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室之叹与曲江之悲:论《春蛰吟》及“庚春词人群”

2016-12-05 19:39陈秋丽马大勇
长江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庚子

陈秋丽 马大勇

(吉林大学,吉林长春130012)

漆室之叹与曲江之悲:论《春蛰吟》及“庚春词人群”

陈秋丽马大勇

(吉林大学,吉林长春130012)

与《庚子秋词》相比,其“姊妹篇”《春蛰吟》历来不大受重视。其实这一唱和集“兴之所至、势有必然”,于不得不“蛰”之“春”发出不得已的哀婉长“吟”,词体之抒情功能以及悱恻折转之特质均得到甚充沛的发挥,故总体成就应不在《秋词》之下。本文盘点《春蛰吟》的面貌与意义,并对“庚子秋词”、“春蛰吟”两次唱和中的部分词人予以论评。

庚子秋词春蛰吟漆室之叹曲江之悲庚春词人群

作为近百年词史开端的《庚子秋词》唱和早著声名,关注者众,而作为其“姊妹篇”的《春蛰吟》则罕有道之者,然而我们应该看到,在《庚子秋词》对“心思”之“束缚”已经呈现疲弱之势的基础上,《春蛰吟》更进一步“纵笔所之,靡有纪极”①“秋词”倡和以“程课”形式进行,以丛残诗牌及其韵字为基础,选调以六十字为限,选字选韵以牌所有字为限。王鹏运《庚子秋词记》云:“虽不逮诗牌旧例之严,庶以束缚其心思,不致纵笔所之,靡有纪极”,见《庚子秋词》,光绪刊本。,将词体之抒情功能以及悱恻折转之特质发挥到了相当充沛的地步。本文试图在比较基础上描述《春蛰吟》的基本面貌,并对参与两次唱和的部分词人予以述评。

一、春非蛰时,蛰无吟理

继庚子年(1900)七月二十六日迄九月尽之“秋词”唱和之后,十二月朔至翌年三月尽,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三人又续作《春蛰吟》。凡阅百十八日,拈调四十六,得词百二十四,附录三十五,共一百五十九首。倡和者除王、朱、刘三人外,尚有郑文焯等十一人。关于此集命名之意,王鹏运于辛丑年(1901)元日写有《小记》:“春非蛰时,蛰无吟理。蛰于春,不容已于蛰也;蛰而吟,不容已于吟也。漆室之叹,鲁嫠且然;曲江之悲,杜叟先我。盖自《庚子秋词》断手,又两合朔,且改岁矣。春雷之启,其有日乎?和声以鸣,敬俟大雅君子,吾侪詹詹有馀幸焉。”正如《庚子秋词》,这篇小记亦写得极精彩。“春非蛰时,蛰无吟理”,春、蛰、吟,三个字本身即互相矛盾,这样的“春”不得不“蛰”,这样的“蛰”又不得不“吟”。短短三数句话,层峦叠嶂,跌宕之极,亦沉郁之极。以下更点出“漆室之叹”与“曲江之悲”二语。“漆室之叹”用鲁漆室女典故,出自《列女传》,实涵忧患国家变乱之意;“曲江之悲”用杜甫《哀江头》诗意,实寓细柳新蒲、吞声潜行之感。虽《小记》结末有“春雷之启”的热望,这也足称最沉痛丧气的元日“贺辞”了。而这,正是那个大激荡年代的最贴切写照。

读《春蛰吟》,最直接的印象是自《秋词》“用遯渚唱和例”的满篇小令拓展到全本慢词,而最突出的感受则是此集在“兴之所至、势有必然”的向度上比之《秋词》大大前进了一步。以开篇的《燕山亭·寄题叔问〈蓟门秋柳图〉》组唱为例。郑氏原唱《题自画蓟门秋柳图》乃是集中名篇,曾自选入《樵风乐府》:

一夜秋心,摇落蓟门,到地垂杨堪数。双燕未归,梦后楼台,愁觅夕阳无主。折尽西风,更愁锁、严城钟鼓。知否。正满目关山,笛中人去。还忆花浪龙池,引金缕歌来,曲尘随步。而今莫问,解舞腰肢,凄凉故宫谁妒。便唤春回,忍再见、倚帘吹絮。残雨。肠断也、一丝丝苦。①此处所引系《春蛰吟》版本,其后改动甚大。

