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增泉
导语:这里辑录的是《红楼梦》第五回后半部分的诗词。贾宝玉看完十二金钗判词,警幻仙姑怕他泄露天机,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闷葫芦!”宝玉跟随警幻仙姑前行,一路见到了尘世中从未见过的神奇美景,然后进了太虚幻境歌舞宫,听了众仙女们演唱的十二支红楼仙曲。警幻仙姑对宝玉道,这十二支曲子,
“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其实这十二支曲子都是哀叹金陵十二钗悲剧命运的,每首都有词牌名。红楼十二曲,前有“引子”,后有“收尾总曲”,共有十四首。
光摇雪照联
光摇朱户金铺地,
雪照琼窗玉作宫。
按:这是形容太虚幻境美妙景象的一副对联。“朱户”指红色大门,与下联“琼窗”相对。“金铺地”“玉作宫”,形容宫殿建筑富丽堂皇。
却说宝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翻看金陵十二钗判词,篇篇不明其意,看得腻烦了,恍恍惚惚,弃了册子,又随警幻仙姑向太虚幻境深处走去。发现前方美景恰如“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官”。宝玉正想发一声感叹,忽听警幻仙姑传唤众仙女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仙姑道:“我们不知何系‘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的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仙姑还是引领宝玉前行,要将他的灵魂引入“幻境”。
幽微无可联
幽微灵秀地,
无可奈何天。
按:这是太虚幻境歌舞宫墙上的一副对联。这副对子先写“地”,后写“天”,可以通俗地理解为:在地上生活的人们,却被天上的神仙世界主宰着命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观点当然属于唯心主义世界观。“无可奈何天”一句,从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良辰美景奈何天”化出。
宝玉随警幻仙姑进了歌舞管坐下饮茶,其茶异香扑鼻。警幻仙姑说,此茶来自放春山遣香洞,茶名“千红一窟”(谐音“千红一哭”)。暗喻美貌女子同为悲剧命运。
宝玉看房内摆设,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饮酒间,又有十二个仙女上来起舞,她们问警幻仙姑演何调曲?警幻仙姑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演上来。”又对宝玉说:“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曲,反成嚼蜡矣。”说毕,命小鬟取来《红楼梦十二支曲》原稿,递与宝玉。宝玉接过唱曲稿子,一面目观其文,一面聆听仙女们吟唱其曲。
琼浆玉液联
琼浆满泛玻璃盏,
玉液浓斟琥珀杯。
按:这是形容太虚幻境宴饮场合的一副对联。宝玉问过众仙姑姓名,各各道号不一。少顷,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斟上琼浆玉液美酒。警幻仙姑介绍,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林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名为“万艳同杯”(谐音“万艳同悲”),宝玉称赞不迭。
琼浆:神话中美玉制成的神仙饮品。《楚辞·招魂》:“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宋杨万里诗《谢陈希颜惠兔把》:“偷将缺吻吸琼浆,蜕尽骨毛作仙子。”
玉液:与琼浆同义。
琥珀:树脂化石,质轻,透明,色美,品种繁多。以琥珀制作酒杯,与美酒相配,多为骚人墨客钟爱,古诗词中多见。
红楼十二曲·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衰。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按:据专家研究,宋元以来,中国的说唱艺术,演唱第一个曲子通称《引子》。它的功能是概要介绍创作这套曲子的缘由。《红楼十二曲》与《金陵十二钗判词》异曲同工,对全书十二位“涉情”女子的命运向读者做提示性预告。实际上,
《红楼十二曲》与《金陵十二钗判词》有很强的重复感。曹雪芹像上漆似的,用“判词”涂了一遍不放心,再用“唱曲”涂第二遍,两遍都用一个“情”字,竭尽以“情”隐“真”之能事。
《引子》中的“开辟鸿蒙”,是指开天辟地的意思。“谁为情种”?书中曾指明贾宝玉为“情种”,但这里是泛指。意思是说,开天辟地以来,青年男女“都只为风月情浓”,代代都有“情种”。“怀金悼玉”,指薛宝钗与林黛玉。作者回眸“情场”,死伤遍地,怨冤丛生,女子无辜,因此他怀念宝钗,悼念黛玉。曹雪芹从来不纯褒某个人,也不纯贬某个人,而是从人性的善与恶、真诚与虚伪、单纯与复杂等等方面,多侧面地去刻画他笔下的每一个人。
宝玉手拿《红楼十二曲》唱稿,听完“引子”,翻到第一首,接着往下听。
终身误
