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的肉身

2016-12-06 10:41文/徐
作品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班表姐女友

文/徐 晓

隐痛的肉身

文/徐 晓

徐 晓1992年生,山东高密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 诗刊》《星星》《 中国诗歌》《 西部》《 延河》《 北方文学》《山东文学》等文学期刊及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诗集《局外人》。获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年度新锐奖等。

她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角,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她瘦得只剩下一身干巴巴的骨头,仿佛只要一碰就会松散开来一样。她紧闭着双眼,脸上的皱纹聚集成一朵干枯的野菊花,嘴巴夸张地咧着,疼痛的呻吟声穿过她的肺腑、神经、咽喉、舌头和仅有的几颗牙齿抵达这个冰冷的世界,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她每天说得最多的就是:“哎呦,疼哟……”那些疼痛没有固定的停靠地点,有时是手,有时是背,有时是肚子,有时是腿,有时是每一丝皮肉和骨骼……奶奶真的老了。人老了各种疾病各种疼痛就像消失多年的债主自己找上门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把的药片钻进奶奶的身体去进行其应有的化学反应结果却毫无效用。

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需要经历多少大风大浪的淘洗?需要多少次独自突围生命中那些不期而遇的困境?而对于一个已走到人生冬季的老人来说,她头顶上的风雪与尘沙早已被岁月侵蚀,镌刻在她的每一缕呼吸每一滴血液里。当我凝望着那日日夜夜与疼痛作斗争的奶奶的身体时,巨大的困惑和震撼向我涌来——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在她生命的尽头,在她的末日时分,她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她又能给自己挽留住什么呢?而疼痛对于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又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构成作为女人那华丽饱满而又忧伤绝望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吗?

而实际上,女人的一生,要承受太多的伤痛,与生俱来的,以及后天的。她们要忍受例假、分娩的疼痛与煎熬,要面对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压力,她们得到的永远比自身所需要的多得多,爱、疼痛和黑暗。

在我的左腿上藏着一道十几年的伤痕,它就像是长在我身体里的一个记号,每当看到它,我就会陷入对曾经一段模糊往事的追忆里。

年幼时某个夏日的午后,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聒噪的蝉鸣,为了打发无聊的炎热时光,我与邻居家的小朋友在家门口玩追迷藏游戏,成排的大树和草垛是我们天然的屏障。

就在我用红领巾蒙上双眼并边数数边转圈的时候,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发生了异样。我头顶上鲜红的天空在我右脚凌空的瞬间,变为灰色,紧接着又变为黑色,无底的黑暗。我的身体被坠入黑洞,坠入深渊,坠入一个未知的逼仄的狭小空间——终于,门前那个我曾多次靠近却不敢近前的土沟,把我结结实实地吞没。跟随我落地的,除了我幼小的身体,还有被我身体重力带下来的尘土、碎石,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面对冰凉阴暗的土沟,潮湿而陌生的气息,我来不及多想,来不及环顾一下周围,甚至来不及哭泣,我就朝着狭长的通道一溜烟跑了出来,跑到土沟上面,跑回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与莫名的委屈,那个下午,我沉沉地睡去。

当我醒来,丝丝缕缕的疼痛袭来,我轻微地转动着身体,确认自己是在家中。天已经黑透了,我的身边静静地躺着一小堆野酸枣,那是父亲去山上劳作顺便采摘的。野酸枣的存在丝毫没有减弱我身上的疼痛感,我的胳膊、手、背、腿都不同程度地划伤了,那些伤痕一道道的,微微灼烧着我的神经,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痛着,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对疼痛的感知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地确认了自己在世间的存在。那次跌落留给我的还有一道残存永生的伤疤。它在一年年地变淡,甚至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但是,肉身受到的伤害,就像是小刀划在树上,即使旧的伤痕愈合了,但是,那抹浅浅的痕迹会永远地镌刻在树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多年之后,我发现不仅仅是肉身,划在心上的伤痕,即使随着时间流逝最后愈合了,它再也不复原样了。

冥冥之中,我预感我的一生都将被突袭的疼痛光顾,这种生命的暗示在那段无知无畏的少年时光中成为一个隐喻,它时常令我在享受快乐时突然紧张起来,提醒我接下来该警惕一点,因为一切不可预知的突发性事件都有可能随时降临,如同,灵感于一个写作者。

青春期是伴随着潮湿的雨季到来的,对性的迷惑是所有少男少女都面临的问题。身体的变化不受个人思想意志的控制,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蠢蠢欲动,不知道该要做什么,但是内心无端涌动的冲动常常令人陷入无边的苦恼。

在我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的时候,我的女友早已在爱河里翻滚得热火朝天。女友长得美,学习又好,特别招老师和男生的喜欢。当她有一天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谈恋爱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对方是我们班的班长,阳光帅气,高大挺拔。在私底下,知情的人都说他们俩郎才女貌,在那个充满禁忌的年代,“早恋”这个词一般人轻易不敢去碰触,因此他们俩的大胆相爱在相当程度上给我们做了表率。直到有一天,这事被老班知道了——在我们的初中时代,都会有那么一个严厉、刻板的女班主任吧。事情的起因是他们俩人在校园的某个隐蔽的小花园里亲吻,不巧被我们的一个任课老师看到了,任课老师便向她告了密——那也是个告密盛行的年代,不仅在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之间盛行,任何规则同样适应于成人之间。