题图咏蓟门秋柳,而选“蒙尘北狩”的宋徽宗赵佶之传世名篇为调,用心昭然若揭,似此已足称能出“大意义”的“大题目”。诸如词中“正满目关山,笛中人去”、“肠断也、一丝丝苦”,以及半塘“谁道容易春归,怕芳事难凭,岸容凄楚”、彊邨“归去。还梦绕、一天风絮”、忍盫(刘福姚)“多少楼台,羌笛数声,换尽丝丝金缕”、“繁华似梦,故国如尘,灵和暗愁谁诉”等语,无不是“亡国之音哀以思”,正按中了末世清王朝的脉搏。

于是,这样一种哀音就成了全集的原色。自斯以下,词题纷披,而大抵皆能有感而发,词笔真挚,少浮泛语,与《秋词》面貌形成不小差异。兹拣选数首,以觇其概:

尉迟杯今年烽火中,促舍弟重叔南归,倚声为别,惨不成章。天寒岁晏,稍得消息,偶忆断句,足成此词。颍滨对床之思,杜陵书到之痛,重叔读之,当亦汍澜之横集也。

危阑凭,看一点、南去飘鸿影。秋声万叶霜干,天角阴云笼暝。孤衾夜拥,残烛飐、参差客愁醒。又争知,痛哭苍烟,野风独树吹定。

应念北斗京华,空肠断妖星,战气犹凝。心死寒灰都无著,残泪与、哀笳乱迸。何时送、云帆海角,更偎傍、天涯一断梗。问何如,杜曲吞声,紫荆吹老山径。

此为朱祖谋之作。手足之情,世人所重,而当战气弥漫、烽火连天之际,兄弟惨别,尤多新亭涕泪,这首《尉迟杯》自也不同于普通的“颍滨对床之思”。“心死寒灰都无著,残泪与、哀笳乱迸”一句为词眼②定稿改为“将恨与、哀笳乱迸”。,心境词笔皆有千钧之重。

满江红敬书岳忠武王《赠吴将军宝刀行》墨迹后

雷雨空堂,惊展卷、龙蛇起陆。瞻拜处、凛然如见,剑光盈轴。灏气纵横山欲撼,交情郑重杯相属。想夜阑、盾墨洒淋漓,歌还哭。

喑呜气,悲凉曲;千万遍,循环读。叹王刀可假,何堪重辱。怅望千秋人不见,相寻一辙车还覆。问谁欤、雪涕和哀歌,燕台筑。

御街行厩马素驯,客或借乘,忽蹄啮不受羁勒,我愧之矣。赏之以词,俾知半塘之马固非下驷也

青丝望断横门路,憔悴真怜汝。百藖一豆了生涯,瘦影如山谁顾。腥风卷地,为谁蹄啮,倔强还如许。黄昏飞骑尘生处,新恨从何诉。春来芳草没铜驼,眼冷骅骝高步。休嫌伏枥,老夫梦醒,待听翻江雨。

值得注意的是,王鹏运此二首词作在《春蛰吟》中未见和作,原因不易推究,但或者与半塘独擅之雄鸷词风有关。题写岳飞墨迹之作古已有之,而“叹王刀可假,何堪重辱”、“相寻一辙车还覆”之句皆关合时下,大有深意,可与其同调名作《朱仙镇谒岳鄂王祠敬赋》对读。《御街行》则以“骅骝高步”反衬自己无力回天的懊丧,对“腥风卷地”下那种“蹄啮不受羁勒”的“倔强”又不无“固非下驷也”的自得,故“憔悴真怜汝”云云,实亦自怜之辞。半塘在晚清政坛以敢言著称,况周颐《传》云:“鹏运直谏垣十年,疏数十上,大都关系政要……甫通朝籍,即不谐时论,致身言路,敢于抨击权强,夙不慊于津要,惎之者复百计中伤之,卒坎壈于仕途。才识闳通,不获竟其用”①转引自严迪昌师:《近现代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279页。。文廷式《琴风馀谭》则载其《争割地》一疏,有警句劾李鸿章云:“乱臣贼子,狼狈为奸,其可寒心,不啻兵临城下”②转引自严迪昌师:《近现代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280页。,皆所谓“眼冷骅骝高步”、“蹄啮不受羁勒”者。如此篇之“比兴寄托”,一喉两歌,乃真可称比兴寄托也。

