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启示录

2016-12-05 08:47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百年老科长雷雨

聂鑫森

百年老锅

在湘潭的仿古一条街——金富街,开镥锅铺的鲁焰明,与开酱羊肉店的戈晓声,关系十分亲善。大家常把他们相提并论,称之为“鲁、戈”,谐音就是“镥、锅”。这既是他们的姓氏,又有他们所操职业的特征。

金富街古香古色,是十年前由市政府出资建造的,所有店铺经营的项目,都与传统的食品、日用品、文房用品和其他消费有关,即便是工匠技艺,概与“时尚”无关,比如修理汽车、电脑、电视、游戏机的行当,都不在此落户。

鲁焰明五十有五了,大脸膛,连鬓胡,个子粗壮,手脚也粗壮,说话像响雷。他开的“鲁氏镥锅铺”(在湖南方言中,镥锅就是补锅),很不起眼地嵌在街西头,门脸窄,堂屋小,楼上则是仓库与卧室。堂屋即工作间,摆着小火炉、小风箱、坩埚、小铁勺、铁钳、刮刀、锉刀、三足铁架、废铁、小矮桌和几把凳子,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还有火光中映出的一条身影。儿子鲁焱三十岁出头了,成了家,生了一个孩子,他不愿意继承父亲为人修补破锅的手艺,而是在郊外开了一个私营铁锅制造厂,手下有几十号人马,产品销量大,进钱如流水。

鲁焱常劝说父亲,别干这又脏又苦还不赚钱的营生,眼下家家户户虽用铁锅,破了就扔,有谁还去用补好的锅?那多没脸面。他若是闲得慌,可随时到他的厂里去蹓蹓腿!

鲁焰明粗眉一竖,眼珠子鼓暴起来,吼道:“屁话!这条街上有多少熬糖、炒瓜子、花生、红薯片、小花片、烧制猪蹄、卤肘子、五香排骨、酱羊肉的老铁锅,都是上年岁的宝贝,破了能丢吗?没有老锅就出不了美味。特别是戈家的那口百年老锅,破了就要找我来镥。正如湘潭土话所说的‘一个寻锅镥,一个要镥锅,谁也离不开谁。为了他们,我愿意待在这里!再说,我们相处多少年了,一见面,说起话来合味。”

儿子小心地说:“爹,我说错了,只要你快活就好。”

“这就对了。你看看铺面两边的那副我拟的对联,说的就是我的心里话:‘家传良艺寻锅镥;君欲镥锅上门来。”

“爹的古文功底好,我比不上。”

鲁焰明禁不住哈哈大笑。

有事没事,喜欢来镥锅铺探看鲁焰明的,是戈晓声。

戈晓声比鲁焰明大三岁,五十有八了。他的“老戈酱羊肉店”开在金富街的中段,两开门脸,铺面宽阔,曲尺形的柜台乌黑闪亮。站柜台的是他的儿子戈锐和儿媳,他与几个伙计在后院的工作间,亲操宰羊、切肉、烹制、调料等工序。戈家制作酱羊肉,已经好几代了。戈晓声出生前一年,他家的店铺就公私合营了,父亲成了一家肉食加工厂的工人,祖传的手艺没法子弄了。一直等到戈晓声高中毕业,他父亲便在家中悄悄教他如何制作酱羊肉。那时候找工作难,戈晓声就闲在家里琢磨、操练这门功夫。到 “文化大革命”寿终正寝,接着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于是,戈家寻出好好收藏的老锅,挂起老牌子,酱羊肉店一下子就起死回生,一经问世便声名大振。店子先开在城中别处,尔后再迁到了金富街。

戈家的酱羊肉,其一是选料精,采购的是北方西口的大白羊,再关在本地的乡下饲养一段日子,制作时只取羊的前半截,其余的则转卖给饭店、酒楼。其二是调料的配方独特,以丁香、砂仁、桂皮、大料等为主,外加酱、盐、香油等调味,肉质不仅香、绵、有嚼头,还有开胸理气、增进食欲等药用功效,可做零食,可佐酒,可下饭。其三是包装古朴、卫生,都是用干荷叶以盛。还有两个更重要的缘由,首先是烹制的大铁锅,是家传的百年老货,不管你怎么洗涮一净,仍可见上面油脂闪亮;不管用清水煮多少次,煮开的水面都飘着油花;用它煮出的羊肉味道透鲜,仿佛百年美味都渗透在肉里。还有就是神奇的老汤,每次制作酱羊肉都要留几勺浓郁的汤汁,放入储放老汤的陶坛里,下次开锅煮时,再从陶坛中舀几勺老汤放入锅中,于是多少年来老汤不断不竭,永具名牌的风味。

戈家的酱羊肉,每日限售二百斤,每斤六十元,不涨价,也不跌价。午夜后开始制作,天亮后开始上柜发售,近午即告罄。戈锋曾想再扩大经营规模,戈晓声说:“我家就一口百年老锅,一天只能烹制这么多!”