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姑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一支曲子,曲唱的是贾宝玉最终与薛宝钗结合后,仍念念不忘林黛玉的心理状态。“山中高士晶莹雪”指薛宝钗,“世外仙姑寂寞林”指林黛玉。贾宝玉最终虽然和薛宝钗结合,但仍时刻不忘林黛玉。“金玉良缘”指薛宝钗与贾宝玉,“木石前盟”指林黛玉与贾宝玉。弄清这两组对应关系,曲中所唱的“空对着”“终不忘”“到底意难平”等词语也就不难理解了。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二支曲子,唱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爱情破灭后的凄婉心声。这是《红楼梦》中的一首名曲。黛玉与宝玉心心相印,然而有情人却难成眷属。尤其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这种相思之苦,是刻骨铭心的。
阆苑仙葩:指林黛玉。小说第一回中已写到,林黛玉原是由神仙居处“灵河岩上三生石畔”一枝“绛珠仙草”投生而来,暗喻林黛玉之高洁美貌人间少有。苏轼诗《次韵赵德麟雪中惜梅且饷(乍+甘)酒》:“阆苑千葩映玉宸,人间只有此花新。”
美玉无瑕:指贾宝玉。瑕,美玉之疵。美玉无瑕,是指贾宝玉单纯善良,未曾沾染功名利禄之恶俗习气。
以下各句,指宝玉与黛玉从相识到相知,又从相知到相爱,爱得刻骨铭心、纯洁无瑕。然而终敌不过风刀霜剑相逼,至真至诚的爱情终于破灭,双双剜心裂肺、痛不欲生。林黛玉血泪流尽,香消玉殒:宝玉遁入空门,以慰黛玉之魂。全曲充满了对真挚爱情被毁灭的深长咏叹,感人肺腑。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三支曲子,唱的是贾元春的叹息,暗示她将早逝。据有的红学家解读,认为元春省亲回宫不久就死了,而且属于“非正常死亡”,是后宫倾轧的牺牲品。有的红学文章从“望家乡,路远山高”这一句分析,认为元妃不是死在宫中,而是死在外地。她或是随驾出巡触动帝怒飞来横祸,或是被废去贵妃之位发配去外地暗遭毒手,这些都难下断语。
其实,早在元妃省亲时,从她隔帘对父亲贾政的那段哭诉中,已经露出不祥之兆,她说入宫“终无趣”。她省亲时还对贾母、王夫人说过一句,皇宫内“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那“不得见人”的“人”,极有可能是指皇帝这个“人”。或许那时元妃就已觉察自己渐渐失宠,或已觉察有人暗中相逼,只是难以直言。这首唱词,已把元妃从“得宠”到“失宠”的心路历程隐隐约约全都表达出来了。
元妃之死,成为贾府彻底败落的转折点。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四支曲子,唱的是贾探春远嫁的心情。探春很有性格,办事果决,眼光犀利。她对衰败中的贾府观察深刻到位,她比贾府任何人都更早地预感到“末日”来临。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因发现了一个“十锦春意香袋”(即“绣香囊”),气得对着王熙凤大哭一场,说是贾府这样的百年望族丢不起这样的人。命王熙凤带几个婆子“抄检大观园”,到姑娘丫鬟住家处挨个儿抄,看谁藏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抄到探春处,她根本不买王熙凤的账,顶撞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她命丫鬟们把箱柜全打开,请凤姐去抄检。凤姐反倒尴尬起来,命平儿快快关上,对探春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别错怪了我。”探春得理不让人,更说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不可能!”她最后讲出了一段振聋发聩的狠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她这样的见识,无疑是在王熙凤之上。她对贾府内部的人际关系看得透透的。第七十五回,她说了一句入木三分的话:“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鸟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对远嫁并不伤感,对贾府的豪门生活也并不留恋,表示出一去不返的决绝心态:“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但是,探春为了摆脱低人一等的心理负担,竟不认自己的亲生母亲赵姨娘,这一点有悖人情常理。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中的第五支曲子,唱的是史湘云的境遇。史湘云是贾府老祖宗贾母娘家的后代,她虽然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襁褓中父母双亡,被抱到贾母处来抚养。不过她生性豁达,“英豪阔大宽宏量”,并不像林黛玉似的把幼年不幸悲悲感感萦绕于心。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但毕竟家境已败,心愿已灭,只把未来命运看作“尘寰中消长数应当”,此乃人间平常事,“何必枉悲伤”?
