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安荣
听眼睛说故事
■葛安荣
1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女人一样的眼睛。一缕阳光从西窗如水涌进来,落到按摩床的东端,亮光灼灼。李德堂摊开右手掌,按住一圈阳光,像摸到了女人的眼睛,说,太阳向西歪了两竿子了。李德堂这辈子铁定不用眼睛打量世界了。虽然这个世界阳光明媚,色彩丰富,但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抓了抓,挤了挤,一把阳光好像被握在掌心了,举起来贴向脸颊,然后疏开肉嘟嘟的手指,感觉着阳光吱吱落下的滋味,与抚摸女人滑溜溜的脸蛋一样。片刻,他眉头一蹙,嘴里啵啰啵啰地念叨几句,便报出下午的大概时间。有眼人边听边比照时钟,竟然发现没有太大的误差!
现在,他说,两点了。
喜媚习惯性地抬眼射钟:你报快了一刻钟!
李德堂照例摸摸键盘,“笃笃笃”地盲打如雨,一刻儿电脑旁的音箱里飞出了盲人歌手杨光的歌声。他自称是杨光的粉丝,肉圆。一杯热茶在手,嘴里哼哼唧唧,合着音节,两脚一踮一踮地敲着节拍。
一曲欣赏结束,李德堂突然凝神屏息,支着耳朵细听,说,财神菩萨来敲门了!
喜媚心神泡进手机里,没反应过来。
来客了,你的心思在哪儿?
喜媚两眼店堂里一搜,说,鬼影子也没一个!一转身,红衣袅袅,欲登楼,硬生生地被李德堂一句话拽回原地。
李德堂的口气与旧戏文里老爷使唤丫头一样地威严。
刚刚花枝乱颤的笑脸立马换得阴云惨烈,喜媚把内心不悦放纵不羁地写在脸上。
2
果然来客匆匆,双脚刚刚粘门。
旋即如钟锤停摆,停止说教喜媚,李德堂脸转向大门,展一个眼线之下的和颜悦色:金主任来啦?
刹那间把个金主任弄得云天雾地:奇了大怪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德堂头摇如钟摆:这你就不懂了。你用眼,我用心,你来按摩过四回了,你的脚步声是官步声,慢而沉,慢而稳,慢而傲,不是吹牛,夏天的蚊子从我面前飞三次,我就知道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
李德堂边扯扯床毯,边叫喜媚上茶。
金主任戏说,李大师,喜媚是锦溪城里的美女,看一眼醉人呢,这茶经她的手一过,也成美酒了。
李德堂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虽然稍纵即逝,却被金主任实实在在地捕捉在眼。
喜媚伸过手来,照金主任右臂使劲一捏。
金主任咬牙皱眉,作一个夸张的坚忍。
李德堂边朝按摩床走,边低低说,像对自己,也像告诫金主任:弯弯眉毛勾子心,漂亮娘子惹祸精。
大师此话绝对了,我图个嘴上一时骚骚,朋友妻不可欺,底线我是守得住的。
见外了,金主任,你是规规矩矩的人,堂堂正正的干部,我瞎子吃馄钝,心里一只一只的……李德堂边说边引导金主任趴下身,两腿伸直,两臂自然垂落。
下巴颏搁在按摩床洞开的豁口上,金主任让李德堂下劲重一些,他的腰部酸疼得厉害。
晓得!李德堂立马作全掌重推法。只见他四指并拢,拇指分开,掌根着力,虎口稍稍抬起,又将另一手掌重叠按压于手背脊,且同时下压,自下而上向前滑行,指、掌紧贴皮肤,用力不猛不急,速度缓慢均匀……
舒服啊!金主任一声感叹。
舒服不能说,快活不好讲,嘿嘿,你这腰伤重,肯定那活儿做多了!色乃一把刀,不伤眼睛就伤腰啊!李德堂告诉金主任,他用的重推法,疏通经络,理筋整复,治血散瘀,缓身痉挛,加速静脉血和淋巴液回流……
翻过身来,李德堂换了一套手法,按、点、压、掐、捏、抓、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弄得云翻雨腾,风生水起。
金主任浑身舒坦,突然问:李大师,假如按摩客一声不吭,你能分辨出男女么?
