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野蛮人

2016-12-06 10:41:54奥地利方丽娜
作品 2016年10期
关键词:马赛海明威非洲

文/(奥地利)方丽娜

高贵的野蛮人

文/(奥地利)方丽娜

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散文集《远方有诗意》 《蓝色乡愁》,并入选“新世纪海外华文女作家文丛”;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选入“中国文学新力量:海外华文女作家小说精选”。作品常见于《作品》 《作家》 《十月》 《中国作家》 《小说月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散文选刊》《 散文百家》等。至今发表文字约50万字。作品被收入《世界华人作家》及欧洲华人作家文集《对窗三百八十格》 《欧洲不再是传说》及《欧洲绿生活》《 欧洲暨纽澳华文女作家选集》等。

高贵的野蛮人

为了一睹非洲猎豹的风采,我们从肯尼亚东海岸的蒙巴萨出发,一路西行,横跨东非大裂谷,直逼到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交界处的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只差在海明威偏爱的旷野上安营扎寨,夜守猎豹的自动现身了。

途中,我们的车队须在马赛人居住的部落群里穿行。鉴于前不久发生在部落之间的血腥骚乱,肯尼亚官方特意出动了一辆军车,连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跟着我们保驾护航。车子在沙土弥漫的路上跌宕起伏, 我不时转过背去,透过后窗东张西望,内心一阵波澜:这里不仅有羚羊、斑马和长颈鹿,也有纵火、抢劫和难民。

突然落了一阵雨。雨后的小路上,泥泞不堪,却给旷野上的骆驼刺和仙人掌添了一层新绿。伫立道旁的肯尼亚儿童,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花朵,冲着过往的车辆抖动着笑颜,嘴里喊着什么,追着车子跑上一段儿,而后热烈而无奈地张望着。这让我想起初夏时节回河南老家探亲时的情景。我们的车子顺着庄稼地进了村庄,眨眼功夫,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孩子围住了。这些非洲的儿童,见了过往的车辆就拼命跟着跑,隔着窗子向车里的陌生人呼喊、招手,和中国乡村的孩子见了车就围过来是一样的意思。匆匆而过的旅行车和我们这些五花八门的游客,是马赛孩子们眼中唯一的风景。

山脚下忽地闪出七八个瘦骨嶙峋的躯体,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这些人手执木棍,比萨斜塔似的斜靠着,像一根根烧焦的木炭。每一个躯体都裹挟在一块鲜艳夺目的花布里。他们目不斜视地立在猩红色的土地上,与头顶的蓝天白云,身后的青山灌木,自然勾勒成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令人赏心悦目。非洲之所以神秘,不仅仅在于这块土地,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人。这些沉默寡言的肯尼亚土著,正是东非高原上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游牧民族——马赛人。马赛人善于舞刀弄剑,追逐猎物,以好战神勇和高傲闻名于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与不羁,被西方殖民者冠以“高贵的野蛮人”。三百多年来,这片茫无边际的东非稀树大草原上,马赛人从未间断地上演着古老而华丽的部落传奇。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和英国为了争夺肯尼亚,发动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当时,有个瑞典人突发奇想地建议英国人:“何不组织骁勇善战的马赛人参战?”

英国人立刻反驳道:“战争结束后,你敢收回马赛人手里的武器吗?”

正在这时,所有的车辆“嘎”的一声停下了。原来是到了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边境地带。前方的部落中间,现出两栋略微高一点的茅草屋,这便是两国的边境检查站了。黑人向导安德森,和后面随行的武装人员,同时打开车门走了过去。窝在车里等候的这段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警觉不安地注视着窗外的动静。零星的灌木丛和庄稼地之间,连只像样的动物都看不到,惟有两只无精打采的野驴,气急败坏地嘶叫着。远远立在田埂上的马赛女孩儿,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毫无例外地驮着个婴儿,她们的背后,是长年累月的荒凉与干枯。突然一群披红挂绿的马赛男女,风一样,呼啸着由远及近涌过来,一下子围堵在车子前方。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几个赤裸着上身的马赛女人嘶叫着,手里举着花里胡哨的东西,贴向我们的车窗“啪啪”地拍打着窗玻璃。定晴一看,那手里举着的并非武器,而是形形色色的木雕和饰物。

原来,他们并不是要袭击我们,而是向我们兜售他们手里的各种工艺品。

坐在窗边的曼弗雷德打开了窗子,马赛人冲着他直喊“Ba Ba”,朝他妻子喊“Ma Ma”。气氛和缓下来之后,开始有人笑着掏钱,甚至和他们比划着讨价还价。我也趁机从一个黑人孕妇手里买下一条黑色的火山石项链。这个时候,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理由给他们丢下一点点钱。前头的白色越野车里,突然走出一位欧洲小姐。她金发碧眼,腿部修长,丰满白皙的肉体套在一件果绿色紧身吊带裙里,美丽而性感。这样一个女子,竟敢只身跟着一位马赛人朝村子里走,胆子真不小!我狐疑着,暗自为她捏了一把汗。

女孩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原来是内急,跟着村里人去厕所了。

一阵喧嚣过后,车子又启动了。几个马赛小男孩儿,起劲地晃动着双手,追着车后扬起的泥巴边跑边喊,脸上的汗珠清晰可见。我蓦然醒悟,赶紧扒开旅行包,迅速翻出两只圆珠笔,奋力地扔过去。

次日清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一处旅馆里,来了两位乌黑细瘦的马赛小伙儿。这俩人是当地马赛村落里的居民,来接我们外出的。跟着两个操英语的马赛小伙儿,我们边说边笑在红土地上走了两、三公里。笑声惊动了村头的壁虎,它们从草丛里探头探脑,迷惑不解地瞅着我们。村子周围严严实实地被荆棘围栏着,像一道天然屏障。火辣辣的太阳下,几棵耐旱的金合欢树,投下如盖绿茵。无遮无拦的旷野上,移动着几个黑点——是野猪们在疯跑。低矮的茅草屋下,散落着成片的荒草和牛粪,这便是马赛人长年累月生活的地方了。

