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刃
对一个地方历史的重新想象与建构
——宋琳《福州》一诗细读兼及他的福建地方书写
□游 刃
于山的白塔和乌山的黑塔,
昼与夜等同于它们的两个象征。
或许为了那深思熟虑的太极图对称,
才有了街的对面,另一条街。
滔滔而逝的闽江滚滚而来,
像时间,昼夜一样奔流不息。
它绕过一个大弯,注入东海,
慷慨而无语,带来了泥沙
和日月所出入的这一派平野;
带来了谷物,印石,永定的兔毫盏。
第一个抵达的堪舆家(他是谁呢?)
曾经把罗盘置于北峰之巅。
苦闷的南方,庭院与花园里
巨大而娇慵的木棉花,满载
肉体的恐惧,当赏花人抬头
从归鸟的急迫看到又一日的死亡。
于是海上的暴力和冒险,
总与炎夏的台风一道不时登陆。
老码头一带街头械斗的勇士,
至今仍然隔江对峙,雄霸一方。
但爱情毕竟激励过众多本地的儿女。
我听说沿江而泊的彩船,有一条
是林纾笔译《茶花女》的地方,
这位保皇的古文家不愿失去辫子,
却三度为巴黎的传奇而哭泣。
——这件轶事难道不值得说一说吗?
群星见证过我父母的爱情,当它们照耀
于山的白塔和乌山的黑塔。
——《福州》 (1999)
1925年,纳博科夫写下了短篇小说《柏林导游》,在这部关于时间与记忆的小说里,作家对柏林的大小要素(包括建筑、建设和拆除工作、有轨电车和它的售票员手的动作)都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在文中,纳博科夫自陈,作为作家的他的任务,就是“像日常事物将在未来年代的善意之镜中呈现出来的那样,去描绘日常事物”,在他看来,在遥远的未来,“那时,我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将让人觉得从一开始就是挑选出来的,而且像节日里的事情一样”。
历史学家哈拉尔德·韦尔策认为,纳博科夫的“这个短篇小说所提供的不是一部地点志,而是一部时间志”。韦尔策还指出:“纳博科夫不仅罗列了自己亲眼看到的事物,而且还记述了他在感知柏林这座城市的时候,是怎样通过回忆自己的历史和经历,来过滤所见事物的。他对过去、当前和未来这三种时间的痕迹要素的清点记述乃是一种结晶,一种围绕他自己的历史和他这个客居柏林的外国人的处境而形成的结晶。”(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
我想,纳博科夫在《柏林导游》这样一篇小文里,所要表示的是作为作家对于通过文学表达出来的历史真实的自信,以及他对“回忆的未来”参与历史建构重要意义的卓识远见。从这个角度上看,他的这一认知也与黑格尔的反历史或非历史化概念暗合。在黑格尔看来,历史是一种发生和同时对这种发生的叙述。叙述就是回忆的同义语,只有进入回忆的东西才是历史。由此,我们所知的历史叙述就是对记忆的一次次过滤,将所见所闻之物先后串联起来以标示时间的流逝过程。
简单而言,历史就是被事件与人物、器物与制度等充塞其中的时间。一首书写城市史的诗,该遵循怎样的时间逻辑?有哪些细节与事件可以进入诗人法眼,可以捆缚到时间这条绳索上,勾连起一个地方的历史叙述?