外地到金富街的人,都想去“老戈酱羊肉店”,问店在哪儿,有人立刻用手一指,说:“那儿!大门对联写的是:‘一品美味;百年老锅。”

戈晓声最看重的是传家宝百年老锅,生铁铸的,敞口,直径四尺,深浅合度,四方有耳。开锅前,他必在厨房案子上的香炉里点燃三根高香;煮完了肉,必命人将锅洗个干净,再小心地盖上大锅盖。原先很厚的锅壁,在年长日久烈火的烧灼下渐渐地薄了、脆了,时不时会漏出一个洞、裂开一道缝。于是,赶忙让人抬到“鲁氏镥锅铺”去,请鲁焰明去镥锅——补漏焊缝,铁锅上留下了许多补过后的“疤痕”,一块一块的,像和尚的百纳衣。

要补锅的时候,戈晓声必亲自到场,表示一种礼性。

“鲁兄,又要麻烦你了,海涵。请抽烟。”

鲁焰明接过递来的香烟,说:“戈兄,你太客气了。我是镥锅匠,做的是分内事。我给你泡杯龙井茶,儿子才送过来的。”

“谢谢。我天天担心呵,这锅还能用多久?”

“你放心。哪里破了,我就补哪里,手上的功夫,我还是有把握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睡得着觉了。呵呀呀,这龙井不错,是‘明前茶,还都是一叶一芽的,叫‘一旗一枪,几千元一斤哩。鲁焱是个孝顺孩子。”

“再孝顺也让我生气,他就不学镥锅!我说莫小看了这门手艺,当年花鼓戏《补锅》写的就是我们这一行,不是演进了中南海吗?还是戈锐听话,硬生生就接了你的班,这才是家门有幸。”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勉强不得。”

“那倒也是。”

鲁焰明坐在小板凳上,用夹钳往风火炉里架好煤块,再有力地拉动风箱,不一会,红、黄、蓝的火苗子直往上蹿,火光映得他的脸膛熠熠生辉。他把烧铁水的坩锅置于炉火上,再从一个小木箱里抓出一把铁碎片,丢进坩锅里。

“戈兄,这是上年岁的老锅碎片,用它烧化成铁水,来补你家的老锅,这才叫因材而用。”

“装裱行修补古画,必用古代的纸和绢,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兄镥锅也遵照此理,最见匠心,对么?”

“对,你很有器识。”

坩锅里的铁水沸腾起来了。

鲁焰明把百年老锅,搁到三足铁架上。他右手用铁钳夹起一只小铁勺,从坩锅中舀出一勺铁水;左手则托着一块隔热的石棉布垫,布垫上放着一层炭灰。他飞快地把铁水倒在左手托着的布垫上,并马上把铁水塞入锅下的破洞处;丢开铁钳的右手,迅速握起一个用石棉布卷成的长圆筒,从上面压住透过漏洞的那团铁水,上下一使劲,让铁水均匀地漫满破洞。待铁水冷却,那个破洞也就焊牢了。

“鲁兄,你手到病除!那边的一个洞就大多了。”戈晓声说。

“那就得连补四到五次。”

“辛苦,辛苦。”

“不。油烟中分明闻见酱羊肉香,让人满口生津,是享受。”

当几处漏洞、裂缝补好后,戈晓声又递烟过去,说:“歇口气,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鲁焰明摆摆手,大声说:“手性,心性都顺了,我要一口气干完,停不得!”他边说边用锋利的小铲刀,把铁水焊处凸起的“疤痕”铲平,再用锉刀细细锉光,最后又用金刚砂纸认真打磨一遍。他舒了一口长气,说:“好了!可以歇下来和戈兄促膝谈心了!”

戈晓声打手机叫店里来人,以便把百年老锅抬回去。没有闲杂人在旁边,他好和鲁焰明开怀畅谈。

“鲁兄,我是俗人办俗事,该付工钱了。”

“好。补一处十元,共五处,计五十元。”

“有一处你补了四次啊。”

“我也是一口价,就只要五十元!”

“鲁兄,我沾光了。”

“笑话,我不是也赚了快乐吗?”

“我知道你开这个铺子,除付房租费、水电费、税费外,就余不了几个钱,你是真正的不赚钱赚吆喝。”

“戈兄,就为了这条街上的这些老锅,就为了这些坚守老行当、老手艺的人,我愿意干这行!”

“鲁兄,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叫《大国工匠》,你难道不是?”

“过奖了,我只是小街工匠。戈兄更是我的表率,你每天只卖两百斤酱羊肉,多一两都不行,为的是保证质量,这才是传统的儒商之风!”

“惭愧,惭愧!”