老班用整整一节班会的时间点名道姓地冷嘲热讽了一顿,言辞之犀利,语气之狠毒,令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抬不起头,人人都感到难堪和困惑——爱情,不是青春中最亮丽的一抹色彩吗?怎么在老班的嘴里就那么龌龊、肮脏了呢?我们心生惶惑,唯恐触碰了禁忌——爱情是毒瘤,早恋是罪恶的,趁早把暗恋的种子扼杀在萌芽之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像背书一样将老师的教诲牢记于心,为了所谓的前途,我们活成了一群傀儡。

我的女友和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在老班的威逼下投降,反而来势愈来愈凶猛,有点跟老班作对的意思,男方最后被撤掉了班长的职务,他自嘲那是他为爱情付出的惨重代价。老班也丝毫不退让,三天两头请家长,一周几次在班里开批斗会,那段日子,是我们班同学最亢奋的一段时光,终于可以不用上老班的课了,虽然她的批斗会同样让我们饱经折磨,但是她骂归骂,骂的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看热闹并没有罪——看客心理的劣根性总是能占上风。我不知道女友和他的男朋友当时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反正我坐如针毡,心如刀绞,我感觉老班嘴里吐出的利刃都射向了我心里。她每说一句话,我对成人世界的向往就减少一分;她每说一个词,我对爱情的渴望就减退一分;她每说一个字,我对自我身体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在小小校园里红极一时的热恋情侣最终还是被迫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我女友怀孕了。她被她父母领回了家,打胎,休养,后来搬家,转学,再后来初中没念完就退了学,去外面的大城市里打工。从此,关于她的消息,再无其他。

女友走后,老班似乎变得更加嚣张起来,她起初主要是将矛头指向女生,现在她将道德的利剑又指向男生,最后也把那个男生逼得转了学。

这段风波之后,一些陌生的字眼涌上了我的大脑。诸如,怀孕,堕胎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的词。同时我又想到了每个人的来路——人人都无法摆脱作为人的社会属性。我们不提及,并不代表事实不存在。而在那个年纪里,我对爱情的理解仅限于牵手拥抱,顶多像电影镜头里的情人在街头抱着热吻。我相信绝大多数青春期的孩子像我一样,心目中的爱情是个名词,而不是动词。而我的女友在她的爱情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呢?我闭着眼睛,试探性地用手抚摸小腹,再向下,那个神秘的地方似乎产生了片刻的痉挛。因着这种奇妙的感觉,我为肉身的深不可测感到惊叹和羞耻。

自少年时期开始,在感情中女性似乎一直处于弱势的地位,男人掌控着一切,他们享受外界赐予他们的荣耀、权利、光明与仰望,而女人得到的多是恐惧、疼痛与伤害。这不公平的关系,注定让绝大多数女人成为爱情的牺牲品。

女性的成长,必然要伴随着险境,总会面临有意或无意的侵犯,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她们对世界的了解始于他人,然后才是自身,而对自身的了解,通常是来自于对生殖秘密的了解。初潮,往往是女孩揭开身体秘密的开端,而在那之前,我曾对自己正在成长发育的女性身体感到厌恶——瘦小的身躯,苍白的脸色,弱不禁风的背影。后来我才知道困扰我的并非是自我形象,而是我作为一个异乡人对异地的不适应。

那年我转学到一所新的学校读三年级,学期将近的时候,因为转学手续办得不全,而上级又要来学校检查,我作为非正式注册的学生被班主任送回了家。我身体僵直地坐在班主任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享受着来自同班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他们困惑我何以能够得到如此待遇,只有我心如明镜,虽然被遣送回家的滋味在年幼的我心中没有什么概念,但我的内心一定是感受到了一种侮辱性的尴尬。到了家门口,我在高大的自行车上不知道该怎样下来,犹豫之间,班主任的双手便伸了过来,他潦草地把我抱了下来。

来自金属的坚硬与我身体的柔软就是在那时发生了巧妙的对接与碰撞——尖锐的疼,锥心的疼,来自身体最柔软之处的疼。我几乎窒息,但是自小我便有着顽固的隐忍,从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于是我忍着剧痛把班主任领到屋里,然后就去床上静静躺着,感受那从隐秘之处传来的隐痛。我的脑海里蹦出了“撕裂”这个词,我想那个地方一定像丝绸一样柔软,像鸡蛋一样脆弱,如今它该是怎样一副惨烈的图景,我不敢想象,更不敢看,我只有昏睡过去,让睡眠来掩盖疼痛的蔓延。

