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漂浮

2016-12-05 08:40雷默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马良电话学校

→雷默

大地漂浮

→雷默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炎热异常,大街上空无一人,我回了趟学校,在门口撞上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从已经放了假的学校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篮球,满头大汗。他瞥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了青春燃烧的气息。

传达室里的门卫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睡午觉,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头死猪,只是手里的蒲扇偶尔摇一下,告诉他还活着。学校没放假的时候,他管得极严,恨不得过往的蚂蚁都盘查一遍,这会儿对进进出出的人,他头也懒得抬一下。

我去学校是赴李双双的约,高考一结束,大家体内的荷尔蒙都发酵了,她打电话到我家,装得轻描淡写,说一起去学校看看啊!我说,学校?有什么好看的,你还嫌被关得不够吗?她回复我说,去看杀头台呐。她这么一说,我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

我走进学校,有种刑满释放的囚犯回去参观监狱的感觉,这地方关了我三年,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现在要去读大学了,自由了,我有点接受不了,这种一下子从地狱飞天堂的感觉太假了。

李双双笑盈盈地来了,走路还一跳一跳的。走近了,我发现她少女红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她气愤地说,这鬼天气,热死我了。我说,还是去海边吧,那里有风,太阳晒着也没那么烫。她同意了,跟我一前一后出了校园。

码头离学校不远,感觉就一百来步距离。我们到那里的时候,看到一条渔船拴在码头边,船上没人,我先跳了上去,李双双也跟了上来。她在船上站了一小会,然后径直躺在船舱的渔网上,躺下来我就看到了她起伏的胸脯,但我不敢多看。

她躺在船上问我,你觉得最大的轮船有多大?我首先想到了航空母舰,我说得有十万吨吧?后来我改了口,因为我又想到了驳轮和油轮,我说可能有几十万吨吧。李双双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吹牛都那么胆小!陆地不就是最大的轮船?我们都在大海上漂浮着呐。她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好像搞了一出恶作剧。

她又指着天空说,你看那云像不像码头,一条条船排得那么整齐。我一抬头,果真看到了一片大海,数了数,总共有五十一条船。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觉得天地次序颠倒过来,大地仿佛被倒扣在上面,而我们悬浮在空中。

我说,要是有一天真的有那么大的船就好了,船上有大山,有平原,也有村庄和炊烟,但低头一看,脚下却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李双双豪放地大笑起来,她说,发神经真好啊!

我们都是被压抑久了,肩膀上本来都是重担,现在卸下了,就有点无所适从。李双双问我,你打算填哪个学校?我说,林学院。她的眼神就龇了起来,林学院是种树的吗?我“嘿嘿”地笑着,这几天我没事就翻那本招生简章,可能天气热的原因,就注意到了林学院,我想那应该是一所很阴凉的大学,林学院要是没有参天大树,就对不起这学校,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么个学校,竟然还有不少艺术专业,雕塑、音乐、美术,列了一大排。

忘了说了,我叫罗丹,跟那个大雕塑家同名,而这个名字是我爹取的,他是个文盲,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他更不可能知道之前有过一个大人物也叫罗丹。如果当初国内翻译成“洛旦”也算了,偏偏取了个中国人的大姓。我觉得这就是宿命,仗着名字的狗胆,我竟然填了林学院的雕塑专业。后来我才知道,之前有那么大一个罗丹,就跟眼前竖了座大山似的,从事这个行业看不到大好前途。

我问李双双,你准备去哪个学校?李双双轻飘飘地哼起了歌,仿佛有很多学校等着她选择。她说她最想去东北,长年累月地生活在南方,让她有点厌倦,她希望冬天穿着大棉袄在雪地里打滚。南方人都有到天寒地冻的地方冻一冻的情结,仿佛经过那么一冻,人生就圆满了。我说,那海鲜吃不到了,顿顿大肉加粉条,还不把人吃哭了?李双双说,刚好可以身上长点肉,我的腰太细了。说着,她还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如果换成若干年之后,我会把这话理解为赤裸裸的诱惑,但那天却感到非常难为情,我想女人怎么可以这样,什么都说?