小菜一碟。脸朝天还是背朝天?
脸朝天,比如像我……
你呀,胸前飞机场平铺直通!女人哪个不生两座山?一碰就真相大白。
看来你碰过不少。
于有意和无意之间,按摩如此,人生亦如此,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假如按摩客背朝天呢?
绝对不会雌雄混淆。
李德堂心里话语滔滔,他不是神仙,也非高人。他李德堂判断男女,一是听脚步声,男重女轻,男快女慢;二是闻气息和体味,女人气息柔和且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水味,男人气息粗浊且挟些烟酒的气味;三是皮肤触摸之感,相对而言,女人的皮肤细腻滑爽,男人的皮肤略显粗糙;四是骨骼的区别,男女人体构造不同,比如男人肩宽,喉头结突兀……五是更简单的辨别,按摩客按摩时一个个衣衫单薄,假如趴着背朝天,按摩师从头部、脖颈、肩胛、背部、腰部走程序……女人背脊上一辈子不松绑,一触即知性别,没有一个男人戴那玩意儿吧?除非人妖!
金主任不禁生出一串感叹: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李大师的男女区别法可以写进盲人教科书!
3
喜媚低头,垂眼,独自枯坐于按摩室外盘弄微信朋友圈,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城里表姐牵线,喜媚结识了李德堂。表姐快人快语,说有人两眼雪亮,但口袋里分文不取,是人是鬼都看不起;李德堂没有眼睛有钱,又住在城里,这年头有钱皇帝佬儿也朝你点头弯腰……你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喜媚脱口就说做梦都想找个有钱的。她不喜欢小鲜肉。
表姐见喜媚动了心,连夜找到李德堂,说她有一个表妹,眼睛大,皮肤白,身腰细,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点也不显老……
李德堂只拿耳朵听。
实话实说,你李大师有金山银山,但好的女人不眼馋,跟了你走不出去,名声不好听。我表妹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到了,不过,这福气说飘就飘,说散就散,就看你抓得住抓不住,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家店……表姐退一步进一步,进一步退一步,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点燃了李德堂心头一堆火。
李德堂笑问:眼睛真大么,真好看么?
跟电影上美女章子怡眼睛一样大,哪一天她来,你叫你亲戚看看,那一对眼睛又大又亮,勾魂呢!
李德堂说,他同意。
表姐得意洋洋,事成后,众人面前竟动用了一个时髦词语:这才是真正的闪婚。
喜媚带着女儿丫丫走进了李德堂按摩小店。
那晚哄丫丫在楼下房间里睡着了,她才和李德堂慢慢上楼。楼道无灯,黑糊糊一片。喜媚紧上一步,说我搀你走。李德堂说他习惯了,对他来说,有灯无灯一个样。他心生一份感动,说喜媚心细,她这句话就像一盏灯,亮着哩,暖着哩。他走在前面,竟如履平地,双脚落地有声。喜媚惊讶一刻,然后借着手机屏折射的光亮拾阶而上。喜媚说,楼道间装盏灯吧,上下方便。李德堂一口应允,区区小事,明天就叫人装,为你和女儿丫丫装一盏好看好亮的壁灯。他在女儿丫丫前面省略了一个“她”字。一字之省略,喜媚顿觉心里一阵温暖。
4
喜媚“叭嗒”一声关灭房灯。
喜媚这刻儿不想面对这对枯瘪的眼睛。灯一黑,她想象着她以前男人的眼睛,那活络络的眼睛,水浪翻翻的眼睛。好久好久了,她这样盯着想,内心里的火苗呼呼燃烧,朝上窜,朝全身蔓延……
她说,吻你,亲。
他说,宝宝,我不习惯亲嘴。
李德堂想象着她好看的眼睛,用手不停地摸她的眼睛,先是缓缓地,轻轻地,一圈一圈,一遍一遍,像摸一件无价之宝而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渐渐,他改变了节奏,快了些,推、揉、刮、抓、捏,一刻后又亮出舌苔,舌尖贴着她的眼睛,绕着转,绕着舔,接着张开嘴巴吮吸,时而温和,时而狂暴,恨不得把她的眼睛吸出来,吸到自己的眼睛上。那年刚进厂时做化工试剂炸瞎了眼睛,当时他不知哭了多少天,几回回自杀被家人发现……
她任凭他折腾。她牵引着他的手按住她的乳房。她常常以胸丰胸满而头昂如山,神清气爽。亲,你听说过吗,最香烤羊腿,最甜嘴对嘴……
宝贝,我不习惯摸女人的奶子。李德堂挣脱她的手,让自己的手自主耕耘,继续在她的两只眼睛周围操作……
一阵暴乱平息,床上像拆迁搬家时乱七八糟。
喜媚拉亮房灯,看看他的脸,他的眼睛,觉得还行,并非丑陋不堪。
喜媚问:李德堂你老实交待,你究竟摸过几个女人的眼睛?