我们来细读宋琳的《福州》。全诗的第一行是以“于山的白塔和乌山的黑塔”这样一句凸显两座塔的句子作为起点,开始他的历史叙述的。初以为突兀,因为,按一座城市历史的发展轨迹与正常路径,不会先有塔后有城,理当有一个聚落繁衍从小到大的进程,先村庄/要塞而后集镇最终才有城市,一般而言,只有基于一定的人口规模与经济实力,出于某种人文需要,塔的出现才有可能。可是,诗人并不写福州繁华之前筚路蓝缕的荒蛮初创,只写白塔与黑塔,这一耀眼对比中的耸立到底意味着什么?无他,“阴阳合而万物生”,白与黑,即是对应阳与阴这一宇宙之道,于是,白塔与黑塔,象征着世界衍生的本原,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才有城市之生可言,才有其后的历史事件大小人物可言。
第一个字母、第一行诗、城市的第一个居所这些神秘的诞生都与古老的创世想象暗合,故而,在试图解码或揭示某个秘密的第一行之后,接续而上的是“昼与夜等同于它们的两个象征”,由此打开黑暗的历史隧道,烛照其中被遮蔽的事物。“知事由阴阳,若阴阳顺序,则物皆得性”(隋刘炫语),道由此注入全诗,一切便鲜活“得性”,“或许为了那深思熟虑的太极图对称,/才有了街的对面,另一条街”。诗紧接着引入太极图和对称观念这些合乎中国远古对宇宙秩序的整体想象,顺理成章,而后言及“街的对面”与“另一条街”这些具体的物事,也无非引导读者将自己的想象与所谓的街“道”对接。
一开始诗人就引入对称观念,将之与阴阳思想交互关联在一起。这便直接与古代中国的一般知识相连贯,所谓“物生有两”,两两相配,“体有左右,各有妃耦”,宇宙间必有相应的“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左传》)于是,天地之间,凡相对称的部分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如此复杂精妙的宇宙,其设计的原则却不外乎出自于对称理念。这个对称整齐的宇宙想象图景也构成了中国人的文化骨骼。所以,写福州的创造,必先写创造所依据的这一图式。无论是黑白二塔,还是昼夜更替;无论是太极图的样貌,还是街的构成,都是基于对称生成的现实肌理。
“滔滔而逝的闽江滚滚而来,/像时间,昼夜一样奔流不息。”奔流不息的闽江,诗人终于提到地理学上的城市发源。这是城市史的一般叙述起点,诗人却有意延迟了它,直到此时才出现,却符合诗人这首诗一开始建立起来的叙述逻辑。这两行,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这一传统比喻的逆向运用,将时间像河水这一常用比喻的本体与喻体倒置。如此,时间概念貌似退而居次,它只是作为闽江的喻体而存在,闽江像时间,而不是我们通常运用的常态比喻:时间像流水。也正是因为时间退为喻体,反而使之成为一个永在的背景,所谓“月映万川”,时间的力量投射于万事万物,或者说,它就是最终的力量。在这两行里,我们还须注意到一个主体,即面对闽江发出“像时间,昼夜一样奔流不息”这一感叹者的形象,他注定要消逝隐没是因了时间概念的引入,在这里,整首诗的时间/死亡主题也被寂然启动。
“它绕过一个大弯,注入东海,/慷慨而无语,带来了泥沙//和日月所出入的这一派平野;/带来了谷物,印石,永定的兔毫盏。”这几行,流畅而深情,时间的纵深感与空间的开阔度,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布下了细微的张力。宋琳对闽江心怀深情,在诗文中他曾数度提到自己在闽江边活动的情景。他的另一首写于同一年的《闽江归客》,有这样几行:“少年将自己投入水中/事物之镜破碎,他划动手足/像在母体中那样/开端的浮沉把命运之重/交给流水,滔滔的逝水。”这里的闽江流水那强大的不可抗拒的流逝力量,与支配自己人生沉浮的命运,在他疏阔而无奈的幻境般的叙述里暗中交织。而这首《福州》里的闽江,浮在现实江面上的,是丰饶物质的意象:谷物,印石,兔毫盏,以及从这些意象透过来的日常生活。福州寿山石闻名于世。兔毫盏,宋时建窑出产的黑釉茶碗,宋徽宗赵佶说:“盏以青绿为上,兔毫为上。”实为时人斗茶所用的珍品。从谷物到印石、兔毫盏,诗人意在传达饱暖富足之后的物质奢华与精神闲适。