李双双突然对离别伤感了起来,她说,你填林学院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同意你填这个学校了吗?我的第一反应是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突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也算一种表白,她喜欢上我了。

我跟李双双在高中时其实没说几句话,高中时大家就是埋头读书,想发春也会自己克制,咬着牙会把三年坚持完,所以高中结束后,大家的内心都有些汹涌。只是感情这回事是需要铺垫的,突如其来总让人接受不了。

我说,你之前没给过我暗示,我怎么知道你要去东北?本来东北也有林业大学的,我倒可以考虑。也很奇怪,李双双仿佛只要我一个态度,她也没真觉得两个人一定要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她说,天南地北、相隔万里都不是问题,感情是可以翻山越岭的。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说到节骨眼上有点咄咄逼人。说实话,李双双的个子是我喜欢的,站在女生中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还有是她的皮肤,有点婴儿白,水汪汪的,看着想上去掐一把,但她五官长得太平庸了,尤其是眼睛,既不大,也不精致。

我本来想跟李双双说容我再考虑考虑,但我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同样也没有勇气干脆爽快地答应李双双的要求。李双双很快就生气了,她说,你忸忸怩怩的,像不像个男人?我说,这是儿戏吗?如果是儿戏,我马上答应你。

李双双很聪明,她意识到我是找了个托辞。颜面扫地对一个女性来说是致命的,她从渔网上弹了起来,跟我发了一通火。吵闹声在码头上传得很远,盖过了海浪的声音,把渔船的主人召唤了回来。

船老大是个中年男人,大约有两百斤重,看样子他一直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睡觉,捕鱼的人对外面的动静都敏感。李双双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轻声提醒她:你打草惊蛇了!她好像觉得只有她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船老大走到我们跟前,一脚踏上渔船,船身跟着摇晃了两下。他打量了我们一眼,识破了我们的身份,贼兮兮地说:“早恋!我告诉你们老师去。”见李双双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好像有些生气,收拾起船上的麻绳,嗓门“咣”地放大了一倍:“下去,都给我滚!”

我看到李双双不服气地掸了掸屁股,从船上跳了下去。船老大看着她说:“哟,到我船上还摆脸色给我看!”李双双转身又瞪了他一眼,一摇一摆地走了,裙子都带着怒气。

随着开学日子的临近,李双双不停地打电话给我,她仿佛对即将来临的分别感到了焦虑。我能理解,我很多同学在暑假里完成了成人礼,从一个毛孩成长为大人。李双双说,处女上大学让她羞愧万分。我说,那你找个人把你终结了吧。她就在电话里骂我是畜生。

其实有几次我们差点擦枪走火了,不是我不够勇敢,是李双双后悔了,她抱着我瑟瑟发抖,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点怕。只要大军压境,她就惊恐地喊起来:不要进去。我后来知道这是需要男人连哄带骗的,之所以没有成功,也在于我对以后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我跟李双双是有共识的,大家都觉得这个暑假就是一次压抑过后的反弹,这种感觉是不可靠的。在成人礼这件事上,一到真刀真枪、兵戎相见的地步,我们都会怀疑,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开学在九月十二号,李双双迟一点,在九月底,开学前几天,家里人问我,要陪你一起去吗?我说不用,我父母后来就再也没提这个事,我的行李箱还是我姐姐上师范时用过的,这个箱子让我有点自卑,因为一看就是老古董。这些年,行李箱的款式更新换代得太快,我到了学校发现有的行李箱造型太时髦了,简直像科幻片。