听闻到陌生人的气息,村里的男女老少齐刷刷涌过来,笑嘻嘻地迎接着我们。近距离打量马赛人,我发现几乎所有的男人,个顶个细高如柳条,并且两只又黑又大的耳洞似乎装得下一只拳头。成年女人的胸前提溜着饱满的大奶,脸颊黑润,明眸皓齿,却把头剃得精光。听说这里的孩子长到四、五岁,就要被拔去门牙,进行所谓的“美丽修饰”。理由是:缺了门牙看起来会更美丽,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孩子病到张不开嘴时,可以直接从牙洞往里头灌药。从马赛女人身上佩戴的珠子里,分辨得出严格的等级和年龄。未婚少女的坠子只能戴在耳朵上方,成婚后装饰物逐年增多,到了老太太光景,才许把饰物挂在耳垂上。马赛男人和阿拉伯男人一样,可同时娶好几个老婆,只要你养得起。在东非高原的丛林里,羚羊们的配对也是如此。一头雄羚的屁股后头,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好几头雌羚,俨然一夫多妻制的大家庭。马赛男人说,他们用几头牛就能换到一个女人,养女人无需付出感情,否则将她们退回去的时候,会痛苦不堪。肯尼亚家庭的许多工作,都是由女性完成的,而男人却拥有绝对的权威,犹如东非高原上的狮子王国。母狮们终日忙着狩猎、哺育,雄狮们则坐享其成。而狮子王,从来就没有母狮的份。

站在马赛人生活的领地上,看他们手拉手并肩站在一起,为我们纵情舞蹈,引亢高歌,并像野兽一样地吼着,那凌空飞翔的姿态,瞬间扬起的红色一瞥,让我想到了风,想到了神。这些身手矫捷的马赛人,在气候无常的非洲高原上,常常逐水草而游走,如羚羊一般随遇而安。马赛人身轻如燕,动若脱兔,他们纵身一跳所达到的高度,往往是普通人的三倍。这也是为什么,世界马拉松比赛和国际跳高项目的冠军,会屡屡颁给肯尼亚人。酋长领着部落的几个男子,为我们表演起钻木取火的技术来了。他们轮番上阵,憋足了气,用短木交叉在一起没命地摩擦,再搓来牛粪做火引子,折腾得大汗淋漓。火,终于燃着了,他们欢欣鼓舞地围着火堆好一阵狂欢。

我这个来自中国河南燧人氏故里的后代,眼睁睁看着老祖宗上万年前发明的取火方式,至今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沿用着。当我躬身低头,走进一间用牛粪堆砌的小茅屋,看到依地垒起的土灶台下,他们烧饭用的仍旧是这种最原始的取火方式时,内心一阵酸楚。十平米不到的茅屋里,三分之一的空间还关着个小牛犊,其余的三分之二,竟住了一家五口人。树枝架起的两张小床上,铺着又硬又脏的生牛皮,这便是他们的褥子。阳光从低矮的小窗口里隐隐透进来,监狱般幽暗的光线里,我一眼瞥见脚下的草垛子上,躺着一个木呆呆的婴儿。

村落的茅屋中间有一所小学。所谓小学,就是用牛粪堆砌的稍大一点的茅屋。白天充当教室,晚上则被用做羊圈。茅屋的地面上散落着骚哄哄的羊屎蛋。两位高大的德国人弯腰低头勉强走进去,被扑面而来的尿骚味熏得差点跳起来,拧着眉头就逃走了。站在羊屎蛋儿上的十几个小孩子,由村里的老师领着齐声朗读:“I love you! I love you!”我问年轻的老师,为何不讲自己的语言,而只学英语?他脸一红,没说话。这当然是英国殖民者留下的教育模式。却也使得大部分肯尼亚人都能用英语交流。在我们走出茅屋之际,孩子们用他们的斯瓦希里语高喊:“JAMBO,JAMBO (欢迎)!”

马赛人个个喜欢穿鲜红的袍子,是因为他们的生存之地,时常遭到野兽们的骚扰,穿红,是为了驱兽防身。火焰般的红色既是力量的象征,也是野兽们敬畏的标志。用刺眼的红色唤起它们的警醒:大自然并不是百无禁忌。长年的同生共存,使得马赛人和野兽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谙熟了彼此的气味和习性之后,双方便可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相对于欧洲和亚洲来说,非洲的贫瘠和愚昧是显而易见的。眼前这些马赛族人的生活,几乎还停留在一种原始状态,而不再原始的,则是他们渐渐苏醒的商业意识和挣钱愿望。村头摆起的一溜小摊上,女人们和颜悦色地兜售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其实,我们能深入他们的领地,本身就是一场商品交易的结果。除此之外,他们便无所事事站在那里,沉静而温顿的表情中透着些许酷烈,麻木中隐隐藏着不可思议的耐性,仿佛能与任何祸福做无尽的周旋。那不温不火的性情里,有着随遇而安的成分,又带着某种难以说服的固执。多少年来近乎猖獗的外族入侵,造就了他们逆来顺受的一面,他们的血性和刚毅渐渐淹没在了被征服者的海洋中。

南非总统祖马曾说:当英国人来到我们国家时,他们说我们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野蛮的,错误的,下贱的。但是请别忘了,我是一名自由斗士,曾经为了解放自己而战,也曾为了让我们的文化赢得尊重而战。

基辛格在他的《论中国》里,曾为殖民者做过精辟的总结:几乎所有帝国都是凭借武力建立的,然而没有一个能够靠武力延续下去。若要长久统治世界,必须化武力为义务。否则统治者会为了维护统治耗尽精力,却无力塑造未来,而塑造未来才是政治家追求的终极目标。压迫若能让位与共识,帝国即可得以延续。

站在荒芜的村头,我突然想起那位从遥远的童话王国里走过来的高贵女人。一百年前,她远涉重洋,义无反顾,将丹麦豪华而舒适的家搬到肯尼亚,连同她的爱犬和中国瓷器。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她生活了十七年。在内罗毕郊外的咖啡园里她雇了几百名非洲土著,并在自己的庄园里为这些土著的孩子看病、办学校。她和这样的土著居民有过均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辈的殇礼。她爱护他们,朝朝暮暮和他们在无数细节中甘苦与共,休戚相关,也由此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深爱和怀念。只有这个女子,作为那批欧洲贵族拓荒者中的唯一,用她非凡的善良和爱心,破译了非洲自然与非洲土著之间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

她就是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电影《走出非洲》的原型。

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

傍晚,摆脱了两只黑脸长尾猴的纠缠,折身闪入灌木丛中的一条红泥小道,而后沿幽暗处的一道缓坡拾级而上,就到了远近闻名的海明威酒吧。在肯尼亚,一不留神,就会踏进海明威光顾过的酒店或酒吧。

