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折

2016-12-02 17:08林特特
啄木鸟 2016年12期
关键词:额前旷课逆境

林特特

初中二年级,我转学了。

新班主任短发,额前有个卷儿,爱穿藏蓝色套裙、扣袢鞋。

一开始,我就察觉到她的敌意。

比如,入学考试,在她的办公室进行。

她递给我几张试卷,等我做完,她拿起来看看,没判分,就下评语:中下等水平,让一旁的我和我爸很尴尬。

又比如,正式上课时,我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好一会儿,她才把我叫进去,叫到讲台中央,作自我介绍。

我那天穿了件白色的公主裙,蕾丝层层叠叠;班主任上上下下打量我,而后,当全班同学的面说:“女孩子,爱打扮不好。”

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有时,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甚至不是我的错,也会被班主任拎起来教训一番。

一日,我身后的男生将一把大锁系在我的马尾辫上,再喊我的名字。

我一回头,一甩辫子,大锁打在我的颧骨上,当时瘀青。我“啊”一声,捂着脸站起来,班主任没有批评那男生,也不听我的解释,而是责备我“大喊大叫,扰乱课堂纪律”,让我捡起锁,站在教室后面思过。

接下来,班主任在讲台上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两手掰着锁,开开合合,哭到下课。

有班主任的态度在,同学们很快领会,怎么欺负我都行。

又一日,我的耳朵受了伤,在医院裹完纱布后去学校,我一进教室,就有人起哄:“像不像‘一只耳?”——我们小时候都看过动画片《黑猫警长》,其中的反派、一只老鼠的绰号如是。

当几十个人略带恶意地齐声喊“一只耳、一只耳”时,我无地自容,拎起书包,冲出门去。

那天,我旷课了。

在环城公园的湖边坐了一下午。

这很快成了新的把柄。

班主任让我的父母来学校,严肃又严厉地说:“带回去吧,我教不了。”

我爸我妈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松动,她提出,我每天必须由家长亲自接送,最好(其实是一定)陪我听一堂课,好督促我的学习。

多年后,我仍记得,一段时间内,每天下午最后一堂课,我爸走进教室,路过一众同学,在窃笑声中,来到我身边,坐下、擦汗的样子。

多年后,每当人们提及“挫折”,我都会想起,穿藏蓝套裙扣袢鞋、额前有个卷儿的女老师,从眼镜上方,静静地、深深地看我的感觉。

班主任忽然变得喜欢我,成为我人生励志剧的第一集。

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做都是错的境况下,除了好好学习,我别无他法。

她说,你不认真;我就一遍遍将作业写到她满意。

她说,你上课不注意听讲;我恨不得眼睛都长在各科老师的身上。

她说,你成绩不好;我连续考了几次高分,她便不拿这条做文章。

她说,你容易骄傲;在第一次得一百分、全班同学传阅了我的卷子(大部分人因为不相信)后,我便学会低调,哪怕后来,全市征文比赛我得了奖,也是由她宣布,而不是我告诉大家的。

这时,我虽不是她的得意门生,也不再是她口中的反面典型。

一次,我在路上碰到班主任,她竟拉住我聊了会儿天,一路同行至学校。她还关切地问我:“耳朵上的伤怎么弄的?”“什么时候能好?”“疼不疼?”

我受宠若惊,而我爸天天来向她报到的日子,也告一段落了。

毕业时,拍集体照,班主任甚至还搂了我一下。

“内心强大,我行我素”,我至今记得,毕业小结,她给我的评语。

“你妈让我知道,什么叫逆境。”十几年后,我和班主任的儿子相亲,笑着对他说。

在合肥这个小城,相亲遇到熟人、熟人的熟人,再寻常不过。

坐我对面的某先生,额前也有个卷儿,他拨来拨去,听我讲那些陈年往事,哈哈大笑。

“那天,我绕着环城公园走,走累了,就坐在雨花塘边。面前湖水涟漪,我把书包放在一边,捏起小石子,打了一下午水漂。”我回忆有生以来第一次旷课、同学们“一只耳”的呼声,“我想,我一定要你妈、他们刮目相看。”

我挥一挥拳头,演示当年。

俱往矣。

“但我也挺感激那段经历的,”我表示,“后来,我遇到逆境就亢奋,总觉得靠自己的努力能翻盘。有时,一些人不喜欢我,可我还是相信,好好做自己,总有一天能获得承认,就算一时被孤立,也不要紧。毕竟,我在那么小的年纪,都获得过假想敌——你妈,‘内心强大的评语。”

下一次见面,王先生代话,“我妈说,你现在挺有出息的,她为你高兴。”

我也高兴,也许是惯性,仿佛是班主任也是人生评委,虽然我不想成为她的儿媳。

前几天,我得知了真相,有些难过。

起因是,我想买张床,想起少女时代用过的那张,向我妈提起。

那张床,实木、淡淡黄、连着书架,曾一时流行;我父母所在的木材厂,有个家具车间,是当时市场的重要供应商,我家的床就在那儿买的。

“其实买了两张,”我妈想了想,“还送了你们王老师一张。”

王老师即班主任。这事儿,我第一次听说,不禁诧异,仔细问下去,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原来,我一转学,班主任拿到家庭联系表,就注意到我家的地址及父母的单位。之后她暗示多次,可惜我爸妈都没听懂,直至我爸被要求每天去学校报到,一个月后,班主任明示:“听说你家是木材厂的,不知道,能不能买到便宜点儿的实木床?”

想来,我和某先生这辈子唯一的交集是青春期用过一母同胞的两张床。

“不不不,我还不止买了床,去她家送床时,王老师还说,家里的纱门纱窗都坏了,我顺便量了尺寸,回来送了她全套。”我爸接过话,“谁叫孩子在她手里呢?只希望她对你好点儿,别再找茬儿,你别再遭罪。”

夕阳无限好,我正对着窗外,一片彩霞,错愕中,叹了口气。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反转戏、励志剧,竟是这样的谜底。错也不是我的错,好也不是我的好,挫折和制作挫折的人,一度的假想敌,平庸、丑陋、无聊,不值一提。

如对着棉花打过的拳,本来就是笑话。

还好,无论如何,无论真假,经历本身,没留下遗憾,我也不该有任何委屈。

只是,我还是挺想哭的,为那个坐在雨花塘前打水漂的少女——

我宁愿,班主任真是一个看她不顺眼、赐她逆境、激她奋发、最终赏识她、如她所想的恩师,她克服不顺利,找到一个点征服假想敌,像她成年后从这件事中汲取的,常这么做的;我宁愿,那年那月确实发生过一场挫折。

也许,年少时的许多挫折,深究起来,都不过是些误会吧。时过境迁,微不足道,云淡风轻,最不可取是纠结。

责任编辑/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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