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重读乔良的中篇小说《灵旗》,在我内心产生的震撼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这是一篇20世纪80年代产生的作品,当时的阅读印象和感受虽然也很强烈,但远不如三十年之后的这次重读,它是那样地使我久久地不能平静,并因惊异与震撼而陷入某种深思。乔良以“灵旗”为题所作的对于革命战争生活的这种书写,所体现出的浓重而特殊的战争气氛与历史意味,是在当时如狂飙突进般的文学形势下进行的,是以现代的观察视角和审美方式,对湘江之战这场非寻常之战,所进行的一次深沉的文学祭奠与历史追问。
跟随“灵旗”的引导,我们进入了作者所设定与呈现的历史现场,来到这个叫作洪毛崝的地方。这里是小说中历史的发生地,是湘江之战喋血横尸的一角。作品完全打破我们常见的线性叙事方式,而以历史的见证者青果老爹、二拐子等人物,作为可靠的历史事件的叙述者,来再现这场战斗给人们留下的种种记忆,而这又是在后来的时空中,在人们的口头上,不断地被流传、重复与播放,使短时间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历史,成为一种时时令人惊心的传说。除了前两者之外,更加进了作者全能全知的视角,从而以人物多角度、时空多维度的叙事,完成了对于历史的一次独特的重构与重述。在小说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中,作者为了保持叙事的强劲张力,传递更丰富的生活信息,给人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而采用电影蒙太奇式的联结方式,使一管尖锐辛辣、力透纸背的笔在历史与现实中纵情穿梭,以最终达到与实现作者原初的创作意图,来反映与透视战争的惨烈影像、历史的乖谬意味和人物的复杂命运,进而赋予作品以极为丰富的内涵和独特的气质。
从小小村落这一历史之角,切入著名的湘江之战,可谓既冒险又巧妙。湘江之战是我党我军遭遇的一次真正的历史危机,中央红军渡湘江招致过半数的惨重损失令人对之讳莫如深,因此这在较长历史时期里都是一个重大而敏感的、富有争议性的题材,敢于涉足其间无疑体现和考验着作家的能力、深度与胆魄。也正基于此乃历史的断层与撕裂之处,它才更是文学要开始行动、并大展身手的地方。然而这一生活的小切口能否当此重任,显然是令人为其捏着一把汗的。不过作者显然不是要梳理、再现和讲述这场惨烈之战的过程,也不在于要进行谁对谁错的历史辨别与诘问,如果仅仅限于这种创作动机,《灵旗》必将坠入平庸之列,而这样的平庸之作可谓比比皆是。乔良所进行的则是通过对于历史的观照与透视,对于民族个体本质的刻画与勾勒,对于人性的解剖与叩问,去做令我们震惊不已的历史探诘与追寻,告诉我们曾经的历史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真实面貌,散发着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历史意蕴,从而有力地打破人们认识历史、认识战争的固有印象与模式,使之上升到真正文学的层面与高度,让我们的灵魂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击中、被洞穿。故而站在我们面前的作者,就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和战争生活的书写者,更是一个披挂满身的探路者和思考者,由此构成的作品成为一次对于历史的穿越,对于自己内心的一次喷发,作者引领我们抵达和探知的,是战争文学最本质的要义。
这个叫作洪毛崝的地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卷入了杀戮,于是这个也许宁静偏僻的地方,目睹了无处不存在与弥漫着的暴力:“一仗打下来,从山顶到山脚都红透了,全是血。踩上去脚都拔不起。湘江早涨红了,血水往海阳山倒灌。”“白军杀戒大开,狂犬般搜杀流散红军。砍头如砍柴,饮血如饮水。一时间,蒋军杀红军,湘军杀红军,桂军杀红军,狐假虎威的民团杀红军,连一些普通百姓也杀红军。尸曝山野,血涨江流。”“民团杀人好狠欧!搜红军,抓红军,杀红军,比李军(即桂军,笔者注)还厉害,手段也狠。任你躲到哪里,民团也能把你抠出来。身体好的,绑到县里去讨赏。走不动的,就地乱棍打死。看到他们有些能用的东西,村里人就出来抢。