“第一个抵达的堪舆家(他是谁呢?)/曾经把罗盘置于北峰之巅。”北峰为福州近郊的高峰。堪舆家,这个掌握有术数方技、谶纬之学的神秘人物,他文弱瘦削、长衫飘萧的背影永远都是逆风迎向任何一个理性昌明的时代,诗人不禁暗问:他是谁呢?这个能预言福州城合乎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之本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陌生不可测的大地经由他的演算与推定,变得让人感到安全和放心,然而,人们都知道,操控这个如此具体肉身的,却是抽象、幽玄的万物之理,大家只见他手中毫无节律颤动着的罗盘指针,不断感应着天地之变,并最终在某个方位上安静下来,城市于是肇始。
“苦闷的南方,庭院与花园里/巨大而娇慵的木棉花,满载/肉体的恐惧,当赏花人抬头/从归鸟的急迫看到又一日的死亡。”颇具博尔赫斯风味的诗句,倏然展现了这个城市的内部景象,跃入的是日常生命时间进程及其必然结局——死亡。这首诗的时间/死亡主题重又浮现出来,庭院、花园、木棉花、归鸟,被赏花人从闲适安乐的城市生活里概括并填塞进流向死亡的巨大而无形的管道,“满载肉体的恐惧”这一残酷的现实,却是生发于心灵已被好好安顿、具备为赋新诗强说愁之余裕、甚至孤寂到惟有感知时间在流逝的单纯日常。这个情境当然也很能让人想起陶渊明的《饮酒》里的诗句:“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死亡并不是被周遭的静谧所消弭了,而是出于恐惧暂时不去提及,所以,“巨大而娇慵的木棉花”,这暴烈、艳丽甚至带有颓靡的美还是提示了某种不祥。
由静入动,“于是海上的暴力和冒险,/总与炎夏的台风一道不时登陆。/老码头一带街头械斗的勇士,/至今仍然隔江对峙,雄霸一方。”诗句描述了本地的气候地理、人情世故与民风习性。清人欧阳昱(1838—1904) 《见闻琐录》“马江战事始末”一章有载:“马江下流三十里尚干乡聚数万人上书制军请战,谓自备糇粮,杀得法人若干,官再发赏。……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杀毕,各领其尸。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这一记载可资佐证“老码头一带街头械斗的勇士,/至今仍然隔江对峙,雄霸一方”所言之不虚。
到这一节,我想引入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一诗,我不知道宋琳的《福州》是不是因了博尔赫斯这首诗的启发,但我们把两首诗互相参照阅读,在它们之间生成一种对照与互文关系,都是对源头与起点的追踪与想象,都是对历史的重建与叙述。宋琳的这首《福州》在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的映衬下,抒情的境界更加开阔了,两座城市的遥相呼应都仿佛是在印证神启般的诗性。宋琳在阿根廷生活过,对博尔赫斯也有深邃的理解,巴勒莫,高乔人,玫瑰色的街角,匕首,他在自己诗中的故乡获得了真切的回应。抄录博尔赫斯这首诗的一段:“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玩着扑克;/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怨恨,无情。”(陈东飚译)宋琳借用了(或者说他们都用)“雄霸一方”这个词,留下一道一首诗从另一首诗穿越而过后的短暂而深刻的痕迹。
由刚转柔,“但爱情毕竟激励过众多本地的儿女。/我听说沿江而泊的彩船,有一条/是林纾笔译《茶花女》的地方,/这位保皇的古文家不愿失去辫子,//却三度为巴黎的传奇而哭泣。/——这件轶事难道不值得说一说吗?”在这一节,“我”第一次出现,在对城市整体的叙述中个人身份开始介入,这意味着个人精神史与城市发展史由此并轨,世代之间的记忆经由“我”的传递,开始贯通到个人的精神生活中来,或者说是将自己历史化的精神练习。同时,诗人特别将林纾从众多的历史人物里擢升出来,认为其人的轶事值得一说,是因为诗人其时自己身在法国,法国的情事迻译到中国,中国的诗人在法国恋爱,东方与西域,构成了人文空间上的对称。对称观念虽然潜隐入诗的背后,但其对诗的渗透更显深邃。说到底,宋琳的这首《福州》就是按照对称原则来布置和完成他对福州城市历史的叙述,这就好像是一座宫殿,它从坐落到延展,在时间的主轴两侧对称地建筑起它的一个个居室与院落,神秘创世的力量就如同人的血脉一样,将种种色受想行识流注于四肢,发出鲜活而具体的尘世生命的光华。
