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义容
爸爸成为一名党员,是在他六十岁那年。
1957年秋天,我爷爷去世了,才三十六岁的奶奶没有改嫁,她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地生活,经历了无数的苦。爷爷去世时,我爸爸才十五岁,刚读完小学。他原来打算要读中学的,可是爷爷死了,他读中学的梦也破灭了。爸爸回了家,帮衬着我奶奶过日子,渐渐地,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后来又被抽去修公路,彝良县的彝牛公路的半边山段和闷山坪段,他都曾在那里挥洒过年轻的汗水。1964年,他被抽去昭通、巧家等地搞“四清”工作,文革开始后,他回到彝良,被安排在两河公社工作。
随着人生经历的不断丰富,爸爸的思想也进步得很快,他不仅加入了团组织,后来还任过昭通东风工厂的团委书记。在两河工作期间,他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们家是贫农,我爷爷生前又是党员,爸爸可谓根正苗红;他工作积极,是共青团员,符合入党的条件。但就在组织上即将批准他成为党员的时候,他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那个错,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时候我的三个叔叔都在读书,家里特别缺钱。爸爸把他的工资拿出一半多供他的弟弟们读书,但依旧入不敷出,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苦。我曾祖父看在眼里,很想帮他一把。曾祖父在解放前种过鸦片,曾私藏了一坨,他便把鸦片交给爸爸,叫爸爸悄悄把它换成钱。爸爸虽然知道这是犯法的事,但他心存侥幸,还是接过鸦片,把它藏了起来。后来有一天,他把自己藏有鸦片的事告诉了一个朋友,最终,事情暴露,他被开除了公职。
被开除公职后的爸爸再也没了往日作为一名“公家人”的风光,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沉默寡言,整日闷头劳动,对往事绝口不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爸爸快五十岁了,我也读师范了。那时候家里特别穷,爸爸常常为我读书的花费担忧。他去修路、当矿工、伐木……受了很多苦。我参加工作了,领上了国家财政工资,爸爸非常高兴。但那时我对什么都无所谓,常常让他失望。有一次他问我:“你入党了吗?”我摇摇头,说我从没想过要入党。他劝我:“入一个吧,年轻人,得进步!”我不以为然,但又不便立马拒绝,因此只在嘴上敷衍着他。
我参加工作那年,爸爸也找到了另一个差事:在村里当护林员。他当护林员很上心,常常跟人较真,因此在村里不得人心。有一回,为护林的事,他跟人发生了冲突,被人攮了一把,摔在地上,好在受伤不算严重。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劝他别干了,可是他不听,说 :“好歹,当护林员是给国家做事!”我想,爸爸是还为很多年前犯的那个错误而感到后悔吗?而如今,他是不是想找回点什么?
爸爸“给国家做事”的“瘾”似乎越来越大,随即他又当了村民小组长。有一回我听见有人叫他“社长”,我感到很别扭,他却满不在乎。他当村民小组长很积极,通知开会、统计情况、购买良种……比做自己的事情还认真。有时他正在吃饭,一接到村上开会的通知,他便立即放下饭碗朝村上跑。从我们家去村上有四五公里,别人大多是开车或骑摩托车去,爸爸只能徒步去。那条路走的人太少,天长日久,竟被杂草淹没了,爸爸便提着弯刀去把路砍开。
最令我意外的是,爸爸竟然入党了。那是2001年,爸爸向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这事之前他从未说起过,直到第二年他成了一名预备党员,他才把消息告诉我。我知道爸爸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他是犯过错误的人,因此担心组织不会同意他的申请。我记得爸爸成为预备党员后他非常兴奋,话也比往日多了,吃饭的时候,还给我讲了一些当年他搞“四清”工作时候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一张脸红扑扑的,虽然上面沟壑纵横,但看上去竟有些可爱。我问他:“你第一次递交入党申请书是什么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黯然:“整整过去三十年了。”
爸爸入党后,老是劝我和弟弟入党,可是为什么要入党,他说不出大道理来,只说,“年轻人,要进步。”我开他玩笑:“我又不是国民党员,你干吗要策反我?”我和弟弟觉得爸爸有点“迂”,因此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但后来我竟然真的入党了。那几年我打算报考公务员,但很多岗位有条件限制,必须是中共党员,为了方便以后报考,我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也许是组织看我并没有什么劣迹,干工作也还敬业,因此同意了我的申请。我把入党的事告诉爸爸,爸爸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仿佛他的子女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那时我的心却内疚起来,甚至有深深的负罪感,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爸爸的事,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加强学习,时时以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工作和思想上都有了巨大的进步。
爸爸越来越老了,又患有肺气肿,可是他不仅担任村民小组长,还担任了片区的党小组长。有一回他病得很凶,在县城医院住了十多天的院。那段时间他躺在病床上,可是手机常常响着,听他打电话,说的都是村民小组里的事情。刚刚出院,他就要往老家赶。我们劝他,可是劝不住,他的理由似乎堂而皇之:合作医疗费还没收齐呢,良种补贴的事要急着去处理呢,要通知社员去换二代身份证呢……总之,仿佛没有他,那些事情就没法处理。他身体不好,却老操心别家的事,我们都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便跟他商量:“那社长你别当了,我们给你发几个社长的工资!”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可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想继续当下去。我曾经找过村上的领导,叫他们别让我爸爸干了,可是一提到我爸爸,村上的每个干部都夸他:“你爸爸是个百里挑一的好社长!”村主任说:“你知道找个好社长不容易,要是你爸爸不干了,他们社的工作怎么办?”我有点生气:“没我爸,难道这地球就不转了?”村主任开玩笑说:“还转,只是转得比从前慢。”
唉,让我说什么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