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秋天是跳绳荡秋千的好日子。稻谷已经打好,晒好,妥妥帖帖收进了粮仓。各家各户多的是稻草。草把围着枣树、苦楝树、棕叶树垛起来,枯瘦的秋树就变成臃肿的草树。草把直接垛在平地,低贱的平地就立起高大的草塔。草把大捆大捆吊上木楼,空空的木楼就成了拥挤的草楼。那么多稻草,任由孩子们编织长长的草绳,跳绳荡秋千。
那天大雨从早晨下到傍晚才肯罢休,雨脚刚刚收住,地上湿漉漉的,跳绳不行,可以荡秋千。孩子们憋了一整天没有出门,抱着草绳大呼小叫跑到屋后,把草绳挂在大枣树上,轮流荡秋千。
轮到我坐在秋千上的时候,因为我差不多是最小的,不经推,秋千荡得特别高。我的心就像受到惊吓的小鸟,都要飞到天上去了。我高叫着求饶:“好了!好了!”伙伴们大声笑嚷着,哪里肯歇手,兀自用力推我的屁股。
正害怕呢,小帅嚷了一声:“杠!杠!出杠了!”
喧哗声消失了,刹那间世界静静的,耳边的风声、草绳跟树枝摩擦的声音,一下子格外清晰。
杠是什么呀?我好奇极了,只见所有人都望着我脑后的屋顶或者天空,仰着的脸上全是惊奇欢喜的表情。随即,他们叫着,跳着,有的还举着双手,比赛一样呼喊:“杠!”“杠!”“出杠了!”“东杠日头西杠雨!”“仙人的桥!”
我匆忙跳下地,俯身扑落在那儿,手掌蹭破了皮,还沾上了泥水。赶紧转身,啊呀,一道彩色的圆弧出现在东边的天空,下端被黑而湿的盖瓦的屋顶遮住了。圆弧上缘是暗红色,往下依次变成淡红色、耀眼的橘红色、明亮的金黄色,再往下现出草绿色、隐隐的靛青色,最下层是罕见的纯紫色。这样绚丽的色彩,奇迹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空中,小小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简直连呼吸都停止了,瞪大了眼,傻傻地瞧着,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它就消失了。它却那么沉着,那么镇定,就那样稳稳当当停在那儿,决意让我看个够。
镇街是南北向的,我们是在镇街西边那排房子后面荡秋千。我们朝东仰望,那条美丽的彩带静静地悬在几户人家的后上方,看上去并不遥远,就在对街背后的田野上。
头上忽然撒下水珠,跟下雨似的。原来小帅为了看杠,爬到树上去了。我醒过神,拔腿跑进自家后门,从前门出去,横过街道,冲进小帅家的前门。小帅妈妈正在炒菜,她拿着铲子,直勾勾地望着我,张着嘴,担心我来报告什么坏消息。我顾不得解释,飞奔着从后门穿出去。
穿出去就看到完整的杠了,那么长,那么弯,接近半个圆形,无遮无挡现身在天空,似乎特意向我昭示什么。杠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它的弧形那么标准,好像是用无比巨大的圆规画出来的。它的色彩一层一层厚薄均匀,层与层之间渐渐过渡,找不到明显的分界线,要怎样的巧手才画得出来?杠的下方,收割之后的大地裸露着黑土,原本变得荒凉狼藉,此时却蒙上了明媚的光彩,变得珍贵而又华美,真像是供仙人耕种的。倒映着彩弧的水田和池塘更不用说了。大地尽头,峰峦从北往南一路绵延。以这道弯弯的彩弧为界,彩弧后方的山岭,植物土石格外明艳,仿佛被望远镜拉到眼前,彩弧之外的山岭虽然沐着夕阳的余辉,但却暗淡无光。天空云朵也是如此,彩弧之内仿佛将有仙人降临,焕发奇异的光彩,彩弧之外弥漫苍茫的暮色,完全是黄昏的景象。
杠,这就是杠!
如此简单的字眼,如此神奇的事物!
先前谁说杠是仙人的桥,杠真正就是一座桥,一头架在左前方那片栽满茶树的黄土岗上,末端挨着树梢,另一头架在一片金灿灿的白杨林后方,那儿有一条浅河。这座桥是那样真实,我相信自己爬上茶树就能摸一摸它!如果桥头不是那样陡,接近竖直,我简直相信自己能够爬上去。我朝着黄土岗奔跑,只恨田间小道弯弯曲曲,不是笔直通向桥头。
杠离我并不遥远,大概一里多路。奇怪呀,我一边跑一边观察,发现距离无法缩短——杠在后退,好像在躲开我呢!我跑出半里多路,杠变淡了许多,两端像是蒸发掉了,长度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我站住了,心中怅怅的,目不转睛望着它。它似乎也挺遗憾,恋恋不舍与我对视,而后就消失了。刹那间,大地昏暗无光,远处的山岭和近处的田畴树林朦胧如梦,天空矮了许多。
“哞——”一头弯角大水牛慢慢从白杨林踱出来,后边跟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老头。我转过身,小镇西边的山顶只剩一小块淡淡的霞光,眼看就要熄灭。
我回到家中,家里人在吃夜饭了。天还没有全黑,油灯摆在桌上却不舍得点亮,家里人的面孔模糊不清。
母亲问:“你到哪里去了?吃夜饭也不回来?”
我没有回答,默默取了饭碗,揭开乌黑的鼎锅盖子,一边舀着雪白的米饭,一边想着那么美丽的杠,只觉得五脏六腑色彩缤纷,好像把杠吃下去了。
发稿/小静
插图/蝈菓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