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未被雨打风吹去

2016-12-05 23:17鄢烈山
地火 2016年4期
关键词:冷湖油田石油

鄢烈山

这次中石油组织“行走·石油”活动,到西北陕甘青三省转悠一圈,最令我激动的场景,是在柴达木盆地看到的冷湖油田基地遗址。

大庆油田发现之前,冷湖油田曾是共和国第四大油田。现在的冷湖行委(县级架构),北距甘肃敦煌市257公里,东距大柴旦行委267公里,西距茫崖行委(驻地花土沟镇)298公里,南距格尔木市450公里。1947年,国民政府经济部组织人员到柴达木进行工矿资源科学考察,在盆地西部花土沟发现了油砂山。《余秋里回忆录》一书里继“克拉玛依油田的发展”之后,有专节写“冷湖油田的建设”。青海油田公司企业文化处的宗福军先生,在他的冷湖忆旧文章里写道:“如果你曾经年轻过,并且经历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你一定听说过冷湖。因为那个年代的冷湖,就像80年代的深圳、90年代的上海浦东,是当时中国最年轻、最时尚、最充满激情的新兴城市。”

惭愧,我是现在才知道冷湖的,虽然以之得名的那个高原湖泊奎屯诺尔还在,油田却已“冷”到成了历史遗迹。据曾在那里工作、现居湖南衡阳的作家甘建华先生考证,“奎屯诺尔”蒙古语意即“寒冷的湖”,青海油田水电厂曾在此打机井8口,是冷湖地区的供水基地,而不是通常人们认为的“冷湖”指“昆特依”湖——蒙古语意为“谷地”。

我见过意大利庞贝古城废墟、希腊古奥林匹克遗址、雅典帕特农神庙遗存和柬埔寨吴哥窟等世界著名古迹,所产生的心灵震撼都不如在冷湖之强烈。那些历史名胜毕竟时间、空间离我遥远,怎么能比冷湖遗迹与我在心理上这么亲近,甚至还是我等当代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呢?

冷湖地区有成片的地质构造,地质勘探者从北向南,按照顺序把它们命名为冷湖一号至七号构造。后来,这些地质构造的编号,就被沿用为地名。

现存的冷湖油田遗址有三大块,最北的一处名叫老基地。

1955年初夏,地质部石油普查大队(代号632)一分队的30名同志,来到了赛什腾山(蒙古语意为“黑色的不长草的山”,俗称“黑油山”)下,在这块荒无人迹的戈壁滩上找油,最初的落脚点即是后来的老基地。最兴盛的时候,有东西、南北方向两条街道,设有商店、银行、粮站、邮局和影院,镇区面积约1.2平方公里。按照油田生产布局,老基地曾经有运输处、器材处、机修厂三个二级单位,职工和家属有五六千人。司机葛先生曾在这里生活过,向我们指点了往日街区的建筑格局。

第二处遗迹在冷湖四号(构造),距老基地南向11公里。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号地质构造上的地中四井喜获高产油流,日喷原油800吨,几天之内,井场周边变成了一片“油湖”。石油工业部即组织在冷湖地区进行大会战,部长余秋里,副部长孙敬文、康世恩等先后来到探区视察,确定“猛攻冷湖,拿下大油田”的方针。1959年1月,青海石油勘探局机关从老茫崖搬迁到冷湖四号,更名为青海石油管理局,从勘探到钻井、采油、炼油全盘协调指挥,顿时云集了两三万大军。当年国务院批准在此设立冷湖市,它一跃成为中国的热土,仿如80年代的深圳。1991年,局机关及其下属单位陆续搬迁至甘肃敦煌市七里镇新区,冷湖地区开始衰落。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不用多说,这个新兴的石油城建筑,主要是干打垒(一种简易的筑墙方法,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黏土)的土坯平房。而今“冷湖市”这一称谓不复存在,剩下青海油田下属的一个采气厂,职工加当地居民不到两千人。“君子死,冠不免”,作为以盐化产业为主的工矿区,它现在的名称是直属海西州管辖的冷湖行政委员会。

我们从青海油田老职工称为“前指”(1979年3月20日开始的甘青藏石油勘探开发会战前线指挥部)的花土沟镇过来,在戈壁滩上走了大约300公里,赶到冷湖“打尖”。冷湖石油公寓属于青海油田采气三厂,据说是原先的外国专家公寓,建得比较好,现在看上去也不落后。在冷湖长大的宗福军先生告诉我们,公寓对面黄沙漫漫的空地,曾是上世纪80年代中方与美国HGS地震勘探公司合作找油时,美国专家用的直升机起落场地。当年的镇区面积2.1平方公里,其繁华已杳无痕迹。

