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瑛
改革之后,劳动力市场的模式变得丰富起来,国家也降低了对劳动力的税收。私营企业主终于“敢于”雇佣职员。
“创业村”约克尼姆7平方公里的紧凑格局中,坐落着超过120家高科技公司,这里每年的高新技术出口总额达到60亿美元。
面对中国来客,市长西蒙·艾尔法西总会提起20年前来访的那批来自四川绵阳的官员。
绵阳客人询问艾尔法西如何打造工业园,他说约克尼姆也是刚刚起步。宾主饶有兴趣地聊起两地有些相似的历史:绵阳因三线国防军工立城,约克尼姆曾经的经济支柱之一就是兵工厂。
那时,正是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的第四年,中国的改革开放继续前行;在以色列,前总理西蒙·佩雷斯发动“经济稳定计划”则已是第十一年——以之为起点的漫长改革一直延续至今。
以色列特拉维夫移民潮带来劳动力。1948年到1973年,以色列人口从87万增加到330万。
这两个国家都曾是计划经济占统治地位——政府严格而细致地控制着从农场到市场以及外汇、金融等经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如今,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进入全面深化改革的攻坚期;而已成为最具声望的创业国度的以色列,将经济改革指向了最后的堡垒——军工集团。
政府的手,给予那只短,索取那只长
约克尼姆的兵工厂是从1978年开始走下坡路的,直接原因是伊斯兰革命使其失去了最大的主顾伊朗。
5000人的小城里失业者有三分之一,另一家支柱企业面条厂也濒临崩溃。19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这场被称为“十年危机”经济衰退,直接导致了计划经济体制在以色列的没落。
1948年建国时,以色列是一个集体主义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在乡村,人们生活在集体农庄“基布兹”里,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甚至连儿童也由公共机构养育。
犹太民族为了抵御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充满敌意的外部环境,在1909年首创了这种社区。直到今天以色列仍有将近300个“基布兹”,其农业产值占全国的40%左右,工业产值占比接近10%。
在城市以及中小城镇,工会组织因为保障了犹太移民的就业权益而影响力强大,工人运动也是近代犹太复国主义的一个主要分支。成立于1930年的以色列工党甚至在1948年至1977年间单独执政。
来自外部的安全压力促使这个新建国家选择了计划经济体制:首先是配给制,定量分配所有生活必需品,包括家具和外汇。
1949年春天起,所有自然资源和与国家命脉有关的领域全部国有,由大型国有企业经营。政府也直接管理工业企业。
“一直到七八十年代,在以色列申请电话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创业的国度:以色列经济奇迹的启示》作者、作家辛格告诉《财经国家周刊》记者,政府对经济的控制造就了以色列建国初期的经济发展,“从一个很低的基础起步,增长非常迅速。”
另一个例子则是1959年的《水资源法》,政府开始直接分配用水定额。
而私营经济在以色列建国后的第一个30年里处境艰难。一方面公有经济内部关联密切,通过资源调配拉高了每个产业的门槛,私人资本难以进入,当时私人企业几乎无法从商业银行贷款或者在证券市场上发行证券。
另一方面,国家计划分配了所有产业机会。
政府与经济紧密结合的主要原因是需要应对战争开支。从1948年到1973年,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进行了三场大的战争,武装冲突不断。
除了从国营经济获益,政府对私营经济课以重税,直到今天,经过多次调整之后的以色列仍是一个税收较高的国家——这使得减税对于创新、创业异常重要。
“政府有两只手,给予的那只很短,索取的那只很长。”被称为“以色列创业之父”的约西·瓦尔迪向本刊记者回忆说。
他是以色列第一批私营经济投资者,至今投资超过80家高科技企业。他说,直到1980年代,“政府还严格控制着投资,不允许外国投资进入”。
没人质疑这种体制,因为问题尚未出现。
二战后,联邦德国同意向以色列政府赔偿30亿马克、向犹太人机构赔偿4.5亿马克,以色列政府在美国出售的债券也大受美国犹太人欢迎。
这些使以色列政府有足够的资金注入经济运行。从1950年到1967年,以色列资本总量按不变值计算增加了8倍,几乎全部来自国外。
同时,移民潮带来劳动力。1948年到1973年,以色列人口从87万增加到330万。而在前三次对阿拉伯国家的战争中,以色列也赢得了大片土地。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色列基本保持着接近10%的GDP增幅,其中75%源自劳动力和资本的输入。
