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
前六个月将非常困难,特朗普将在经济领域对中国动作频繁,中国也将有所回应;安全领域则会相对平静,特朗普在此方面对中国没有特别的偏见或敌意
在意外当选给人们第一波冲击后,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正在第二次冲击政治分析人士——他上任后到底会执行怎样的外交政策?
没有任何相关的历史或经验可鉴,他在外交政策方面的记载只有“离经叛道”的词语:不再卷入外国冲突,不再向外国派兵,盟友应该承担起自我保护的责任,日本应该拥有自己的核武器等等。
当选总统特朗普所选择的国家安全顾问,国务卿和国防部长等人选将可以告诉人们这届政府外交政策的方向。
11月21日,特朗普称在他上任第一天,将发布总统行政命令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将他在选举中最显著的一个承诺付诸实施;但特朗普在胜选后第二天致电韩国总统朴槿惠时,重申韩美同盟依旧巩固和协防韩国的承诺,与其竞选期间抛出的韩国在安全领域免费搭车、韩国应分摊更多驻韩美军驻扎费的言论相去甚远。
他在选举过程中的言论哪些是为选举需要特别设计的,哪些又反映了他的真实所想,正在被人们广泛分析。
一个可寻之迹或许是他的外交班子。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资深研究员杰弗里·贝德(Jeffrey A. Bader)认为,当选总统特朗普所选择的国家安全顾问、国务卿和国防部长等人选将可以告诉人们这届政府外交政策的方向。
他在接受《财经》记者的专访时解释,一方面特朗普从未处理过外交或国家安全问题,在选举时对此也没有深入表述,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观点应该是灵活的,驱动政策的人将会对他形成最后观点有很大影响力;另一方面,特朗普没有将太多心思放在细节和政策上,国务卿、国防部长等人会在细节问题、执行,甚至战略性思考方面负有很大责任。“总体上顾问们都会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但随之而来的挑战是,可供特朗普选择的范围很小。
在选举期间,共和党外交政策方面的建制派纷纷批评特朗普,曾在布什政府任职的很多人在不认同他当选总统的公开信上签了字。贝德不无担忧地说,这意味着获得顶级人才、组成一个高质量的政府挑战重重。
贝德曾在克林顿和奥巴马任内担任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主任,是两任总统的首席亚洲政策顾问。2010年退出政府工作后,他回到布鲁金斯学会继续从事中国研究,并时常成为中国的座上宾。
对于最近经常被问及的特朗普的对华政策,贝德预测中美关系在他上任后前六个月将非常困难,特朗普将在经济领域对中国动作频繁,中国也将有所回击;安全领域则会相对平静,他认为特朗普在此方面对中国没有特别的偏见或敌意。
《财经》:在外交政策方面,特朗普在竞选中传达的核心是美国优先,这被一些人解释为美国将会在全球以及亚太地区收缩,甚至放弃亚太再平衡政策,你认为这是一种正确的解释吗?
贝德:我不认为当选总统特朗普会剧烈扭转美国在亚太地区安全方面的存在。在竞选中,他的一些言辞,如美国优先、不卷入外国冲突、不向海外派兵等确实给人留下了这种(要从亚太撤退的)印象,但是美国军事力量在亚太地区已经有百年历史,反映的是数届政府和国会对美国在此区域利益的判断。特朗普作为候选人时的很多言论是特别为竞选打造的,而非特别的战略意图。
《财经》:传统上来说,中国会更倾向于和共和党打交道,因为共和党表现得更加务实。这种惯例是否也适用于和特朗普打交道?
贝德:首先,不管从哪个方面特朗普都不是一个传统的共和党人。他更像是独立候选人,只不过恰好选择了共和党。我不认为以往与共和党打交道的经验还能适用于特朗普。
我个人不认识他,一些认识他的人说他喜欢达成协议。这是一种好的品质,但外交并不仅是达成协议,而是要着眼于未来的事情。外交不会每天都是关于达成协议,实际上协议反而是少见的。这并不是一个搞外交的人应该具备的所有素养。
《财经》:特朗普上任后将会把中美关系带往何处?
贝德:在最开始的六个月内中美关系会很困难,特别是在经济事务上。在选举中特朗普对中国的看法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而非安全领域。他提出在制造业方面中国抢走美国的工作,称应该由市场决定汇率水平,谈及知识产权,以及投资应该是双向互惠的。这些将是美国可能会有所动作的领域,特朗普政府和国会将会针对中国出口和投资采取中国不喜欢的行动。我预期对此中国将会有所回应,这不会只是美国单方面的行动。希望这轮交锋不会过于激烈,能够在界限内进行,不会激化到贸易战的程度。
在安全方面,我不是那么担心。实际上中美在安全领域有很多问题,朝鲜核问题、南海问题、选举过后的台湾新政府,以及中国的实力总体在上升,引发美国一些反应措施,由此带来中国对美国意图的怀疑。这些是任何一位总统都需要应对的难题。但我不认为特朗普在这些领域持有特别强烈的观点,对中国有特别的偏见或敌意。他的焦点主要在经济领域。
《财经》:不少学者认为,与八年前相比,中美关系中竞争的一面在不断增加。
贝德:中国在过去25年中令人瞩目的经济增长赋予了中国更大的能力在地区和全球范围投射其影响力和力量。这一点都不令人惊讶,这是一个国家成为大国的必经之路。当国际体系发生这样的变化时,很自然地会伴随着摩擦和破坏。
从这个意义上,中美很好地管理了它们的分歧。没有发生军事冲突,建立了良好的机制防止擦枪走火,即使有偶发事件也有机制避免进一步升级。在全球范围内,中美在重大事项上都进行了很好的合作。
人们所说的竞争大部分都发生在区域范畴内。其中有些问题涉及到中国的主权,自然对中国来说非常敏感。竞争还发生在经济领域,当中国成为第二大经济体,并希望提升制造业的价值曲线,两国间的竞争不可避免。
中美关系中肯定有竞争因素存在,但我不认为竞争性超过了合作性。对于双方的挑战是尽可能扩大合作,并确保竞争方面不会失控。竞争要得到管理,双方理解对方的利益,不跨越对方的红线或关键利益。
《财经》:在亚太再平衡战略中,TPP是政府在经济方面唯一的政策。特朗普已经表示将退出TPP,美国未来在地区经济政策方面会有什么考虑?