第三处冷湖油田的遗迹在冷湖五号(构造)。地中四井这口发现井及“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扬”纪念碑不远处,就是当年的干打垒房子。

冷湖五号位于冷湖四号东南15公里,只有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全长约2.5公里,是石油局的采油、钻井和炼油基地,水电厂也设在这里。据甘建华先生的《冷湖那个地方》一书中说,镇区面积达2.5平方公里,1990年人口仍有7700人。建在这里的炼油厂,到1985年年底,历年累计加工原油1976643吨,生产汽、柴、煤油1225780吨,不但保证了青海油田的轻质油自用,而且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有力地支援了青海、西藏两省区的地方经济建设,特别是保障了1962年中印边界自卫还击战部队的用油。那时每天要装足一个运输连队的罐车,穿过广袤的大盆地,翻越唐古拉山口,驶向西藏雪域高原。

老基地和冷湖五号,还保存着大片干打垒房子和街区,只是断垣残壁,房顶窗户均被撬走。甘建华先生说,“就像楼兰废墟一样,望之凄凉心寒。”我对之没有回忆,没有情感寄托,也没有到过楼兰,但望之仍然感觉心灵的震撼。

站在这三处遗迹的任何一处,北望都可看到阿尔金山峦的皑皑雪峰,周边则是无尽的荒漠,正如《敦煌唐人陷蕃诗集残卷》第二首所悲吟的“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唐人王之涣那首著名的《凉州词》,“黄沙(不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该是对玉门关外柴达木盆地大漠戈壁的写实。唐代玉门关外的环境,似应比后来还要好一些,毕竟那里曾是匈奴、吐谷浑、吐蕃等番邦生息繁衍之地,军民势力一度可以威胁中原王朝。

延安时期以革命爱情诗《王贵与李香香》著名的诗人李季,曾有一首传唱至今的《柴达木小唱》:“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镶着银边的尕斯湖呵,/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这样美妙的地方哪里有呵,/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黄河长江发源在昆仑,/柴达木井架密如林。/油苗遍地似春草,/风吹油味遍地香喷喷。/这样富饶的地方哪里有呵,/我们的柴达木是个聚宝盆……”

如果他的身份是我这样的观光旅游者,呼朋唤伴去玩儿,不妨把柴达木说得这么美妙;如果是表现石油员工的生活环境,对不起,那就是忽悠人!真实的情境正如油田传唱的无名氏歌谣所说:“南昆仑,北祁连,八百里瀚海无人烟。”“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满地跑,氧气吃不饱。”

《余秋里回忆录》里“冷湖油田的建设”一节,用了不少篇幅写他在柴达木探区所见,“这里的生产条件和生活环境,在全国石油探区中是最艰苦的……”;他感慨:“由于处于高原缺氧环境,体力消耗很大,得高原病的人很多。柴达木石油职工,在这样的条件下常年奋战,真是不容易,他们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精神实在可歌可颂!”

我们不能像发“何不食肉糜”之问的昏君,说当年他们干嘛要建这些干打垒呢!其实,干打垒在当年已是大有改善的居住条件了,比起初来时的“天当屋顶地当床”好多了。有这些干打垒的石油城街区之前,职工们住的是帐篷和地窝子。从花土沟过来,路过老茫崖,宗福军先生指给我们看,这一带上世纪50年代有闻名全国的帐篷城——1956年9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支援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区》社论之后,全国捐了3000多顶帐篷,供14000多名职工居住。那些靠山丘崖壁的窑洞,算是条件较好的住处,所以办了医院。这里石油职工住得更多的,是自己动手搭的“地窝子”:第一代地窝子像草原上土拨鼠的洞穴;第二代露出地面更多一些,虽然阴暗潮湿,但冬季比较保暖。直到二十多年后,石油部副部长兼总地质师阎敦实,在花土沟组织指挥第二次勘探开发大会战,喊的口号还是“战戈壁,睡沙滩,重返西部建家园”,干打垒依然是最好的住宿,砖房则是以后条件好了时候的事情。

