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
新近购得苏兴教授的遗著《吴承恩谱传》(中华书局二○一六年版)。苏兴(一九二三至一九九四),辽宁昌图人。一九四八年毕业于长春东北大学(即今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又读一年研究生,后留校任教。教书治学,毕其一生。此书从内容上分为“传记”和“年谱”两部分,浑厚充实,精见迭出。翻阅散发着墨香的书页,不由得想起了苏先生的音容笑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东北师大中文系读硕士生,苏先生是系主任。他身材清癯,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眼镜背后,闪动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眼神,有些严肃,令人肃然起敬。熟悉的人知道,他亦有颇为诙谐幽默的一面。偶尔听人转述他的风趣话头,今已不记其详。
苏兴以研究《西游记》及其作者吴承恩而蜚声学林。他的研究,文献功底极深,可谓竭泽而渔。但他绝不是枯守版本目录之学、闭守象牙塔的人物。他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学者,很注重实地考察的方法。说起“读万卷书”,看看他在《吴承恩谱传》写作中参考的文献,便可知道;说起“行万里路”,他对吴承恩故里籍贯、生平事迹的叙写,有许多是得之于深入细致的实地调研考察,即可为证。他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不囿于单纯的文学范围,而是密切结合当时特定的、具体的社会生活状况,把作品的来龙去脉、作者的思想行为,生动翔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总能给人以深邃独到、超拔时俗之感。
苏兴治学,专攻《西游记》,大体不出明清小说的范围,给人以“专而精”的感觉。其实,他的学术视野是相当宽阔的。我当时听过他的几节课,课程名称是学术经典和研究方法之类,讲的却是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等名篇。王国维论述殷周之际的变革,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后来读书治学的一把钥匙。由此亦可见苏兴视野之开阔、方法之精湛,是其来有自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以治史的方法研究小说,把精于考据的乾嘉之学和实地考察、理论分析的富有时代特色的方法,很好地结合起来了。说他受了些王国维的影响,不知过也不过?
一九八三年,苏兴开始招收他的首届研究生,弟子二人,即刘嘉陵和刘晓峰。“二刘”和我同届、同专业(中国古代文学),亦同住一间寝室(还有一位是我的师兄吕书宝)。嘉陵来自沈阳,出身书香门第,身材魁梧,谈吐风雅,有很丰富的人文学识和很细腻的艺术感觉。他因为热爱小说而研究小说,毕业后任职于辽宁省作协、辽宁电视台。他后来专攻散文写作,显示出超人的水平和实力,其散文名作《京胡》堪称世纪经典。刘晓峰来自吉林农安的矿工之家,聪明敏锐,富有诗人气质。他不仅诗写得好,还善画画,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才华。他后来留学日本,专攻古代节日民俗,十年一剑,取得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到清华大学历史系当了教授,成为著名的日本研究专家。他的博士论文在日本出版,后来在《读书》等杂志也时见其佳作。素来关爱弟子的苏先生,早已作古多年,倘能看到二位弟子如今的斐然成就,亦当泉下含笑了。
我后来在东北师大跟随杨公骥先生攻读博士学位。杨先生之于苏先生,应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杨公骥是一九四六年东北大学创校时首批教授之一,那时苏兴还是在读学生,所以对杨公骥很为尊敬。早在五十年代,杨公骥的代表作《中国文学》(第一分册)出版时,在自序中感谢对书中所引《诗经》作品翻译帮过忙的人,就提到了苏兴的名字。前些时候,在网上看到苏兴曾偶然购得《全唐诗》第八函第九册“李义山(商隐)诗”,细细端详,似曾相识,却原来是杨公骥所藏之书,不知何故流出于坊间。后闻人言,方知是杨公骥所出售。于是他提笔写下一段跋语,记述这段因缘,写得很有感慨,寥寥数语,显出那个年代学者的师友情谊之深挚、学术情怀之真诚。谨抄录如下:
曩于骥公(按:此非“公骥”误写倒序,乃是对杨公骥的敬称)书斋睹藏书,有《全唐诗》一散册,是扬州诗局原版。今于旧书店见此册,如有所晤。以人民币五角购之,以其为原版,且为李义山诗全篇。书杏同志云,是骥公所售。乃大悟。一九六一年六月五日午饭后。古榆城高阳子志。(按:原文无标点)
“扬州诗局”是清代为刊刻钦定《全唐诗》而专设的出版机构,故其所刊之书可称“原版”。“古榆城”是苏兴故乡昌图的别称,或以古城荒芜、长满了榆树而得名。“高阳子”当是其别号。
“以人民币五角”购得一册线装书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而老辈学者的悠长情愫和深厚底蕴,今天细细想来,仍不禁令人为之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