李双双也提出来先送我去林学院报到,我一并谢绝了。多大的事啊,还要人陪同?李双双不这么想,她有点宣示领土主权的味道。可惜她想多了,刚报到那会,谁也不认识谁,更别说谈恋爱了。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把班里的同学一个一个地跟名字对上号。刚去那会,我发现每一个人都比我兴奋,行李还没收拾好,就开始自我介绍,一个接一个,我谁都没记住。最先让我记住的是我的上铺,他是重庆人。第一天傍晚,寝室就集体活动了,大家一起拿着饭盆去了食堂,我的上铺站在小厨窗前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打哪个菜好,见我们有人打了螺蛳,他也打了一份,吃饭的时候,他把螺蛳放进嘴里咬,我们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解释说,这螺蛳他们家乡也有,因为他家在长江边上,但他们那里没人吃。那次集体聚餐后,他很少去食堂,一直待在寝室里泡方便面,气味飘满了一层楼,我们一进宿舍就闻到方便面的调料味,开始不停地打喷嚏。

李双双每天傍晚就会打一个电话来,传达室的大叔拿着扩音喇叭在楼下喊“303罗丹电话”,我就开始到处找硬币,接一回电话两毛钱。电话一多,硬币就捉襟见肘,赖了两三次电话接听费后,传达室的大叔脸上就不开心了,他开始在扩音喇叭里喊:“罗丹,女朋友电话又来啦。”

这一喊让整座宿舍楼都笑了起来,我跌跌撞撞跑下楼梯,抓过电话,李双双心情还挺好,她大概在电话中也听到了扩音喇叭的叫喊,一接起电话来,她还说传达室大叔挺可爱的。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每天一个电话,我得找多少硬币!李双双说,你不会去银行兑换吗?我说那多麻烦!李双双立刻就生气了,她挂了电话,之后我清静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了一个邮政包裹,打开一看是个铁盒,铁盒里装了满满一匣子一角钱的硬币。

说实话,我当然是感动的,还伴随着一丝恐惧,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硬币,真的有种猎物被捕获的感受。那得多少个电话?仿佛得到白发苍苍才能用完这些硬币!

之后,李双双的电话就来了,她第一句话就问我铁盒收到了没,我说收到了。她说,“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啊?”我说没有,说实话,我内心里还是希望女孩子能矜持一点的,这种角色的颠倒让我有点接受不了。李双双说,“你就是!一个礼拜了,我不打电话,你就永远沉默下去了。”

我突然心里颤动了一下,体会到了李双双的委屈,也就在我意识到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了李双双的啜泣声。我没想到李双双还会哭,而且还哭得那么伤心,我也没打算劝阻她,哭是哭不死人的,我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爱哭,本来我觉得李双双是那种不会哭的女孩。

我跟她说,扩音喇叭都广播过了,谁都知道我有个女朋友,你放心,不出三天,班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给我寄了一箱硬币,因为我上铺看到了,他是个大嘴巴。

之后,我就在电话里听到了“破涕为笑”的声音,笑声真的是从哭声中喷出来的,我不明白,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大一整整一学期,没有一堂像模像样的专业课,我们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基础课,都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在这半年里,我们很多人都养成了睡懒觉逃课的习惯,尤其是我们寝室,一到天冷的时候,轮流派一个代表打开水、买早饭、到教室后排模仿各种人声应付老师的点名。

马良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的友谊开始于一次吃饭。学校每个月二十五日是发补贴的日子,那一天,上课前的教室都要沸腾一次,场面跟倒翻了一盆泥鳅差不多。生活委员抓着大把零钱进教室的时候,神情跟社区居委会大妈似的,每个人发四十块钱,让她兴高采烈,脸色通红。

我和马良约好,等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把补贴都拿出来,去校门口的胖嫂酒家吃饭,这是学校的传统,很多同学都这么做,所以那天胖嫂会进很多螺蛳、茄子、土豆之类的菜。去胖嫂酒家吃饭,倒不是真的为了吃饭,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凑在一起,一口气干掉两瓶啤酒,然后数落自己的学校,那样的聊天很过瘾,聊着聊着就破口大骂,有种怀才不遇,却又碰到知音的感觉。