再看刘福姚一首:

廿载欢游如梦,倚风残泪倾。记绮陌、贳酒寻诗,飞花句、唱遍春城。黄尘年年笑踏,新霜换、倦客衰鬓惊。认翠笺、淡墨依然,凝尘扫、暗触秋恨生。怕问岁寒旧盟。西楼甚处,空馀落照新亭。怨笛声声,故人在,也愁听。伤心庾郎词赋,更伴我,诉飘零。阑干倦凭,知音剩几辈,同醉醒。

此首《绮寮怨》系为半塘题《春明感旧图》而作,半塘词题有云:“于时瑟轩下世,亦已数年,旧时吟侣尽矣。黄公垆下,往事消魂,况益以新亭涕泪耶”,可知该组词背景。刘词为原唱,上片铺写“记绮陌、贳酒寻诗,飞花句、唱遍春城”的种种消魂往事,下片则于悲悼朋游星散、人天存殁中渗入新亭涕泪、庾郎伤心,情致笔墨,两臻高境。

二、除夕组词与咏物诸作

还可着重谈谈《春蛰吟》中《鹧鸪天·庚子除夕》一组词。除夕既是两个年度的界碑,也是人生里程的重要节点。每当此夜,不仅过去三百多日的甘酸会历历回放,以往镌下的生命印迹也都会奔来眼底,兜上心头,作一个阶段性的绾结。于是,“除夕”就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触媒,以其为主题的诗词作品即育涵着丰厚的生命意蕴。而且,庚子这一个除夕当然是与之前的所有除夕都大不相同的。先看半塘老人之作:

漏尽春城寂不哗,迎年爆竹是谁家。寻诗泪溅宜春字,倚壁镫昏隔岁花。淹日月,困风沙,屠苏无味酒慵赊。共君今夜不须睡,坐看遥天北斗斜。

已经“漏尽春城”,然而万家寂寂,这个新春与屠苏酒一样无味已极。老杜笔下的春日景致难以移易到北国隆冬,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感受则如出一辙。“坐看遥天北斗斜”,透过耿耿“忠悃”的表面,我们看到的是词人心底异样的孤零凄怆。

彊邨之于除夕的感喟毫不亚于半塘,其词前有小序云:“‘好友同居亦当家’,瑞安黄卣芗先生庚申京邸除夕句也。庚子岁除,与忍盦同居四印斋,鹜翁词成索和。遂拈作歇拍,盖乐句事情适相合也”,词得二首,其一云:

泪尽东京说梦华,小笺残墨送生涯。沾唇香乞迎年酒,到眼红憎馈岁花。无一语,但长嗟,短檠挑尽又啼鸦。莫嫌岁事郎当甚,好友同居亦当家。

东京梦华之感栩栩然,惟一可慰藉者只有“与忍盦同居四印斋,鹜翁词成索和”的“好友同居”之乐了。“泪尽”、“红憎”、“长嗟”、“岁事郎当”,一连串的峭拔语,词情极是沉郁。然此首远不及另一“叠前韵”者: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此为《彊邨语业》中名作。“鬓华”极言其老,而以“易”字翻进一层。三四句不徒以宋诗句法作精工对仗,其“森”字、“惨”字尤其警刻。歇拍二句仍用诗法,以对偶出之,以山色之青与烛花之红相掩映,梦里家之虚与人间世之实相掩映,苍劲沉厚,百折千回,确乎杰作。世多以为彊邨晚年始引入苏轼之“疏”以济学梦窗之“密”,实则本篇正乃其早岁学苏之力证。

该组词尚有刘福姚、刘恩黻、恩溥三首,亦多精彩可撷,而以似园(恩溥)为最妙。其词云:

守岁今年心更差,翻求岁月去如蛇。解嘲诗满钟馗画,煮茗声疑越石笳。拼竹叶,忘椒花,笑人吉语学兰阇。儿童颇会衰翁意,故报昏鸦是晓鸦。

清代八旗词群星辰丽天,若恩溥、成昌等籍籍无名者,亦多不凡之响。本篇“解嘲诗满钟馗画,煮茗声疑越石笳”二句,举重若轻,寓奇崛苍凉于清淡,此境颇不易到,当可为清代八旗词史划上句号。