“群星见证过我父母的爱情,当它们照耀/于山的白塔和乌山的黑塔。”在这首诗的最后两行,诗人转而写到父母的爱情,是与上面潜藏其中的自己的爱情呼应,那是生生不息、不断绵延的人伦血亲与生命秩序,是人道对天道的积极回应,故而,“父母的爱情”是经“群星见证过”的,天人交感。最后一行,诗人重现本诗的起始句“于山的白塔和乌山的黑塔”,首尾相接,构成一个具有宏大象征意味的循环,正所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老子》)
我不能不提到博尔赫斯的《时间》、《永恒史》、《轮回学说》、《循环时间》、《对时间的新驳斥》这类文字,在博尔赫斯制造的时间迷宫里,有“许多时间即许多时间系列的并存,既有各单位间以前后或者同时性发生关系的时间系列,也有既不属于前后关系也不属于同时关系的时间系列。所有系列都各不相同、自成体系”。但其中有一条通向时间的起点,宋琳诗中关于时间、循环轮回、繁衍与消逝、生殖与死亡的叙述,都可以在博尔赫斯那里找到精神背景。《时间》一文最后写道:“未来的概念可以证明柏拉图的那个古老的思想:时间是永恒的流动形态。如果时间是永恒的形态,那么未来就成了心灵的前进运动。前进就是回归永恒中。”宋琳在诗中首尾衔接的设计策略是有其哲学缘由的。
何为地方?“地方”(place)是人文主义地理学讨论/发展的一个核心概念,提姆·克雷斯威尔(Tim Cresswell)在《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 (王志弘、徐苔玲译,台湾群学出版公司,2006.3)一书中,梳理出了对地方进行定义的各种版本:地方是人类创造的有意义空间,由“区位”、“场所”、“地方感”三个基本面向构成;地方是构成人类互动基础的意义核心和关照领域;地方是在不平等权力关系脉络中形成的社会建构;等等。人文主义地理学大师段义孚(Yi-Fu Tuan)对地方的界定也颇多,他认为,地方是一个主观维度,“它是一个独特的实体,一个‘特别的整体’,有历史和意义。地方使人们的经验和理想具体化”,“它是一个应该从赋予地方以意义的人的角度来加以理解和澄清的现实”。段义孚又指出,地方是“由体验构成的意蕴中心”,“地方的意义关键在于人赋予地方更大的情感寄托而不是居住等实用意义”(转引自宋秀葵《地方、空间与生存——段义孚生态文化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8)。克雷斯威尔归纳说:“地方为实践提供了模板,那是个不稳定的舞台。将地方设想成是被操演和实践出来的,有助于我们以彻底开放而非本质化的方式来思考地方,人群不断透过实践来争斗和重新想象地方。”
克雷斯威尔在《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中指出:“地方与记忆似乎无可避免会纠结在一起。记忆看似私事——我们记得某事,遗忘其他事。但记忆也有社会性。我们让某些记忆消逝,不给予任何支持。其他记忆则获得宣扬,以表征某些事物。建构记忆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透过地方的生产。”在地方拥有的许多记忆中,哪些得到了宣扬,哪些却根本不再是记忆问题,而成为政治问题,所以,克雷斯威尔又说:“地方成了争论召唤哪些记忆的位址。”“地方显然是经由文学、电影和音乐这类文化实践而创造,探究这些生产地方的形式,是当代人文地理学的主轴。”地方的建构过程,之所以离不开文学、电影等形式的文化实践,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些文化实践能为地方历史提供或唤醒人的文化记忆。诗歌对地方的书写,无疑也参与了对一个地方的历史建构。
宋琳诗歌中的地方书写内容丰富,对福建地方的书写虽然占的篇幅不多,但这些诗作有关福建地方的部分,由自然对象延伸开掘到诗人的童年生活、成长经历、地方历史等诸多复杂的人文事象,着力经营,在诗中灌注了深邃的人文关怀、哲学省思与历史见识,使这些诗承载了一个地方在政治、历史与文化等方面的复杂意蕴,而又能不失其高超的诗艺水准。
在宋琳的诗集《断片与骊歌》 (法国MEET出版社,2006)中,诗人组织进了丰富的童年回忆。这首长诗有着复杂的营造,诗人在诗中多次调取并再现了在福建周宁山区度过的童年记忆,使之成为这首对历史、宗教、政治、文学、神话乃至整个东西方文明以自己的视角进行全新生发与诗意诠释的长诗的重要构成。