那天,在胖嫂酒家聊得兴起,马良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就想到了李双双,我说有一个,也说不清楚到底算不算女朋友。他一脸疑惑,怎么这么说呢?我说,谈恋爱至少得双方都有这个意思,就跟两头猛兽打架似的,摆开阵势,然后迎面冲上去相互撕咬。我们开始时就稀里糊涂的,她约我去学校散心,我还没准备好,她就让我承诺。马良听得哈哈大笑,他说,是她倒追的啊,有她照片吗?让我看看!我说没有,马良还不相信,非得把我的皮夹抢过去翻一遍。

他说着,掏出自己的皮夹来。那时候都流行皮夹内侧一面透明,用来夹放女生照片。他指着里面一张女生的大头照说:“喏,这就是我的女朋友,现在在高复。”那种证件照真看不出一个人长得怎么样,马良非说她身材好。

我说:“你知道鱼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怎么死的?”

“游泳淹死的!”

马良反应过来,我们两个人像疯子一样狂笑。马良借着酒劲问我们有没有那个过,我说没有。谈论这么私密的话题,要换在平时,我可能会感到不自在,但那天我一点都不忌讳。秘密是用来交换的,马良主动跟我说,他有过了。我问他是什么样的感受,他眯了一会眼睛,然后郑重地说,“就是——感觉前二十年都白活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之间对李双双有了期待。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冲动,很奇怪,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哪怕之前抱着李双双也没有。突然意识到之前都白活了,我好想破坏一下金刚不坏的身体。

那天吃完饭后,我和马良相互勾搭着肩膀,歪歪扭扭地从学校里穿过,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我跟马良说,我要给李双双打个电话。他说:“好,你打完,我也打!”

李双双过了很久才从电话那头跑来,从她慌乱的脚步声里能听出她好像裹着睡衣,穿着拖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说她正在洗头,洗了一半,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我说我想你了。她马上反应过来,问我是不是喝酒了。

我觉得酒真是天底下最美的水,喝了以后,身体里就住进了另一个人,特别想挑衅。我拿着电话,瞪着眼反驳道,是又怎么样?她说,我也不想管你,喝吧,不喝你也讲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我跟李双双嘻嘻哈哈地聊着,马良在一旁睡着了,他睡得跟快熄灭的篝火似的,眼睛不时地睁一下,然后又困倦地合上。

我和马良有点同病相怜,他的女朋友在高复,我的女朋友相隔千里,都有点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意思。同寝室的人一个个开始谈恋爱了,一到空闲时间就出去,马良跟我说,我们没事可做,还是挠墙吧。于是我们用指甲抠墙,那宿舍是老墙体,非常松软,还真的被我们抠出一条条指痕来。

我们挠墙的举动后来竟然被举报了,被辅导员叫进了办公室,絮絮叨叨地教育了一个下午。马良愤愤不平,他说准是寝室里出了内奸。于是,一个个打量同寝室的人,觉得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我说,这寝室是没法待下去了。

马良提议去外面租房子,我立刻就赞成了。搬出去住,李双双的硬币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为了防止她电话扑空,我决定跟她费一番口舌。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跟马良一起到外面租个房子。她问我马良是谁,我说一个寝室的。她问我为什么要搬出去。我说很多人都搬出去住了,宿舍的味道可以熏死一头牛,寝室里每个人都喜欢踢球,可谁都不喜欢洗袜子,穿完了就把袜子丢床铺下,厚厚一层。没干净的袜子换了,就在床铺下到处翻,挑出一双不那么脏的,循环往复地穿,直到穿破为止。睡上铺的人还好,我和马良都睡下铺,那味道跟腌了三十年的带鱼差不多。

李双双在电话里笑起来,她说,你别说了,太恶心了!