读《春蛰吟》,尚需特别留意其咏物之作。此集一百五十九首词中,咏物者六十七首,占五分之二强,比例特重①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统计该集咏物词为六十五首,似未计入王鹏运《水龙吟·唐花》之又一首及《御街行·厩马素驯……》一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对此,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已有专节予以评述,本文不拟辞费,仅简单提挈数语②该书第五章第三节《〈春蛰吟〉中的咏物词与对〈乐府补题〉的接受》。。

《春蛰吟》之咏物词大抵可分为两组。一组三十首,以五调分咏五物,分别为《天香·鹿港香》、《水龙吟·唐花》、《摸鱼子·冬笋》、《齐天乐·鸦》、《桂枝香·银鱼》,词调与《乐府补题》全同,明显有追步之意,而词题之置换亦确实颇费苦心。鹿港香产自台湾彰化,而台澎列岛新近割与日本,故词中“绝怜麝尘捣遍,怕蛮腥、等闲还染”(王鹏运)、“十洲暗尘乍卷……欲问辟寒消息,玉台惊换”(刘福姚)、“人间去远,剩一寸心灰瘦如线”(刘恩黻)云云,皆潜含感时伤事之意。唐花,即暖室熏冶之“反季”花卉③王士禛《居易录》:“今京师腊月即卖牡丹、梅花、绯桃、探春,诸花皆贮暖室,以火烘之,所谓堂花,又名唐花是也。”。故王鹏运词下片“问讯娇藏金屋,外边寒、帘栊知未。花开顷刻,等闲还托,神仙游戏。醉醒匆匆,可怜狼藉,万千红紫。叹惜香、只有春人,泪点洒,霜风里”、朱祖谋“火速年芳,冬烘心性,优昙身世”、刘福姚“讶云霞万色,繁华一瞬,偏熏得,游人醉”、刘恩黻“叹龟年老去,凄凉羯鼓,说开元事”等语之于时世人心亦绝多叹慨。《摸鱼子·冬笋》与《桂枝香·银鱼》两题多寓寄故乡莼鲈之思,乃是世事无可为之绝望心态的反向宣泄。《齐天乐·鸦》一题则不约而同浓墨渲染暮冬时节阴云四布的枯冷气氛,横说竖说,满纸凄怆,感喟最多。如半塘之作:

贾璜所作上片亦佳:

数声啼破繁华梦,翛然碧梧金井。流水村边,夕阳原上,莫是惊寒雁阵。西风正劲。甚回旋遥空,欲栖不定。接翅南飞,旧巢萧瑟恐难认。

“数声啼破繁华梦”、“旧巢萧瑟恐难认”,这两句词真是春蛰词人共性心声的总纲!那种惊悸感和空幻感也真是难以逃避的。

其第二组咏物词为“春明花事词”,以六调咏六花,计二十八首,分别为《金明池·赋扇子湖荷花第一》、《大圣乐·法源寺牡丹第二》、《帝台春·丰台芍药第三》、《八犯玉交枝·寄园朱藤第四》、《梦横塘·野凫潭芦花第五》、《夜飞鹊·花之寺海棠第六》,加《玲珑四犯·题春明花事词后》可得三十一首。王鹏运在首篇词序中云:“东华尘土,惟四时芳事差可与娱……今年夏秋以还,高台曲池,禾黍弥望,遑问一花一叶哉!春风当来,旧游如梦。闭门蛰处,益复无聊。偶忆屐齿常经,芳事最盛之处,各赋小词,以寄遐想。盖步兵之涂既穷,曲江之吟滋戚已。嗟乎!慈仁之松,廉墅之柳,足以坚岁寒而资美荫者,既邈不可得,即秋碧春红,媚兹幽独,亦复漂摇如此。风月有情,当亦替人於邑也。”这一段话已经把题旨交代得非常清晰。所谓“禾黍弥望,遑问一花一叶哉”,而“风月有情,当亦替人于邑也”,正是藉着春明花事来传递那种家国残破、一身难栖之感的。故这些咏物词虽从形貌上看似乎又蹈了《秋词》的覆辙,内底里乃是有为之作,并非无所用心的文人雅兴。

以上剖析虽尚嫌简单,然已可认识到:《春蛰吟》一直作为《秋词》“姊妹篇”、“续集”而存在,名气不彰,关注热度亦不高,而其实“兴之所至、势有必然”,于不得不“蛰”之“春”发出不得已的哀婉长“吟”,词之抒情功能以及悱恻折转之特质均得到甚充沛的发挥,故总体成就应不在《秋词》之下。论晚清及近百年词者当于此留意。