成千上万的石油人,在如此恶劣的生活与生产条件下“为油而战”,献出了青春和健康,有些人甚至献出了生命。冷湖四号东北侧有一处公墓,埋葬着400多名牺牲在这里的英烈。墓园的墙上写着“志在戈壁寻宝,业绩和祁连同在;献身石油事业,英名与昆仑并存”。其中有50年代的石油部勘探司副总地质师陈贲,有70年代在涩北气田会战中不幸殉职的六烈士。他们的墓碑都朝向东方的故乡,我们应该永远铭记这些先人的贡献。

冷湖地区这些成片废弃的干打垒房舍和街区,应该列入重点文物单位永久保存:它们既是中国石油工业发展史的见证,也是中国石油工人艰苦创业精神的丰碑。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站在冷湖海拔3000米的高地,我想大喊一声:“干打垒万岁!”

作为当年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人,还有另一重意义,那就是记忆的载体、精神的故园。

我看宗福军的冷湖忆旧系列,从妈妈的“花园”,到自己儿时玩耍常去的地点,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在《寻找旧时味》一文里写道:冷湖四号的文化宫,曾经是这个城市年代最久远、规模最大、最有气派的建筑,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专门为苏联专家建造的、具有俄式宫廷风格的大型建筑。虽说一场火灾把偌大的文化宫烧得只剩下一个大门脸,孤零零伫立在公路边,为什么不可以像澳门大三巴牌坊保存下来而非要拆除呢?

在冷湖老基地,虽然因为无人保护,被贪小利者拆窗扒门揭了屋顶,衰败和破坏得不成样子,但那些土坯墙院上,还是留下了不少故地重游者的墨迹。我看到诸如“故地游26(年后) 楚殿 (20)16年元月10日”,“冀东油田怀旧团 王宏伟 王宏永 2015.7”这些留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这个地方是不少人生命的一部分,虽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我们为什么要人为地把它抹得一干二净呢?

令人欣慰的是,这样艰苦的生活条件已经成了历史。

即使在当时经济困难的大环境下,石油系统的领导也不是一味要求职工“革命加拼命”,不是只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余秋里在“冷湖油田的建设”这一节,特别对张复振同志表达了敬意,对他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表达了哀悼。张复振作为杨虎城旧部、地下党员、1945年起义的国军师长,于1952年率领解放军19军57师集体转业为石油工程兵师,后任石油部运输公司经理兼党委书记。余秋里特别提及他关心司机,运用部队建兵站的经验,在千里运输线上建接待站,安排过往司机的食宿,为他们准备炒面和开水。

事实上,冷湖油田勘探开发早期,在老基地西北面的荒漠中,曾经建过一个农牧基地,试图种菜养羊,以改善职工的生活条件。虽然失败了,也不妨看作今天青海油田在冷湖地区投资资助当地政府建大型暖房,用现代农业技术种蔬菜的先声。我注意到了它的广告牌:辣椒、茄子、芹菜、西红柿,一律每斤3元。

我很欣赏长庆油田提出的一个理念:坚持以人为本,努力实现“油田与员工共同发展”的宏伟愿景。(《理念的实践》,石油工业出版社,2015年6月版)。长庆油田大会战之初,“三块石头支口锅”的苦日子只是暂时的。1970年年初会战指挥部机关初设于甘肃省宁县长庆桥村,翌年3月迁至甘肃省庆阳县城北关,1998年8月局机关及其附属科研单位整体搬迁到西安市北郊的未央区。我们不能要求石油职工家属真的“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享有尽可能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让子女受到尽可能良好的教育,是每个正常人包括石油人应有的公民权利。

冷湖曾经作为青海石油管理局总部所在地虽然衰落了,但我很开心地看到,他们在敦煌市七里镇建了石油城,虽然离勘探和采油采气的前指花土沟镇和炼油石化基地格尔木市有数百公里之遥,但对于现在的技术条件,这不是什么大障碍。网络与电话即时通讯不用说,花土沟镇与格尔木市都有机场,通勤也很方便。在花土沟工作的小伙子告诉我,轮休时包机回敦煌很便利,才200多元,不用一个小时,比原先坐通勤大巴颠一整天舒服多了,也合算多了。在他们工地的活动板房式营地,我看到两人一间,有空调、供暖、电视、WIFI,像内地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比起睡帐篷和干打垒的时代,真是“鸟枪换炮”了,完全应该,而且肯定还有继续改善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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