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的美学品格
——“真”

2016-12-03 03:08聂改凤
现代语文 2016年10期
关键词:李煜词人境界

О聂改凤



李煜词的美学品格
——“真”

О聂改凤

摘 要:真者,美也。李煜词一改晚唐五代淫靡香艳、普泛化抒情的风气,转而讲述自我的哀乐,写自我真实的生命。无论写享乐还是写悲哀他都秉持着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尽情地抒写哀乐,使其创作充满了一种真纯的至情至性。而文学作品最能打动人心者,所谓其真也,李煜用自己最真切、最深挚的心灵感情说出来的话,可谓真“真色”也。这也使他从感性出发所创作的词,道出了人类一种共同的悲哀。总之,他的词写出了他真切的情感,可谓有境界者。

关键词:李煜 词 美学 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P19)对李煜词在词的发展史上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此前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1](P114-115)何以如此呢?王国维还说:“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之。”[1](P140)“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1](P93)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盖王静安先生首推李煜者,以其真也。

品读李煜词,就像是在读他那由喜剧而悲剧的人生。正如李煜的人生是喜剧与悲剧交替上演一样,他的词也是喜剧与悲剧合成的世界。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淋漓尽致地展现于词中,任其真性情、真纯情充斥其间。无论是前期的享乐之作还是后期的哀痛之音,在他的词中都保留着“真”这一品格。

一、情感的真

词到李煜手中,才有了真实的生命,真实的性情。李煜词是在讲述自我的经历,摆脱了五代花间词派充满脂粉香气的狭窄境界,开始抒写个人享乐及沉重真实的亡国之痛,感慨悲凉的人生苦难,使词从供伶人乐工于花前月下、青楼勾栏娱乐的工具变为士大夫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李煜词注入了个人意识、个人情感,扩大了词的取材范围,使词有了真实的生命。叶嘉莹在《灵溪词说》中评论李煜说:“莫道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李煜之所以为李煜与李煜词之所以为李煜词,在基本上却原有一点不变的特色,此即为其敢于全心全意去倾注的一份纯真、深挚之感情。”[2](P89)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1](P20)“至真至纯的性格造就了他作为词人的艺术天性,任性任情、单纯真率、沉湎执着则是他性格的显著特征。”[3](P23)李煜生于深宫,长于妇人,这在一方面制约了他在政治上的作为,但他同时却因此而超然世外,得以更深刻地体验我情我性,特别是其后期由一代君王到阶下囚的巨大转变,使其感情更加纯粹,性情也愈加真切。李煜词之成就是顺境葆有赤子之心,逆境也葆有赤子之心的结果。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1](P22)不必多阅世并不等于不阅世。“作者的作品就好像是从心灵之中放射出来的一千条道路,这一千条道路可以通向不同的方向,表现出不同的风格。然而,他本来的原来的那个主体意识的根源还基本上是一个。”[4](P161)所以说,李煜的词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的作品,就其本质来说,基本的一点就是以他的赤子之心至情至性的投入。李煜是一个无论对于享乐还是悲哀,都是一个无节制、无反省的人。享乐便一直沉溺于享乐,悲哀,就一直沉溺于悲哀,没有节制、没有反省地投注其中。这种至情至性表现在作品中,无论写享乐或是悲哀都最富于感发的力量,表现出来的情感才最真。看其《玉楼春》:

(1)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5](P49)

女子刚妆束好,那如雪的肌肤像是有光彩照耀,春殿之中一排排的嫔娥鱼贯而出。场面何等优美,何等引人注目,这是李煜目中所见到的一种享乐。耳边还响奏着笙箫的音乐,所以他所享乐的不只是目中所见,同时还有耳中所闻。箫声飘荡在空中,而底下的春殿周围环绕着曲台池沼,有一湾流水,所以在水云之间,整个的空间,上至天上的浮云,下至池中的流水,都飘动和回荡着笙箫的声音。下阕写众嫔娥起舞唱歌所扇动的微风吹过,风中带着香气,这是词人嗅觉的享受。有了视觉、听觉、嗅觉的享受,又饮酒微醉,拍打阑干“情味切”,可想而知这种感受是多么深切动人。歌阑舞罢仍不停止,回寝宫的路上,不要点亮蜡烛,任凭马儿洒脱、尽情地漫游,我还要欣赏大自然天地间那一片皎洁的月光。李煜那种耽溺的享乐,是没有休止没有节制的,他这样真诚的、敏锐的、真挚的全身心的投注,形成了一种饱满的艺术力量。

二、境界的真

《人间词话》开篇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阁,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1](P2)境界是词的灵魂所在,绝妙好词必有境界,而词又靠境界来彰显本色。境界,即意境,是中国美学和文艺理论的重要范畴之一,是诗词作家通过主观对客观的把握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存在,它不是单纯的“景”,而是“情”“景”二者交融汇聚的产物,即客观的景物和主观的思想感情在作品中鲜明、形象的表现,情与景的统一,是一个由静到动,由客观到主观的过程。故《人间词话》谓:“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P8)

1.李煜词中的叙事描写,往往能巧妙地刻画出一种动态的意境,展现出生动的图画美。看写他与小周后的《菩萨蛮》:

(2)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5](P35)