这么多年来,鲁焰明很少去戈晓声的店子回访,想吃酱羊肉,由儿子鲁焱去买;想聊天吧,他知道戈晓声耐不住会来这里。

有一次,戈晓声委婉地问这是为什么。

鲁焰明说:“你的店子大,人多势众,我远不如你。古人说:‘贵可访贱,见仁者之心;贱访贵,则显献媚之态。请海涵。”

“鲁兄,这是什么屁话,我贵了吗?”

春去秋来。丹桂飘香中,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金富街的所有的店铺都忙碌起来了。

这天夜晚,华灯初上。戈晓声忽然打电话给鲁焰明,说请他到酱羊肉店来,有要事相商。数步之遥,打什么电话呢?而且戈晓声的口气里透出难抑的焦灼,鲁焰明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便急急地赶了过去。那句“贱访贵,则显献媚之态”的古语,在此刻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酱羊肉店的门早关了。门后应早有人等候,没等鲁焰明举手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戈锋,亲热地说:“鲁叔叔,我爹在后院等着。我把鲁焱也叫来了。”他边说边把店门关了,还上了栓。

“鲁焱怎么也来了呢?”鲁焰明心里大惑不解。

在后院的一间休息室里,小方桌上摆着酒和菜,在场的只有鲁、戈两对父子,共四个男人。

戈晓声的脸色很沮丧,大家刚坐下,他就急急地说:“鲁兄,可不得了,下午我不在店里,戈锋夫妇去搬动老锅时,儿媳脚一滑,跌倒了,老锅摔到地上,破得不成样子了。人背时,喝口水都呛喉咙!”

鲁焰明说:“不过是锅破了,我是镥锅匠,我来镥就是,你急什么?”

戈锋用手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碎片,说:“烧了好多年的锅,太脆太薄,又曾补过无数次,一落地就碎得体无完肤。鲁叔叔,这还能补吗?”

鲁焰明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少说也有上百成千块大小不同的碎片,纵有鬼斧神工也难恢复原样。他摇摇头,再摇摇头。

戈晓声说:“没有百年老锅,酱羊肉就少了成色,这店子还怎么开得下去?天哪,天哪。”

鲁焱问:“爹,你不是说只要是破锅就可以补吗?”

鲁焰明拉长了脸,冷冷地说:“你如果能把大块小块拼放好,我可以来试试。”

鲁焱一吐舌头,说:“我不能,大概别的人也不能。”

鲁焰明对戈锋说:“你年轻,肯定有想法,你说说看。”

戈锋说:“我想,这锅即便今天不破碎,将来有一天也会破碎,有什么可悲叹的?鲁焱是铸造铁锅的行家里手,就请他按原规格铸一口锅,酱羊肉照样做,店子照样开!”

戈晓声一拍桌子,说:“用这样的新锅制作酱羊肉,还是那个味道吗?我宁肯关门大吉,也不用这样的新锅!”

戈锋说:“爹,你听我说,莫发脾气好不好?我们家的用料,选用西口大白羊不会变,是不是?”

“是。”

“调料的配方也不会变,对吗?”

“当然。”

“那一坛老汤还在,没馊没坏,这是最关键的,对不对?”

“没错。”

“那么,就算换口新锅,味道也许差点儿,但依旧很传统很正宗,人们吃得出来吗?换新锅的事只要保密,谁不认我家的这块老招牌呢?”

鲁焱说:“铸锅的事,小菜一碟!我包了。”

戈晓声猛地端起酒杯,仰脖一口干尽,再把杯子重重放下,眼里涌出了泪水,说:“戈锋的话也许在理,但店门两边的对联是:‘一品美味;百年老锅。百年老锅没有了,大家看重的就是这玩意,再做酱羊肉,不是骗人吗?我心上的这道坎怎么跨得过去!”

鲁焰明掏出香烟,递给戈晓声一支,自己嘴上也叼了一支,打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戈晓声也点燃了香烟,问道:“鲁兄,你见多识广,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吧。”

“就不知戈兄肯不肯听啊。”

“听、听、听!”

“来,我们碰个杯,再干一杯酒。”

“要得。”

“戈兄,你记不记得我补这口百年老锅时,坩锅里融化的是我收藏的老锅碎片?”

“记得,记得。”

“你还夸我这就像装裱匠修补古画,要用古纸古绢,以便修旧如旧。”

“是啊,是啊。”

“刚才,戈锋和鲁焱说到铸造新锅,突然让我有了灵感。就让鲁焱去铸锅,原料是这口百年老锅的碎片,还有我的仓库里历年收集的许多老锅残片,当然还可以加少量的新金属,用专门的炉子烧炼、熔化,再用新制的与百年老锅相同规格的沙模浇铸出来。这口新锅用的主要是老锅的原料,年代和质地摆在那里,真实可信,也就是说它的魂还在那里,只是铸造的工艺和时间是新的、现代的而已。”

戈锋兴奋起来,拍手大声说:“这叫传统的根本还在,又融入了现代的元素,与时俱进,好得很!”