记不得几个,反正不止你一个。
想不到你眼睛不行,其它功夫一等。
李德堂说:好眼走四方,不是样样都行,总有不行的地方;盲人一世苦,也不是样样都不行,总能找到行的地方。这样想着,心里就顺了,平衡了。
说得喜媚来劲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女人送货上门还是你拿钱砸晕女人?
嘿嘿,我一只死猫,瞎猫专碰死老鼠。
你呀,桃花运滚滚来,山都挡不住。
李德堂又抚摸着她的左眼,问:喜媚,你喜欢我什么?
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弱智,喜媚说:我说真话你听着心里添堵,我说假话你听着像吞下一只苍蝇,说真话好还是说假话好,我左不是右也不是……
当然听真话,听你心里的话。
女人喜欢人民币,就像老鼠爱大米……你不是小鲜肉,我说喜欢你的人,那是鬼话、假话、骗人的话,跟你在一起,图的不缺钱花,你有钱养活我们母女俩,这是真话、实话、心窝里的话,你信不信?
李德堂的右手戛然而止,不再摸她的眼睛。
5
客人刚跨进门,李德堂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召唤喜媚倒茶。其实,李德堂不召唤,喜媚也会去做的,喜媚以前不吱声,顺应着他的召唤,渐渐心里不高兴。李德堂痴骇一刻,拔高了嗓门责怪她:浅茶满酒,我说过一百回了。喜媚嘴里不服:你看见啦?李德堂话语悠悠:我看不见,但听得见。你倒水的水声是重是轻,是急是慢,我心里一盏灯。你手里这杯茶一冲而下,水重,水急,它能不满不漫?
喜媚惊讶,客人也奇怪:莫非李德堂脑勺后面长着一对眼?神了仙了!喜媚从此把握倒茶的节奏,绝不激流而下,而是小溪流水,悠然悠然。
待客走屋静,李德堂给她讲课:他不能天天在客人面前叫她倒茶,他叫她倒茶和她主动倒茶,两回事两个概念,客人的感觉不同。老婆和老公一条裤一张脸,她待客彬彬有礼,他脸上也添光彩;她待客死气沉沉的,杯不动,水不响,人家背后会扯着荷花牵动藕,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李德堂也绝对不是一只好鸟!客人进门先看主妇的脸色,进医院先看挂号人的脸色,看护士的脸色……你喜媚就是李德堂按摩小店的乖乖护士!