唐圭璋云:“此首写小周后事,起点夜景,次述小周后匆遽出宫之状态。下片,写相见相怜之情事,景真情真,婉转生动。”[6](P36)詹安泰云:“这是描写一个女子偷偷地去和一个男子幽会的情况。开首先来这样的一个境界:娇艳的花,正开在朦胧淡月迷濛轻雾之中。似近似远,若隐若显,和主题的表现作个极其美妙的配合。接着用自己决定的口吻来点清主题。‘刬袜’以下,极其生动细致地塑造了一个双袜着地,一手提鞋,带着慌张的神情而又轻轻地跑着的形象,真是一幅挺好的画面。后段先描绘她会见男人时片刻间的羞怯的状态,然后表白了自己火热的爱情。由于机会的难得,不能不纵情淫乐。描写虽涉猥亵,但很大胆,很率真。”[7](P26)这种点评可谓恰到好处。

词一开始就描绘出一幅月色朦胧,鲜花盛开的美丽图画。这样的夜晚正适合找情郎幽会。“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是小心谨慎的动作和心理描写,表现出急不可耐却又慌张害怕别人发现的一种微妙的矛盾心理。“一向偎人颤”恋人见面之后又惊又喜之态也。结尾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看似粗俗俚语,却是真美也,表现出女子的大胆真率,可以说短短几十个字就塑造了一个生动的少女形象。真“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2.李煜词中有一种意境包容之大。“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P19)“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故不同矣。”[1](P22-23)“以血书者也”,是说李煜以内心最真切、最深挚的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一份锐感深情来创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是说李煜写词从感性出发,写出了人类一种共同的悲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柔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1](P79)“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1](P115)用自己最真切最深挚的心灵感情说出来的话才可谓真色也。看其《乌夜啼》:

(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5](P27)

满林的花树都谢了,这样好的春红都谢了,生命真的是太短暂了。加上朝晚来的寒雨寒风,更是凋落殆尽了。花朵红得像胭脂,风雨在上面喷洒的雨点,宛如胭脂泪。几时再见这样令人陶醉的春花呢?恐怕再也回不来了。生命如同林花会经历摧残和苦难,李煜是在写花,更是在写人,写人生,写整个生命。仅仅十八个字,就写尽了生命的短暂、无常。唐圭璋语“‘自是’句重落。以水之必然长东,喻人之必然长恨,语最深刻。”[6](P46)

优秀杰出的作品可以引起不同历史时期读者思想感情的共鸣,李煜词从心灵深处出发,所写自然是真感情,是为“血书者”,是整个生命的无常与苦难,是一种包容的境界,所以说“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三、艺术风格的真

1.李煜词语言多朴素自然,以白描见长。《人间词话》云:“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1](P18)温飞卿词如“小山重叠金明灭”,辞藻华丽,错彩镂金,雕饰过重,所以说是句秀。韦词“弦上黄莺语”,清秀绝伦,与温词浓艳华丽者不同,所以说是骨秀。李煜词不仅有句秀、骨秀的一面,并且超越其上,神采熠熠而生辉。神秀是说其词直达人的内心深处,用高度概括性的比喻和形象的语言,把种种抽象的、可感而又不可言说的感情,真实具体地描绘出来。

如他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唐圭璋语:“即景生情,妙在无一字一句之雕琢,纯是自然流露,丰神秀绝。”[6](P39)再如其《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运用一些平实的家常的语言,表达了一种无边无尽的愁思。

2.直抒胸臆。试看其写悲哀的词《望江南》:

(4)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2](P18)

前四句都在写“泪”,仿佛由心中直涌而出,尽情展现自己的哀痛,丝毫不加掩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滴落,心中的万般愁苦,无尽的伤心事有谁知晓呢?伤心之事也不必再说了,即使说了也无益。凤笙也不必再吹了,肝肠寸断也无法排遣心中的愁苦。人间欢乐于己已无分,而苟延残喘亦无多日,真真刻画出一个伤心人儿。

3.对比艺术手法的运用。如《虞美人》:

(5)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

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

春水向东流。[2](P18)

起句,春天鲜艳的春花和秋天明亮的圆月一年恒复一年,更迭不尽,始终没有终了的时候,往事那些美好的年华都消逝了。这是一种宇宙永恒与人生短暂无常的对比。一般认为这是李煜的绝命词,春花秋月原本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美好的景观,人们只嫌看不够、赏不足,可此时李煜却希望春花秋月不要再来,反常的心理正体现了词人异常的生存状态。东风指春风,春风一年复一年,但是故国却已不堪回首,一去不复返。这是春风这种永恒之物与无常的又一对比。雕栏玉砌还在那里,只是如今的李后主已经衰老憔悴,不再是当年醉拍阑干的模样,这是永恒跟无常的又一对比。三度对比之后,词人将自己的愁苦付与可感知的春水,杯倾水涸,有尽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尽也。借流水的无尽之奔放,言愁苦之幽深绵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伤心人之语也。

身为阶下囚,却仍念念不忘故国,丝毫没有觉悟到处在这样的地位,就不应该再写这样的词,这正是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浅而形成的作为一个社会人的缺点。但是作为一个词人,从他真纯的深挚的无所掩饰的投注和流露来说,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

“明道崇德之谥,未足为嗣主声色。违命侯之封,亦未足为后主减光。”词到李煜手中,才有了真实的生命,真实的性情。给后世的苏轼、辛弃疾等以重大的启示,词不仅可以歌唱大众化的感情,亦可吟唱自我的心声。李煜词作为真正的美的艺术,将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

注释:

[1]王国维:《人间词话》,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4月版。

[2]叶嘉莹,缪钺合著:《灵溪词说》,台北:正中书局,民国82年。

[3]李小山:《论李煜词的“真”》,名作欣赏——古代文学,2010年,第35期。

[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版。

[5]田松青注:《李煜词注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8月版。

[6]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

[7]詹安泰:《李璟李煜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聂改凤 甘肃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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