戈晓声横了儿子一眼,说:“我让你说话了吗?”

戈锋说:“爹,对不起,你说。”

“鲁兄呀,这个主意……好,我们现在都是用这种观念在做事,日新而日日新。”

“戈兄,你同意了?”

“嗯。”

“今夜良辰美景,我们哥俩要喝个痛快。鲁焱、戈锋,你们就不能休息了,抓紧去备料、制模、铸锅吧。”

戈锋问父亲:“店子要关门两天,用什么理由出个告示?”

戈晓声说:“这也要我教吗?就说正在研制新的调料配方,休业两日再开门迎客!铸锅之事,你们要守口如瓶!”

戈锋、鲁焱齐声回答:“是!”

两个年轻人飞快地走了。

半轮明月升上中天,院子里灯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花影、树影飘落一地。秋风飒飒,凉意满襟。

戈晓声说:“我们一手提壶、一手持杯,到院子里去行吟饮酒,如何?”

“风雅之至!学一学李太白,但不是‘月下独酌,是月下双酌!不是‘对影成三人,是对影成六人!哈哈。”

“哈哈。鲁兄,到院子里去!‘我歌月徘徊,我舞月零乱。”

钉子户

在城里,住房差的想一套好住房,住房小的想一套大住房,地段差的想住到风景好的区域去。为住房这档子事,城里人哪个不发愁!

只有雷雨生,他整天哈哈缠着脚跟滚。

“哈哈,我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愁住,四间正房加厅堂、厨房、卫生间,一百三十几个平米,而且是自己的,不怕别个眼红!”

听的人,特别是那些和他年纪相仿的老辈子,一个个伸长颈根,弓起腰身,不断地点头。

“那是的!老雷这块宝地,在城里硬是千金难买!”

雷雨生得意地笑了,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两块钱一包的烟,一人发一支。然后自己从另一个口袋里抖抖索索“抠”一支“白沙烟”,叼在嘴里,划着火,点燃,猛吸一口,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洋洋得意地说:“那不是吹牛皮,你就是用一栋两层楼的洋房子来换,我还不一定松口,这样的地势哪里去找!”

“当然!当然!”众人像小合唱一样整齐地回答。

确实,雷雨生有几间好房子,砖木结构,麻石阶基,四周用竹篱围着,而且栽了几十棵柳树,梧桐树。更叫人羡慕的是,房子的地段处得好。它坐落在一家机械厂外左侧的一个小山包上。小山包方圆几百平米,高不过五六丈,有个名不符实的雅号:云龙山。山前是一条作护江堤的公路,玉带似的湘江,在公路下面缓缓地流着。这里离市区不过三里之遥,周围除此一家机械厂外,还有几家区办手工作坊,既不僻静又不喧嚣。

雷雨生常常吹嘘这块“宝地”,给他家带来了好运气。他和老伴都是铁路退休工人;大崽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满崽今年二十四岁,长得虎背熊腰,在市里一家派出所当民警。留在家里吃闲饭的,只有雷雨生的爹,已是八十高龄,有点气喘病,但身板还硬扎。

每天,这位老太爷唯一喜欢做的事,就是拄着拐杖,在临江那面的山嘴上站上一阵,口里含糊不清地交代雷雨生和媳妇:“我百年后,就埋在这里,这是‘龙脉,别的地方我不想去!”雷雨生是个孝子,点头像鸡啄米。

雷雨生一家过得和和睦睦,单家独屋,不跟什么人发生联系。不必担心跟邻舍由于一点子小事扯皮,不必担心鸡屎鸭粪弄脏别个的地盘。只要按月向机械厂交水电费(因为电线、水管是从这个厂接过来的),哪个也奈何不了他!

冬去春来。连续落了几天的雨,忽然停了,太阳从云眼里露出笑呵呵的脸,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老太爷雷大林一连几天没出门,闷得心里慌,便咳着嗽,拄着拐杖朝山前走去。雷雨生像个贴身侍卫一样,慌忙跟上去,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老太爷用拐杖戳了戳山地,又说起那几句旧话,刚讲了一半,他忽然睁大昏花的眼睛,用拐杖往山下一指,问:“雨生,那样多人在搞什么?”

雷雨生顺着“指挥棒”指的方向一望,只见一些人在山下指指点点,—个三角架支在路边,几根花标杆来回地晃,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雷雨生毕竟在工厂当过几十年工人,见过点世面,便说:“爹,那是搞测量的!”

“搞测量的,对着我们的山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雷雨生问住了,支支吾吾答不出个子丑寅卯,心里也不禁飘起一层疑云:真的,他们围着云龙山打转转做什么?

父子两个正在发呆,突然,雷雨生的老伴风急火急地跑来,喉咙眼里像鼓风机一样呼呼出粗气,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

一声“不好了”,吓得老太爷和雷雨生猛地转过身来。这几年,日子过得顺心顺气,喜事不断地往屋里滚来,连门板都挡不住,好久没听过这样不吉祥的话了。

老太爷哆哆嗦嗦地问:“什么事不好了?”