史湘云如此淡看“末世”环境中的个人命运,这反倒是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这在“红楼梦时代”实属难能可贵了。
世难容
气质关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六支曲子,唱的是妙玉。妙玉在《红楼梦》众姑娘中是个特例,她才貌双全,与谁都不同。林黛玉是从不恭维人的,却称妙玉是诗仙,可见她的诗才出众。妙玉性格古怪,连李纨这样的老实人也讨嫌她性格太古怪。妙玉有洁癖,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她嫌刘姥姥喝过的茶盅“太脏”,竟让小姑子把一只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盅扔掉。宝玉求她把茶盅要来,悄悄送给了刘姥姥,可见宝玉还有些同情心。
妙玉从小被送入庙中,缺少父爱母爱,没有亲情爱情,没有人生乐趣。她只同潇湘馆、怡红院内的黛玉、宝玉、岫烟、惜春等少数几个人有交往。她暗恋着宝玉,宝玉对她也有好感。命运对她是残酷的,一个妙龄少女,天天冷冷清清伴着青灯古佛敲木鱼诵经。她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经历,使她对外部的“红尘俗世”始终保持着一种隔阂与冷漠。然而她又逃不出外部世界的包围和裹挟,最终还是被外部世界的污泥浊水吞没了。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七支曲子,唱的是贾迎春。唱词痛斥“中山狼”孙绍祖这个恶棍。迎春悲惨命运的缘由来自几个方面:其一,她是庶出。庶出比嫡出生来就低人一等,这是封建制度加到她头上的厄运根源。其二,她从小丧母失怙。这是她成长经历中的致命性缺失。其三,她生性懦弱。她从小就有自卑感,只知一味忍让,不像探春那样与“庶出”的名分拼死抗争。由于她过于懦弱忍让,反被众姊妹和丫鬟们更低看她一眼。
封建社会男女都没有婚姻自由,这一点连贾宝玉也不例外。作为一名待嫁少女,婚嫁是她命运中最为关键的一步。她生父贾赦欠了孙绍祖五千两银子,将她抛给孙绍祖这只凶恶残忍的“中山狼”去抵债,从此断送了迎春的一生。迎春实在忍受不了孙绍祖的百般凌辱,回家来向王夫人哭诉:“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曾劝过孙绍祖几句,孙绍祖却大骂迎春是“醋汁老婆拧出来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去睡去”。王夫人听了,陪迎春垂了几滴泪,只说:“我的儿啊,这也是你的命。”又劝她回去。迎春央求道:“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心甘了。”由此可见,迎春已被孙绍祖作践到了什么程度!短短一年,迎春就被折磨而死。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中的第八支曲子,唱的是贾惜春。在元、迎、探、惜四姊妹中,惜春排行最小。她们童年的美好时光,都是贾母为她们创造的:她们成人后,后各有各的不幸。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是贾珍的同父异母妹妹。她自幼丧母,由荣国府王夫人抱去抚养长大。荣国府的贾赦对女儿迎春漠不关心,宁国府的贾敬也是这副德性,他从不回家,一心在外炼丹,对女儿惜春从小到大不闻不问。
有的红学文章批评惜春“孤僻冷漠”“毫不关心他人”“典型的利已主义”。这几乎是在用今天的社会主义道德标准去苛求惜春了,合适吗?
