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凤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的小学是在一所周围长满蒹葭的祠堂里读的,也许冥冥之中这就注定了我走传统文化教育推广这条路。
祠堂就是村里的祖厝。祖厝斑驳的墙壁上没有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祖训,而是“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等字样。祖厝前是一块热闹的空地,叫“祖厝口”,类似澳门的“妈祖口”称呼。“祖厝口”是我们课间玩耍的地方,类似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有地摊出租“小人书”,我们叫它“郎阿册”。闽南语里保留了一些古汉语的读音,“人”叫“郎”,“书”叫“册”。“小人书”很多都是《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名著的连载,我们看得津津有味。这也许是我最早接触的传统文化。
我的小学语文启蒙老师是黄辉兰,教拼音生字等基本功还比较扎实。后来她生病了,乡下缺老师,五年级毕业班的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印象中数学老师教语文的办法就是一直做练习,而我常常在课上偷看借来的民间故事、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后来初考我竟然考了全校第一,成了村里唯一被录取到乡里读正规中学的学生。
乡里的正规中学叫康美中学,路途远,只得寄宿。我当时13岁,长得瘦瘦小小的,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宽裕,还有三个弟妹在读书,我又是女孩子,当时农村仍重男轻女,很多女孩子已经在“敲石子”帮家里赚钱了。我母亲没什么文化,可是最后她说:“我自己没文化很‘歹命,我女儿能读书,我就一定要栽培她,让她读!”所以她用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小皮箱,一头挑着棉被脸盆等日用品,带着我步行十几公里到康美中学,流着眼泪把我拜托给学校老师。自此,开始了我的初中生涯。寄宿生活很苦,每周我从家里带米、咸菜到学校,三餐都是蒸饭,饭罐有时丢了没饭吃,只好就着萝卜干冲开水吃。开水也很稀罕的,经常打不到,得拿着牙缸向老师讨开水,老师总是笑眯眯地给我们倒开水,有时人多挤来挤去,我的手还被开水烫起过泡。
虽然生活条件很艰苦,可是我在学习上却很刻苦。我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勤奋学生,熄灯了还点蜡烛看书。有次看书困了,书页燃到蜡烛,还引燃了蚊帐,把全宿舍的人都惊醒了,大喊“着火啦!”教师宿舍的老师们还赶紧来救火。后来学校不让点蜡烛,我就用手电筒看书。当时学校没图书馆,也没课外书,我们就是死读教科书。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叫黄文龙,刚从泉州师专中文系毕业。比起小学语文老师的无趣,黄文龙老师简直是才华横溢,语文课上得有生活味道,有时还会针砭时弊。我最爱听他课前的“啰唆”,比讲课本有趣多了。由于喜欢语文老师的课,爱屋及乌,课文我都是篇篇背的,所以考试成绩总不错。有次还被选去参加县里“生字词”比赛,相当于“汉字听写大赛”。但由于学校没有图书馆,方圆十里也没书店,我的课外知识贫乏,比赛没拿到奖次。当时课外书真的少得可怜,更没有关于传统文化的书籍,我从热播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知道“郭靖”“杨康”的名字取自“靖康耻,犹未雪”,这才知道了岳飞,知道了《满江红》,知道了中国有那么美的诗词。从此,我喜欢上了中国的传统文化。
一转眼初中毕业了,我又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踌躇满志地报考了中师。中师就是中等师范,招的人多,比较容易考上。当时的梦想很简单很实际,就是考上中专,可以农转非,变成居民户口。谁知,那一年的招生政策改变了,高分的去读普高,低分的才读中专。我的中专梦破灭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期望落空了。我妈为此伤心了好几天,连饭也吃不下。我的梦其实是家长的梦,是希望我早点工作支撑家庭的梦!