雷婆婆缓了缓神,才说起了根由。原来她刚才到市场去买菜,听到几个机械厂的工人在议论,说是厂里打的报告已经批复下来了,要挖平云龙山盖职工宿舍,过一向就动工,图纸都画好了。

这个消息,确实比东南亚海啸还骇人。老太爷一双眼睛发直,用拐杖连连戳着地,半句话也说不圆泛。

雷雨生一手扶着爹,额上的青筋暴起好高,吼道:“只怕由不得他们,如今上面有政策,想打我的主意,想偏他的脑壳!”

雷雨生一家人,一连几天睡不安稳,吃不香甜,屋里屋外肃静无声。

雷婆婆从早到脸上没个笑星子,望着那几只肥壮的鸡鸭,叹着气,有时还对着它们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痴话。

老太爷更是魂不守舍,出月亮的晚上,他拄着拐杖围着屋转。转一个圈,又转一个圈。他想着他百年后尸骨该葬于何处,也想着满孙云程讨堂客要房子住,急得气喘病也重了,喉管里呼呼咋咋响个不停,像过滩的急流水。

只有雷雨生闷着肚子急,闷着肚子想对策。他去访了几次茶馆,向几个曾是拆迁户的老辈子问了个仔仔细细,从拆迁补偿到砖瓦牌价,从丈量方法到计算标准,以及拆迁户的住房安排……雷雨生心里有底了,他懂得了一句话:拆迁户是天王老子,别个要攀求你,不答应条件,不走!谁也不敢动你的房子,宪法上讲得明明白白!调子唱高些,价钱喊大些。当然这还是下策,上策是原地不动!

说一千,道—万,这个家还是要雷雨生做主。老太爷对世事什么也不懂,雷婆婆是个妇道人家。唯一能打个商量的,是满崽雷云程。云程生得高高大大,却老实得出奇,厚厚的嘴唇,蒜头鼻子,一副憨坨子相。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脾气,要是发起蛮来,犟得出血,不过很难得有那样的时候。他在派出所各方面都不错,还在读“夜大”的电脑专业。

雷雨生已经在心里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进有进路,退有退路。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哈哈不断了。他到日杂店买回了一些草帘子和杉木皮,又砍了几棵树,剖开做了十几根锄头柄粗的柱子,把那些树杈子也削得长短一般齐。

有天夜里,雷雨生喊了云程来,吩咐道:“打个夜工,盖几间屋。”

云程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盖屋?不是要拆迁了吗?”

“你懂个屁!多几间屋,多点覆盖面积,要他们算钱。”

“那不好,占国家的便宜。”

雷雨生火了:“有什么不好!当今世界,老实人总是吃亏。”

云程不作声了,在雷雨生的指挥下,一夜间在原有房子的背后,搭起了三间杉皮顶草帘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杂屋,又把竹篱笆往外挪了挪。完了,他拍拍满崽的肩,说:“我在人世上能活几年?还不是为了你!这样好的地方哪个想丢弃!况且,你如今‘对上了‘象,将来桂花妹子过门来,你们住哪里?”

云程一听“桂花”两个字,脸都红了。桂花是他中学的同班同学,如今在这个机械厂当车工,可以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稠得像牛皮糖。岳父岳母也是这个厂的工人,对他又看得特别重。只等云程“夜大”毕业,就要“洞房花烛”,结百年之好了。

万事俱备,雷雨生稳坐“祭坛”,心安理得等候着“东风”,好显一回本事。

这天,通向山下的那条小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老太爷躺在睡椅上,晒着温煦的春阳,雷婆婆一下一下地拉着鞋线;雷雨生眉毛跳了几下,顺手捻熄了才吸了几口的香烟,塞到烟盒里。他扯了扯衣角,把身子挺了挺,脸色也沉了下来,俨然像一位大法官。

脚步声渐渐地响到了阶基前,领头的那个,四十二三岁的样子,白净面皮,身材矮胖,脑壳微微向上昂起。他是机械厂基建科的廉科长,身后跟着几个拿皮尺盘和公文包的人。

雷雨生半闭着眼,悄悄地把前面的人瞅了瞅,鼻孔里“哼”了一声。

廉科长走到阶基边,略停了一会,就指挥起人来:“我们先屋前屋后看一看房屋的类别,然后再来量算面积。”

说完,领着人屋前屋后转起来。

听到这话,雷雨生的火气就上来了,心里说:神仙下凡还要问土地,这屋是你的?

廉科长领人转了一圈,又回到阶基边,问道:“老雷,先前后面没有屋,怎么忽然多出了几间?”

雷雨生爱理不理地说:“你管得着吗?我搭屋还要禀告你?”