惜春正因为看透了家族的衰败无可挽回,不愿去重蹈三位姐姐“异途同归”悲剧性结局的覆辙,所以她才毅然决然、无怨无悔地选择了出家为尼之路,这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次无可选择的选择,也可以说是她的一次勇敢挑战,证明了她心灵的坚强。
前面在分析贾惜春判词时已经谈到,她是《红楼梦》中青年中找不到人生方向、找不到人生出路、看不到人生希望的典型形象,很凄楚,很深刻。贾惜春这个文学典型形象,也是曹雪芹既痛恨封建制度,又无法为青年指明人生方向的又一例证。但我们对曹雪芹也不能苛求,他创作思想中流露出来的这种“左右为难”的困惑,也属正常。他本人也是《红楼梦》时代的人,他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达到他不可能达到的思想高度。如果今天的评说者要求曹雪芹去激发《红楼梦》中的青年们去奋起“革命”,那么,这样的评说者自己则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九支曲子,唱的是王熙凤。王熙凤确实是《红楼梦》女子群中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熙凤的能干得益于她的聪明,而她的聪明能干又给她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日“辣”,泼辣、毒辣,兼而有之:二曰“贪”,财迷心窍,贪得无厌,用尽心机,辣辣地搜括、敲诈、吞占、捞取,一直到死。她从王夫人手里接着管事,操纵着荣国府的管理大权,一度还协理宁国府操办秦可卿丧事。一旦大权在握,她的“贪”病大发。那些命运捏在她手里的老妈子们,经常向她“孝敬些东西”。她道:“这可是她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穷得精光的贾芸想进荣国府谋个临时工混口饭吃,非她点头不可。无奈,贾芸背了十五两银子的债,向她送了一份厚礼才勉强买通关节。内宅一件值钱的古董没有了,一只金自鸣钟不见了,都进了她的私囊。她扣着丫鬟们的月钱不发,拿出去放高利贷盘剥,“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她弄权铁监寺,捞进三千两银子,拆散一对恋人,害死两条人命。她大闹宁国府,先敲诈二百两银子倒手,然后借刀杀人,把尤二姐整死。贾府被抄家时,从她房内抄出两箱子房地契、一箱子借票,“历年体己不下五七万金”。
对于王熙凤的所作所为,贾府上下是颇有些议论的。周瑞家的说她“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李纨当面说她:“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专会打细算盘”,恨不能把“天下人都是叫你算计了去”!尤氏胆小,在平儿面前窃窃私议:“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去!”赵姨娘一向受她欺压,气极了,在背后大发牢骚:“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份家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了!”
