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花娇,踏过秦淮第几桥

2016-12-02 08:36◎九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6年12期

◎九 最

月浓花娇,踏过秦淮第几桥

◎九 最

图/三 木

明末秦淮风光无限,一泓碧波映着宫灯闪烁,船上清音渺渺与女子柔美歌声相和,江南春色尽藏其中。而明末名妓王月生则是秦淮河畔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她是出生于烟花之地的女子,姐妹三人皆有姝色,而她尤为出众。幼时她也有过一段无忧岁月,小巷子里掷石跳绳、折花捕蝶,入夜时姐妹们常一起拥凉风月色,坐看星河萤火,絮絮说些闲话,不知世间忧愁。

待年岁稍长,姐妹们开始遵母亲教诲,读书习文。母亲为的不过是让她们习得技艺,有朝一日提高身价,而她则是真正喜欢上了。她尤爱楷书,看那字体若君子端方,清正雅净。她也喜绘画,笔端甚少富贵艳丽花卉,多是兰竹水仙。兰竹清雅,处逆境不改风骨,而水仙如君子之心,纤尘不染,似正契合了她虽长于烟柳之地却别有逸致的风骨。闲来无事时她还读书,将珠市喧嚷人声都隔绝在诗书之外。

容色倾城,又兼才华满腹,她无须雕饰便让世人侧目,被推为风月场中第一人。她的名声在崇祯十二年达到顶峰。七月七日,金陵城中纨绔子弟举办宴会。一时四方贤豪群聚,梨园子弟登台会演,车马喧嚷。这次宴会的主角非大儒文人,而是秦淮河畔的女子们。她们轻歌曼舞,挥毫作诗,盛况非前。而其中一位女子尤为出众,她一袭素衣未施脂粉,只清歌一曲便力压众姬。王孙公子们纷纷赋诗记下这场红粉盛事,甚至称赞王月生“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一时风头无两。

而王月生并未因声名日隆而略有骄色,性子依旧清冷缄默。更多时候,她尽量避开丝竹乱耳的聚会,远离嘈杂喧闹的人群。与觥筹交错的热闹相比,她更愿倚窗听夜雨,卷帘对芭蕉,在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得一份清醒。旁人常说她性格冷淡高傲,她只是不喜与俗人相对,更视锱铢金银为无物。

出身秦淮河畔,自是知晓风尘女子的命数。便是从良,也不过为奴做妾,下场未必好到哪里去。正因知晓这些,王月生从不屑于争名夺利、邀宠献媚。有多情公子使尽浑身解数只为逗她一笑,她却视若无睹。不过拈一支笔,笔下茂林修竹雨后丛生,将那些琐碎话语当清风拂过,心间无痕。

但她并非不近人情,亦有自己独特的喜好。除却文辞翰墨,她爱饮茶,仿佛在茶香氤氲里更能洞明世事,寻一方清净,守一心安宁。

文人张岱书中曾记下一事,王月生与茶道大家闵老子交好,无论风雨如晦还是大雪纷飞,她总会如期而至,与闵老子煮茶共话。

闵老子年逾七十,一手煮茶技艺冠绝当世。他性子古怪,只与自己谈得来的人交往。王月生好茶,也懂茶,才能与闵老子结成忘年交。而历遍浮生种种的古稀老者,亦对王月生有欣赏之意。这样的女子何其难得,居浮华处却能怀有清净心。两人常对坐品茶,纵不言不语,自有默契。

这样的细节格外触动人心。想象着素衣女子撑一把油纸伞,穿过瓢泼大雨,离开繁华街巷,向着茶香袅袅的偏僻之处款款走来,那画面如雅士踏雪寻梅一样让人神往。王孙公子为她一掷千金,也比不上一盏清茶的时光。她的一生如飞絮转蓬,唯有昏黄灯火下的一碗沉浮茶水,才真真切切属于自己。

但就是这一盏茶的时光,也终究被马蹄声打乱。明末崇祯年间,后金铁骑踏碎山河,九州遍地狼烟。

那时,王月生被江南儒士蔡如蘅以三千金买下。本以为从此得以安稳度日,远离风尘。蔡如蘅也着实风流儒雅,对她疼爱异常。王月生的孤高冷傲在他面前统统不见,眉眼里盛的均是盈盈笑意。她为他红袖添香,他为她细细画眉,日子再静好不过。平稳时光没过多久,蔡如蘅携王月生一起赴任庐州,却不知那座城即将堆满枯骨,命运已在那里埋下悲剧的伏笔。

崇祯十五年五月,暮春风光依旧,山河却已破碎。众多势力割据,大小征伐不休,狼烟席卷亭台楼榭,鲜血染遍阡陌荒野。张献忠带领人马以不可阻挡之势攻进庐州。蔡如蘅忙带王月生躲进井里,期待能逃过一劫。搜城的脚步声一刻不歇,两人被寻出来,叛军将他们带到张献忠面前。

张献忠漫不经心地吩咐左右:“砍了吧。”

王月生前一刻尚紧紧攥着蔡如蘅的衣袖,下一刻就感到有灼热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看着眼前男子瞬间倒下,她的心像是瞬间被掏空了一般,神色茫然地扫向面前的一干男人。这些人此刻如修罗恶鬼,面露淫邪注视着她。她笑了笑,本来因清冷而寡淡的容颜瞬间如明珠生辉,纵是满身血污也掩不了倾城绝色,令众人一阵惊叹。

王月生眼前掠过了千万道光影,她半生在淤泥里挣扎求存,才觅得一方安稳,便又要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辈子身不由己绝望地活着,与死,哪个更可怕?她想起幼时母亲教她读书写字,她临窗描摹的前人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时不懂,人若死了,一颗丹心留给谁看?此刻不由豁然一笑,不为别人看,只为自己,为弱小无能的自己,为挣不开躲不掉的污浊世间。她无路可退,也不愿再退,面对可决定她生死的强者,凛然不惧,上前一步出言叱责。

张献忠惊诧无比,再美的女人,如果不乖乖听话,还是毁去的好。他冲着士兵挥了挥手,一道寒光闪过,王月生被一枪刺死,倒在尘灰劫土中。她的尸体与众多尸体堆积在一起,被青史上一个轻描淡写的数字概括了。

明末遗老张岱不知王月生的结局,这位曾经的贵公子,金陵的纨绔子弟,在清军入关时隐居山中。他持着秃笔,蘸着残墨,用温柔的笔触写下繁华的过去。笔下的王月生依旧姿容绝艳,用软软的嗓子唱着吴歌,她不爱笑,不喜与俗子交接,爱在凉薄月色下饮一杯茶……

这样动人的女子在乱世中注定薄命,只有在书里才永留惊鸿一瞥的惊艳,不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