喜媚身子一扭,默默走到一边玩微信,找附近的人聊天。
你呀,说不得,骂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李德堂火气陡升。
一串笑声飘过,喜媚戏言捧他:李大师,你高手点拨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给我装愣!李德堂把这句话狠狠砸进心池,刹那间惊动水浪三尺。
日子如水流过去一程,喜媚每天眼睛一睁就起床、烧早饭、洗衣服,然后送丫丫上学,顺道菜市场买菜,回来后整理按摩床、拖地,整个上午琐琐碎碎,忙忙碌碌,几回对李德堂说:我真当保姆了。李德堂回话:哪个给我钱,养我,叫我钻狗洞掏厕所我都不嫌臭。他说这番话并没有考虑喜媚的感受,他无法观察她脸上的情绪。
先前,喜媚说,你按摩我收钱吧,这样不会出错。李德堂立马回话:你事情杂七杂八一麻袋,不能再分心了。刚登门,喜媚真的怕他眼睛一闭,瞎天黑地,人家给十块钱他当作一百块,人家给假钞他还说谢谢,那样吃大亏了!所以每每他收钱找钱时,她如猫嗅到了腥味,马上凑过来盯着。她一声不吭,却拿眼睛扫描两人之间的结算,只当一个看客。李德堂的手就是一台验钞机,十块、五十块、一百块,传到他手上的纸币,他一抖、一抹、一捻,交换之间,竟然准确无误,收多少退多少,分文不差,惊得喜媚张大嘴巴,一对大眼睛定了光。一个下午,他收客人一百块钱时,笑着让客人换一张,说这一张太旧。客人红了脸,说不会假钞吧?李德堂立刻话语严肃认真:哪里话?你老总怎么可能假钞当真钱用呢!我喜欢新钱……客人脸上恢复了自然状态,口袋里换出一张,一摇,哔啪响。喜媚看得真切,心里连叫几声佩服。来客走后,李德堂愤怒不已:狗屁老总!他眼睛长在额头上,老子眼睛长在手上,长在心里……
喜媚死了那份收钱的心事,渐渐知道李德堂左手不相信右手,怕她“钓鱼”,一天不多,十天许多,几年下来,数目成小山了。
李德堂知道喜媚不高兴,换了另一种方法讨好她。他让她游说客人办按摩卡,小到一千两千,大到上万,每办成一张卡,按百分之二十比例奖励。当然,这个比例只对她一个人管用,如此,让喜媚得到了一些安慰和实惠。
闲时,喜媚问李德堂存了多少钱。
李德堂先是笑而不语,继而插科打诨:天机不可泄露,财富不得露天。再问,他拐弯抹角,似有似无,似少似多:你和丫丫的生活不缺钱。丫丫上中学,上大学,保证她衣食无忧,快快活活,出嫁,送她一辆30万以上的轿车……
丫丫出嫁?
我把丫丫当亲生女儿。
丫丫才桃子大,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人家说女人擅长吊胃口,男人缺乏耐心,现在先下雨后生云,颠倒了。
冷冷热热又一段日子,喜媚几回催促李德堂去办结婚证,女人要有名分的,没名分姘姘搭搭,闲言闲语压死人呢!
满不在乎的腔调,李德堂手一舞:狗屁结婚证,它不就是一张废纸吗?他李德堂没眼睛的人,飞不起跳不高,能跑到美国还是俄罗斯?他李德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女人,走在大路上,睡在大床上,怕哪个?
喜媚不再提醒“结婚证”三个字,心里的疙瘩却结大了,长重了。
6
门外又来按摩客。
李德堂正在按摩金主任的腿部,只见他两手忽起忽落,忽高忽低,忽急忽慢,忽退忽进,退如织进如犁,拍击捶打声声脆响。忽然间双手安静下来,抬起下巴颏,脸朝着来客方向,似乎看清了来客的面貌,却两眼空空荡荡。
金主任不由得心生奇怪,侧过脸去,目光投向来客,看到一个威猛的中年男人。
李德堂扬声呼唤:喜媚倒茶!
喜媚僵僵的,双脚粘住地。只是匆匆朝那男人飞一眼,两人目光一碰,没养住,喜媚的目光匆匆离线,低眉含腮翻看朋友圈。
这一眼,这状态,被金主任严严实实捕捉在眼。
中年男颇有风度:李大师,你这儿还忙,我待会儿再来。
喜媚,你不送送?