这是肯尼亚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一角,SOPA酒店的后花园。一座十九世纪早期遗留下来的典型的殖民建筑。客房、餐厅、泳池、乃至公共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考究而舒适。非洲式的粗犷兼具英国管家式的细腻,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既相映成趣,又相得益彰。酒店的角角落落,点缀着活灵活现的蜥蜴、麋鹿和羚羊角,释放出一股野性而奇异的美。

酒吧里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地埋进沙发,在莫扎特的小夜曲里低声聊着。黄褐色泥墙上,挂着两张海明威的照片。一张是胡子拉碴的海明威,坐在野外豪饮时的黑白照;另一张是他穿着马裤、手持毛瑟枪半蹲在自己的战利品——一只垂死的雄狮背后,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海明威的一生,总是伴随着惊险跟刺激,哪里有激情,哪里就有海明威。他冒险的欲望,穿透内心的黑暗,超越情欲和生命,在一种晦暗不明的境界中,寻求精神突围的路径。据说海明威写作时有个习惯,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拳击手和其他作家比赛。他会找出一些自己看不入眼的作家,说他只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对方击倒。

酒吧外的树篱前,冉冉地升起了一团篝火。廊外的实木桌上摆着干果、蜜饯和几样开胃小菜。越来越多的欧美人起身踱到吧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Martini或Melange端在手里,靠向篝火一端的栏杆,边饮边聊。苍茫雾起的旷野上,仿佛有着亘古的静谧和蛮荒。远处的丛林背后,隐隐约约的好似长颈鹿的剪影。在我的印象中,欧美人许多动情的故事,都是经由了这样的氛围,酝酿,蒸煮,发酵,而后顺着他们手里的红酒,徐徐流淌。

老沃突然碰了我一下,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灌木丛下活动着一只灰蓝色的刺猬。小家伙走走停停,而后一头扎进草丛,抱起一只坚果啃起来。四周阗寂无声。几天来,乞力马扎罗山始终隐身浓雾,了无踪迹。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能够作出解释。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是一九三三年,三十四岁的海明威携第二任妻子宝琳首次来到非洲,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兜了个大圈子,而后住进这家酒店,并和一只豹子周旋于乞力马扎罗山脚下。彼时的海明威,对世俗生活厌倦至极,受一个在非洲做过职业猎手的白人的蛊惑,从而大动干戈地踏上了他的非洲之旅。海明威曾两次来到非洲,踯躅于肯尼亚、坦桑尼亚和乌干达一带,狩猎、旅行,聆听狮豹的吼叫,与各种动物斗智斗勇。丛林与狩猎,野兽与猎枪,激起他快感的同时,也带给他新的创作灵感。《非洲的青山下》、《伊甸园》和《乞力马扎罗的雪》等,一系列不朽之作,不仅惊艳了世人,也成为二十世纪中、后期美国名流贵族的精神向导,进而把他们引向这条探险、奇缘和富有浪漫色彩的朝圣之旅。

一九五三年,海明威带着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再次踏上非洲。他自己称这次非洲之行为“回家”,深得他探险基因遗传的儿子,当时在“失乐园坦桑尼亚”做长期狩猎和探险研究。这个时候的海明威,简直是个酒鬼,健康状况、狩猎技巧和判断力都远不如以前。他剃了头,把衣服用赭石颜料染成马赛人那样的红,举着一根长矛追逐野兽。肯尼亚的“矛矛人运动”一度让英殖民地陷入混乱和血腥,海明威在刚果和乌干达的当地小报上,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讣告。在经历了两次坠机事件,并受了点轻伤之后,海明威安然回到内罗毕。返回美国的飞机上,他辗转反侧,回味自己和一位阿康巴族少女的被禁忌的情缘,内心叹道:“放肆的黑美人,绝对可爱和娇柔的强悍!”

夜深了,四野里起了阵阵的风,酒吧外的篝火已奄奄一息。客人们多半陷入微醺状态。但是每个人都明白,一场异乎寻常的好戏即将拉开帷幕。前方深入旷野的草甸子上,被一道人工投射的暗光笼罩着。昏黄的光晕中竖起了一道木架,木架上耷着两三块血淋淋的生肉。这是为吸引夜间出没的野生动物而特地备下的。活动在这块土地上的生灵们,不懂得迎合城市人对猎奇的欲求,而它们觅食的本能,却毋庸置疑。这不,一只黄褐色的猫鼬循着肉味来了。紧接着,是薮猫。它们蹿跳着撕下木架上的肉,哼哼唧唧地撕嚼着。不多时,远处的草丛里一前一后奔过来两只鬣狗。它们的个头比猫科类大得多,也更凶猛。两只鬣狗一面吃,一面气势汹汹地争抢。不一会儿,那阴森森的带着斑点的灰白色脸上,便血肉模糊了。我们站在高处,看它们在探照灯下争得不可开交,如同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

海明威一定不屑于这样的表演。他一直努力充当一个响当当的猎手,并且专门对付凶猛的野兽。这个著名的硬汉,性格上有着鲜为人知的尴尬、神秘和野性。他对非洲有着病态的迷恋。海明威一生都在实践着酷烈的运动,战争、斗牛、拳击、打猎,而后在一个平静的早上,对着自己的咽喉从容扣动了扳机。库·辛格说:海明威笔下的死,比生更现实,也更真实。

海明威当年在肯尼亚盘桓过的村庄和线路,而今已模糊得无迹可寻了。但他的精神气质,似乎无处不在。当我们在安德森的带领下,与期待中的猎豹和狮子狭路相逢时,我似乎感受到海明威当年射杀猛兽时,情感上荡起的阵阵波澜。他来非洲时,也许已然带着死亡的焦虑。频繁的狩猎,使得海明威时刻面对死亡。他正是通过战胜对手,来领略死亡前夕的种种欢愉和恐惧。

二十世纪初,军人和作家出身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也是东非旷野上的一名出色猎手,并且对海明威影响深远。这位精力过剩的作家兼领袖,在非洲狩猎时几乎不睡觉,如果每天看不到狮子、大象和野猪,他就跑进丛林去观察鸟类,疯癫得像个孩子。遇上风平浪静无所事事的时候,别人打盹,而他则读《圣经》。有时候也读莎士比亚和马克吐温。到了晚上,罗斯福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碗象鼻汤,手捧一杯威士忌就着羚羊舌头或者鸵鸟的肝儿,跟他的白人向导聊个通宵。