与专业老师何启涛认识就缘于租房子,学校有个北门,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只够一个人进出,我很纳闷,那样的门估计有几十块砖头就可以堵死,为什么还要开?更奇怪的是开了门,还配了一个保安,保安室就在门边上,里面的保安大概是不受待见的人,发配到这里看门,让他也很郁闷,很多时候,他就待在里面打瞌睡,根本不盘查过往的人。很多社会上的人到学校打篮球,走的就是这道门。

学校本来是围成铁桶的,在这里豁出一道口子,仿佛溢出了香味,循着这味道,北门口很快繁荣成市场,流动摊贩络绎不绝,最多的是干菜烧饼和油炸馅饼,后来又有了包子铺和拉面馆,之后附近的民房开始出租,成了学生出租屋的集中地。

我和马良在这里找房子,找到了专业老师何启涛。他在北门附近有个工作室,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摆满了石膏像、画板、颜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把寻租启事贴在门上,浆糊还没干,就被我和马良揭下来了。我们“提着黄榜”找到了他,他正在吃葡萄,葡萄放在陶瓷盘里,都有乒乓球那么大,他吃的样子很怪异,不剥皮,直接丢进嘴里咬,吃一颗问我们一句:“要租房?”“林学院学生?”“什么专业的?”

然后,他告诉我们,他是雕塑专业的老师,本来不租房,过半年,大家也是要认识的。我这才打量起何启涛来,他蓄长发,戴鸭舌帽,让人感觉他从来不洗头,戴帽子是为了掩盖头发的味道。

他说租给你们比租给乱七八糟的人好,房租一个月两百,水电费自己缴。我和马良都能接受,何启涛人很随和,一点不摆老师的架子,他招呼我们一起吃葡萄。我毫不客气地拿了一颗,一咬,竟然有一股难闻的香椿味,赶紧吐了出来。何启涛不解地看着我,我说,这葡萄被臭虫叮过!何启涛哈哈大笑,他眼睛本来就小,一笑,眼珠子也找不到了,笑了半天,他那张舞蹈的嘴巴里冒出这么几个字:你运气好!那是屁的味道。

马良有些激动地向何启涛提了一个学长的名字,问他是否还记得。何启涛懒洋洋地说,学生太多了,过四年,送走一批,又来一批,全是过客,很多人当时还记得,过一阵子就忘了。马良的兴致一下子萎顿了下来。

我把租到房子的事跟李双双说了,李双双问,这是勾引我过去同居吗?我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何启涛什么都不管我们,他还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小鬼,外面租房子都是为了泡妞,没妞哪里不能睡?你们有女朋友就带来,别遮遮掩掩,外面开房间贵!

李双双很惊讶,她说,有这么不正经的老师?末了,她又加了一句:这人好玩!

何启涛确实是一个好玩的人,他自己也带女朋友回去住,他有一张极其简陋的折叠床,床下的支架摇摇晃晃,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的。你们该猜到他有多么魁梧了吧?一米八几的个,两百来斤重。他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是手里握着刻刀或者打磨机,嘴里唱着含混不清的歌,那些歌词奇奇怪怪的,听起来都没在调上。

跟何启涛住一起,最大的好处是能提前接触到专业,这样的老师,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他从来不会把学生放在心上。我问他问题,他会心不在焉地答上几句,不想回答时就跟我说,这个问题你问得太早了,慢慢来。我更多的时间是站在他身后,看他怎么塑型,怎么雕刻,怎么抛光。

何启涛其实不缺钱,他把房子租给我们本意是想找个助手,之前他有个学生助手,用得还挺顺手,结果人家毕业实习去了,搞得何启涛像缺了一只手,干什么都觉得哪里不对。我们相安无事地在他那里住了近两个月,他忍了两个月,终于憋不住了。他说,你们每天在我工作室,不会受点熏陶吗?这句话把我和马良数落得一下子找不着北,何启涛摇摇头说,两个二货,只能我发善心了。

我和马良还是一头雾水,他又说,你们看看,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你们都在长身体呐,每个月给我缴房租,这钱我收得于心不忍啊。

马良先忍不住,惊叫起来,是要给我们免房租吗?

