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有炜
迷雾是离殇,杀尽一场月光
◎彤管有炜
迷雾将要散尽,月光稀微,广阔的太湖上长风浩荡。水面上浮着上百艘战舰,穿着盔甲的兵士整齐地划着桨,喊着低沉的号子。要离不理会这些,他从远处收回目光,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朝着船头的庆忌走去。
18岁的庆忌不愧为勇士,跟随他三月有余的要离早就见识过他的勇猛与果敢。不幸的是,本应有大好前程的庆忌却陷入王位之争的漩涡,父亲因此丢了王冠,失了头颅,他也被本有血缘之亲的表哥阖闾追杀。但庆忌并不气馁,而是振臂一呼,借着卫国的势力重新回来,为父报仇。今夜是为几日前的胜仗而举办的庆功宴,一切看起来顺利平稳。
要离一步步靠近庆忌,只见庆忌站在一片明晃晃的月光里,意气风发,好似一座战神。要离强忍着因激动而发抖的步伐,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似有一只鼓在砰砰地敲打;他能听到血液的流淌,像一条奔腾的河流。
要离有一瞬的恍惚,但也只是一瞬,他拿起身旁的短矛猛地刺向前方。
血腥气蔓延开来。明明刺中了,要离却没有笑,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如有大风吹过,野草横生。有人拉扯着他,像要把他撕碎,下一刻他就觉得天地倒转,兜头的水猛地灌入他口中,曾经的岁月便从那晃动的水波中密密麻麻地包裹而来。
那是他再不忍回头眷顾的过往。
他看到自己第一次弃家丢舍,千里迢迢奔赴都城。他还从波光粼粼的水流间看到了那日高耸的宫殿连绵数里,低矮的自己随着伍子胥穿过一扇扇门,直到站在朝堂之上,看到那位经历残酷争斗而获胜的新王—吴王阖闾。
他和那人四目相对时,就是一个刺客使命的开始。
红袖招
笑桃花懒,半瓣微微展。新柳伴风,起舞荷塘畔。风微乱,薄雾飘散,拂柳曦光现。
——风兮
那时,伍子胥一直站在他身旁,向吴王推荐他为将,说他有万夫莫当之勇,希望能让他率领众兵讨伐楚国。伍子胥这话并不突兀,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楚平王有杀父之仇,但他推荐的要离瘦小又丑陋,实在不能让人信服。吴王很是不快,他皱着眉头仔细瞧要离,目光像一把射出去的箭。他说:“这人身小力微,怎能担此重任?”
这话透着莫大的轻视,就像要离无数次听过的那样,但他没有解释,而是故意装成吴王口中愚蠢的人,念出不知在脑中反复练习过多少遍的话:“大王如此忘恩负义,伍子胥为您安定江山,您竟不听他的举荐?”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要离试图回忆,却被人拽出又放回水中,他想举起双臂反抗,却忽然记起右臂已失。刚刚的宫殿早已不见踪影,但他还能隐隐听到和吴王对话的声音,那样清晰,宛如昨日。吴王说,竟敢顶撞我,将他关入大牢,斩断右臂。
其实不痛,只是不习惯,如同鸟儿断了翅膀,也能跌跌撞撞地走。要离在牢中浑浑噩噩地待了些日子。白天还好过,夜里他总会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有女子温婉的脸庞一点点浮现。那是……妻子。要离眼睛有些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如同一棵干枯得快要死去的树。他知道他被关入大牢后,妻子也被抓了,而后他逃了出去,却再未见过她一面,这大概是他最大的遗憾。能这样看到妻子,也算是上天最后一点怜悯吧。他只想沉浸其中,哪怕一会儿也好。
庆忌虽被要离从背后刺中,那只矛穿甲而出,在血泊中闪着令人发颤的寒光,但他没有倒下,他提起要离将其溺入水中三次后,头脑终于清醒过来。原来要离是个刺客,是个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刺客,他与吴王在宫殿上的争执,他逃离吴国之后的狼狈,他听闻妻子被斩杀之后的愤怒……每一步都是事先铺好的圈套,每一局都是早已设下的陷阱。而世人都称赞勇猛无畏的自己,却如同一只徒有锋利牙齿的老虎,早已落入身侧那看似残破却致命的网中。
庆忌忽然很想笑。
要离剧烈地喘息着,在水中快要窒息的感觉还残留在体内,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坏掉的风箱。他听到身侧成百上千的将士在怒吼,他如同一根老旧的绳子被架起,拧断。庆忌却在这时挥手说:“这是天下勇士,怎可一日杀两个天下的勇士呢?”
要离瞪大眼睛看着庆忌,他看不到庆忌的表情,只有庆忌的笑声在回荡。或许下一世,他们可以做惺惺相惜的知己。
庆忌说:“还是放他回国,成全他吧!”说完倒地而亡。
要离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破碎的月光落在四周,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他顺水回到吴国,再次随着伍子胥的步伐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的屋瓦,像是波澜之下的水草般摇摆不定,将他密密麻麻地包裹起来。
要离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吴王,四目相对时,就是一个刺客使命的结束。
四周群臣林立,他们都矜持地笑着说着,要离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觉自己又一次坠入那个夜晚,那片水中。但他却从未如此平静过,像是一块安然留在水下的石。天地倒转,无数个日子飞逝而过,停留在伍子胥找到他的那天。那真是个极普通的日子,伍子胥站在他身旁,问,你能否为吴国去刺杀庆忌?
要离听到自己说:“我不为做官,只为吴国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从此,他不再是捕鱼击剑的要离,而是个刺客。
红袖招
万家灯火红烛,伏案聊遣孤独,不顾榜上有无,只求好酒一壶。
——柳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