在欧美贵族专权的非洲狩猎圈里,却也晃动着一个中国人的身影,并创造了第一个中国人在东非野外狩猎的传奇。这人姓周,从加利福尼亚州来到非洲。周先生的财富和与白人较劲的精神,使他于二十世纪中期加入非洲狩猎的热潮。狩猎总是伴随着血腥,似乎有悖亚洲人文弱淡薄的脾性。因而在他之后,非洲丛林里的铁血猎人当中,再也未出现过中国人的影子。周先生在黑人向导的引领下,曾射中了一头大犄角的公牛。这只公牛的大犄角,至今悬在他加利福尼亚的豪宅里。

实际上,海明威在西班牙观赏斗牛士与死亡抗衡的过程中,就想通过征服恐惧来支配死亡,以便升华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当他的身体日渐虚弱而无法体验生命的魅力并续写死亡的传奇时,海明威再一次成为自己的主人,以死亡为他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句号。他高昂的战斗姿态,终究没能躲过死亡的阴霾。只有猎枪能够解决所有心里、道德、医学以及经济难题,只需要指尖轻轻移动,就能走出无法忍受的境地。

归根结底,海明威是死在了自己钟爱的写作上。他说:“当你爱上写作之后,只有死亡才能中止它。”

在SOPA酒店的最后一个早上,我和先生被一阵噼噼啪啪的敲门声惊醒。敲门声伴着狂喊,Kilimanjaro!Kilimanjaro!我们立刻意识到,它现身了。于是慌忙起身,推开门直奔酒店的开阔地带。正前方——它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晨光熹微中高耸、宏大、雪线纷披,白得令人目眩。哦,终于看到你了,乞力马扎罗!

纵情蒙巴萨

我躺在蒙巴萨海滩的一棵芒果树下,捧读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小说《走出非洲》;老沃靠在另一张躺椅上,读海明威的德语版《乞力马扎罗的雪》。上个世纪初,北欧贵族凯伦·布里克森,毅然离开丹麦庄园,跨过英吉利海峡和地中海,沿苏伊士运河一路南下,在蒙巴萨登陆后,开始了她长达十七年的肯尼亚种植园生涯。后来根据她的亲生经历所拍的电影《走出非洲》,荣膺奥斯七项大奖。海明威当年,随一支狩猎队伍上岸,也是从蒙巴萨开启了他的非洲之旅。

不知是源于对肯尼亚的向往,还是这两位作家的影响,我感觉自己和蒙巴萨神交已久。蒙巴萨这个远在非洲的海上门户,始终是印度洋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也曾到达东非海岸,并在蒙巴萨留下过珍贵足迹。在当时绘制的“郑和航海图”里,有一处名为“慢八撒”的地点,其实就是今天的蒙巴萨。在蒙巴萨老城的耶稣城堡里,至今陈列着印度洋近海打捞上来的文物,其中有不少来自中国明代的瓷器。抱着一份久待的憧憬,我和先生从冰雪覆盖的维也纳启程,掠过撒哈拉沙漠,直抵绿茵环绕的蒙巴萨机场。

跟着前来接站的黑人小伙儿和他的白色小面包,遂驶入狭小的蒙巴萨城区。高低错落的双层木楼,无序而杂乱地排列在蒙巴萨街道两旁。几座孤零零的酒店,透着阿拉伯风情,抑或是印度人的气质。几处院落的门上,清晰地刻着古兰经文。一目了然的小巷里,沉静的穆斯林女子披着黑纱迤逦而行。司机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好奇,告诉我她们是索马里人。听说索马里女人特别漂亮,可惜她们一身黑袍,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活泛的黑眼睛,好似在对着我们微笑。驻足在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小店里,我对那些造型别致的木雕、石雕乃至牙雕,爱不释手。商店门口斜靠着几位披红挂绿的非洲女人,头上裹着鲜艳的印花头巾,用斯瓦希里语热烈地聊着。

今天的蒙巴萨,市容市貌以及商业特色,无不深深镌刻着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的烙印。这是因为早在二世纪,印度人便飘扬过海运来香料和布匹;其次是头上缠着一圈圈白色方巾的阿拉伯商旅。他们在蒙巴萨海边铸堤造港,并修建了岛上的四十多座清真寺。后来,善于海上航行的葡萄牙人也来凑热闹,他们带着水手、贵妇和情人,在蒙巴萨城里行饮、豪赌、寻欢作乐。而最终将蒙巴萨占为己有的是英国人。他们于十九世纪末陆续从大不列颠来,由蒙巴萨长驱直入,奔向非洲腹地,大规模开辟农场。

驶向蒙巴萨海滨的途中,有一座跨海大桥。所谓大桥,不过是一种传统的摆渡。摆渡工具,是一艘老态龙钟的生铁和水泥混合而成的大船,一次可容纳七、八辆小汽车、十几辆摩托及百十号人。载满之后,大船憋足了马力,轰隆隆驶向彼岸,再把对岸的行人载过来,如此循环往复。我看了时间,这样过一趟需要四十分钟。坐在有空调的车里,可以从容端详船上的黑人乘客。难民一样的男女老少,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走来,不慌不忙,层出不穷;男人肩扛手提,女人拎着或背着小孩儿,逃荒似地涌入船舱。

我们在蒙巴萨海滨,一呆就是好几天。眼前的印度洋,有别于地中海、大西洋和阿拉伯海。白花花的海岸,与沙滩尽头一座低矮的山崖衔接。风过处,海水呈翠绿紫蓝,层次分明,变幻莫测。早晨的海水很低调,谦逊地退到百米开外,细白如面粉似的沙滩,在眼前铺展着。清晨,我趴在木质阁楼的顶层,隔着修长的椰树望海。这一刻的海水,脱离了白天的喧嚣,只剩下深沉的呼吸。走下木楼,穿过园子,赤脚踩在无人踏过的沙滩上,丝绸般光滑柔润的感觉直抵身心。老沃背着手走在我前头,脚下好似一串节奏分明的音符,在谱写一首宁静明亮的晨曲。德国人很勤勉,早早拎着浴巾到椰子树下的海滩来占座位。多半的欧美女人,并不贪恋阴凉,她们专门在阳光下暴晒。一周下来,几个胖女人的脊背,像一块鳄鱼皮。