三、“庚春词人群”扫描

《庚子秋词》与《春蛰吟》倡和团聚了相当一批晚清词人,亦各有精彩表现。其中王鹏运、朱祖谋身在“四大家”之列,应另置专文,此处姑对刘福姚与宋育仁为首的“庚春词人群”作一扫描。

刘福姚,原名福尧,字伯棠,一字伯崇,号忍盫,一号守勤。祖籍江西庐陵,寄籍桂林,生于同治三年(1864)①刘福姚生年学界多不能言之,此据朱彭寿《清代人物大事纪年》,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6页。。光绪八年(1882)举人,十八年(1892)殿试一甲第一名,由翰林院修撰历任侍讲、贵粤等省乡试正副考官等职。辛亥后定居上海,穷愁以终。有《忍盫词》,未见,今所传仅见《秋词》、《春蛰吟》中。作为名不见经传的晚清词家,刘福姚在庚子倡和中的表现应该说很出乎读者的期待。他的手笔不仅足可支撑鼎足之局,甚至可平分王朱两大家之旗鼓,有骎然夺席之势。

先看一组《雨中花》,于三家各取一首:

侧耳鹃声愁似水,那更识、晴檐鹊喜。碧沼莲清,玉阑秋近,几许凭高意。底不向、黄绸消午睡,梦云重、屏山惯倚。万里归艎,十千沽酒,办取花前醉。

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

锦瑟旁边新醉起,又诏许、金钱曲会。入幕围花,监州得蠏,消尽熏天事。漫笑客、生平无好计,狭路在、凌波旧地。野鹤飞低,官蛙声怒,刻意相回避。

倦鹊南飞知我意,水天远、危阑怕倚。醉里伤秋,愁中忘晓,去住浑无计。望渺渺、中原何处是,但目断、寒山晚翠。击筑风悲,吹笳月冷,多少英雄泪。

王词隽永,朱词冷峻,而论慷慨苍劲,刘词当胜一筹,末三句可骎骎然直入稼轩堂奥。另如《倾杯令》一调,王词云:“鹤警霜严,城空月黑,节物不知春近。枨触灵均幽愤。呵壁苍茫难问。阑干星斗寒光印,望瑶京、惊呿骄蜃。司香夜降黄帊,梦里钟声隐隐”,确乎“幽愤”而兼“苍茫”,已是高境。刘词则以老庄思想立意,旁敲侧击,变怪百端,笔墨纵横之态可谓直驾半塘而上之:“刍狗文章,鹪鹩身世,蕉鹿梦中谁认。儒墨是非休问,材不材间充隐。彭殇一例何须恨,泛虚舟、机心消尽。鸡虫得失俄顷,不值蒙庄一哂”。再如《思归乐》一调,王词云:“行乐乌乌歌击缶,愁一似、云排山走。晓起恶寒闲袖手,看变灭、白衣苍狗。老去慵耕谁与耦,揽镜愧、雪霜盈首。竟须卯饮醉至酉,闭门不知谁某”。此为半塘老人杰作之一,大有稼轩风味而又多自家面目。相较之下,忍盫词有所不及,然亦可相匹敌,不大悬殊:“易水悲歌燕市酒,容几辈、椎埋屠狗。揽镜自伤憔悴久,莫更说、健儿身手。落叶惊风吹陇首,暮色起、两三亭堠。雁门李广尚在否,只今月明依旧。”

至于《琴调相思引》与本集殿末的《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刘词亦皆无愧“幽瑟沉着,流丽质秀”之评①韦湘秋、黄强祺:《潜心词赋的刘福姚》,《学术论坛》1991年第2期。,较王朱二家并无逊色:

老屋疏檠一欠伸,乱愁多似梦中云。镇无聊处,寒月一痕新。垂老儒冠能傲客,久居山鬼喜窥人。世情销尽,翻读送穷文。

幽愤几时平,对酒愁生。短歌莫怪泪纵横。记得西窗同翦烛,听惯秋声。身世醉兼醒,顾影伶俜。哀时谁念庾兰成。词赋江关成底事,一例飘零。

短歌幽愤,顾影伶俜,仅凭弥漫在《庚子秋词》中“多似梦中云”的“乱愁”,刘忍盫即已无愧于晚清词苑一员值得重视的骁将。《春蛰吟》长调倡和中,他也健笔纵横,锋芒不为王朱两大家所掩,表现出非凡的才性。如《蓦山溪》,系赓和半塘“梦中得句”一首之作,语态险峻,多走偏锋,令人想见胸中丘壑:

