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在外采访最大难处是:如何说服别人开口说话。现实中,这难度越来越大—除非对方刚好有求于你,否则,很多人不愿对陌生人开口,特别是身处这样一个充满怀疑的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纽带,几乎被“腰斩”。
为此,我常常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去沟通—而不是采访或写作。
印象最深的,是前段时间在深圳采访地产中介。当时,通过朋友关系,我联系上一位在深圳做地产中介的,他和我的朋友是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他后来到深圳打拼,长期处于社会底层,但地产中介是极有可能改变他命运的职业。
近十年打拼后,他对深圳地产行业十分熟悉,也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在通过朋友介绍后,他承诺接受我的采访,前提是匿名,我也答应了。
只是承诺后,他又屡说“没时间”,而且在关键时刻总爽约,在随后几天的沟通中,他屡次流露出:你不会录音吧?不会录像吧?是否真化名?
我和他解释说,会尊重他要求,何况我们是杂志,更没必要录像。加上是朋友关系,如真有意外,我宁可选择自我包揽,而不去伤害他。
但我发现,我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接受采访。和他沟通,我感觉很累,如果一个人不信任,说多无益。我尽管因此有些不快,但我尽量去理解他和理解这个行业。
当然,不是所有中介从业者都这样,有的很坦诚,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早前和我不认识,但在我坦白身份后,他们还乐于和我描述行业内幕以及职业困惑。这些坦诚者的共同特点是:大学刚毕业,有的是海归。
我这样解释,并不是说低学历就是素质低,就是不遵守诺言,而是说:他们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想要生存下来并发展好,确实付出比高学历的大得多,也因此,他们更珍惜现有的一切,所以面对任何有可能—哪怕是一点点潜在的威胁,都表现出格外谨慎。因为,他们输不起,而高学历或海归的人,有足够底气和能力可以“从头再来”。
因此,我对信任我、接受我采访的人,向来倍加珍惜。比如到云南、广西、贵州等地农村采访,我会告诉他们,我住东莞,如果有亲戚在东莞打工遇到什么事,可以给我电话,能帮的我尽量帮或找同行帮,也承诺如果他们到东莞打工,给我电话。
但我尽量通过其他方式来表达他们对我信任的感激,如采访之余,我给一些受访家庭和村民拍照,回到家后,冲洗照片寄给他们作纪念。文章如果写到他们,我也会给他们寄两本杂志。
但后来,随着智能手机的大量普及,互联网日趋发达,信息获取的便利性等,也使得拍照片、冲洗照片以及寄杂志等行为,变得无足轻重。也因此,联系我和受访对象的感情纽带,日趋淡化,乃至被冲断。
所以后来面对一些有要求寄杂志的受访对象,我也有心或无心“忘记”,或是告诉他们等网上出来在网上看……我的这种态度持续好久,直到最近我读到美国社会学者威廉·富特·怀特在《街角社会》一书中谈到的类似情况时,才有深深触动,因为自身的懒惰或有意无意地“忘记”,我本身在不断地破坏和撕裂着这个社会仅残存的极为脆弱的信任关系。
威廉·富特·怀特在波士顿北区的一个意大利贫民区做学术调查时,当时在工会组织工作的受访对象弗兰克告诉他,常有大学生或大学教授找他了解工会的情况。为此,弗兰克总花大量时间为他们从各类卷宗里找资料,并且尽量解答他们的全部问题。弗兰克说,他从来不要任何报酬,只是对他们说,“等你们的研究完成后,把你们写的东西复印一份给我行吗?”对此,对方总满口答应,但弗兰克却什么也没有收到过。
威廉·富特·怀特引用弗兰克的话,目的是希望今后研究者们将更努力地恪守他们对实地研究时的人们许下的诺言—即使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的确如此,我们不能在收获别人信任之后,又在有意无意地怠慢中撕毁彼此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这样,将对后来者与他者建构新的信任关系带来更大的困难。而当这种不信任关系像病毒一样扩散时,其实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届时,我们也没有理由去批评“老百姓”变成了“老不信”了,因为我们本身就做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