何启涛一脸不屑地说,两百块钱激动成这样?怎么做大事!

我一脸无赖地说,学生不是穷吗?

何启涛说,不光两百块免了,还给你们发工资,以后都叫我老板!

什么条件呢?马良突然回过神来。

给我做助手,帮我干点杂活!

我和马良都开心得跳了起来,学校里几乎每个学生都想勤工俭学,一个书报亭售货员都争得头破血流。做了何启涛的助手,他们眼睛都发绿了。学校里只有研究生有老板,我们提前过起了研究生的日子,这确实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我一直很诧异,何启涛为什么不从专业课上挑几个熟练的学生做助手。他好像也才反应过来,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不过他马上又摇头,说那些老油条,没有一个成材的,还不如一张白纸,从头培养。

后来,我得知他教的那个班,里面有系主任的儿子,他很担心找学生助手的事传到系主任耳朵里,这里面有些商业秘密,是不宜被系主任知道的。

几天后,何启涛真的给我们发了工资,他给了我们每人四百,因为已经到了月底快缴房租的时候了,钱还没到我们手里,他又扣下了两百。

我当然第一时间告诉了李双双,李双双说,你天天跟我嘀咕这个人,我现在很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菩萨。确实,把何启涛描述了两个月,就跟在纸上画人物似的,每天添一笔,这人都丰满了。

我没想到,李双双来看我找了这么个理由。那时候,何启涛接了个活,是给一个叫三七市的乡镇雕刻一件爱情主题的雕像。那之前因为修高速公路,在三七市挖到了一个古墓,考古人员翻阅了地方志,结合古墓出土的文物,得出了一个结论,说这个墓的主人很有可能是梁山伯。有了梁山伯,他们就想到了祝英台,想到了两只蝴蝶。

我去车站接李双双,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车晚点了,看着长途大巴一辆接一辆地开进车站,就是没见李双双出来。最后,李双双搭着一辆摩托车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大惊失色。我说,你怎么搭摩托车来的?她笑了笑,我发现她举手投足间有了股女人味。她说,那辆长途大巴是过路车,不进站,把她丢在一个隧道口,就开走了,她只好搭摩托车。

那天,可能是李双双来的缘故,大街上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我看到很多广告旗迎风招展,广告旗上印了一个笑盈盈的明星,他还冲我们竖起大拇指。我接过李双双的行囊,得知她还没吃中饭,就带她进了一家刀削面馆。那碗刀削面热气腾腾,味道好极了。李双双吃得狼吞虎咽,后来连脱了两件衣服。

回到我们的住处,何启涛不在,马良正趴在电脑前看碟片,他看的那些电影都稀奇古怪,大多数是中世纪的国外题材,人长得像恐龙,还穿着笨重的铠甲。看到李双双,马良慌乱了起来,因为他就裹了一条毯子当睡袍。他提起衣物溜进洗手间,收拾周正了才出来,我和李双双都笑得像个贼。

我正儿八经地向他介绍了李双双,他们通过我的嘴巴好像成了熟人,把对方的名字叫得很顺口。放下行李后,李双双在仓库里走来走去,兴奋异常,她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石膏像问我,这里像不像住着很多人?我说,你别吓人啊。马良在旁边哈哈大笑,他说,人家有艺术细胞,你眼里是死的,人家眼里是活的。李双双不屑地冲我哼了下鼻子说,就是!

其实,李双双来了以后,我有点犯难,我们的仓库是个大通间,只有何启涛有个单间,我和马良的床一东一西,各自倚墙而放,中间连块遮羞的布也没有,李双双的架势摆明了她晚上要和我住下来。

这种被偷窥的感觉让我开始焦虑,我看着李双双从行李箱里把衣服一件件地往外掏,突然问了一句,你是准备长期住下来吗?李双双还是个大条女孩,她说,我们放假了,我等你一起回去。有晾衣架吗?帮我找几个来。

马良在一旁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纠结,那会儿我最期待的是他能自己提出来,房间让给我们住,但他最终还是没说。

为了缓解尴尬,他去帮李双双找晾衣架,我们没有几个晾衣架,他从何启涛那里拿了几个过来。他跟我说,等老板回来了,跟他说一声。

一提到老板,李双双眼睛又亮了,她追着问,你们老板去哪了?怎么没见到他。我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在忙着雕两只蝴蝶。

就是那个梁山伯的古墓?