早餐后一直到中午,海水持续退却,并现出一道狭长的珊瑚礁。海滩与珊瑚礁之间的区域,是理想的游泳场。海水波澜不惊,敞开胸膛任你投怀送抱。累了,就躺下来,看银滩椰树,碧波珊瑚。远处的海面上浮起一座小岛,恍恍惚惚地如海市蜃楼。有人套上规整的潜水装,提着小巧的氧气罐,结伴跳上黑人的气垫床,“突突突”朝小岛疾驶。他们将从那里潜入海底,去探测另一个世界的奥妙。中午的海滩变成了一方明晃晃的白色广场,只有沉默的骆驼无视它的滚烫和刺眼,木然走着。黑炭一样的马赛人,手里提着各种草编和手工艺品,在沙滩一旁向客人兜售。夕阳西下,黑人老头儿披着霞光赤脚蹲在礁石上钓海鱼,诱人的金发少年骑着骆驼,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

夜间的星空,一派纯净。星星眨着眼好似挂在你的头顶。一阵舞曲朦胧飘来,像一团化不开的夜色在耳边游移。正在喝酒的客人,丢下酒杯步入舞池,寻了伴儿曼舞起来。我坐在沙滩一角的台阶上,听潮起潮落。海边的男女在暗夜里簇拥着散步,时而拥抱,时而热吻。身旁的德国女人正和黑人小伙儿搭讪,继而结伴走向海滩。也许,这正是传说中的德国女人热衷黑人性伴侣的故事,在月光下真实地演绎着。

这天早上,在树荫下读书时,猴子无视人的存在,在一旁玩耍、打闹、做爱,甚至从我们的包里翻出香蕉,夺路而逃。突然,老沃闷声叫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了?我问。老沃不吭声,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汗衫,里里外外地搜寻。而后说:蛇。我狐疑着跳了起来,啊,这里有蛇?老沃皱着眉头说,我感觉自己看见了一条青绿色的小蛇,沿着我的拖鞋爬上来的。这么着,哪里还有安宁,便始终寻寻觅觅,惴惴不安的,生怕这条蛇会出其不意地从某个地方钻出来。老沃说,要是“秘书”(Secretary)在,就好了。“秘书”是一种以捕蛇为生的黑色大鸟,它体态端庄,神情端凝,黄色的细腿之上如同罩了一套黑色短裙。颇似服务于老板跟前的秘书形象,因而得名。晚餐前,老沃带着悬念去询问酒店接待处的黑人总管。总管说,肯尼亚确实有蛇,但是蒙巴萨很少见,酒店里也从未发现过这玩意。回到维也纳之后,老沃仍不死心,通过网络查询,证实在蒙巴萨的动物圈里,确实有一种小青蛇。老沃把这个信息连同照片,一起寄给了酒店总管。

蒙巴萨印度洋的蓝色海岸,是欧美人迷恋的度假胜地。餐桌上,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常常在餐桌上滚来滚去。当然,使用最多的还是不列颠英语。虽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肯尼亚已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但是作为殖民者,人走了,语言和生活习惯,却留在了当地。比如英国人的下午茶习俗,连肯尼亚的猴子都知道。一到下午四点钟,酒店的服务生便忙着煮咖啡,备蛋糕,端水果,悠然的爵士乐在半空中滑动。此刻,成群结队的猴子闻风而至,它们动作敏捷,身手不凡,转瞬之间就将客人手里的蛋糕和水果一把抢去,在大家的惊愕和哄笑里,高视阔步,继而纵身跳到一棵树上,从容享受资本主义的“腐朽”,惬意得跟英国贵族似的。

每天守着阳光、沙滩和海水,面对的是一片远离烟火、琐碎和焦虑的时光。这段时光里,可以不必追赶彼此的节奏,暂时忘却那个飞旋的世界,让疲乏的身心享受这美好的瞬间。尽管,是短暂的。

猎豹的哲学

这天拂晓,睡梦中被户外一群犀鸟的唧喳声吵醒,待我披衣起床走向凉台,但见上百只花里胡哨的犀鸟,在草地的树上不知疲倦地穿梭鸣唱。这里常年活跃着九十五种哺乳动物,四百五十种鸟类呢。正想着,温顺的角马和瞪羚,不由分说从山涧里跳出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们。辽阔的山坳里走出一队长颈鹿,它们昂着温柔的小脑袋,优雅地迈着碎步,雍容,娴静,一身褐色的花朵好似穿过山巅的云雨,漫不经心地点缀着这个翠绿的世界。它们的身后,汹涌的晨曦,正从山巅冉冉升起。

猎人必修的第一课,是要学会适应周围的环境,适应动物们所在的风、色彩和气味,并且一伙人须步调一致,不能随心所欲。此刻,正是动物出没的最佳时机,意识到这一点,每个人都抖擞起精神,草草结束了早餐,带上望远镜和矿泉水就出发了。

突然,安德森那颗漆黑的脑袋急速地向前探去,我们立刻意识到有情况了。果然,六只花团锦簇的小豹子在一条窄窄的泥土地上,拦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大概也是刚用过早餐,这几个神态安详的小东西,目光迷离,姿态各异地盘踞在酒红色的土路上。豹子们身上那黝黑的花纹,在浅棕底色的衬托下,像一朵朵飘忽的云彩,被林间的花香迷惑,充满滋润的水分和闪电的威力。难怪自古便有垂涎豹皮的风化,而李时珍早就警告过我们: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惊,寝豹皮的人容易中邪。

但是,眼前这六只从天而降的花豹,袒露的是极其可爱的一面。我们立在敞开的车上,屏息传递着惊喜的眼神,同时举起相机对准它们一通狂拍。面对戛然停在跟前的车和闪亮的拍摄工具,豹子们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并且拒不让路。我们站在车上痴痴望着它们,直到其他几辆车从四下里赶过来,对它们形成大张旗鼓的包抄之势,六只豹子这才很不耐烦地起身、弹土,迈着猫步走开了。

两天后,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我惊异地看到一只吊在红树上歇息的猎豹。一只真正的非洲猎豹。它那修长而骨骼亭匀的身体,像丝绸一样软软地挂在风中,尾巴好似一束尚未编织的丝带,把光线卷成蓄势待发的圆弧,飘逸着。这一刻,我们和它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窥得见它的表情与眼神。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悠闲,飘忽不定的眸子里尽显阴柔之美。然而就在那无声的淡定里,却释放出燃烧、跳跃和雷霆万钧的气势。一阵晓风掠过,它懒懒地跳下,在草地上款款而行。它腰肢婀娜,目不斜视,它华丽、端庄、性感、凶悍、百变多姿,神秘莫测,不可一世。活脱脱一个尼罗河畔的妖妇,埃及艳后的本色。猎豹优雅而健硕的野性之美,暗合了女人的某种时尚元素,而令其独领风骚。它那带斑点的图案,在一百年前便被纳入“卡地亚”饰物的经典标志,成为欧美名流夫人唾涎不已的点缀。