贝德:美国私人经济在亚太地区非常活跃,而且也将继续。历史上,美国政府在经济政策方面没有那么积极,也没有能力将政府和公共资源放在对外经济政策方面。中国有“一带一路”、亚投行等倡议,美国并没有类似的机制。TPP是唯一的一个,但在可见的未来,TPP已经死了。
特朗普看起来不相信广泛的贸易协定。特朗普团队曾谈及过双边协定,但不会是多边协定。
《财经》:随着美国退出TPP, 已经有亚洲国家呼吁中国成为这方面的领导。你认为中国有这样的能力吗?
贝德:在地区中,已经有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记者注:这是由东盟十国发起,邀请中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共同参加的自由贸易协定,简称RCEP),中国是其中的成员并积极进行谈判。这说明中国已经充分参与了地区贸易安排的设计。与RCEP不同,TPP有更多美国和发达国家更关心的服务贸易、知识产权、环境和劳工等方面的要求,加入TPP的最大吸引力在于可以进入美国市场。现在有讨论在没有美国的情况下继续TPP, 但这将非常缺乏吸引力。
与此同时,如果条件合适,与中国的自由贸易协定对地区国家也将会非常有吸引力。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条件,而非概念。
《财经》:对于新任总统来说,在亚太区域和全球范围内最为紧迫的问题将是什么?
贝德:下任总统面对的首要问题将是朝鲜。
当前韩国政治危机将如何解决?明年韩国总统选举的结果也不明朗,总统的人选将影响到美韩关系以及朝鲜半岛。与此同时,朝鲜已经在开发洲际弹道导弹,这意味着朝鲜将具备打击美国本土的能力;同时朝鲜还在将核弹头小型化以使其能与洲际导弹匹配。这是美国不能接受的局面。
处理朝鲜问题需要与中国密切合作。如果中美两国有不同的方针,我不认为朝鲜核问题能得到解决。
亚洲的朝鲜问题是最迫切的问题。全球来看,欧洲将在第一年是个大麻烦。一方面俄罗斯在过去几年一直对欧洲构成威胁,另一方面欧洲内部也在发生危机。对全球化、移民,内部边界的态度几乎在每个欧洲国家都引发了问题,涌动的民族主义,甚至极端民族主义正在威胁欧盟的治理乃至欧盟本身。明年欧洲将发生太多张力十足的事情,英国脱欧、法国大选和德国选举。
中东永远会有麻烦存在。中美关系没有眼前的危机,但如何管理中美关系仍然会是下任总统的重要事项。
《财经》:与八年前相比,亚太地区多了一个新的玩家,俄罗斯。你怎么看待俄罗斯的地区影响力?
贝德:俄罗斯在欧洲是一个显著力量,近几年接连占领了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部分领土。
很显然总统普京在寻求对西欧更加好斗的政策,普京希望俄罗斯在欧洲成为一个被尊重和被惧怕的力量。但俄罗斯不是一个显著的亚洲力量。
《财经》:即使俄罗斯与中国已经形成了如此密切的关系?
贝德:中俄在纸面上是战略伙伴关系,但我不确定这有多重要。俄罗斯在亚洲没有重要利益,也没有将军事和经济资源放在亚洲。中俄进行了几次联合军事演习,并达成了重大的天然气输送协议(看起来实施起来面临困难),但俄罗斯在地区传统的安全关系是与印度和越南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这两国是中国的安全对手,没有看到俄罗斯有改变这些关系的迹象。同时俄罗斯也在与日本寻求某种和解。
俄罗斯在亚洲寻求多方面的外交政策,与中国的关系是其中一部分。我不会将俄罗斯看作是在亚洲具有军事意义的重要力量。
此外,俄罗斯的经济在一直衰退。凭借现有的军事资源,一个国家可以是好斗的,但如果没有经济增长,长时间看就是一个空壳。
《财经》:特朗普在选举中对俄罗斯表现出特别的友善。你如何预期美俄关系的走向?
贝德:美俄关系会有所改善,因为这是当选总统特朗普所希望的。在选举中,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去批评普京和俄罗斯,这在政治上对他是有利的。他没有这么做,而且他也没有为此付出相应的政治代价。所以特朗普对改善俄美关系是有承诺的。
他的团队也有很大关系,如果确实是迈克尔·弗林成为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他也与俄罗斯有渊源,与俄罗斯领导人有良好的互动,所以他也应该倾向于同样的方向。
但不可避免的是,还会有政府中的另一些部门,以及国会的共和党们对俄罗斯的态度是很负面的,还要考虑到俄美关系中的主要问题——乌克兰和叙利亚仍然很紧张。俄罗斯与美国不会抛弃所有的分歧全心拥抱对方,但至少会有一些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