是啊。

李双双笑嘻嘻地问,有没有孙悟空的坟墓?说不定还是孙悟空坟墓比较吸引眼球。马良在一旁笑得不行,我说,神经啊,那是现实中的人物吗?李双双还不饶人,她说,蚩尤是人类吗?不是也有坟墓吗?

马良对李双双说,我们老板估计会很欣赏你,他也对两只蝴蝶嗤之以鼻。

那可以不雕啊。

我说,谋生赚钱!不然他怎么给我们发工资?

那天,我和马良带着李双双去了钱王陵和人民广场,那两个地方我们去了无数回,钱王陵是个景点,要买门票,但我们都知道那条不买门票的小路,就在北门的小山坡后面,跨过一道门槛似的土墙就到了里面。人民广场是新建的,因为有一个巨型喷泉,去的人很多,我们还在那里吃了臭豆腐和干菜烧饼,中途还遇到了何启涛雕的一个维纳斯像,那是个青铜像,其中一只胸脯被人摸得精光发亮,青铜褪去一层皮,变成了黄铜。我们看到那只胸脯,忍不住发笑,其中有不少人还围着她照相,李双双也上前“揩了一把油”,把我们都乐翻了。

那天晚饭在胖嫂酒家,何启涛本来说好要来的,后来又变卦了。我和马良喝得酩酊大醉,凌晨才回去,李双双扶着两个醉汉,东倒西歪,走路走得很吃力。回到仓库,我们发现何启涛还在忙,他一扭头看到两个醉汉和一个陌生女孩,就喊起来,都喝成这样了啊!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去,何启涛仿佛喝醉了,而我们还清醒着。他站起来,在凌乱的工作室里到处找茶具。我见过那套茶具,大概很久前喝完之后就没洗过,茶具的底部结着像桐油一样的茶渍,它平时就淹没在各式各样的杂物中。何启涛找到茶具后,有一阵犹豫,他显然为泡茶还得洗茶具嫌麻烦,但最终他还是去烧水了。

水烧开了,溢出的开水铺了一桌子,李双双手忙脚乱地给我们倒茶,我才发现她和何启涛已经聊上了,她激动地说,终于见到真人了。我大着舌头跟何启涛解释说,我们一直聊你。

何启涛“呵呵”笑着说,你们很奇怪啊,聊一个不相关的人干吗?我又说,不聊你聊谁啊?打了结的话大概是很逗的,李双双在那里笑个不停。何启涛厌恶地说,你别说了,都是醉话!赶紧喝茶。

那天很奇怪,我和马良舞动着笨重的舌头,在那里喋喋不休,具体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何启涛和李双双坐在那里,聊了很久,不时地看我们一眼,我觉得那中间仿佛隔了层玻璃,只看见他们嘴巴在动,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双双在我们那里住了下来,第一天怎么睡着的我也忘了,醒来发现枕头旁多了一个人,那种感觉很陌生,随即我开始惶恐不安。我从床上蹑手蹑脚地下来,发现马良和何启涛都还在睡觉。我去了洗手间,小心翼翼地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漱。等我从洗手间出来,李双双也起来了,她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换睡衣。

我问她晚上睡得好吗,她说,跟炭火一样,背上都热出汗了。我说怎么会这样,她说可能两个人都年轻吧。

我们才聊两句,马良就醒了,之后,何启涛也开门了。他们似乎对我和李双双的事都感觉稀松平常,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何启涛问我们什么时候没课,我查了一下课程表,下午空着。何启涛说,那正好,一起去干活。