关于猎豹,里尔克在他的诗里写道:“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海明威笔下的豹子,更是具有高临万物的精神气象。

猎豹的世界里似乎隐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生命美学。

不幸的是,在猎豹身后的一条溪流边,跳出了一只幼小的麋鹿。它不知天高地厚地吟唱着,在一览无余的草坡上撒着欢。猎豹一旦发现目标,立刻冷光四射。它不慌不忙地盯着前方的猎物,不是立刻动手,而是慢慢弓下身子,继而奔跑起来。它那抽动的四肢,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狂暴地抽裂着大地。顷刻之间,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任何四足动物也休想逃出它的追击!只一刹那,花朵一般的麋鹿便忽闪着无辜的眸子,在猎豹的怀抱里香消玉殒。蓝莹莹的天空下,亲眼目睹一只麋鹿被吞咽的过程,看血泊中生命的无望挣扎,是残忍的,也是无法回避的。死生寂灭乃大自然永恒的规律,一如每天无数小动物的诞生,毫无例外地融入整个生命的轮回。

我不能想象,豹子竟也有羞涩柔弱的一面,在它们的交合期。那是晨曦初上的一只母豹,披一身酒红色的霞光,目光锐利而神秘,冷艳里透着一股凄美,仿佛猎豹羞红的面颊。她伫立于空旷的天地间,静静地注视并期待着远方……但豹子从不随时起性,它有自己的燃烧期。但是无论何时,只要你近距离对视猎豹的眼神,便不由得胆寒,心惊。它那藐视一切的眼神里,似乎凝聚着天然的霸气。猎豹的尾巴也是颇具杀伤力的,碰到危急关头,这只尾巴有着异军突起的本领。有些传说,甚至赋予豹尾裂石穿空的魔力,犹如杀手锏。

在动物世界里,豹子是最难以驯服的动物。它刚正不阿,六亲不认,铁面无私。豹子的这种禀赋曾一度受到集权者的青睐,他们一厢情愿地希望豹子能担当起“替天行道”为我所用的使命。古罗马帝国的统治者为了镇压异教徒,一度从非洲猎来大批野豹和狮子,通过地中海运到意大利。久饿而经受虐待的野兽,在人类的审判大厅内,一眼瞥见赤身裸体的人在地上蠕动,顿时大发雷霆,狮吼不止。然而,唯有豹子,视若无睹,冷眼旁观,目空一切。它拒绝与权力媾和。

作家周涛于《游牧长城》里感叹:“在中国,狮已经成为皇宫禁城门前的两只卷毛狮子狗,虎也成为封疆大吏脚下的垫物,只有豹子,带着民间英雄和江湖好汉的色彩,闪耀着独行独往的无羁的光芒!”

狩 猎

1

一个世纪前,肯尼亚作为英属殖民地,吸引了大批欧洲贵族拓荒者,他们牵着自己心爱的苏格兰猎犬,带上精美的中国瓷器,乘坐“五月花号”游轮,穿过地中海和苏伊士运河,一路颠簸劳顿,纷纷涌向这块东非宝地。在那里,他们除了雇佣大批非洲土著开辟农场之外,最为热衷的便是在原始的蛮荒之地,纵马狩猎,乐此不疲。

今天的狩猎,已不再是荷枪实弹的枪杀动物,但面对“Kenia Safari”(肯尼亚狩猎)这样的字眼,还是叫人浮想联翩。我和老沃在蒙巴萨短暂停留过后,和四位德国旅伴,在酒店大堂准时会合。这时,酒店门前停下了一辆白色越野车。紧接着,走下一位粗壮彪悍、身着迷彩服的肯尼亚土著。乍一看,像是一位索马里海盗。这就是我们的黑人导游安德森。

安德森目光锐利,作风强健,操一口流利的德语。跟我们打完招呼,安德森转身从后背厢里抓起几顶草绿色太阳帽,一一递过来,要我们像他那样时刻戴在头上。而后,他大手一挥,抬腿跨进右方驾座,转瞬之间,白色越野车冲出燥热难当的蒙巴萨,掉头驶入西行的柏油马路。

此后的旅途中,我每天坐在安德森身后,一面留意四野的动静,一面欣赏他那颗漆黑的后脑勺,倒觉十分踏实——有这样一位彪形大汉兼资深导游的陪伴,无疑为我们的狩猎活动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安全感。千里沃野,险象环生,谁能料想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灰突突的道路两旁,不时冒出些葱绿的灌木,间或夹杂着破烂不堪的非洲民居。一群群瘦弱不堪的肯尼亚人,在临街搭建的货摊前,懒洋洋地拍打着水果和蔬菜上的蝇虫,看到过往车辆,女人们扯开嗓子在阳光下叫卖着。漫无边际的草原上,突兀地立着几棵巴掌似的合欢树,和圆鼓鼓的纺锤树,草场的裸露之处严重沙化,满目荒凉和干涸。接近中午,安德森把车径直开到了林子边上的一座酒店前,招呼我们下车就餐。我弯腰低头走下车时,一阵非洲高原的风,喧嚣着吹过来。几个德国人,迎着风手舞足蹈起来。

临近黄昏,颠簸了五个多小时的越野车,已到了肯尼亚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边沿。所谓野生动物保护区,实际上无遮无拦。早在一九六一年,肯尼亚政府将动物集中栖息的地方划定为野生动物保护区,总面积超过五万平方公里,是肯尼亚国土面积的8%。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民众被禁止居住、涉足和放牧牛羊。但动物们却不受约束,它们随心所欲,来去自由,动辄跑到人群里去骚扰。猴子就有这样的本领。它们千里迢迢,携家带口,跑到城郊、市区以及沙滩上的洋人花园里安家落户。到了下午茶光景,它们便成群结队地溜进酒店,大摇大摆地跳上餐桌,跟那里休闲度假的客人争夺甜点。瞧,在路边那棵榕树下,一群黑面猴子跳来荡去,目光扫过我们的白色车顶,而后嘶叫着,继续打闹和逗乐。