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父母亲犹豫不决,要不要让我上高中?要上高中嘛,万一考不上大学就白白浪费三年时光,要知道同村的同龄女孩子只有我还在读书,其他的人都已经在“敲石子”赚钱贴补家用了。日子在洗衣服和做饭中一天天过去。当时我父亲在外工作,赚点微薄的工资,母亲在家干农活,是家里的强劳力,而我自然而然成了母亲的“贤内助”,有时还要帮忙干农活。
有一天,初中的数学老师到我家来送南安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得知我妈在犹豫要不要让我上高中时,就说:“你让她上高中吧,我保证她能考上大学!”我妈幽幽地说:“既然能考上大学,那就去读高中吧!”别人是千方百计地要考上县一中,而我是被县一中录取了还在犹豫去不去。
到了南安一中也是过寄宿生活,但眼界开阔了。县城里各种商店都有,包括新华书店,我就从生活费中节省一点钱去买书,先买了《唐诗三百首》。每天早操做完,别的同学去吃饭了,我就拿着《唐诗三百首》在操场上大声朗读,读完《唐诗三百首》,就读《宋词三百首》。当时老师没有要求要读,也没有指导我们应该读什么,我是纯自觉地没有考试压力、也没有功利地去读,感觉读诗词成了一种享受。当时也不懂去看赏析,就是觉得字词读起来很美,也没有去细究内容到底写的什么,真是“少年不识词滋味”,更没接触到吟诵。就这样,自己坚持在清晨的曦光中朗读,竟然也把语文读得不错,成绩经常名列前茅。
既然读了高中,就要有一番作为。我的梦想不再是乡村小学老师了,而是国际大律师!1986年正好是改革开放浪潮最猛的时候,有关金融、经济、外贸类的大学最吃香,我也立志要考名牌大学读“国际经济法”,而考“国际经济法”必须是外语类的考生,因此高二选读了文科。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数学和英语上,语文就靠早上那点可怜的时光诵读诵读课文,没再去管什么诗词了,以致课外阅读没有什么积累。最后高考数学、英语几乎满分(数学满分120分,我考了117分,只错了一个选择题;英语满分100分,我考了93分),语文当然不理想啦,满分120分,我考了76分,勉强及格。可是加上史地政的分数,我的总分还是遥遥领先,原始分在南安县所有考生中排前10名,获“李印桐奖学金”1500元港币。李印桐原是爱国华侨陈嘉庚的女婿李光前店里的伙计。李光前是南安人,在南安梅山创办了国光中学,其建筑风格和厦大一样。李印桐也是南安人,后来在南洋也成了实业家,回乡捐资奖学,而我就拿到了这个奖学金。据说我是排第四名,再加上我高中体育成绩出色,高中三年校运会都是铁饼冠军,标枪成绩也不错,曾参加过两届泉州市中学生运动会,拿过好名次。
这么优秀的成绩按道理可以考上名牌大学的“国际经济法”专业吧,可命运又偏偏和我开了个玩笑,由于1989年春夏之交的风云变化,很多大学招生计划被取消,考前填报的志愿又不算,只好考后又重新填报一次,我们八九届考生是唯一一届填报两次志愿的。而大学招生的混乱,让我被漳州师院录取。如果选师范,当时我的成绩足以读全国一流的师范大学,可是偏偏落到这所刚刚升格为本科的院校,心里多少有点不甘呀!更有意思的是,我是外语类的考生,而漳州师院的外语系还是专科,总不能让超过本一线几十分的学生去读专科吧,后来我被调到中文系——从外语类变成文史类,命运又一次被改写。而八九级像我这样遭遇的学生还有很多。
据说我们八九级中文系,共73人,报考这所师范志愿的只有1人,其余72人都是被“抓壮丁”一样调剂来读的。女生读师范还好接受一点,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男生很多都受不了,他们大喊:“我们是北大的料子,却做了师院的裤子!”他们天天在教学楼喝酒摔酒瓶,抒发心中的郁闷和不满。半个学期之后,渐渐地,他们怨恨的心理平静了,可是这影响是巨大的,大家无心读师院,认为师院没什么好读的,混到毕业算了。
我虽出生在南安的穷乡僻壤,可六岁前是跟随奶奶曹幼英在泉州聚宝街度过的。泉州是一个文化古城,在宋代是个大港口,海水丝绸之路的起点,有开元寺、清净寺、承天寺、九日山、洛阳桥、老君岩等数不过来的文化名胜古迹,文化底蕴深厚,触目皆是文化,脚踩都是底蕴。可是到了漳州,其文化底蕴远不如泉州,失落之情再一次把心掏空,本已颓废的情绪又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大学时的我完全没有读书的积极性了。
当时除了几个立志考研究生改变命运的人还会去图书馆以外,其他的大部分同学如同木偶僵尸,机械地上课,机械地考试,机械地打发时间。有些人天天打球,有些人天天打牌。我不会打牌,只好天天做家教,既可赚点零用钱,又可摆脱无聊,就这样混了三年。大四时学校老师看我们无心读书,素质也过得去,就为我们联系了“顶岗实习”这种差事。晋江石狮这个当时小商品生意特别发达的地方,教师资源是严重缺乏的,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很多本地的教师不甘于清贫的职业,选择“跑路”去“下海”做生意。
“顶岗实习”就是代替学校“跑路”的老师上课,时间为一学期。名为实习,实际上是代课,也有安排带教老师,但那都是形式上的,基本上我们都是自己备课,上课,没有被要求完成具体的教学任务。“顶岗实习”非常自由,教学完全是靠自己摸索,实际上也没有学到教师的基本功。下学期时我们都在联系工作单位,更无心读书了。感觉四年的大学生涯像做梦一样虚空。
《礼记》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工作以后我又去考了福建师范大学研究生,攻读在职教育硕士,恶补了一些专业知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蒹葭就是芦苇。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我的学生时代,是一个文化虚空的时代,是一个文学虚空的时代,更是一个国学虚空的时代,甚至是国学断层的时代。我深感自身文化底蕴的不足,也深感社会文化底蕴的不足,因此从教后一直致力于两岸国学教育交流。我梦想唤醒我们这代人去自觉补充国学的能量,并且梦想把这种国学能量传递给下一代,去唤醒他们的灵魂,滋润他们的心田,使我们的社会不再是文化的荒漠,使我们的下一代能在民族土壤温良深厚的社会中修身齐家,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