在我的QQ好友里,永远是灰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大丽的QQ上。我和大丽的隔阂就是由他引起的,原来都是隐性的,他一出现就变成显性的了。如果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永远没有错,是我先认识大河的。

婚后我有几次跟大丽说让她试试张树。大丽不答应,这我们以前玩过,玩坏了,估计她有心理阴影。若说阴影面积,我比她大得多。因为我曾经扮成她,问大河一些事,明确在大河心里,我的位置竟只是妹妹。我跳起来,直接的,忍不住当场暴露了。不可原谅的是大河说知道是我,他说他分得清楚我们,大丽和他正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告诉我。是呀,他们难于启齿的话,大河将计就计,我竟然帮他们解决了。任何一个人碰到这种难堪都会恼羞成怒的,我也不例外。他分得清楚我和大丽,说明他不是仅仅看上了大丽的样子,因为我们姐妹样子是一样的,那就是说在他心里大丽比我好。可是是我先认识大河的。是我。我离家出走了。通讯发达的世界也是脆弱的,我要做的就是关了手机,这样整个世界就都找不到我了。直到有一天大丽在我的QQ上留言:他走了,你回来吧。回来后,大河这个人绝不被提起,仿佛春梦一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执拗地回想着与大河相遇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大丽是如何把他抢走的。

那天我去吃卤面,我挑了个好位置,因为对面的男孩子貌似有点颜值,他低着头,头发那个浓密乌黑,他吃了一半了。我坐下来吃,热气腾腾,模糊了视线,男孩子站起来,走掉了。切,我错看他了,这么浪费,还剩那么多,还有炸肉和豆腐呢。照例,我把卤面里的一点肥肉挑出来,想想,丢到他碗里,放桌上不好看。正在这时,他回来了,手里拿着汤匙,原来他拿汤匙去了。我尴尬极了。我说我买一碗赔你。他坐下来笑笑说算了,你不像有病的人。他大口吃起来。什么话,我脸红了。我们算认识了。奇怪,不认识吧没在意,一认识吧就经常能碰到。缘分不缘分的都需要先认识。

有一天大丽跟我说了件事。“那天我去吃卤面,人多,排队,我前面那个男的回头对我笑,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我也笑,是不是我的笑误导了他,他竟然帮我买了单。我说不用。他说这么客气。吃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坐在一起,看在他笑得有点像我喜欢的一个香港演员的份上就坐吧。吃着吃着,他突然说肥肉给我吧。把我吓了一跳。”我听完大笑。

早上的时候我不爱喝牛奶,不爱吃稀饭。我会跑出来吃卤面,不管老妈在后面叫饭都煮好了什么的。大丽也爱吃卤面,但她总是在家里吃一碗稀饭,再出来吃卤面,总是叫好饱好饱,又胖了什么的。活该,谁让她虚伪的。老妈还觉得她好得不得了。自从认识大河后,我更觉得吃卤面是好事。那段时间,大丽也疯了,对卤面上瘾了,不管老妈在后面追着她要她吃稀饭了,她宁愿中午吃剩稀饭。直到有一天,我和大丽一起出现在大河面前。他嘴巴合不上了,说难怪呢,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然后我们三人就经常一起玩了。那段时间大河那个美啊,一出去,跟着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嘛。渐渐地,我就埋怨大丽了,不懂事呀,我和大河出去,她老跟着干什么呀。从后来发展来看,原来是我一直跟着他们。大丽总走神,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但每次总有什么事岔开了,岔开就岔开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从密集的聊大河到渐渐不提了?避开或小心翼翼时,应该已经是出问题了。电视剧里总是有这样的场景,我总在电视机外想事情可以简单说,不说,拖那么多集,有什么难说出口的吗?事实上可能就是有吧,不然大丽为什么欲言又止?那么,我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想面对和接受,才想跟大河求证的吗?