等中年男出门,喜媚说,你别想多了,人家买了一张八千块钱按摩卡呢,还帮我介绍别人买……
接下来的按摩,金主任明显地感受到他的潦草马虎,节奏和力度与以前相比,乱了,弱了。金主任聪明人,没说破。
我喝口茶。金主任蚕儿吃食一样抬头起身。
喜媚又跑到门外看热闹了。他说。
金主任两眼一撩,屋内果然无人。
金主任说,李大师果然神灵,夫人屁股一摇,你就知道风从哪来。
知妻莫如夫啊!李德堂感叹声中流动着浅浅的无奈和悲情。
金主任热热地唤一声德堂老弟,眼不见心不烦,该来的挡不住,该走的留不下……
忽然非常开心的一阵朗笑,李德堂若无其事地说:金主任你话中有话呢,其实喜媚还算个本分规矩的女人,好好不到高处,坏坏不到低点……
金主任拍拍他馒头般的手背,让李德堂继续按摩程序。边说笑话:一个老头快断气了,偏偏两眼瞪得滚圆,紧紧抓住老太婆的手不放,老太婆说,天大的事你放下来,安心走路吧;老头说,我对不起你啊,我外面还有一个女儿……老太婆一拍大腿,先是大笑,接着拉着他的手直晃:多大的事啊,儿子女儿都来了,五个呢,你仔细看看,有哪一个长得像你!老头眼睛一翻,呜呼哀哉,驾鹤仙逝了!
李德堂没乐,说这个笑话不新鲜,还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民间传说。
金主任想借题调节一下他的情绪,他没感染,没反应,可见他心里的郁闷化不开。
走完按摩程序,李德堂只说一句下回好好补偿。
金主任笑笑。
喜媚,送送金主任!
喜媚在门外听见呼唤,匆匆往回跑,一个出一个进,正好面对面,金主任异常认真地抠她一眼。喜媚拿眼光顶过去,窝着一份强悍,也挟着一份柔和。
等喜媚回到屋里,李德堂唉声叹气:你又跑到外面发信息了?姑奶奶,你给我留点面子好吗?
喜媚不解释,也不想解释,话越说越多,理越辩越糊涂。她慢慢觉得这日子不甜不苦,不咸不淡,说不出的滋味。中年男的出现搅乱了她的内心,他第一次来按摩,按规矩只需要付六十元,可他从一扎票子中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并坚持不让找,说李大师手艺精湛,压,捺,揉,捶,捏,步步到位,四十元钱算奖励吧。李德堂死活不肯要,无奈他已跑到门外。李德堂让喜媚把四十块钱送给他。喜媚接过手,没出门就塞进自己口袋里,回头对李德堂说,你呆子啊,钱多了不咬手,不拿白不拿,下回给你你就拿。李德堂坐在电脑前半天不响,等杨光的一首歌唱完,才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中年男第二回来按摩,多加了一个点,付费时依然如同原来的姿势,边从厚沓沓的一扎票子中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边说:李大师,你没有眼睛,赚的钱张张流汗张张滴血啊!
接过钱,李德堂照例抖抖捻捻,然后找还八十元钱,一句感谢的话没有。中年男摇晃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又道出诸如此类的同情话语。谁知惹恼了李德堂,他的嗓音突然高八度,口口声声称财上分明真丈夫,他不赚不明不白的钱,不干不净的钱!他把钱塞到中年男手上,中年男朝喜媚射一眼,然后轻轻丢在桌子上。
喜媚,你不能拿!李德堂大吼一声。
喜媚伸出的手下意识朝回一撤,停下片刻,又抓起桌上的钱朝门外急跑,老板,别走,找你八十块钱!跨出门几步,却把八十元揣进口袋。
这个藏钱的动作被中年男发现。他几步歪过来,悄悄塞给喜媚一个红包,窃窃低语,你不容易,你花钱从大师手上拔筹……一点心意,给你和女儿买两件衣裳,天冷了……可惜你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几句贴心贴骨的话,感动得喜媚泪光盈盈。
中年男有意朝屋内扔进一句话:没见过你们这对夫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回脸,给喜媚递个神秘兮兮的眼神。
屋内,李德堂称赞喜媚这回有骨气,见财不起意,做人做事有度。喜媚想笑,你料事如神,今儿也失算失灵啦?
来来去去,中年男按摩的次数显著增多,李德堂猎狗般的鼻子终于嗅出两人之间缠缠绵绵的味道。这天下午空闲,招呼喜媚坐到他身边,听完杨光的一首抒情歌曲,忽然间伸手揽住她的小腰,另一只手抚摸她的眼睛:喜媚,你是不是和他劈腿了?你喜欢这个土豪金?
喜媚不响,和附近的人聊天。
喜媚,做人要有良心,我收留了你们母女俩……
喜媚不禁冷笑:收留?我白天当保姆,晚上当工具……你拿我当老婆吗?