对于这类私议、抱怨,王熙凤做出的反应是破口大骂:“糊涂油蒙了心、烂了甜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她为何如此肆无忌惮?林黛玉看问题尖锐,说她“惯于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意思很清楚:她有后台。用王熙凤自己的话说:“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权力、贪欲和后台结合到同一个人身上,将驱使她放胆干出什么样的勾当来,王熙凤为人们提供了一面镜子。
王熙凤是被自己的“聪明”害死的。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除乘加减,上有苍穹。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十支曲子,唱的是王熙凤女儿巧姐。巧姐大难临头之际,庆幸母亲王熙凤当年曾接济过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也感激刘姥姥知恩图报,救她于危急关头。
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中写道,自从贾府抄家时抄出了王熙凤多年盘剥的两箱子房地契、一箱子借票等赃物,受到大惊吓,从此“力拙失人心”,又得了妇科病,长年不愈,凄凉死去。当时贾琏出远门探监,去看望他获罪充军边地的父亲贾赦,来回要两个来月。失去爹娘庇护的巧姐,小小年纪,竟被贪财的亲舅舅王仁,串通贾府内贾芸、贾蔷、贾环等一伙本族“兄长”们,设了圈套,欺骗邢夫人、王夫人等,说要将巧姐介绍给外地“一位郡王”做“正配夫人”,实际上是要把她骗出去卖给妓院。危急之际,刘姥姥赶着驴车来到贾府后门,将巧姐和平儿接往乡下,躲过一劫。随后由刘姥姥做媒,将巧姐嫁给了乡下一户周姓地主家的独子做妻。这家地主“家财巨万,良田千顷”,新郎最近又科试中了秀才。
有的红学文章认为,高鹗的创作思想远不及曹雪芹深刻,他续的后四十回对巧姐命运结局的描写与曹雪芹的创作原意不符。曹雪芹的原意是巧姐被拐卖去了妓院,“流落烟花巷”。刘姥姥将她救出火坑,做了自己外孙板儿的媳妇。巧姐判词前的画面中,画着“一座荒村野店,有一位美人在那里纺绩”,表明巧姐已在乡村安家,成了持家纺绩的村妇。而高鹗却秉持旧观念,非要巧姐重新回到封建地主阶级上层社会中去。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缀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十一支曲子,唱的是李纨。这是一支哀叹曲。哀叹李纨年轻美貌,却没有享受过几天甜蜜的爱情生活,只能在睡梦里回忆“镜里恩情”“绣帐鸳衾”。哀叹李纨坚守贞操,含辛茹苦,教子有方,虽然获得了回报,儿子贾兰科举进仕,“头戴簪缨”“胸悬金印”“爵禄高登”,但李纨自己“那美韶华去之何迅”,转眼已是“昏惨惨,黄泉路近”。
在这支曲子中,曹雪芹既赞美李纨的“美德”,又哀叹李纨得到的“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从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创作思想中的一条“主轴”——彻底否定求取功名之路。贾宝玉不肯读书,厌恶功名,这是正写。李纨费尽心力教育儿子,贾兰求取功名获得了成功,曹雪芹却说她得到的“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这是反写。一正一反两个例子,其核心思想是一致的。
那么,正确的人生目标应该是什么?在曹雪芹笔下始终是朦胧的。曹雪芹只是从亲身经历中强烈地感觉到:整个封建制度都已走向没落,这个制度看不到希望。曹雪芹充分地、准确地写出了他这种感觉,这恰恰是曹雪芹批判封建制度最为深刻之处。正因为如此,整部《红楼梦》小说的情节、人物都笼罩在“没落感”“末世感”的浓重氛围中。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第十二支曲子,唱的是秦可卿与宁国府。前半阕唱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后半阕唱的是宁国府衰败:“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秦可卿美貌多情,遭来公公贾珍垂涎,竟至“爬灰”。正因为秦可卿美貌多情,她又主动勾引宝玉“梦淫合欢”,“养小叔子”。两件丑闻一朝败露,她无地自容,在天香楼悬梁自尽。唱词把宁国府衰败的另一半原因追到贾敬身上。他是贾府长房宁国府的第三代孙,“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他一心想做神仙,把官职让儿子贾珍袭了,从不肯回家,“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贾敬不要家,不要官,不教子,完全没有责任感。“养不教,父之过”,贾敬对儿子贾珍、孙子贾蓉和小女儿惜春一概不管。儿子贾珍荒淫无耻,“把宁国府翻了过来,也没有人管他”。孙子贾蓉(秦可卿丈夫)学他老子的样儿,到处拈花惹草,甚至当众调戏两位年轻美貌的姨母。小女儿惜春看破红尘,出家为尼。