廉科长把头略略低了低,脸色很不好看,软中带硬地说:“我们厂要在这里建宿舍了,上面批了文,今天来,想跟你商量一下拆迁的事。”

老太爷两片嘴唇抖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天晓得他在讲什么。

雷婆婆见状,忙搬了几把凳子请廉科长一行坐下,再拿出廉价纸烟,每人敬一根。

廉科长接过烟,一看牌子,皱了皱眉,说:“不客气!我有!”忙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自己口里叼一根,再递一根给雷雨生。

雷雨生用手一挡,回敬了一句:“不客气!我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示威似的含在口里,吸着,闭口再不说话。

这一切廉科长都看在眼里,他晓得,这一户人家已经有了准备,千万不能莽撞,要耐点烦。

“雷师傅,目前厂里职工多,住房特别困难,因此想削平云龙山,盖几栋宿舍楼。希望雷师傅支持我们,老工人是最听党的话的。我们研究了一下,你们先搬到厂里仓库边的临时工棚里住一个时期,等大楼建好了,再分你一个大套间,四室两厅二卫一厨,又宽敞又明亮。至于拆迁费……”廉科长望了一眼雷雨生,见雷雨生的脸又板紧了,忙说,“至于拆迁费,好商量的。你临时搭的几间屋,一律算有效面积,国家也不在乎这几个钱,你看如何?”

老太爷大声咳起嗽来,分明在提醒雷雨生,不能松口。

雷雨生把身子往后一仰,打了个哈欠,说:“你那拆迁费顶个屁用!你莫想把我们当宝耍!”

廉科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老工人这样厉害。他定了定神,口气也硬起来:“老雷,不能这样讲吧,国家要收买你的屋,未必你敢不同意?”

哪晓得雷雨生又是一个哈哈:“廉科长,宪法上都讲了,私人住宅不得侵占,打官司我跟你们打到北京去!”

廉科长蒙了,半天回不上气,那条灵活的舌头弹动了几下,没讲出一句话来。原先,他想得很简单,出马就可以成功。没想到如今的政策,都让老百姓搞得一清二楚。一不信哄,二不怕吓,像豆腐掉在灰里,打也打不得,吹又吹不得!

“廉科长,回厂去吧!”听到喊声,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抬眼一看,阶基上已空无人迹,两扇漆黑的门紧关着,像一张板紧的脸。

他站起来,对着那扇门喊道:“那好!你们要跟国家斗法,看哪个斗得赢!”

廉科长受了这样大的一个侮辱,心里很不好受。他在厂里中层干部中,以干练、精明著称,办起事来,风风火火,很受厂领导的赏识。

当天回去,他向厂长做了汇报,决定来个以硬对硬,步步逼近,不怕雷雨生不哭着来求他。到那时,要让他坐冷板凳,不敬烟,不泡茶,着着实实“训”他一顿,最后让他老老实实在《协定书》上签字盖印。而且将来住房也不给四室一厅,搞一套旧房子打发他。

第二天,云龙山下,开来一大队民工,人欢车跑,开始挖山移土,廉科长亲自督阵。说实在话,他心里也有些慌,要是真的发生冲突,伤了人,他也担当不起!毕竟厂方与房主没有达成协议,擅自动工,到底不站在“理”上.但事已到这步田地,只有这么办了,逼拆迁户就范!

一连几天,移山的速度快得出奇。更出奇的是山上的雷家,居然寂寂无声,连雷家的人也很少露面,只有房顶上那炷炊烟,早、中、晚飘荡三次。

廉科长疑惑了,想上山去探探虚实吧,又怕被雷雨生缠住了,脱不得身。他真像站在诸葛亮摆的那座空城面前,惶惶然想不出个道理来。他也设想过,也布置过,若是雷雨生一家阻挠施工,哪怕是打人,也不要还手,任他嚣张,待到事态严重,再向法庭起诉,告雷雨生一个“破坏施工,贻误工期,殴伤民工”的罪名。谁知道雷家按兵不动,置之不理!

山打了一小半,已临近雷雨生围篱笆的部位。篱笆边,伸出一块两个方桌大的石嘴子。

廉科长有些沉不住气了。

就在这时候,石嘴上摆上了一把睡椅,拄着拐杖的雷老太爷,由雷雨生和媳妇扶着,颤巍巍地躺到睡椅上。雷婆婆坐在旁边,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雷雨生则叼着根烟,悠然自得地站在睡椅后面,很有兴致地望着清澈碧翠的湘江,把手反在背后,满脸是笑,

锄头、钢镐猛然间停了下来,整个工地变得格外冷清。

廉科长一看这阵势,知道不妙,用手握成一个“喇叭筒”,对上面喊道:“请你们让开些,我们在施工!”

老太爷咳着嗽,雷婆婆纳着鞋底,雷雨生喷着烟雾,仿佛没听见一样。

无数双眼睛都望着廉科长,他觉得浑身都发烧发热,双脚一跺,吼道:“挖!”