好好好,我说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李德堂换只手抚摸她的左眼。
喜媚掰开他的手,说门外有客来,别让客人笑话没眼睛的人还玩浪漫!
7
进来一位女客,熟人,李德堂叫她张姐。鬼使神差,一向遇事淡定从容的李德堂时不时弄乱程序和节点,该重不重,该轻不轻,不由得张姐满腹诧异:李大师,今儿你哪根筋错搭了,手法乱得像刚学徒的?
李德堂浅笑几声,拿身体有点不舒服推诿。
西窗照例有一束阳光投进来,只是比原先的光圈收缩了一些,依然映得床毯被照射的部分暖暖的。李德堂摊开手掌,贴住床毯映着阳光的地方轻轻旋转,然后很有把握地判断:下午四点出头了。
李德堂边按摩边和张姐闲聊之间,中年男跨进门来,前后一看,见屋内只有喜媚一人独在,便张开双臂,来了个饥饿式拥抱。
喜媚指指按摩室。
隔层布帘,李德堂突然间双手骤停,问喜媚来客啦?惹得张姐生气,你是猫耳贼灵,明明掉下一根针,你偏说来了大活人,鬼都没一个……按摩按摩!
李德堂时而抬脸朝着布帘门外的方向,像发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发现。
拉着喜媚的手,中年男和她蹑手蹑脚走进卫生间,推上门,二人肉搏般亲密。
喜媚,喜媚!李德堂忽然大叫。
张姐拗起头来,拨开布帘,两眼一扫,说:大师你穷叫鬼叫喊什么,屋里鬼都没一个!喜媚肯定在门外看风景!
卫生间里,喜媚腾出一只手,拧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任流水哗哗响。
中年男咬着喜媚的耳朵:宝贝,你电视剧看多了,学到一手了。
喜媚牵引着他的手走向她的胸部。
临街小窗的换气扇呼呼盘旋,阳光像被切割成碎片似的朝里灌,定睛看,是气扇的叶片飞飞绕圈,星星点点的阳光匍匐在床毯上纹丝不动。
骤然间响起猛烈的敲门声。
喜媚镇定一刻,把卫生间门打开:你疯啦?我上卫生间……
没有声响,没有争辩,李德堂握着拖把,水滑水滑的柄,像把战刀寒光闪闪。他堵住门,门神一样凶悍,立着,立着,突然使劲横扫过来。喜媚一闪,逃过。身后的中年男躲闪不及,额头上被重重一击,疼得一声凄厉惨叫。
喜媚拼命抓住拖把柄。
中年男趁机朝门外边挤边说:你有眼睛啊?
李德堂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是摆出个愤怒的造型,做出个有眼睛的样子。
推搡之间,李德堂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中年男回头扶他,他甩手不干,硬撑着拖把站起身。
张姐从按摩间跳出来,见状,不由得话里带刺:刚才看微信小视频,西门庆正和潘金莲偷情,王婆一个电话飘过来,说武大郎卖完烧饼回来了……倒霉,花了我不少流量!
中年男若无其事地洗白自己,口口声声咬定什么也没做,他上卫生间洗手,正巧喜媚进来拿东西,两人就闲谈几句,谁料到李德堂疑心病重……说完又宣称以后不来了,按摩的地方多呢,一杆子扫过去,至少打到三家店!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甩手而去。
张姐说地是黑的,天是蓝的,故事是编的。
等按摩结束,李德堂满含愧疚之意。对张姐说,喜媚与那个人之间可能没有那么严重,可能是他想多了。他叮嘱张姐千万别在外面传播。
张姐苦苦一笑:家丑不可外扬!
下午的太阳敛起它最后的余热,按摩小店内渐渐黯淡无光。门外华灯初上,光嫩,光艳,风骚多情。
喜媚沉浸在眼前的五彩风景中。
李德堂手扶玻璃门,一叠连声呼喊,她才懒懒转身回屋。
问她现在几点了。
喜媚不冷不热地回答:你料事如神,怎会问别人?