宋琳祖籍福建宁德,生于厦门,自小就在闽东周宁县的一个小村——七步生活多年。《断片与骊歌》有“七步(往事之一)”一章:
——神是树的精灵现身于树(民间传说)
就那么几棵水杉在村庄的尽头,使我们相信,树护佑的这个世界已足够大,我们在泥巴里弄出的声响已足够大。外乡人进村前须知——绕着树走,且不可回头。树下的卜师,守岁者,掌吉凶与吝悔,令香火永续不断。当我们被一场大暴雨驱赶到那里,人人都像一条赤裸的泥鳅,神龛里的法器:镜子、剑、碗和符箓,便用陌生的魔术把我们固定在原处。无知的胆怯成为最初的献祭,想着,要是能逃之夭夭就好了。
说不清变化从哪天开始,下一次走过树下你已学会仰头注目那个斧痕。(倘若你足够大会举起手制止吗?)树流出了血,温热的血溅到亵渎神灵者身上使他当场毙命——因为这传说我们长大,留下来或远走他乡。总有避雨、纳凉和求签的人,放下铁犁、货郎担,在吸袋烟的工夫里,从这里眺望廊桥和两岸的村庄(其中的一位,举止稍异)。卜师问:“人客,算一卦如何?”那人缄口不答,进村以前绕着树走了一圈,他记得那规矩——在小石子下面放下买路钱。
先是引了一句诗人自称为“民间传说”的话:“神是树的精灵现身于树”,这是自然神崇拜中具有原始思维性质的观念,诗人引用的这个说法/观念,就将七步这个村庄置入宏阔的文明背景,使之上升为一个象征之地。之后的“就那么几棵水杉在村庄的尽头,使我们相信,树护佑的这个世界已足够大,我们在泥巴里弄出的声响已足够大”几句,使自然崇拜对一个地方的塑造表现在对当地村民观念的深层影响上,成为一种生活规则的内在依据。由此,“外乡人进村前须知——绕着树走,且不可回头。树下的卜师,守岁者,掌吉凶与吝悔,令香火永续不断。”这是由原始的神话思维层面进入到行为仪式、器物制度层面,一个村庄的历史记忆就转化为诗人对它的仪式与器物的叙述上:“神龛里的法器:镜子、剑、碗和符箓,便用陌生的魔术把我们固定在原处。”这个“原处”是地方传说里魔术施展的结果,也是诗人历史想象的隐喻:诗人反本修古、不忘原初的回归意愿。诗人接着将传说与巫术共同营造出的民间禁忌来表达内心集体无意识般的敬畏与恐惧:“树流出了血,温热的血溅到亵渎神灵者身上使他当场毙命”,这是对砍树者僭妄的惩罚。而后,诗人想象了一个非常具有仪式意义的场景:“卜师问:‘人客,算一卦如何?’那人缄口不答,进村以前绕着树走了一圈,他记得那规矩——在小石子下面放下买路钱。”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与单纯信仰将树神化后,巫术释放出来的力量业已影响到一个外地人进入村庄的日常行为,产生了强大的精神效应。
宋琳之所以在“七步”一章中如此浓墨重彩地描绘一个僻远村庄对树的崇拜以及由此产生的仪式活动与巫术效应,这与他试图通过这个村庄的原始人文生态,追溯古老文明的源头与自己亲历的童年生活仍然具有深刻的内在关联有关。诗里出现的乡村仪式展演、器物名录、禁忌控制等,是建立在远离当时政治权力影响、历史选择与话语遮蔽基础上的一套古老的符号象征系统和信仰系统,而在这一套仪式行为与器物背后存在着与宗教信仰、原始思维、心理积淀等内容有关的历史记忆。历史学家阿莱达·阿斯曼针对普鲁斯特的无意回忆与有意回忆一说,对记忆力与重构这两个概念做了辨析:“记忆力表示关于体内持久回忆痕迹的观念”,“重构却相反,它代表这样一种观念,就是有些回忆,只有不断通过新的行为一再重现它们,它们才能得到巩固”,“重构性回忆通常总是把自己塑造成一种生动的、可变的活动,它根据当前变化的需要,总是不断从过去中重新提取一些不同的东西”(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可见,记忆向来就是一个主观结果,对一个地方的记忆也是经主体的筛选、阐释、修正与想象的产物。我们在诗中读到的七步村的样貌,正是诗人宋琳出于对古老农业文明的看重,结合童年记忆、树神崇拜、巫术仪式与地方风俗,用诗意想象将它们统合起来,建构了一个与古老的原始信仰、集体记忆和礼仪象征有着深刻传承关系的村庄的历史脉络;或者说,宋琳模塑了一个名为“七步”的原生形态的村庄,用于搬演自己个人精神史的一幕场景,而这个场景离不开诗人包含了自己的哲学文明史观、个人情感与人生阅历等在内的主体精神对它的观照,既是童年记忆的诗意再现,也是诗人以其文化想象对一个地方进行的历史重构。