不给就打,往死里打。有的给了也往死里打。”“二拐子说,就在这棵老皂角树下,还躺过一个红军伤号,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就像这皂角树皮。身上凡有伤的地方,都爬着蛆,一坨坨的,招苍蝇。在身上没什么好抢的,村里人连看都不看到他。熬到第三天,身体就硬邦邦的了。”对于失散掉队的红军士兵的杀戮,是小说中最令人窒息的描写,也是作品最有冲击力的内容。那一幕幕直陈其事、让人不堪回首的场景呈现,使我们看到在历史的那一刻,是怎样充斥着暴力血腥的气息。红军大转移时遭到围追堵截而陷入的极其悲惨的困境,使战争演变成了肆意的屠杀,人在那样的瞬间变得极端凶恶与残暴,历史在那一时刻变成最黑暗的地狱。人性在战争状态之下的放纵,行为与心理都达到了极度变态的程度,暴露出存在于特定历史情境之中的那些人赤裸、野蛮、残暴的灵魂与本质。
《灵旗》大气沉雄而又才华横溢的写作,将读者带回到一个扑朔迷离、似真似幻的历史现场。这个历史现场是刺鼻的血腥与浓稠的历史裹在一起,杜九翠、廖百钧等诸人的命运杂于其间,使生活显得十分斑斓、厚重而阴郁,这让作品的底蕴显得越发的丰赡。小说所带有的某种魔幻色彩,即一连串因果报应式的事件的发生,都反映在那些疯狂杀害红军战士的凶手歹徒身上,虽然从作者的描写看来似有不可知之处,却加重了作品的神秘感。这自然不是作者仅仅为抒发激愤而快意为之,体现出的是某种因果观,表明在历史中又具有相对的不可逃脱的历史逻辑,或者存在着某种强大的历史意志,任何形式的作恶都不可能不受到应有的惩罚,这就在直面历史的残酷之外带上某种玄妙的特征。这或许为当时的写作风尚影响所致。作者就是这样,努力以其真正写实的立场和力量,以形象的描写和不容置疑的叙述,告诉人们不一样的战争真相和生活真相,从而进入一种灵魂的空间,使战争历史的写作成为一种风俗化、人生化和心灵化的叙事,为战争题材创作注入一种令人尊崇的审美特质。
是否敢于直面战争的残酷,把人心与人性写真写透,是一个民族理性是否成熟的表现,也是一个国家战争文学是否真正有力量的指标,而这往往正是我们所缺乏和薄弱的。问题在于作家有无足够的胆量与勇气,有无足够的眼力和笔力,挺进战争生活的宽阔地带和历史深处,以坚硬冷峻的心肠与强大坚韧的笔力,逼近残酷的历史真实和人性的温情与残忍,从而回归历史的真相,还原历史的客观事实,在使人们原有的认识被刷新乃至被颠覆中,展现出中国战争文学的另一番风景。而我们拥有的战争生活仍是只经过轻耕浅犁的无边沃土,深耕细作的天地依然十分广阔。从这个意义上讲,乔良的这篇作品具有特别重要的启示价值与卓越贡献。须知我们曾对革命战争历史的本身,虽然不时高调地宣示其重视的姿态,然而抱持的却是一种不容否认的疏离态度,甚至对战争的本体常常加以过分美化与诗意的表现与阐释。当一个时期的革命战争和历史终结之时,我们所做的是将其折叠起来,打包送进博物馆,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在此过程中,我们并不肯自觉地正视战争与历史的全部,而更多的是骄傲地回望与陶醉于曾经的荣耀,与此同时诸多的禁忌也随之产生,从而使战争的历史留给我们的,往往不容易是更为真实的,而是扭曲失真的影像,而且似乎距离越远,影像越模糊,人们也就越没有感觉。《灵旗》告诉今天读者的,在历史的苍茫深处,常常残酷无情得令人难以想象和难以置信。其实任何战争生活都大抵如此,非但不是如未曾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所想象和以为的那样轻易简单,如诗如歌,而是无不被无边的血雾笼罩着的残酷画面与场景所构成。在描写这些残酷事实的背后,怎样探究与揭示其深刻独特的含义和意味,决定着战争文学写作的难度和达到的高度。
《灵旗》的写作所表明的事实是,作者从事战争题材的写作,少不了对历史与战争资料的搜集和占有,少不了对于战争问题深入的思考与探询,更少不了对其奥妙与本质的发现和表现,从而使写作具有我们所期望的真正的独特性。《灵旗》无疑是乔良具有代表性的,值得称道、重视和研究的作品,其在20世纪8 0年代即以如此锋利、沉重和老辣的笔墨,使战争题材达到的这样一种锐度和深度,至今似乎无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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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