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的昨天与今天

2016-12-06 08:31石勇
北方人 2016年23期
关键词:鹿晗偶像排序

文/石勇

偶像的昨天与今天

文/石勇

我准备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但还是先从5个月前说起。

2016年2月29日,有一个叫鹿晗的明星,因为要录制一个节目,出现在浙江绍兴火车站上。当他走出高铁,想出站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行了,粉丝和好奇的民众,已经黑压压地把站台挤得水泄不通。

粉丝是来“接站”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星凡到一地,粉丝们都喜欢去“接机”“接站”。他们既像是明星的家人,又像是在欢迎国家领导人时的那种啦啦队—不同的是明星的“家人”和“啦啦队”是疯狂的。

在人潮的围堵中,鹿晗工作室发微博呼吁粉丝尽快疏散。但收效甚微,粉丝和围观人群依旧不愿散去。最后,鹿晗只能改从绍兴附近的上虞站下车。幸好这一临时举动并未引起太多粉丝注意,终于成功出站。

看到“鹿唅出不了高铁站”的新闻时,我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之一是我并不知道鹿唅是谁。

可是非常多的人知道。不仅是知道,他们对鹿唅的“了解”、认同,远远超过自己。从照片上,我看到的,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女性居多。这些不能平静的面孔里闪过一些很好辨识的心理内容,兴奋,陶醉,狂热,幸福,天真,但也迷茫。

认同

去崇拜,去寄生,去攀附

每个人的故事,既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反过来也是这样。

关于中国社会偶像变迁的故事,我把时间的长度定在30年,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一直到今天。在这些年里,有的人开始向世界证明他们的存在,但有的人已经老了。

真巧,可以划分为4个“年代”。每个“年代”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我设计了一个调查。如以前一样,对于我来说,有些东西属于明知故问。

调查非常简单,就两个问题:“你觉得偶像是用来干嘛的?”“你过去或现在有偶像吗”?

我采用了在广州街头随机采访、从00后到70后都“通杀”的方式,当然,为了防止被认为是神经病或骚扰狂,我在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记者。

似乎对这个话题还挺感兴趣,我所采访的40个人都很乐意跟我说点什么。其中有几个人,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半天——他们的偶像分别是当年的“小虎队”、姚晨、李宇春、吴亦凡,还有前面提到的鹿晗。

在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偶像是用来干嘛的?”中,40个人的答案惊人一致:“用来崇拜的”。一个70后的女士,说完之后还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当年的偶像是林志颖,现在换了偶像,是吴亦凡的粉丝。

“都是小鲜肉,”她戴着眼镜,皮肤白皙,在事业单位工作,“是不是不可思议?”

“很正常。”

我这个问题是很肤浅的。但设计的初衷,是希望能够诱导他们去澄清自己崇拜、喜欢一个偶像,在心理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一接过问题,他们会瞬间进入自己和偶像在心理上是什么关系的那种情境,往日的一幕幕将会浮现,因此理论上应该有一些超出“崇拜”二字的感触。但我失败了,他们只是像回答一个有标准答案的问题那样回答我。

这个问题隐藏的意思是:没有偶像,我们能自我独立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吗?

于是转到了第二个问题。40个人中,过去或现在,全部都有过偶像。

这些偶像,全都是娱乐明星。

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圣经》里就发出这样的训诫,“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

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则把偶像崇拜视为一种异化。事情看上去好像是有点搞笑。比如有一块石头,明明是人用自己的双手制作的作品,但它好像就是某种神灵的化身,人反过来去崇拜他所制作成的这块石头。

可是现实是:人类没有理性,其自我也没有独立、强大到那个地步。或许,没有一个偶像让我们的自我去认同、去崇拜、去寄生、去攀附,也许真的在精神上会缺失了重要的支撑,甚至在心理上活不下去。

偶像很遥远

在采访中,我和那位70后的女士都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记忆中,它像是一部色彩变淡的电影,年代感极强。

崔健的摇滚、“西北风”、费翔、邓丽君、苏芮、毛阿敏,这些明星,是记忆中很重要的部分。他们好像是从虚空中突破,冒上历史的地表。刚从物质和娱乐匮乏的年代里走出的人们,听到、看到这些明星,是何等的激动。

大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明星都是“实力派”。而且,他们或者体现了某种文化观念,或者,体现了某种精神烙印,或者,体现了某种情感。这真是意味深长。

我想在这里揭示一下,从心理上来说,为什么人需要一个偶像。

有三个原理:

第一个很简单,一个人在他的青少年时候,自我开始成长为独特的“他”时,需要有一个充满光环的,能够在审美上、情感上可以代替他表达自我的人物,在精神或心理上陪伴他长大。父母没什么光环,而且也是大家想摆脱的对象——所以有了“叛逆”。换句话说,他需要有一个偶像。而这个偶像当然是娱乐明星。在80年代,之所以二三十岁以上的人都还崇拜崔健、费翔等明星,不过是因为改革开放前,还没有娱乐工业,他们在成长时有过匮乏,因此推迟了追星的年龄而已。

第二个是,人有一种需要,要让自我从孤立的生活中走出来,和这个社会的其他心灵联系在一起。它的浅薄版就是人特别喜欢围观各种热闹,深刻版就是要通过某个公共媒介,共享某一种认同、理念、情感,融入一个“大我”。所以我们看到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肯定是有号召力的。但对个人自我成长的深层心理、审美、情感来说,明星具有无法替代的功能,他们身上的光环,可以照亮一个人压抑、无趣、灰暗的生活,带一个人逃离他的生活,进入一个比较高档的精神空间,好像在这个精神空间里才能找到价值感。