我不记得最后我是怎样恢复了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伤到要害,但只要一想到那种隐痛,我的后背便会沁出一层凉汗。那种痛不同于身体的任何部位遭受的创伤,生殖器官因其隐秘性更增加了个人感官的主观性,它让我在某个瞬间感到了一种不洁感,一种说不出口的困扰。同时令我确认了它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我在童年就已接受世界与我达成的协议,接受提前到来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带来的早熟。这个秘密无异乎潜伏于身体深处的一颗定时炸弹,让我在漫长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仿佛行走在一个未知的谜中,我对它一知半解,却找不到解答它的出口。它让本就天性孤僻的我变得更加沉默。

十几岁的时候,我曾去医院陪护过我的表姐。她因割腕自杀而住进医院,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左手腕被纱布厚厚地包裹着,左手肿胀得像个馒头,她的脸色枯黄,头发凌乱,身体因为消瘦和失血过多而看起来更加地虚弱。我坐在床边给她剥香蕉、削苹果,表姐木然地吃着,仿佛吃东西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

期间听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论中,我得知了表姐割腕的原因。再俗套不过的情节了——为了一个男人,已婚男人。表姐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一所小学教书已快一年,这段时间家里人和同事都争先恐后地给她介绍对象,唯恐她嫁不出去,而表姐一个也没看上。谁也没想到姿色平平的表姐竟然和她学校的校长搅和在了一起。任性的表姐想要一纸婚姻,然而身居高位的校长怎么可能轻易离婚呢?那个男人来看过她一趟,当然名义上他是代表学校来慰问表姐的。他身材高大,有着中年男人微微发福的肚子,而那张脸也实在是太普通不过了——这样一个放在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男人怎么会吸引了表姐呢?表姐完全不顾忌我们还在边上,就撅起了嘴巴,娇嗔地招呼校长,示意他过去亲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外表普通的表姐心中其实有着别人不懂的小浪漫,或许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童话的梦吧。但是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有那一瞬间我为表姐感到不值。

有时候表姐会忽然喊疼,她的伤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她只不过是以此来引起我们的注意。有时候她也会突然变得脾气很坏,把被子掀翻,把桌子上的水果推到地上,大声地嚷叫。这些,我们都默默容忍了。我们可能无法理解一个病人心中的狂躁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我们愿意原谅她,包容她,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

表姐喜欢趁病房里人少的时候给校长打电话,那个时候的表姐跟摔东西的表姐判若两人,她温柔、娴静、娇弱,声音比溪水还清澈,比月光还柔软,她总是喜欢问他:“你爱我吗?你会娶我吗?我等你。”然后她会对着电话嗤嗤地笑,俨然一个热恋中的女子。我就有些不懂了,既然他们那么相爱,为何表姐要以死相逼?有一次只有我在边上陪护,表姐给校长打电话:“我来例假了,你帮我买一包卫生巾送来吧……就是我之前一直用的牌子……哎呀,我妹妹小,不懂……快点来。”她当着我的面跟一个男人说关于女人的如此私密的事情,使我感到一阵难堪,当时我的脸一定红了。女孩长大后都会像表姐一样如此大方地对世界敞开吗?

我不知道表姐的幸福是不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假象,她让我觉得爱情太过于遥远而不切实际。我开始思考表姐的身体,她那么年轻、青春,她正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里,可是她的身体却遭受着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她手腕上流着血,将来还会落下疤,她的下体流着血,也许心里的某个地方也在流血。而那个男人,毫无疑问就是折磨表姐的罪魁祸首。她痛吗?我不知道,但我的心却在隐隐地痛着。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的未来也是这么混乱的话,我会不会淡定自若如表姐。

女人,太过柔弱的物种,当我们委屈,愤怒,失望,我们想要摧毁什么东西的时候,却发现我们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一无所有。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施加于自身的暴力倾向,我们唯有释放,才能平息下来。

多年之后,当我不再囿于少女单薄狭小的世界里顾影自怜,我所看见的一切生活图景都显得开阔起来。女性的成长仿若一棵历尽艰辛的树,她沐浴阳光雨露,也遭受风吹雨打,她会开花,会结出果实,也会苍老和走向衰亡。这是必然会降临的过程,我们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有一天我也有了我爱的人,他紧紧地拥我入怀,宽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背,我感受到了来自身体内部从未有过的绽放。像一整个春天的繁花霎时绽放。那种美妙的感觉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隐痛,我知道,童年时期覆盖在我身上的阴影注定伴随我终生。夜色微醺,而我行走在云端,人间再与我无关。那时我终于理解了我年少时期的女友和我那当年正值青春花季的表姐。

爱,是会让人陷入疯狂而不自知的。

我也知道,我还无法用我短暂的二十几年的时光去理解我那八十多岁的奶奶的一生,而我迟早会沿着她走过的路去追寻那片照耀我余生的光芒,然后踏入我自己的命途。我将像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以这柔软而美丽的肉身顽强地对抗时间和尘俗的侵蚀,并在不断走向衰老的过程中,用爱、温暖和鲜血浇灌出只属于我自己的那朵璀璨的花朵。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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