李德堂婉言解释,神仙也有弱点。他早跟她说过,大凡太阳落山,阴雨下雪天,他就弄不清时辰……
李德堂和声静气问喜媚真喜欢还是假喜欢那个男人?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先喜欢他的钱,因为他的钱才喜欢他的人,钱和人分别喜欢,一时一时的,一阵一阵的,说不上真喜欢也说不上假喜欢……
我会给你钱的,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好啊,我们去领结婚证吧,领了证我铁心跟你做夫妻,服侍你一辈子。
停顿片刻,李德堂像想透了,想熟了,说明年是他的本命年,明年领结婚证好,他请高人排过生辰八字,自己也测算多回,明年领证大吉大利,白头到老。
喜媚不再说什么。
夜晚,喜媚放满一浴池热水,帮他脱衣,然后扶他入水,让他躺下浸泡发汗,然后轻轻推揉他跌肿的左手,揉着揉着,不禁哭成个泪人儿。
8
下午的太阳时有时无,躲躲闪闪。
张姐前脚走,金主任后脚踏进门来。
往常他俩说说笑笑不停,今天一句来一句去,一个问一个答,换了人似的。
轻移莲步下楼,喜媚撩开布帘,喊声金主任以示礼貌,然后告知李德堂接下来的去向,她先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到华润苏果买点肥皂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
丫丫回来叫她先写字。喜媚关照他。
哦。李德堂声音恋恋的,粘粘的:早去早回,路上当心。
见李德堂仍然郁闷,金主任不由得调侃几句:德堂老弟呀,别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反过来玩,把女人当手足,把兄弟当衣服了!
放在以往,李德堂肯定笑疯了,今儿却声声长叹:唉,你老兄饱汉不知饿汉饥,有眼不知无眼苦啊!
老弟,凭我的感觉,弟媳不是省油的灯,你想穿点,想宽点,何况你不差钱,这年头白鸽子朝亮处飞,有钱就有女人……金主任一番话透明清澈,却没能说动李德堂。
一套程序跑完,金主任走出按摩小店。
丫丫背着书包进门,小兔儿一般蹦到李德堂面前,仰脸连声呼唤爸爸。李德堂把她揽入怀中,一圈一圈地抚摸她的眼睛:丫丫眼睛好看,比你妈妈的眼睛还好看!
丫丫说老师今天没叫写字。
丫丫搀着李德堂到按摩小店后面的春风公园走走。
春风公园不大,却古色古香,尽显玲珑精致。南北两端亭台相望,依水长廊迂迴环绕。中间人工挖出一片河水,许多年过去,竟生野塘趣味,四季水碧,不惊不皱,梅雨季节听取蛙声一片。有舞文弄墨者编出个民间故事有鼻子有眼睛,硬是挤了点文化进去。
步入南面的亭台内,李德堂欲落座条椅,丫丫说有灰,脏,想摸出纸巾揩出一圈干净地,奈何口袋空空,情急之下,摊开两只小手,权当纸巾,在条椅上来回擦了几次。
李德堂感动了,他轻轻拍了拍丫丫的眼睛。
坐下不久,丫丫忽然惊呼雀跃:妈妈,妈妈在北边的亭子里,还有一个叔叔……
别胡说,妈妈去超市了。
真的,妈妈穿的红衣服,那个叔叔好高好高,我认识的。
你看错了,人像人多着呢。
我看见了看见了,你没有眼睛你看不见。
不准说妈妈的坏话,你再说,我打断你的腿!李德堂话语狠毒,掷地有声:记住,那不是你妈妈,是你看错了人!一番话,把丫丫吓得一声不吭,泪珠儿断线般地朝下跌落。
李德堂俯身抹抹丫丫眼圈边的泪水,抹着抹着,不觉心头一阵紧缩,两粒并不饱满的泪珠渗出枯瘦的眼塘,沿着脸颊缓缓蠕动,最终停在瘦削的腮帮上!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夜晚。
送走客人,喜媚把按摩室内外仔仔细细打扫干净,然后对李德堂说,我搀你上楼吧,以后想搀你也不能搀了。
李德堂笑着说喜媚不用这样悲壮,这样难解难分的样子,如今夫妻不是同林鸟,哪儿好朝哪儿飞……
挽起他的手臂,他却慢慢挣脱了。
喜媚说她对不起他,这楼道间的灯专门为她和丫丫装的。
男女走到一起,不存在谁对不起谁,不存在谁占便宜谁吃亏。李德堂说楼道间的灯也是为他装的。他说在黑暗处,有眼睛的人和他一样看不见。以前他一个人上楼下楼,横着膀子走也没事,来了喜媚和丫丫,没灯,上上下下就会碰碰撞撞,亮了灯,她俩看见他,就不会撞到他。他这么说着,喜媚内心又多了一份愧疚。
她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说没有,就是有点想丫丫,让丫丫常来当亲戚一样地走走。
她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他说她容易动情,女人容易动情就容易受伤。
她紧抓着他的手放到她的眼睛上,近乎用诀别的口吻恳求:德堂,你再摸摸我的眼睛吧,你一直喜欢我的眼睛是吗?