第三个是,人需要有一个“精神提升师”,或“精神抚慰师,或“心理治疗师”,或心理上的消费对象,来进行审美、情感、价值的投射,对自己的心理进行“治疗”,对自己缺失的需求进行补偿。所有的偶像崇拜,无论是宗教的,政治的,还是娱乐的,都具有这样的功能,区别只是在于程度。

我们发现,80年代的人,他们离偶像其实很遥远,偶像只存在磁带里、屏幕上、梦中。这种社会空间上的距离,更适合想象而不是自我的逃避,它有力地阻止了人们把自我全砸到偶像那儿。

而在当时,整个社会又有理想主义气质。娱乐体系还附属于整个社会的文化体系,并没有“娱乐至死”,明星和思想家、文学家的区别更多是代替表达思想文化观念以及审美、情感的区别。所以,那个时候,偶像并不是用来提升个人的社会价值排序的,也不是用来治疗心理问题的,而是用来在精神上超越庸常生活的。

但进入90年代后,情况变化了。

在另一次调查中,我问过几个90后,有谁知道“小虎队”。他们的回答让我有点尴尬,一个也不知道。不过,他们知道有个明星叫吴奇隆,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小17岁的明星叫刘诗诗。

吴奇隆大叔正是“小虎队”的成员。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吴奇隆他们唱《爱》这首歌时的情境。太震憾了。那个时候,我正是对时尚最敏感的青少年时期。

当时的背景是,台湾是经济发达地区,而我所处的大陆中西部,则是贫穷、偏僻和落后的区域。台湾、香港地区,其富裕繁华时尚,和中西部对比,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天堂一样。显而易见,从社会价值排序上来讲,我极度偏低。

所以当时尚、帅气的吴奇隆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边唱边跳,潇洒自如的时候,看着他们,我就像是小屌丝看到了高富帅(那时还没这些词),激动、自卑、艳羡、向往,各种心理内容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和80年代的人,听到、看到明星时肯定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明星已经具有这样的功能,它可以让我们在心理上逃避自己的生存处境,提升社会价值排序。

偶像,跟精神的提升,跟文化的想象,已经不是主要的关系了。

他们有了另外的功能。

心理上消费

我发现,偶像的功能的变化,跟娱乐工业的变化、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是同步的。这真的很让人惊叹。

90年代,改革开放继续,阶层结构开始重组,穷还是富,一个人在社会价值排序上是什么位置,已经容易激起人的情绪了。而这个时候,娱乐已和思想文化不搭配,它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强大的体系,完全按照“文化工业”的模式来生产。而且,它在社会上的影响,很快就将思想文化甩出了几条大街。

既然这样,偶像就需要在心理上具有消费性,他们需要有颜值,有最时尚的感觉,能契合人在社会价值排序上得到提升的需要。所以我们发现,90年代后,非常受欢迎的各类偶像,“偶像派”大量出现,“实力派”虽然还受欢迎,但空间已慢慢地被“偶像派”挤占了。刘德华等“四大天王”,尽管有实力,但长得帅可能是最具决定性的。

我想说,在那个年代,一个人需要偶像,无论有哪些心理背景,其中的一个背景,肯定是社会价值排序上的焦虑。

所以到了本世纪00年代,大家又需要偶像来干嘛了呢?

仍然需要偶像来提升社会价值排序,这是肯定的。而且,还是很迫切的需要。

但是,偶像又有重要任务啦。在心理上,他们已经变成粉丝的心理治疗师。崇拜偶像,本身已经成了粉丝的一种“语言疗法”“行为疗法”——当然是通过加重“症状”来“治疗”的“疗法”。

于是我们突然发现,粉丝变疯狂了。

最有名的大概是杨丽娟疯狂追星的事件了。此外还有很多。所有的这些行为,其共同特征是粉丝都有心理问题,偶像成为他们自我中那个惟一的世界,其行为偏执得让人无法理解。没有偶像,他们好像在心理上真的活不下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一个心理问题日益严重的社会里,明星自然会成为很多人心理上的救命稻草。

但一切都在继续进化。

到现在,情况又有变化了。偶像确实仍然在承担让粉丝在社会价值排序上得到提升,让他们得到“心理治疗”的功能,但是,他们还必须被在心理上消费。消费什么呢?颜值。

所以现在“小鲜肉”很抢手。因为只有小鲜肉,最能满足人在情欲上的投射和幻想。你长得苦大仇深义正词严的,哪怕很帅,都让人索然无味。

但现在非常抢手的“小鲜肉”不就是过去的“奶油小生”吗?在过去,大家对“奶油小生”是持一种贬抑态度的,颇为不屑。原因在于,大家不从情欲消费的角度去看待一个男人,“奶油小生”不符合关于男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审美。现在则消解了这个角度,换一个角度了,因此不可能再有贬抑,反而是有一种可亲近的亵玩色彩。所用的词,都是直奔主题的。

这是粉丝和偶像关系的一个重大变化。过去都是把偶像假定为高不可攀的,大家在社会价值排序上、心理上,地位并不对等,粉丝都是在仰视,哪怕把偶像当心理治疗师,都存在着“权力关系不对等”。但把偶像当成一个消费对象,粉丝就改变这种关系了,他们甚至可以凌驾在偶像之上,通过消费而获得一种满足,一种心理优势。

回到文章开头,我们发现鹿晗被堵出不了高铁站,其实是很正常的,也很有玄机。被围堵最多说明粉丝疯狂,并不意味着就出不来,如果粉丝认为偶像很重要,预设偶像在权力关系上跟自己不对等的话。但如果粉丝就是想消费你围观你,他们预设了你只是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的对象,那么,他们很可能不会有心理压力去考虑你要出站。

所以,鹿晗面对水泄不通的人群,都痛苦地坐到了地上,“别挤别挤,求你们了,不挤了行吗?”

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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