他的两只蝴蝶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雕像有两三层楼高,用汉白玉材质,还是两个人的造型,只是他们宽大的衣服袖子做成了蝴蝶翅膀的样子。何启涛在雕塑外搭了旋转型的脚手架,从那个螺旋形的脚手架上爬上去的时候,我有种错觉,像一条龙绕着柱子盘旋,有种飞龙升天的感觉。

李双双在旁边看着,她觉得好玩,她说我们更像建筑工人,不像艺术家。何启涛说,那些衣服没沾过灰尘的雕塑家都是假的,真实的艺术家就该是我们这样的。其实这样陪一个下午也挺无聊的,为了打发无聊,何启涛还差遣李双双去给我们买饮料。我碰到了一件尴尬的事,在给祝英台圆润的胸脯抛光的时候,下身竟然出现了生理反应,把裤裆撑得老高。

那天晚上,我和李双双完成了成人礼,那就跟两头猛兽被锁进一个狭小的密室一样,激烈、压抑,又充满了新鲜感。李双双的嘴唇也被她自己咬破了,气球爆炸的瞬间,她还是“呀”了一声,那一瞬间,我停了下来,感觉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像在宇宙的深处漂浮。

第二天太阳照亮仓库的时候,我和李双双留到最后才起床,马良和何启涛都出去了,然后我们才慢慢起床。李双双说,她要提前回去了。

我突然很理解她的感受,洗漱完了,我默默把她送到了车站,看着她钻进了一辆大巴,那天她穿一条蓝白色的薄纱连衣裙,稍一有风,裙角就翩翩飞扬,像极了一只蝴蝶。

她坐到窗口的位置,冲我挥挥手,嘴角还笑了一下,我有种错觉,觉得她不是跟我道别,而是有种分手的意味。那一刻,我心里酸楚楚的,竟然有点想哭。

之后,我和马良的友情仿佛也低落了,他越来越少跟我聊天,有一天,他搬回了宿舍,我跟何启涛说,我也要回去,因为那段时间宿管查得很严。何启涛眼睛红彤彤地看着我俩,他是想生气,但忍住了,最后挥挥手说,走吧。

再后来,我们升入了大二,雕塑课第一堂课并没有见到何启涛,而是来了一个胡子像马克思的老人家,我和马良都有些失落,何启涛消失了,北门的仓库关了很长时间。我后来给何启涛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在西藏,正穿行在一片高山草甸上,他说路两边都是望不到尽头的草原,车开过去,有羊群慢悠悠从车头前经过,让他想到了象棋里过河的卒子,他说他仿佛在天地之间下一盘大棋。

我问他还回来吗?电话就断了。

再啰嗦两句:我和李双双的爱情持续了没多久,她来林学院看望我之后,仿佛打开了一个魔瓶,我们都觉得千山万水还是相隔太遥远了,并且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终于有一天,她提出了分手,我也没有挽留,顺口就答应了。

这之后,我又和马良粘在了一起,他高复的女朋友第二年也没考上大学,放弃了自我折磨,去了一个成衣生产车间上班,两个人也分手了。我还清晰地记得,毕业散伙饭后,马良喝得酩酊大醉,一路歪歪斜斜地回宿舍,在回去的路上,他痛心疾首地跟我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在大学里谈个恋爱。

何启涛中间回来过,后来从学校辞职了,他大概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是自由的,而他的能力在外面生存也是绰绰有余的,离开学校前,我们还聚了一次,他摇头晃脑地看着我和马良说,年轻就是好哇。至于他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己,我们都不得而知,这个人就此散落在红尘,彻底失踪了。

我和马良毕业后,头几年联络还频繁,之后就像电波一样,振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就在快要成一根直线的时候,马良打电话给我,提议跟他一起去趟学校,找找当年的回忆。我一怔,突然意识到,离开学校已经十多年了,青春正绝尘而去。那一刻,我的心里冒出了一股凄然的悲凉。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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