虽然当年的以色列经济学家们提出过市场价格配置资源的期望,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直到“十年危机”到来。
改革迟到,危机雪球越滚越大
1973年爆发了第四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先败后胜,一系列梦魇般的结果接踵而至。
首先,阿拉伯国家为了打击以色列及其英美盟国,收回了原油标价权并推高油价,引发了二战后最严重的全球经济危机。1973年至1982年,以色列因此损失了120亿美元。石油价格提升更是造成了成本推动型的通货膨胀。
因为战争,外贸和旅游业陷入停顿,经济问题又导致移民数量跌入低谷,
当然,最为直接的是国防开支的增加以及征召军队使劳动力减少。虽然这在过去也曾多次出现,但这一次以色列面临的情况大大不同:由于无法迅速决胜,不得不始终维持较高的军费开支以与对方开展长期军备竞赛。
总之,一直被外部现金资本、劳动力充足输入而掩盖的经济问题彻底暴露,以色列的经济走向崩溃。
以色列工党在1977年的大选中下台。然而到1984年初,以色列通胀率已超过400%,财政赤字50亿美元,国家被迫提前大选,工党和利库德集团组成联合政府。
“经济危机使人们能够接受比较大的变化。”辛格说,所有人——无论有怎样的意识形态——都认为必须改革。
典型例子是以色列的医疗卫生领域。这个国家的卫生开支曾占国民生产总值的9%,人均医生数量在西方国家最高,也有足够的医疗机构和床位。然而,无论何种专业和水平,同级别的医生收入相同。
事实上,改革不是从1985年才开始的。70年代末面对糟糕的经济状况,各个党派的领导人曾赞同政府提出的一系列以私有化为主的举措。
“从1977年开始缩减政府开支,尝试推动了投资自由化。”辛格说,但这很快引发了激烈的反弹,“在大的公立企业,职工为了自己的职位和报酬而反抗。”
改革与利库德集团的兴起有很大关系。这个右翼政党在政治外交上主张强硬,在经济上则要求推行市场经济。
一系列举措是从货币政策开始的,以色列货币一次性贬值将近20%,同时大量削减政府开支。1985年,以色列的通货膨胀降低到18.5%。
最终,改革指向了整个经济体制。
要不要去经营自己的“小生意”
在约克尼姆,争论在1989年达到顶峰:继续依靠两家大型的国营工厂,还是让人们去经营自己的“小生意”。
在艾尔法西市长的回忆中,当时的挑战直接而现实:年轻人都毕业于专业技术学校,目标是顺利进入兵工厂工作,“那里收入很好,所以他们不会其他技能。”
所有人似乎都在犹豫,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完全为计划经济而创造的环境。
今天回顾以色列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的一系列变革举措,与创新有关的首先是金融改革。在1985年之前,以色列政府严格控制着金融体系。比如以色列中央银行对商业进行直接的行政管理,一般个人和企业不得直接从国外借款,如果通过国内金融机构间接获得贷款要缴付高额税费。
由于政府需要维持较高的财政开支和社会福利,以政府债券为主的证券市场的资金以及养老基金等主要资本都纳入财政预算,用来支付财政赤字和政府福利。
事实上,当时没有私营企业能够从国内外获得资本。
从1985年一直到90年代末,商业银行变得独立,它们以及大型国有企业也开始被出售。证券市场上出现了自由发行的证券,而政府发行证券得到的资金也只用于填补财政赤字。
到1988年4月,以色列宣布允许机构和个人在国内外进行所有与外汇有关的交易,开放资本项目。从那时起,以色列公民和外国人进行交易时不必再出示各种许可文件。而在此之前,犹太移民甚至不能随便向欧洲的亲戚赠送自己的资产。
另外的一些改革则更为艰难。
改革前,以色列人的报酬与其劳动没有直接关系。工资条中满是政府补贴和福利,工资与其说是劳动所得,不如说是国家、工会和雇主对其的补贴。
在商定具体工资时,工会强大的政治背景更是让其主导了所有劳资谈判,使劳动力成本足以压垮私营经济。
在改革后——当然与工党式微有很大关系——劳动力市场的模式变得丰富起来,国家也降低了对劳动力的税收。私营企业主终于“敢于”雇佣职员。
“90年代初,创业公司终于多了起来,都是自己出现的,但是没有投资。”辛格说。
1991年夏的一天,艾尔法西市长的老友、当时出任经济部长的佩雷斯,用公共汽车把几十位国有企业经理和政府官员拉到了约克尼姆。
他们穿着整齐的白衬衫,在刚刚起步的工业园区听艾尔法西讲述如何提高企业效率、充分利用原苏联移民以及吸引外来企业。
“1992年,我们请求政府让约克尼姆成为特区,政府可以给每家公司38%投资额的帮助,10年免税。如果这家企业在本地经营5年以上,市政府可以给予25%的税收减免。”艾尔法西市长说,过去国家的资金只用来弥补国营企业的亏损。
这一年年底,大名鼎鼎的YOZMA计划正式提出,这个由政府领头组建的1亿美元的风险投资基金,用于支持私人企业的创新和创业活动。
这时,以色列的改革开放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