我突然意识到,真正的非洲原野已近在眼前。这是一片未被现代文明渲染的原野,波状起伏的草地上闪烁着野百合一样的白色小花,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幽香。奇形怪状的树上挂着一个个小草袋,高低错落,像蝈蝈笼子似的。安德森说,那是蜜蜂做巢酿蜜用的。当我们跃上山巅,由高而下俯冲在群峰之间时,仿佛骑着马踏进了一片远古的锦绣。那种色调浓重层次分明的绿,让人目眩、神迷。山涧里伸出了长颈鹿的小脑袋,棕色花朵般点缀着四野的山坡;黑白条纹拼色的斑马群,怔怔地望着混入它们阵营里来的另一群动物。

一群麋鹿轻盈盈跳过来,如同林子里的公主,端庄、恬静、俏丽,绛红色的眸子透着处女的娇羞,小巧玲珑的蹄子像旧式中国妇女的三寸金莲。这是一群生性胆小、易惊的动物,当它们意识到我们蓄意的注视和打量时,便倏地一下,逃之夭夭。在它们眼里,我们这些装备可疑的怪物,一定打着文明社会的种种烙印,失去了保持静默的能力,与原始的非洲生灵之间,有一种不可逾越的疏离感。

2

来非洲,最大的理想是见到非洲雄狮。雄狮不仅是王权的尊贵象征,还代表着自由独立的精神。然而,即便有十几年狩猎经验的安德森,也不能保证我们一定会碰到狮子,尤其是雄狮。这里不是身居闹市的城市动物园——付了门票就可隔着栅栏,观赏到那些被圈养得低眉顺眼溜光水滑的畜生们。在这块土地上摸爬滚打的生命,是一群浪迹天涯自谋生路的勇士,它们的魅力,就在于它们的神秘、无常和不可捉摸。

当然,它们的活动是有规律的。

这夜,我和老沃在野生动物出没的深山老林里,聆听一对秃鹰发出的苍凉小调儿,安然入睡。冥冥之中我突然体会到“世界存留于荒野之中”的意境。早晨天不亮,有人“咣咣咣”来敲我们的门。原来是安德森嗅到了野味,特地安排人来喊醒我们的。在这里,时间是以动物的活动为中心制定的,如果你想接近那些个朝思暮想的宝贝,就必须跟着导游转。于是,我们迅速翻身起床,接过安德森发放的手电筒和矿泉水,沿着山坳间那条唯一的猩红色小路,屏息前行。

幽深的草丛之上,空气是透明的,浮动的,每一片叶子都似乎挂着露珠,闪闪烁烁,好似流动的白银。阳光疏忽移动,蓝紫色的雾气渐渐散去,层层叠叠的枝叶,好似游动在碧绿的海底。一群羚羊突然发现了我们,惊慌失措地伫立路旁。晨曦从林子的罅隙间洒下来,给羚羊紫铜般的皮毛上镀了一层红光。“沙沙沙”突然一阵声浪,波涛似地,由远及近滚过来。安德森眉头紧锁,凝神细听。德国人鲁道夫沉沉地喊了一声:“大象!”我们立刻起身,趴在车子的天窗上向四周搜寻。只见两行热气腾腾的粪堆,像刚出笼的黑面窝头,整齐地码在羊肠小道上。顺着“窝头”的方向,突见柔软的草丛上,现出一个接一个的大象,铁塔般蹒跚而行,足有十几只。大象身后,几只长颈鹿和远处的群山,共同勾勒出一幅美妙而生动的剪影。发现我们之后,领头的大象忽地扇起两只耳朵,竖起喇叭似的长鼻,唧唧呜呜地直叫唤。安德森闻听,迅速将车子移到一处隐蔽处。它们这才安静下来,从容不迫地迈着方步走开了。

非洲象牙,乃世界上最优质的象牙。精雕细凿的牙雕,承载起品质精深的艺术,稀有而昂贵。一枚小小的仕女牙雕,能换一辆簇新的奔驰呢。原本,非洲大象自然死亡之后,象牙是作为祭品来供奉的。而它们漂洋过海到了中国工匠的手里,却被赋予千姿百态的想象,成为艺术中的绝品。亚洲象多半不长门齿,因而非洲的野生大象就显得更加珍贵。牙雕带给人类的高贵享受,使得许多商人为了从中谋取暴利,不惜铤而走险,并一度追杀非洲大象。难怪这些大象,见了人便条件反射似地集体发怵。为了保护非洲的野生大象,象牙早已成为全球贸易禁品而严加防范。

一场疾雨当头洒下。阵雨过后的大草原焕发出别样风采。鸵鸟抖动着灰褐色的身体,在浑浊的水塘边走动;几只野驴不管不顾地仰天长啸;一队赭红的象群背上,火烈鸟上下翻飞,那白色体羽中喷涌的玫瑰色,明艳亮丽,叫人怦然心动。

3

陡然闯见狮子,是在一只鹫鹰立着的枝桠下。

那是早晨,我们在雾蒙蒙的旷野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放眼望去,十几辆越野车像白色的蚂蚁,在郁郁葱葱的山坡上徐徐蠕动。安德森压低帽檐直勾勾盯着前方,对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猛兽出没的地带,会有大群的角马和瞪羚,因为这两种动物是猎豹和狮子的最爱。叹了口气,安德森接着说:大自然有它的规律,许多水火不容的动物,却会相伴而生。比如秃鹫盘旋的地方,很可能留下了狮子的踪迹。秃鹫是草原上的食腐者之一。追星逐臭,是它们的爱好。狮子和猎豹留下的残羹冷炙,是秃鹫的美味佳肴呢。

不知是紧张,还是非洲高原的寒气使然,我套在厚厚的夹克衫里,依然冷得打颤。坐在我身后的德国女伴,匆忙间忘了穿外套,隔一会儿,她便爆出一串响亮的喷嚏。他丈夫埋怨她,吓跑了狮子。车子途经一片沼泽地时,安德森非常小心地绕开了,只差那么一点,我们连人带车就陷进了沼泽里。大家惊出一身冷汗。否则,除了安德森,我们全得下来推车。而这里正是非洲狮出没的地带。饥饿中的狮子,若是一眼瞥见我们,瞬间就能杀过来。

这时,安德森穿过一片荆棘,朝着一只鹫鹰冲过去。鹫鹰恶婆似的瞪着我们。而它的身后,两只小狮子正在撕扯一只死掉的羚羊。这个时候,一旁的灌木丛里,影影绰绰现出六只母狮。它们刚刚吞吃完两只野猪,黑乎乎的两张猪皮,被凌乱地丢弃在草地上。秃鹰盯准了,呼啦一下俯冲下来,一面撕咬,一面腾出血淋淋的嘴巴,朝我们的方向嚎叫。狮子意识到自己被盯视,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开了。近距离见到狮子,令我激动不已。因为狮子不仅是非洲高原的象征,也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然而我们都还有野心。我们真正的期待是见到非洲雄狮。并且越是这个时候,这种愿望来得越强烈。

披着玫瑰色的夕阳,我们心有不甘地返回宿营地。路上,温厚包容的老沃一反常态,冲安德森说道:“不见到雄狮,我们不回家!”