凿空险语,鬼胆惊应破。醒醉总无聊,问何意、天公生我。短衣匹马,记得年少场,甚侠气,暗消磨,看尽飞鸿过。商量剧饮,惟有公荣可。携手上金台,望云海、茫茫愁锁。西风残照,禁得几兴亡,听座上,筑声哀,屠狗人来么。宋育仁(1857—1931),字芸子,号复庵,四川富顺人。早入尊经书院为高材生,与廖平、杨锐齐名。光绪十二年(1886)成进士,出使英、法、意、比四国,著有《泰西各国采风记》。后在重庆创办四川最早的报纸《渝报》、《蜀学报》,并任尊经书院山长、四川通志局总裁。宋氏以名进士为新学巨子,才华富艳,非可以传统文人简单框定。时人以杜佑、郑樵拟之,未尽妥当②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其著述中既有《周礼十种》、《诗经毛传今释》等扬榷经学者,又多《时务论》、《宪法沿革挈要》等切于时务者。诗词为其余事,而能自写心,掌故亦可备史考③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点为“花项虎龚旺”,以其诗“多有为之言,其自注多有关光宣掌故,余极重之”。若《石遗室诗话》所引《感旧》六首可为显例。。据朱德慈考,宋氏有《城南词》、《问琴阁词》二集,不经见④《近代词人考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页。。今可觅得者乃李谊、陈梦渠等先生搜集而成,存四十九首⑤见《历代蜀词全辑》(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陈梦渠博客。。

宋氏写庚子变乱较集中者当数《清商怨·庚子避乱西山作四首》,然不如《相见欢》与《鹧鸪天》真切:

井桐一叶初声,夜鸿惊。正是下弦无月、已三更。哀笳乱,谯鼓断,少人行。依旧五更过了、又天明。

空局悠然照泪干,今宵才是夜如年。明河直户如铅水,洗面单留对镜看。防胆怯,照心难,狸奴深坐对长叹。梦惊自为罗衾薄,蛩絮灯昏误雨寒。

词笔一流丽,一拗峭,而“依旧五更过了又天明”、“今宵才是夜如年”之类沉痛的“危城心绪”昭然若揭。而宋氏还有极清新的一种音调,若其早年长调之作《金缕曲》上片云:“门掩东风柳。甚长条、系春不住,系愁依旧。芳草无人深一寸,庭掩绿苔深绣。看扫到、残红一斗。花落如潮春如水,剩楝风、吹梦梨云瘦。听鹂去,载春酒”⑥李伯元《南亭词话》引本篇,据其载述,《问琴阁词》初刊于光绪十八年丙戌(1886),即宋氏成进士之年。。《风入松》一首以奇丽华妙之笔抒悼亡情⑦宋氏有《哀怨集》诗刻,多悼念亡姬之作。,为集中最高之作,“一丝影”句真令人徒唤奈何:

小楼一雨作春寒,独自倚阑看。东风又绿楼前柳,一丝影、一忆华年。泥酒情怀似絮,焚香心事如烟。流光弹指记华鬘,挥手向人间。梦身犹著天花雨,认绿杨、魂往江南。觉后追寻迷路,屏风无限关山。

“庚春”词人中,若张仲炘、曾习经等亦足称名家。张仲炘(1854—1919),字慕京,号次珊、瞻园,湖北江夏人。光绪三年(1877)进士,授编修,官至通政司参议,入军机,庚子中以言事忤慈禧被放,曾参江苏巡抚幕,并受聘湖北存古学堂讲席。有《瞻园词》二卷、《瞻园词续》一卷。半塘为首之词群,瞻园为重要作手,与郑文焯乡试同年,过往尤频密。其词“出入各家,而要以周清真为旨归。沉着处不减半塘,密涩处过于彊邨”①严迪昌师:《近代词钞》,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7页。,若《莺啼序·东华梦尘渐冷》一首可为典型。词题对“七月京师报陷,邮递不通,闻有附夷舶北行者”等背景言说甚明,词意则悲慨顿挫中不乏惝恍迷离笔调,可谓沉着密涩兼而有之。以二百四十二字之最长词调铺叙庚子事件,实亦“词史”之俦,值得表彰。张氏晚年之作亦不无疏朗健劲。如《鹧鸪天·题湖棹图》:

斜照孤舲傍远天,藕花十丈想红娟。也知流水仍今日,可惜风光是去年。秋似客,鹭如拳,数行髡柳半湖烟。龙山高处重西望,落帽风来一惘然。

曾习经(1867—1926),字刚甫,号蛰庵,广东揭阳人。与梁启超乡试同年,故诗集《序》为梁氏作。光绪十八年(1890)刘福姚榜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官度支部右丞等职。精于理财,有政声。辛亥清帝逊位前一日辞官,隐居天津。晚景甚窘,至典书易米,然坚拒袁世凯财政部长、广东省长任命,世称逊清第一完人。习经少时肆业广雅书院,师从梁鼎芬,以诗与鼎芬、罗惇曧、黄节并称“岭南四家”,意多精警②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点蛰庵为“天祐星金枪手徐宁”,并许为“工力最深”、“由玉溪入手而能上穷明远、宣城、下揖黄陈者,惟蛰庵一人”。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点为“天巧星浪子燕青”,以为其“中年以后所作託兴深微,径向在宛陵、后山间。盖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矣”。。词成就远不及诗,重情致,多小令,趋《花间》、北宋,饶纳兰风调。狄平子称其“如万缕晴丝,袅空无尽”③转引自严迪昌师:《近代词钞》,第1933页。,并未能揭橥其底蕴。录一首《南歌子》,可见其概:

说谁何曾睡,言愁始欲愁。不成残梦在帘钩,起看疏星无伴、月明楼。锦缎香仍渍,瑶缄泪暗流。几回相见数从头,又是荼蘼落尽、夜如秋。

蛰庵中长调也有佳作。如“深深径草人稀,愁送流光轻羽”(《尉迟杯·题半塘老人春明感旧图》)、“况复铁笛关山,铜弦湖海,不尽飘铅水。回首春灯零乱处,一换一番人世”(《念奴娇》)等句,皆能弹动人心。《高阳台》一首叶恭绰许为“词中温李,上溯浣花”④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引语。,是其集中最高之作:

虚阁蛩凄,重云雁渺,秋霖一片潺潺。茂苑人归,谁怜酒病阑珊。豆花红落愁灯烬,待不眠、特地清寒。甚心情,明日黄花、残雨阑干。谢娘别后闲琼瑟,只丁冬细漏,梦也都难。地老天荒,知他何处关山。故家歌舞沉沉去,点罗衣、清泪斓斑。最无聊,扶醉今年,瘦尽愁颜。

结语

近年来,晚清民国词研究热度渐高,诸多词人词事均得到有心人之发覆。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待补填的空白点也愈发凸显出来。我们觉得有必要提醒:如《庚子秋词》、《春蛰吟》之类群体唱和应该成为重点关注的词史现象之一。第一,此类唱和参与者多为名词人,阵容相当“豪华”;第二,与时世大抵密切相关,具有高度的认知辨识意义。周济所谓“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①《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0页。;第三,在前两点综合作用的基础上,此类唱和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标举、建构或转移词坛风会,从而成为词史研究的重要关埒。本文拣取《春蛰吟》及“庚春词人群”为文论之,意在实证举例,至如晚清民国诸多词社、词人群体唱和活动还有待于学界更加广泛精详的探研。

An Investigation into Chunzhe Poetry and“Geng-Chun”Poets Group

Chen QiuliMa Dayong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Jilin,China)

Compared withits’companion piecehas traditionally been less valued.Actually,its content“results frominterests,and in responsesto the earlier collection”.During the period when spring is far away,they had to respond to the sad and depressing atmosphere which shrouded them physically and psychologically. So Chungzhe Poetry fully expressed the ethos and pathos and rivaled withartistically.The article discusses the features and significance ofPoetry and reviews some authors in this collection.

责任编辑:陈水云

陈秋丽(1972—),女,吉林农安人,吉林大学博物馆,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马大勇(1972—),男,吉林农安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百年词史研究”(10CZW03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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