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瑞
陈醉其人其画
李晋瑞
中国人不大谈论身体,至少是羞于谈论身体。所以,品读陈醉,以及陈醉的画,令人惊讶,也为之振奋。陈醉先生常言“从艺之道,执迷有悟。”那么,这个“悟”是早有所悟,还是渐行渐悟,就值得追究和探讨了。事实上,定然是早有所悟,只不过是先生不动声色,在一种忐忑的窃喜中,如醉如痴地奔向究竟罢了。否则,他也不可能穷其七年之功,在“禁区”甚至说是“雷区”里,搞出一本裸体艺术的专著来。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
陈醉先生的大胆和勇气,不仅仅在光天化日之下撕掉了那块遮羞布,而且在日渐开放,国家大踏步向前挺进的时代大背景下,以画的语言阐释和展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自信。吾以为,艺术的核心在于表达。表达越精准、越全面、越彻底,就越是大家。至于表达的形式和手段,那只是艺术家的个人喜好,因人而异。当然了,艺术与艺术家之间总是从一开始就有着某种天赐地造的契合,契合成,大家生,契合不成,一世功。也就是说,陈醉先生选择人体作为表达对象,人体选择陈醉先生为己代言,是一种契合。可以理解为艺术与艺术家之间的神通。
陈醉先生的才气是他的画给人们提供一种超出经验、跳出想象的东西。那种东西有着诗的意境、书法上的遒劲、传统文人骨子里的雅致,但又冲出了这些东西的藩篱与掌控,实现了形神出格。因此说,先生的才气并不本分,他把悟性和灵气融入其中,自觉不自觉地在想象与虚构之中,步入了随意和信手的境界。艺术家由此而生的作品,应该才能算为上乘。
在陈醉的画中,西方裸体美与中国传统的写意美,实现了合璧,做到了互补。两者的结合,自然使他的画显得清新、独特、个性。我们知道,画画的人都有基本共识,那就是作品真正打动人的,未必是题材,是画面,很多时候恰恰是一个局部用笔——如油画的笔触,或国画的飞白;一小块色彩的点染——如油画的透明感,或国画的屋漏痕;或者是一个动作、一个小道具的安排。深谙其道的陈醉先生正是在“小”处上,下了大功夫,做了大文章。他长年累月牢牢抓住女性人体这个“模特”,运用自己西画出身,在色彩感、造型和构图上的优势,以扎实的书法功底相辅佐,在用笔上如何游刃有余,还要实现恰当变化,进行了大胆尝试。品读陈醉的画,尤其是以女性人体(裸体)为主的作品,很容易就能看到其中线条的绵长、流畅,顿笔的遒劲、拙味,写意的夸张,造型的变异。那些曼妙的女性身体,该流畅的
便行云流水,该踟蹰的就钝刀锉木,该内敛的就闭月羞花,该张狂的就龙飞凤舞,该奔放的便放浪形骸,她们简单的线条,随意的勾勒,点画之间无不透射出画家恣意忘形的精神内涵与趣味之中的高贵品质。
《暗喜金秋》陈醉/作
在陈醉的人体画中,无处不流淌着女性之美。人们形容女性美,常用天生丽质、冰肌玉骨,陈醉先生的画却跳出这种程式。在先生笔下,女人的身体带着责任和使命,有着诗意的情怀和纯洁的审美,她们是在用自己肉质的身体(有些还是色欲的),将受众引向精神世界的更高维度。因此,先生在色彩运用上不着重于写实,不着重于人体本身,而是跳出了主题皮肤与肌理,跳出了那种聚焦、收缩式的表达,站在更加宽阔的远处,用互衬的手法诠释了身体之美。
陈醉的人体画,又是简练的。画家似乎有意剔除了繁文缛节的东西,但承载着思想的细枝末节,却一点都不放过,甚至还会故意地进行夸大和渲染,《梦断秦楼》《闺蜜》《芳草浓意又含苞》就是例证。在陈醉的画中,无论章法,还是体式,简与炼的痕迹都很明显。很多时候,仔细品读一幅画,画面上人体散淡的线条,放松的笔触,无限的空虚,却无处不显现着丰富的感情和艺术趣味。画中的女人,一个个玉体横陈,却远尘世宁人心,或内敛,或奔放,或沉静,或暧昧,或欢快,或幽怨,但她们一刻都没有停止与欣赏者交流,她们的语言是私密的、委婉的,她们的嘴似乎永远那么小巧,那样微抿,她们的眼睛似乎永远半睁半闭着,即使在一片花红里,一抹月光下,一段窃窃私语中,一
阵狂风乱云里。她们有着北方女性的仪态,却透露着“吴侬软语” “露凝香”“面含烟”“欲言又止”。大概这正是我们意识中的中国女性的标准。
《急雨过后人淡定》陈醉/作