他想:不怕你狠!要命的就往后退!

锄头、钢镐又稀稀落落地响起来。

石嘴上的三尊“菩萨”,纹丝不动,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派。

忽然,雷雨生讲话了,他的声音那么亮,那么重:“廉科长,挖呀,反正我们七老八大,死了也不怕,只怕你们站不开!我在我的房基范围内坐着,受宪法保障,挖呀!挖呀!”

说完,又点燃一支烟,往前走了几步,一直站到石嘴子边上。

挖土的一个民工转脸问:“廉科长,你们没和拆迁户谈好,出了人命,我怕去坐牢!”边说边把锄头一丢。

其他民工也纷纷效法。

移山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廉科长气得口吐白沫,连蹿带跳,有生以来,他还没碰过这样的场面!

他想:几个老东西,未必有精神天天来守着?未必落雨天也来守?只要你一松气,我就指挥人挖。

但是,廉科长的想法又错了。雷雨生一家不但精神好,而且很有耐性,即使落雨,也会打着伞来看“风景”。

廉科长只好甩出最后一张“王牌”:声称目前厂里用电用水紧张,切断了通向雷家的电源水源!

雷雨生冷笑了几声。

他到街上买了两盏煤气灯,一盏挂在厅堂里,一盏挂在阶基边的散柱上。雷家眼下不缺钱,决不会黑咕隆咚过日子。一到夜晚,山上亮堂堂的,发出不甘示弱的光辉,把个廉科长气得只差没吐血。

用水确实成了问题,水要到湘江里去挑,上山下山,一个来回要出一身透汗。三个老的都不行了,挑水的使命便落在云程的身上。

云程白天的工作并不轻松,晚上还要读“夜大”,挑一家人的用水,不是件容易事。

“爹,何必呢?桂花这一向都对我发脾气,说我心眼窄,只顾自己,连她在厂里都做人不起!搬了算了,人在世上又不是光为几个钱!”

雷雨生说:“钱,我无所谓,我是在赌一口气。如今是什么日子,他廉科长还想对我指手画脚。你不愿意挑,我来挑,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和他见个输赢!”

“他有他的难处,好多人没房子住都找他吵。”

“你还怜惜他?哪个怜惜我!”

云程不作声了,把水倒进缸里,倒得太猛,水花冲了自己一身。

要说雷雨生胆大包天,无所畏惧,那也是假的。他不怕廉科长,但最怕借故上山来转悠的机械厂职工,那些脸庞,那些眼色,他全看见了。而他最怕的是在这些人中,出现他未来的“亲家”,那才丢脸哩。

虽说云程和桂花自小要好,但真正确定关系还是不久前的事,亲家之间还没有正式来往过,不过彼此都还熟识。他唯一的办法是躲避,把门关紧,眼不见心不烦。有时,他又忍不住要从窗子里往外看,奇怪的是,人群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桂花的爹和娘。这样有关机械厂的大事,他们都不来看看,一定是有名堂,要么是来了怕他不好意思,要么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就太不妙了。一旦他们动了气,掐断了这门亲事,他如何向儿子交代?他想:我在跟谁赌气,跟钱?不是。跟廉科长?有一点,好像我是他手下的什么人,打个喷嚏就要喊下雨,他不会跟我好好商量,讲几句暖人心的话?我雷雨生也是上顶天下着地的人,争的就是这口“人气”!

雷雨生鼓起劲争这一口“人气”,相持了二十来天,工地上鸦雀无声,完全瘫痪了。廉科长每天到工地窜几次,急得团团转。

雷雨生居高临下,吸着烟,像欣赏一头困兽。

但很快“后院”就乱了起来。

老太爷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住这乍暖乍寒的早春气候,一不小心着了凉,气喘病又犯了,喉咙眼里扯气不赢,熬汤煎药,一家人忙着侍候他。

雷婆婆是个节俭惯了的人,每晚望着两盏明晃晃的煤气灯,心痛得不得了,开始怨三怨四起来。

云程每夜要复习功课,灯吊得太高,光线弱,加上挑水累得腰酸腿疼,也咕咕哝哝地埋怨不休。

“咳……咳咳,再这样搞下去,咳咳……我的老命……都会贴上,咳咳……前世造了孽……”

“一晚要烧这样多煤油,家里有金元宝也挡架不住,老雷,莫拿钞票出气。”

“爹,这几担水爬坡上坎,几多不容易,害得我白天上班脚都打颤。”

雷雨生望着几个“老兵小将”,心里又是恼火又是委屈,大声说:“都冲着我来,我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一甩手,冲出“包围圈”,奔出了屋。

他在阶基上来回踱着步。回屋里去吧,那是—分钟都待不住的,怨言怨语可以埋到齐颈根。出去走走吧,又不晓得到哪里去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然,他想起“亲家”来,眉毛一挑,对,到那里聊天去!