张树种的花都枯了。他频繁关爱,又是浇水又是酵素,营养过多。我冷眼看着,他对植物比对我好。妈和爸一边开心地把高档茶泡了喝了,一边嫌味淡,真是的。工作也不顺,同事像个更年期妇女,整天跟我过不去,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他一男的怎么这样呀,周老人说得没错,全天下没一个好人。包括我自己。

大丽再不回来,我就要疯了,周老人一直不肯去补牙齿。他是拖住我不放吗?想折磨我吗?有时我感到他是欢迎我去的,眼巴巴的,有时我又感到他防着我,好像我手里拿着把刀,随时会架在他脖子上。我甚至含含糊糊地问过邻居女人,周老人是不是脑子有点糊涂。邻居女人不满地瞪我:“人一老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毛病,你什么意思?”我哪敢有什么意思呀,其实我可以不去的,不管了。周老人会打电话,或者邻居女人会打。我一听到手机响就烦。但有时又觉得过意不去,又主动过去了。

我被他们绑架了,也被自己绑架了。

算着大丽该回来了,结果她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说听到同行的人说哪里更好玩,还跟我说给我买了多少东西,零零碎碎的,每件都有故事。在手机这头都可以看见她噼里啪啦的嘴了。搞不清楚她怎么总那样兴致盎然的。我气死了,都不想想我在这里的煎熬。她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好好,我很快就回去,马上,立刻。纯属敷衍。

周老人的伤口应该没有问题了,还不肯去补牙齿。我觉得我做得已经够够的了。一看到周老人的电话,我或不接或按掉。心里想着理由:在开会,不方便接;在路上,没听见;手机没电;手机坏了……我还想不如换掉手机卡,纠结。后来邻居女人也打电话,我也不接,死扛。不过竟然让我扛过去了,那边竟然在差点打爆我的手机后静默了。我的决定英明,暗自有些解脱了。

张树说最近我神经兮兮的,是不是有外遇了?他为什么不能认真地关心我,认真问我有什么事呢?有时看着他在那里玩手机微信,觉得他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很遥远的地方。问他干什么呢?他说给领导点赞呢。夫妻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心里怪凄凉的,人未老都像孤寡老人了,脑海里就闪过周老人。

悲剧的发生竟然没有预兆。可又像是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海啸前、地震前、火山爆发前,都有酝酿和预兆,我们不知道而已,就连一阵轻风,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可是周老人的跳楼还是让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丽那天回来,我让她跟我一起去看一下周老人。大丽一路说着话,也不嫌烦嘴干,没心没肺的样子,有时会拍拍我的头。我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走神了。我看她都吃胖了,但是父母还觉得她瘦了,一直让她多吃点多吃点,在外面有什么可吃的。我说我呢。老妈瞪我一下:“捣什么乱呀,自己夹。”我才是小的那个呀,真是的。老妈一转身,大丽夹了一个鸡腿给我,朝我眯了个眼。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挨骂的时候,大丽在外面突然摔倒哭起来或突然跑进来说她不小心摔了个碗,老妈就捞过她,顺手打她一下,她也是背着老妈对我眯个眼。也许我真的是妹妹,大丽真的是先我几分钟来到这世界。

我想大丽一定能哄得周老人高兴,然后补个牙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吧,我不用再来这个上个世纪建的小区了,它显得有点破旧了,流浪猫经常在垃圾堆边徘徊,一只老鼠窜过去,它无动于衷,丧失了作为猫的本能。