李德堂的手软软垂下。
犹如套用按摩的流水程序,久了,慢慢落下潮头,水流舒缓。喜媚仰面朝天,盯着葵花形顶灯一声不吭。
你在想什么?
我想不走了。
李德堂像发现一个惊天秘密:不会吧,不可能吧!停半天才笑说:你人不走心走了。
一眨眼又是一年残秋季节。
也是下午时光,李德堂送走了张姐,接着给金主任按摩。店内新来的徒弟撩开布帘传话:师傅,有人找你。
李德堂唤来一个按摩师,让他接着干活,然后走出按摩室,与来客近在咫尺时突然刹住脚步,直直地伫立片刻,开口便直呼来客姓名:喜媚,你怎么来了?丫丫怎么没来?
进城有点事,顺道弯过来看看你……丫丫去外婆家了。
李德堂感觉喜媚的话音苍老憔悴了许多。他告诉徒弟她就是喜媚。
徒弟满眼惊奇:师傅你神通广大,你怎么知道她是喜媚的?
似乎笑着,李德堂说:这你就不懂了。喜媚是你前面的师娘,现在也是你的师娘。她在小店那么多日子,她的气息,她的体味,她的脚步声,我再熟悉不过了……
徒弟张口结舌,好像走进童话世界。
话语间,楼道间走来一个女人,一步一步,步步响声清晰。
李德堂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话有点乱,有点碎,大概意思是介绍双方认识,先与喜媚说,楼上下来的女人是你的嫂嫂,金主任的表妹芳芳;转而告诉芳芳,刚才来的女客人就是喜媚,就是他常跟她提起的喜媚妹妹。
芳芳满脸风平浪静。
喜媚笑得不自然,临时布置上脸的。
芳芳柔声说喜媚妹妹你坐坐,然后端来一杯茶,颤颤巍巍地递给喜媚,接着像对李德堂说又像对喜媚说,让她俩好好说说话。说完转过身,面向楼梯口。李德堂叫她停住,他赶过去,牵着她的手走,等她握到登楼的扶杆才松开手。
回头对喜媚说:芳芳的身子有点沉了,你懂的!李德堂流露出一种幸福感。
她没眼睛怎么照顾……喜媚话里透出疑虑和担忧。
龙配凤,虎配熊,老鼠的姑娘钻地洞,婚姻这东西不好玩,攀得高跌得重,你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子!李德堂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你们俩都没眼睛,哪个照顾哪个呀?
芳芳心里长了一盏灯,我心里也长了一盏灯,两盏灯,等于一双好眼睛。
李德堂问喜媚现在好吗?喜媚眼里泪水涟涟,说,还好还好。
喜媚跨出门一截路,不觉回头长长射去一眼,发现“李德堂按摩小店”几个字活了,像眼睛一样忽闪忽闪地眨着。她脑子里浮雕叠影般重现李德堂第一次摸她眼睛的情景。
屋内又进阳光。也许藏进云层里憋得太久,钻出来的太阳刹那间气势旺盛,光线鲜亮炫目,有一片阳光被扔进按摩小店,落到床毯上,映出个桃子形状的圈圈,毛绒绒的,边沿镶着锯齿般的条纹,像黑夜里盛开的一朵太阳花。
李德堂习惯地抚摸着那朵太阳花,像摸到了女人好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