也许是上帝的眷顾,翌日清晨,当我们头顶残月穿过灰色的旷野,在银辉闪烁的灌木丛里,赫然现出三只雄狮的大脑袋。安德森把车径直开到它们前方,好让我们看个清楚。这是两只从沉睡中刚刚苏醒的雄狮,它们睡眼惺忪,若无其事地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家伙体型庞大,脸庞巨宽,鼻骨长而黑,褐色的鬃毛一直披挂到胸前,悠然晃动的尾巴尖儿上拖着一簇深棕色的长毛。非洲雄狮一向有“草原霸主”之称,然而它们睡眼惺忪披头散发的模样,显得温厚、沉静而呆滞,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嘁嘁喳喳的山雀在它们身上搔首弄姿,五彩斑斓的蜥蜴在它们胯下蹭来蹭去,骚扰个不停。狮子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派王者风范。

回营地的路上,见一对狮子不慌不忙地蹭着昨夜留下来的野水牛粪便。这是为了即将进行的狩猎而准备呢。把水牛粪便当香水涂在身上,用来掩饰自己躯体上特有的气味——好狡猾的伎俩啊!不多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金褐色的枯草,在白炙耀眼的光线下,富有节奏地颤动着。

狮子像人一样,喜欢群居。它们常常一家大小,祖孙几代,共同生活在一起。这么沾亲带故的,就免不了乱伦,其血缘关系连它们自己都闹不清。狮群的大小取决于栖息地的条件和猎物多少。一个家族的成员并不时刻都呆在一处,但不同的家族之间,却可以友好地共享领地。东非的狮群相当庞大,因为它们的食物还算充足。广阔草原、开阔林地、半沙漠地区,都是它们活跃的天地。有意思的是,狮群中的狩猎工作多半落在母狮的肩上。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这些巾帼英雄们随时冲锋陷阵,厮杀疆场。一旦捕获成功,美美地饱餐一顿,它们能自在地睡上五六天。雄狮很少参与捕猎,倒不是它们懒惰,或者耍大男子主义,是因为它那夸张的鬃毛和硕大的头颅目标太大,容易在开阔的草原上暴露身份。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坐享其成。

尽管如此,雄狮的地位却不可动摇。只要雄狮扯着嗓子吼一声,顷刻之间地动山摇,百兽具惊。当然,母狮也喜欢吼,但狮子王的美誉从来都只赋予雄狮。狮子王国的分配模式,有些像中国云南纳西族的风俗:女人耕田、种地、宰猪、养家糊口;男人在家饮酒、喝茶、带孩子。“琴棋书画烟酒茶,在家雕刻抱娃娃”。中国民间一向视狮子为瑞祥之物,无论是皇宫禁城,还是普通人家,那昂然立着的狮子总是左雄右雌,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左女右的阴阳哲学,吻合得很呢。

4

毕加索说,去一趟枫丹白露森林,就得了绿色消化不良症。我们从非洲高原归来,势必患上了严重的动物结石。十几天下来,那种飞禽走兽、鸟语花香的世界,犹如伊甸之境,萦然脑际,挥之不去。

脱离了都市生活的藩篱,可以如此这般地与野生动物亲近,真乃大自然的最后礼物,让人生出一种福至心灵的感受。不管怎样,这里的动物依然享有自己的领地,共享人类在发展热潮中让步出来的这片乐园。不知是由于非洲原野的强悍日照,还是与猛禽对视过久的缘故,我很快害上了红眼病,眼珠和眼眶同时肿胀进而充血。我靠向座背闭目养神,思绪随窗外的云飘然世外。

王开岭在他的《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里写道:许久许久以来,人类的价值观犯了个大错:想当然地以为世界即人间,即人类领地和家园,实则谬矣,人和万物一样,只是地球的匆匆过客,投宿而已。人不是地球业主,只是它的孩子,和草木虫豸细菌一样,受地球抚养。你可以视地球为家,但须看到它也是老虎狮子和一棵草的家,它不止你一个孩子,而且在它眼里,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一视同仁。

记得萨斯爆发的那一年,困惑中的国人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人类曾用投毒的方式让志向高远的鸿鹄落进自己的汤锅,而这一次,往我们汤锅里投毒的竟是我们爱吃的果子狸。

车仓里突然响起《狮子王》里那首气壮山河的插曲《生生不息》。接下来,是儿子辛巴与狮子王充满深情的对话:

狮子王:你看,阳光所照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国土。

辛巴:还有阴影的地方呢?

狮子王:那在我们的国度之外。你绝不可以去那个地方。

辛巴:我以为国王可以随心所欲。

狮子王:你错了,国王也不能够凡事随心所欲。

辛巴:为什么?

狮子王:因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他存在的价值。身为国王,不但要了解,还要去尊重所有的生命。包括爬行的蚂蚁和跳跃的羚羊。

辛巴:但是,我们不是也吃羚羊吗?

狮子王:但是我们死后,会成为灰烬化作土地,而土地养育小草,羚羊依赖小草生存。在这个生命圈里彼此都有关联。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生生不息。

到了蒙巴萨,安德森打开车门用他那沉厚的语调说,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的旅程结束了。火辣辣的日头下,突然窜出几只黑面猴子,拖着修长的尾巴,冲到我们跟前,发出接吻似的怪叫。不知是迎接我们归来的赞礼,还是对我们踩踏它们家园的抗议?

我眨着红肿的双眼,和导游安德森以及四位德国同伴儿——Manfred、Richard、Rudolf、Ellionore依依惜别时,他们无不动情地安慰我道:“亲爱的,不要难过,我们还会见面的。”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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