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充满哲思意味的名言,是谁说的呢?李白。除了他这位纵观古今之广阔视野的诗仙之外,别人是难以捕捉到的。
细细琢磨,此言极是。
一般说来,寂寞乃人生常态。当然,寂寞有深浅之分,因人而异。那些野心者、利欲小人,那些无明之徒,寂寞程度相对要浅,甚至无。他们因为心中有“事”,顾不得去寂寞。以我的人生经验和观察来看,寂寞属于善良和诚实之人。心怀自律和操守德行者,尤甚。因为,寂寞是一种醒脑剂,它时刻来提醒你,要远离诱惑。诱惑,是一张魔幻之网,一不小心,就会变作网中之物。越是明理之人,越是会有深度寂寞。唐代诗人杜甫,就曾经感叹:“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对于寂寞,历来议论甚多。有人说:“孤独是一种状态,寂寞是一种心境。”又有人说:“孤独是水池中,只有一条鱼:而寂寞是水池中,什么也没有。”又有人说:“孤独是在很多人的地方,身边却没有人陪伴:而寂寞是在很多人陪伴的时候,也只能独自沉默。”上述都是经验之谈,是生活经历之总结。其中必有,尝尽了甜酸苦辣之后的悟性与智慧在。我曾经读过一本小册子,是一位所谓心理问题专家,大谈怎样去战胜寂寞、治疗寂寞的。而且,他把寂寞归属于心理疾病的范畴。说,这是一种软弱和智性浅薄的内在表现。在我看来,这位老兄压根就没弄懂,什么叫作——寂寞。假如一个人,心无智慧和良知,哪里会有寂寞?没有先天下之忧的抱负,哪里会有寂寞?寂寞,是清醒者的专利。所以李白才感叹:“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首句里,他说的是,人世间的普遍现象,圣者贤者皆是寂寞的。次句,是带有反讽意味的感叹,我觉得没有什么消沉的意思在里面。而一代才女李清照的寂寞,是因为,惜春春去:“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而现代人,南京大学教授韩儒林先生,曾写一副对联:“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他规劝人们,即使守十年寒窗寂寞,去苦坐冷板凳,也要完善其文章,不说一句空话。从这些智者的阐述来看,他们甘愿去守寂寞,不是缘于懦弱、无知或病态,而是出于一种人生节操——担当。更不是什么心脏虚弱的问题。他们的心脏,健康得很,无须备用什么救心丸。倒是那些在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中混日子的人,心脏最易出事。因为,他们总是置身于寂寞的另一头——狂热和享乐里。
漫漫历史告诉我们,往往:寂寞者,事竟成。假如清人曹雪芹,不去守长长的寂寞岁月,一部巨著——红楼梦,就难以问世:假如那些科学家,不去守寂寞长夜的苦思冥想,电灯不会照亮大地、卫星不会升入高天、稻谷亩产达不到千斤计。假如那些卫士,不去守寂寞边关,就没有国家的安宁和昌隆、没有黎民百姓一整夜一整夜的安稳觉。这样看来,寂寞又是一副看不见的浩然骨骼,在撑持天下之躯。
然而,寂寞毕竟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艰辛和付出。寂寞者,难免会有苦闷和无奈的时候,甚至会陷入被排挤、诽谤、诬陷和下石的困境。甚或为之去殉情殉国,像楚国三间大夫——屈原。像诗仙李白,到老来竟身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无助之境。也像诗人柳宗元,所撑持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凛然傲骨和寂寞情态。
某些好为人师者,想出很多法子,教人们如何去摆脱寂寞。譬如:去唱歌跳舞、下棋打麻将、到朋友那里谈心叙旧、抚琴吹箫、垂钓放风筝,等等,不一而足。然而,这些消解寂寞的办法,对真正深层寂寞之人而言,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那么,有无较好的方法呢?我曾请教一位山寺高僧。他说,有啊有啊,你若心有太深的寂寞,想排解一些出去,何不走向大山大野呢?他问我,你说人的属性是什么?我答——自然之子。他说,这就对了,这就像婴儿,一回到母亲的怀里,便安然入睡一样,是一个道理啊。
的确,大自然乃人类灵魂与躯体唯一的摇篮。人,生于大自然,也归于大自然。高尚的人在生前,没有一个是不寂寞的。因为,在这个混沌的人世间,寂寞也是一盏灯,小小的一盏灯。除了需要照亮自己的内心而外,也要去照亮浊世的角角落落。这便是,寂寞存在的辩证意义。
智者,甘于寂寞,是因为不愿被浊流溅身,不愿消失在淫欲的暮色里。然而,甘心寂寞,不等于心中就没有苦。那么,想排解一些寂寞在心外,就如高僧所说——可以走向大山大野。大山大野的存在,就是崇高与雄立的存在。寂寞,是内心里的一块空余之地。常听到人们说,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是空空的。那,就是——寂寞。寂寞,其实也是忧思、沉湎、独步的代名词。心有空余,是需要填充的。那么,拿什么来填充好呢?首选应该是——苍茫野气。那些,野性的云与岚气:那些,野性的高树与矮草:那些,野性的山花与蜂蝶:那些,空中盘旋的苍鹰和高岩上的鸦舍,都会使你的浊目,即刻清明而达观起来:使你的内心,即刻感到充沛而温暖。因为,苍茫并非虚无。苍茫里蕴涵着——道。往往,大道至简。平常心,即是道。自然万物的生生灭灭,都是在道的关照下,在运作。
道的规律,是自然而然的。因而叫作——道法自然。道,涵盖一切,容留一切。人在过度寂寞无助之时,猛然闻有来自大自然的,风声或者雨声、鹰唳或者蝉鸣,都会产生内心的强烈感应和震撼。那便是引导我们内心,趋于平静和饱和的天籁之音。这种经验,我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曾经有过呢?为何如斯?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们的血脉里,依然潜伏着——大自然之原始基因。这种基因,既是力,也是自我拯救与完善的有为潜能。然而,这种基因也是寂寞的。因“道”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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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