雷南生下了山,顺着机械厂的围墙,朝家属区走去,刚才的烦恼丢得一干二净。他想起了桂花,那是个好妹子,懂理知事,云程能找上她,是前世修的福气。桂花早就搭信来,说她爹娘欢迎他去走一走,他一直未能应约,今天就算是“正式访问”吧,也莫让人讲他是故意“装大”。

一走进家属区,雷雨生悠闲地东张西望。第一个感觉是“挤”,第二个感觉是“乱”。这里除仅有的一栋四层楼外,其余的都是一排排低矮的油毛毡盖的棚房,像积木一样。大人喊,细伢子叫,锅铲子叮叮当当地响。雷雨生同情起这些素不相识的工人来,住得太挤了,不砌新宿舍怎么行?

忽然,他发现许多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悄声地谈论着,他觉得后脊梁上有些发热。

有人喊了一声:“雷伯伯,你老人家来了?”

桂花从后面跑上前,很亲热地喊着他。他把头仰了仰,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不一会,桂花领着他来到了自己家里。

这是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棚房,挤得不能再挤了。门边放着一个煤炉子,里边放着—个书桌,一张平头床和一架双层木床。桂花的爹坐在床边抽闷烟,桂花的娘忙着炒菜,桂花的弟弟在做作业。

雷雨生皱了皱眉头:这叫什么宿舍?亏得还住着一家四口,像发豆芽荤一样,还抵不得我一间偏房!

他刚站到门边,桂花的爹就看见了他,忙不迭地把他迎进屋里来,递烟,泡茶,一个人动,满屋子的人都闪让着,团团地转。

“亲家,就这一间?怎么住得下?”

“嗯。”桂花的爹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第一批新宿舍本来我是有份的,可迟迟动不了工。”

雷雨生的心猛然一跳,嘴巴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爹,莫急,你老人家不住上新屋,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辈子,这里好得很呃,夏暖冬凉!”说完,桂花又是一阵脆亮的笑声。

桂花的爹叹了口气,说:“这么多人眼睛都望穿。只要拆迁户愿意搬,我宁愿给他磕几个响头。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想着自己!”

说完,有意无意地盯了雷雨生一眼,雷雨生埋着头拼命吸烟,这滋味太不好受了。

这时,隔一层薄板壁的邻家,突然哐啷一声,接着传来细伢子尖厉的哭声,大约是奔跑时碰倒了凳子,重重地摔了一跤。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死鬼!你也不照看一下细伢子,看,手都碰出了血。乖乖,莫哭,只怪你爸爸这个鬼厂,连宿舍都没有!”

丈夫也是个不示弱的人,反唇相讥:“我们厂还准备建宿舍,只是那个拆迁户打岔,才停了工。你们厂呢,连建宿舍的音讯都没—个。哼!”

这一声“哼”,发音特别重,女的大约感到受了侮辱,呜呜地哭起来,而且把满腔怨恨都发泄在“拆迁户”上。

“这个拆迁户,只顾自己,不想别个,没有一点良心!他要遭子孙骂遭子孙咒!呜呜……”

听到这里,雷雨生的脑壳“嗡”地一声巨响,这句话震得他五脏六腑翻了个边。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哪个活在世上不图留个好名声给子孙后代。难道就为了一栋房子,让别人指着脊梁骨骂?鬼迷心窍呀!我跟廉科长赌狠,把整个工程的进度打乱了,这是犯众怒的事哟。他们盼房子颈根都盼长了几寸!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我黄土都埋到胸口了,还让人评头品足,太不值得了!罢、罢、罢!休、休、休!

雷雨生再也坐不住了,颤巍巍地站起来,也不告辞,也不道谢,满脸羞愧地窜出屋,像逃命一样走了。

第二天早晨,廉科长又风急火急赶到工地,朝山上一看,怪,今天石嘴上连个人影子也没有,雷雨生玩的什么花招?

正猜疑,一个工人跑过来,喜滋滋地说:“廉科长,你想了个什么法子,让雷雨生一家搬了?”

“什么?雷雨生搬了家?”

“昨夜搬了一个通宵,他满崽的派出所里来了好多人帮忙,桂花也在那里督阵,你还不知道?”

廉科长一下子如坠五里雾中,慌忙连蹦带跳跑上山去,他不相信雷雨生会突然“撤兵”,《协定书》上还没签字盖印,条件还没有谈妥哩。

他在房子四周转了几圈,果然人去屋空!他用手拧了一下大腿,看是不是在发梦癲。

屋后新搭的那几间屋,已经拆了。廉科长又一次蒙了:那是有效覆盖面积呵,雷雨生难道也不要了?

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里面确实空荡荡的,一物不存。

雷雨生一家真的搬走了。

廉科长走出屋子,站在阶基上,像个木菩萨,发了半天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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