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鸣
1923年,上海社会学系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女学生杨之华。杨之华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诗书礼仪之家,从小所接触到的良好的文化氛围浸润得她外美如花,内秀似竹。当时,全国的妇女运动正呈星火燎原之势,当时正深陷包办婚姻泥沼的她,孤身一人离开,赶到上海参加妇女运动,并考入上海大学。
瞿秋白当时担任社会系的系主任,因为他学贯中西,言谈儒雅,气质翩翩,在师生中享誉甚高。当时来听他课的学生很多,挤满礼堂,有的爬上窗台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这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而杨之华初听他的课,便为他深厚的艺术修养所折服。课下,她便经常去找瞿秋白请教问题,瞿秋白均是条条屡屡地为她分析、讲解。接触久了,瞿秋白也很是欣赏眼前这个天资聪颖、勤学好问的学生,而后了解到她冲破旧时家庭的藩篱,勇于接受新思想的背景后,更是对其产生莫名的好感。后来杨之华入党,也是瞿秋白做的入党介绍人。随着两个人进一步的接触和了解,彼此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长。
然而此时,杨之华却陷入彷徨之中,先前一段婚姻的阴影仍然萦绕在她的心头。杨之华20岁时由父母包办嫁给了绅士沈云庐的儿子沈剑龙,沈剑龙沉湎于十里洋场的奢靡,声色犬马,倚红偎翠,置杨之华的百般劝告于不顾。杨之华怒而与其分居,并给女儿改名“独伊”,意为只生你一个,可见心中愤懑之深。
就在杨之华因惶恐不安而选择逃避的时候,瞿秋白却对他们的关系进行了一番考虑,经过深思熟虑后,他认为是沈剑龙背叛杨之华在先,固于情于理,他完全有资格去追求杨之华。有了此念,他便动身去了萧山杨之华家。谁知恰逢沈剑龙也在那里,沈剑龙平素就读过瞿秋白的不少文章,对他的才学与为人很是钦佩,两个人竟一见如故,言谈甚欢。于是三人先在杨家谈了两天,沈又将瞿与杨接到他家谈了两天,随后瞿又将沈与杨接到常州再谈了两天。经过这一场奇异的谈判后,三人在《民国日报》中登出三则启示:沈剑龙与杨之华的离婚启示;瞿秋白与杨之华的结婚启示;瞿秋白与沈剑龙结为好友的启示。
瞿、杨二人于1924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的纪念日于上海结婚。有意思的是,婚礼上二人又收到沈剑龙的一张六寸照片,照片上,沈剑龙剃着光头,身披袈裟,手捧鲜花,意喻“借花献佛”,即指自己配不上杨之华,唯有瞿秋白方能配得上她。
此后,无论是在战火纷飞的时期,还是在白色恐怖之中,两人始终相伴相依,互相支持。瞿秋白有熬夜写稿的习惯,每每这时,杨志华也不睡,泡上一杯清茶,瞿秋白写完一篇,她就边看边校对。杨之华的俄语不太好,瞿秋白便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为其辅导。即使是在为了躲避通缉而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上,他们的爱情也并没有因为艰苦的生涯而减去一分的光彩,反而因历经患难而变得愈加绵长深厚。而后,为了纪念他们的结合,瞿秋白特意刻了“秋白之华”“秋之白华”“白华之秋”三枚印章,还在一枚金别针上刻上“赠我生命的爱侣”七个字。这些珍贵的爱情信物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杨之华,直到她走完漫漫的人生历程。
对待杨之华与前夫沈剑龙的女儿,瞿秋白更是百般疼爱,精心地呵护她的成长。因为他们工作繁忙,独伊就住在莫斯科儿童院里。在独伊的记忆中,爸爸妈妈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望她,爸爸还带来自己最爱吃的牛奶渣。夏天,爸爸带她去森林里采蘑菇,坐在自制的木筏上从湖的这面划到对面,爸爸一边撑着长篙,一边教她唱《国际歌》。冬天,在松软的雪地上,她和妈妈坐在雪车上,爸爸拉着雪车,假装不小心跌了一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独伊便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你看爸爸这么大的人还哭。”爸爸妈妈闻言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瞿独伊长大后回忆说:“我的生父,我已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一张照片。在我心中,我的父亲就是瞿秋白。”
1935年的初秋,忧郁而迷惘。此时,血腥的白色恐怖笼罩了中央苏区。中央红军主力开始撤离苏区,但是,身患重病的瞿秋白,虽然一再请求却还是不能够随军长征,被留在即将沦陷的瑞金。逃亡中途,拖着支离病体的他被捕,后来在狱中遭叛徒出卖而暴露了身份,使得鲁迅等人的营救计划成了泡影。随后他饮弹洒血,从容就义,年仅36岁。
秋风秋雨愁煞人,杨之华永远地失去了生命的伴侣。而独伊也永远失去了好爸爸。初闻噩耗的杨之华痛不欲生,对友人称“自己的心也随秋白而去”。其后的她一直独身,继续着秋白未完成的革命事业。旁人问她何故,她只寂寂地说了一句:“再也不会有人像秋白对我那样好了。”而后,杨之华带着无尽的思念平静地离开了人世,而那三枚印章,还有那枚刻着“赠我生命的爱侣”的金别针,无论时局如何险恶动荡,她都坚持带在身边。
这是浪漫而平凡的两个人,那印于掌心的红印,刻下的是灵魂交融的誓言,那“秋白之华、秋之白华、白华之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誓言,印证的是在历史的腥风血雨中对眼前人的珍视与祝福,而这珍视与祝福,被杨之华缝进了那件毛衫中,也正是那件毛衫上的铜扣,让杨之华在多年后于茫茫大地中找到了瞿秋白遗骨的确切位置。面对历史的洪流,他们也有无法把握的时候,也有命中注定的分离,但就算没能看到彼此白发苍苍的样子,却也在那夕阳西下的桥头上,在冬夜送别的大雪中,在一起返乡的船头上,在莫斯科白茫茫的雪野上,看到过对方年轻而忧郁的脸庞,就算不能一夜白头,又有何妨?
世界上有一种爱情隐忍而克制,比如瞿秋白和杨之华。比起随口而出的“我爱你”,更珍贵的是“在一起”,而比起“在一起”,更珍贵的是“曾携手”。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