陈醉的人体画,是自然的,隐含着一种母性内涵。 陈醉先生经常写生,人体从写生中来。他熟识人体,审视人体,解读人体,找到了人体中代表美的语言与密码。那些或躺,或坐,或依,或趴,千姿百态的女人们,不需要借助聚像的道具,便可以真切地回归生活。陈醉笔下的女人,大都融入了自然,人体让草木生辉,草木使人体娇艳。更重要的是,那些女人基本都有着丰满的胸、肥硕的臀、笃实有力的足,细长纤柔的指,无论画家有意无意,这不恰恰就是母亲的形象吗?只不过这位母亲在画家笔下实现了人性与自然的完全统一,她以不同的年龄段,以不同风姿,出现在了画家的作品中。
《梦断秦楼》陈醉/作
凑巧的是,熟悉陈醉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自幼生活在军人家庭,又处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生活经历自然少不了。他的母亲出身名门,对他的学习教育又从不放松。在生活极度艰辛的境况下,母亲对他的影响可想而知。“文革”中,陈醉又被列入“五类”分子,被囿于人民之外。在那个时候,陈醉无论有多坚强,在他的内心深处,不可能不产生“禁锢”“孤独”“被抛弃”的感觉。“文革”期间,他在抄写大
字报时喜欢怀素的作品,喜欢那种洒脱狂放,那种气贯长虹,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从临摹怀素开始,一遍一遍,直到入脑入心,变成自己的一种风格和审美。在那种境遇下,生活久了,画家必然会渴望一次堤塌坝崩般的解放,他要飞翔,他要狂奔,他要呐喊,他要扑向自己母亲久违了的怀抱……女性,女性的身体,似乎也就成了画家天然的选择。在奔向母亲怀抱的路上,他自然会通过自己的笔,表达人类之最美——母性美。
我们常说,理论是绘画的基础,绘画是理论的实践。但是,具体到实处,一切还是要让作品说话。艺术家只有通过作品,才能将那些连自己都无法发现的秘密传递给人们。很多年里,陈醉先生是做过理论研究,但再多的研究,也无非是为他的画服务。
在这个叶公好龙盛行的时代,我们得感谢陈醉这样的画家,他把重新思考过的中国传统美,通过人类最本真最基础的肉体自身表达了出来,他提供一种中国方案,一个开放的、可以延伸的方案。在断断续续写出这些文字后,我重新去欣赏陈醉的人体画,裸体(人体)已经变得不再是中心词了。那些画赋予我的,则是一个更为广阔、更为深刻、更富有人性的世界。去掉那些繁文缛节,留下的则是朴素的、自然的,甚至可以忽略的性别的美,一种我们久违了的、更为相通、早该相知的美。
陈醉先生在用人体美、自然美、人性美,启迪我们,召唤我们,净化我们,带我们回到原本就有的真与美的世界。
陈醉简介:
陈醉,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学者、画家。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学位委员会委员。系第九、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文化部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向联合国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评审委员。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理论研究室主任,文化部高级职称评委,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
他侧重裸体艺术的研究与创作,代表作《裸体艺术论》1987年出版,为我国第一部有关的学术专著,专家评论是“具有填补空白、开拓领域的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乃至文化史上都具有特殊意义”。专著荣获优秀科研成果奖、全国图书金钥匙奖、1988年全国十本优秀畅销书奖。
绘画创作个性鲜明,风格隽永、大气,富于学者风范,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创作不论中、西,都注重传统精神与现代观念的融会。中国画用笔简练、意蕴隽永,多自作诗词,达到诗、书、画、印的相得益彰。书法尤擅巨幅草书,洒脱狂放、气势恢弘且极富韵律美。代表作有油画《火祭》、中国画《长恨歌》和书法《微雨田桑》。出版画集有《诗书画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