我们在小区里碰到要出门的周老人的邻居女人。她说你们双胞胎呀,又像又不像。她左右看了看我们,终于认定我就是我了,说:“你终于来了。”我想是不是周老人大发雷霆。没想到邻居女人说,你们别上去了,自找麻烦,他儿女都回来了。我吓一跳,不至于吧。邻居女人紧接着说他跳楼了,爬到楼顶跳的。我和大丽瞬间睁大了眼,像听不懂她的中国话。她说给你打电话你老不接,他很不高兴。大丽看了我一眼。邻居女人说后来我也打了,没接。我连说谎的力气都没有了,心脏一会儿是鼓点响,一会儿是马蹄响,都是不匀速运动,血液反而流得慢,手脚都冰凉了。大丽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也不热。邻居女人的描述中,除了对周老人的去世表示婉惜和意外,也传达出一种真晦气的哀怨。那天她买了一只土鸡很原生态,她正在楼下跟别人兴致勃勃说这土鸡的事,说忘记拿个碗把鸡血带回来。别人说吃鸡血不好。正说着,几米开外就砰的一下,既是沉闷的又是不容人忽视的那种动静,地都震动了一下。一看,周老人趴在地上,面朝着邻居女人,周老人眼睛半睁着看着她,吓得她几天都没睡好。大家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后周老人的血已慢慢蜿蜒而出。邻居女人说我好多天都不能吃肉了,特别是鸡肉。

回家的途中,悲伤不期而至,我哭得稀里哗啦。大丽说不是你的错。是的,邻居女人也是这么说的,她这样说是为了显出她的英明。因为周老人的儿女要把账算到我头上时,邻居女人看到了老人床头的药,那药是治疗抑郁症的。药只吃了三分之一,快过期了。周老人的儿女否认买过这种药给他。那么就是周老人自己曾意识到什么,曾经想挽救自己。邻居女人说幸亏我认得,就那前几天正好有个电视节目在介绍抑郁症,这药可得三餐都吃。她的话里大有是我救世主的意味。可是我已经不能感谢她了。我呆呆地让大丽拉着走。邻居女人意犹未尽,“我还没说完呢”。大丽说再说再说,谢谢您了。我说姐,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也许就不会这样了,你会说话哄人,他也许就会去补牙了,他去补牙了也许就……大丽说你直接说我八面玲珑好了。过后大丽说听到我喊她姐,她都吓坏了,想我这个妹是真难过了,脑子都不清楚了。

几天后,我正在娘家吃饭,张树没有一起来。他嫌我煮的饭太硬,我让他自己煮,他又不愿意,叫他扫个地板,他边扫边埋怨我老是掉头发,头发到处飘。做个事啰里啰嗦,潜台词就是不乐意做。大丽对这些不以为然,小事嘛。生活的模样不就是小事累积和架构起来的吗?老妈又训我,让我别没事老回来,要回来也和张树一起来,把老公一个人撂家里算怎么回事。什么都是我的错。打周老人去世后,我是比以前常回家了,但次数也不至于多到让他们烦呀,大丽整天在他们面前晃他们不烦呀。老爸说烦呀,那她赖着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说要不是跟大丽长得一样,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对话半天才知道是周老人的儿子,想跟我见面,聊一下,我听着好像口气不对,有点兴师问罪的样。有什么可聊的,我本能地拒绝,他说我爸走的时候牙都不全。大丽看我听电话时脸色不对,早就凑过来靠着我的耳朵。我怔住,想起周老人小心翼翼吸粥和说话漏风的样子,大丽拿过电话大声说:“他走的时候儿女还不在身边呢。”她把电话挂了。她向来比我果敢。看我没讲话,她说别想太多了,周老人不会怪你的,是他儿女不孝。我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周老人站在楼顶时想的是什么呢?他不是蚂蚁,不是也许摔不死,是肯定会摔死的。他还是跳了。

大丽说你别再想了,再想就该你抑郁了。

原来我近来的心烦意乱原因之一是怀孕了。张树这个意外呀,他很高兴,他最近都很高兴,因为股票走势不错,走势能操纵一个人的悲欢情绪,是木偶里的那只手,所以他的高兴是生活的假象,暂时的。在这暂时的欢乐中,他表现得像个完美的丈夫。我跟大丽埋怨的时候,她说又来了。

怀孕后的我很倦怠,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每天在手机上打发时间,大河的QQ还是暗的,不动的,我看了一会儿,在他的QQ上留言:如果还单着,就回来吧姐夫。留言发出去后,我觉得自己又犯二了,自作聪明。我跟大丽作了汇报。这次,大丽没有哇啦哇啦的,她久久没有说话,后来点了一下我的脑袋,还是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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