曹雪芹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写到,宁国府败就败在一个“情”字上。其实不然。
有的红学文章认为,《红楼梦》把曹府一切败因归结为一个“情”字,这是“作者有意识地在小说一切人物、事件上盖上瞒人的印记”。这种看法也未必尽然。
《红楼梦》里写的“情”,反映了《红楼梦》时代的社会生活真实,落实到《红楼梦》文字,成为《红楼梦》“文本真实”。曹雪芹所说的“将真事隐去”,只是把同贾府有关的宫廷斗争和官场斗争隐去。而他所写的“情”“情爱”“滥情”“淫乱”之事,在《红楼梦》时代都是社会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谈不上“瞒”与“不瞒”。
实际上,宁国府也罢,荣国府也罢,衰败的总根源是封建制度正在走向没落。当时,对于宁国府、荣国府最为致命的一条,就是逃不过宫廷斗争和官场争斗带给他们的灭顶之灾。曹雪芹虽然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无力去捅破这层纸。曹雪芹毕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对于封建主义走向崩溃的根源,他还给不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结论。
我们今天在谈到《红楼梦》的反封建立场时,也不能用超越时代局限的眼光和言过其实的语言,去赞美曹雪芹的反封建立场。简言之,不能把曹雪芹的“反封建”,同无产阶级政党提出的“反封建”混为一谈。这两者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反封建”。不这样看,就是评论者自己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
秦可卿被认为是《红楼梦》中“用男女之情掩盖政治斗争”的典型形象。围绕宁国府,围绕宁国府主要人物贾敬、贾珍、秦可卿的政治斗争,可能涉水很深。有的红学研究者对此大动笔墨,做了大量索隐、论证,发表了大量文章。但在《红楼梦》通行本的“文本事实”中,并没有具体情节可供证明。
《红楼十二曲》与《金陵十二钗判词》是重合的。但“金陵十二钗”只指正册中的十二人,故《红楼十二曲》未涉及副册中的香菱、又副册中的晴雯、袭人这三人。
收尾总曲·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按:这是《红楼十二曲》的“收尾总曲”,也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收尾总曲。但它和前面的“引子”一样,都未计数在《红楼十二曲》内。
《红楼梦》前五回,曹雪芹都是在勾勒整部小说的总体轮廓,到这支“收尾总曲”为止,方将《红楼梦》的总体轮廓交代清楚。因此,这支曲子也是曹雪芹规划中的《红楼梦》小说的收尾总曲。
《十二金钗判词》和《红楼十二曲》有重复感。有的红学文章再把这支“收尾总曲”中的每一句唱词去对应“十二金钗”中的每一个具体人,重复又重复。我认为对这首《收尾总曲》不必做这样刻板的解读。对于这支曲子,从总体上去分析作者的情感流露、思想倾向较为合适。由于《红楼梦》是一部曹雪芹自传体、家族史性质的小说,这支曲子唱词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作者对家道衰败、人事变故的喟叹。曹雪芹在这支曲子唱词中既表达了对封建制度的强烈不满、深恶痛绝,又在为自己尝遍的辛酸、为家族的彻底败落,寻找宿命论的解脱。他似乎始终处在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中。
《红楼梦》的艺术特色,比较突出的有以下五点:其一,对封建制度、封建官僚家族的强烈批判色彩。作者的这种批判动力,主要来源于他的切身感受,而不是来源于他的思想认识。换言之,他的这种批判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其二,对封建豪门生活场景、人际关系、各色人物喜怒哀乐的严谨写实风格。其三,对家败人亡、各人遭际不同结局的无可奈何的宿命论解脱。其四,雅俗兼备、各具人物个性特点的生动鲜活的诗化语言。其五,利用“通灵宝玉”“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等虚幻场景和虚幻人物,与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人物命运遭际和悲剧结局紧密勾连,营造出虚实相映、真假难分、亦真亦幻、超凡脱俗的艺术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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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