回到这首《福州》,我们也同样能读出宋琳对重现和建构一个地方古老背景、历史源头与文化脉络的兴趣。《福州》试图在福州的建城与天道秩序之间建立起某种内在关联,合乎天道,顺应天道而生,故而,诗人先从白塔与黑塔对应于宇宙的道开始,通过古代的对称思想将福州城的肇始哲理化,而后诗人倒叙了闽江对福州平原的形成,将福州城的建立放在宇宙时空背景下的天文学、地理学视野,于是,他设想了一个能够对宇宙秘密进行体验与玄想、实践与思索的神秘人物——“第一个抵达的堪舆家”,他“把罗盘置于北峰之巅”,抽象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道对一个地方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终于得到了他的确认,“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宇宙秩序的绝对性被再度证实。事实上,历史创造过程的巨大神秘是很难被偏移或超脱的。历史叙述中的个人经验貌似带着罔顾真实与客观的感情色彩,其实,历史叙述何尝不是个人的一种历史解释。当回忆被引入历史叙述时,无非在提醒读者,历史是由具体个人在一定的时间和地点回忆和叙述的,因而历史也是由具体的人创造的一个过程。宋琳注意到了这种关系中诗人与诗歌的位置,他在《备忘录:一份诗学提纲》一文中写道:“古今只是一互文关系,诗既需怀其旧,又要达于事变。”《福州》一诗对在历史叙述里加入个人/家族经历的从容态度,可以视为诗人对福州地方描述取向上的特殊偏好,尤其是“我听说”、“我父母的爱情”这样把“我”介入其中的叙述,使地方历史与个人现实的互文关系变得异常清晰,历史真相通过“我”的经历与想象,在时间巨大的黑幕背后,显得更为暧昧不明,而诗人从个人判断、想象与经验来重建地方历史的自信反而像是在明确地告诉读者:地方史一向如是。
宋琳的另一首与福州地方有关的长诗《闽江归客》 (收入诗集《门厅》)亦可参照阅读。与《福州》一样,这首《闽江归客》也流露出宋琳对河流书写的偏好(可参阅宋琳《河流》一文)。诗人在这首长诗的最后写道:
星光漏尽,人起身辞别
看曙色压低满潮江水
汽笛拉响白塔与黑塔
悠悠的乾坤循环不已
白昼的后面又会有夜
这最近的分离已经是死亡
我回过头去看你
但那里只有空空如也
《福州》几乎可以被视为是这个章节的放大,我们在这里能找到《福州》一诗的所有物质元素。《福州》里叙述的主题又在这里重现:在时间的纵轴上,一部有关流水的历史何尝不是生命的生老病死却又循环不息、最终消失于虚无的历史?但无论如何,与闽江密切相关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与记忆,都世世代代在共同制作它的过去,创造它的历史,为它存在于未来制造意义。这空空如也并非真正的空无,诗人的文字与他笔下的福建地方相互支撑,相互生产。记忆自然而然是一个地方的向导。当我们读过宋琳这些关于福建地方的诗篇之后,我们观看它们的眼光也会与过去、与他人大大不同。我们和宋琳一起,参与了这些地方历史的建构,我们关于它们的记忆、想象与行为介入都会被我们无法自知地修正。正如《布罗茨基传》的作者列夫·谢洛夫谈到的布罗茨基的一个“原则性立场”:在一位成熟的诗人那里,不是生活经验和存在影响了诗作,而是相反,诗作有可能影响到存在,或者,是在与直接的生活经验不相干的情况下“平行地”创造出存在。
全球化的大势,大众传播、日渐增强的移动力以及消费社会,正加剧着世界的同质化,地方也不断受到侵蚀,地方经验越来越与地方脱节,人与地方的疏离越来越强烈,地方感受也渐趋淡薄,在记忆传承的暗流里,诗人的地方书写呈现出来的情怀、语言和远见,也越来越能体现出它的价值。我们要接受的事实是:诗人(又何尝不是文学家、历史学家、传媒业界人士、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这些人等?)“对自己的过去和对自己所属的大我集体的过去的感知和诠释,乃是个人和集体赖以设计自我认同的出发点”(哈拉尔德·韦尔策语)。历史叙述与叙述者的个人记忆会有怎样明晰的界线?所有的叙述(有时甚至连同叙述者本人的样貌)都会或大或小地编织进地方历史传承的结构中去。这让我想起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转述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的对话: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
“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