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萧萧,白露成霜

2016-12-02 07:07碧波生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6年11期
关键词:呼兰端木蕻良萧军

◎碧波生

落红萧萧,白露成霜

◎碧波生

她并非那种精致的美人,眉目朴拙,如关外的白山黑水,一双眼睛黑而明,含着未褪的稚气。人生三十余年,她所背负的流言与才华一样多,然而那抹剪影如同乔木,执拗地立在民国的光影里,任凭风雨袭来,不畏不惧。

萧红原名张乃莹,生在一个东北小城呼兰,那里的冬天寒冷漫长,呼兰河蜿蜒着绕城而过。她在呼兰城中长到18岁。在那座城中度过的童年光阴,是她一生最明亮无忧的时光。那时年岁并不太平,张家也渐渐没落,可她毕竟是自由的。祖父疼爱她,那座芳草萋萋的后园是她与祖父的秘密王国。黄瓜倭瓜愿意开花便开花,愿意结果就结果,初秋的荒草地里开了霜红的蓼花,栖着蝴蝶和蜻蜓—她的童年以一种近乎顽劣的方式度过,她几乎成了野孩子。呼兰城外是什么?她站在墙头迷惘地想着,并不知晓经年后,她会走很远,流落到中国的南端。

童年的结束以祖父的去世为标志。于她而言,祖父是她对那个家庭唯一的眷恋。她那时已从中学毕业,以“悄吟”的笔名在校报上发表过许多抒情诗—悄吟,无人倾听,她惆怅的心事只能喁喁低语。后来家中为她定下一门婚事,她执意到北平读书,次年寒假返家,便被拘禁家中。这才是真实的呼兰城,除却祖父给予她的温暖回忆,还有愚昧的乡民和腐旧的传统。她见过太多无处可诉的悲剧,她在这里长大,却不愿在这里埋葬一生。

她逃回北平,那份婚约因她的离经叛道而解除。辗转到了哈尔滨,她的未婚夫汪恩甲却来了。他并非古旧的书生,她也不讨厌他,他同她一样接受了新思想,却没有同家族决绝的勇气。他们寓居在宾馆,两个年轻人没了生活来源,在洪流中的荒岛上战战兢兢地活着。半年之后,汪恩甲下落不明,而她已有了身孕。

她写信给报社编辑求助,因而结识了萧军。哈尔滨那年生了水灾,城中一片洪流,萧军撑着船来接她。她从窗口跳上小船,苇舟一叶,摇桨一人,却足以载她渡过人生的浩荡大江。

她的孩子生下即夭折,同过去一起埋在她记忆里的呼兰城里。

东北沦陷,故乡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她将笔名改为“萧红”,同萧军流寓关内。从东北到关外,一路行来,万户野烟,凋敝凄凉。她比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都熟悉农村,写出的《生死场》得到鲁迅和胡风的推崇,与萧军一同成为左翼作家的领头人。

相思染

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万事皆有我替你担当。

——《寂寞空庭春欲晚》

她并不热心政治,也无意成为左翼作家的旗帜。她写乡村,只是出于对熟悉的生活环境的敏感。她写农民的悲剧,却也写乡村天然的纯净,写愁苦农妇鬓上的一朵花,写天边变幻的流云,写玉米和高粱上承载的明灿灿的日光。在上海安定下来后,她格外喜欢拜访鲁迅先生,因她喜欢那份生活气。她和许广平一同拌馅包饺子,讨论用什么样的发带配裙子,任许广平给她编头发……她也只是一个爱美的普通姑娘,有着娇俏的心思,只是童年过后便被现实催逼着长大,略过了多情且幼稚的豆蔻时光。

六年光阴,她与萧军渐行渐远。萧军是满腔抱负的热血青年,她骨子里却仍是那个后园里摘花捕蝶的孩子。况且萧军性情暴烈,常与她争吵,他的爱情也并非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她并非忍辱负重的小女儿,却肯为他忍受生活无尽的琐碎,培养那一点所谓的“妻性”。在萧军面前,她是自卑畏怯的,他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目睹她的窘迫可怜。她爱萧军的热情,是他将她从洪水和绝境里救出,为她注入新生的勇气,可经年后这样的热情烧成烈火,让她触手生畏。

她孤身去了日本,东瀛的雨水与蝉鸣,连同风与太阳,在她的书中都如此黯淡孤寂。独对窗棂,人生与爱情在雨中闪回纷坠,是如歌的一场迷梦。回国之后,她与萧军分分合合,几番龃龉,这段洪荒中开出的爱情,终于走到尽头。

在流言里,是端木蕻良插足了她与萧军的感情,但她几番声明过,是她已然决定与萧军永远分开时才发现了端木蕻良。萧军是燎原的烈火,端木却是呼兰城外的河水,是芦苇荡里澄明的水波。端木蕻良的出现仿佛夏末的凉风,痴缠热烈的炎夏已经过去,她的生命步入清风细细的秋天。

萧军执意留在西北,她与端木去了武汉,几番辗转,流落香港。她在流离途中诞下了第二个孩子,那个孩子属于萧军,在冬天早早夭亡。

战火未熄,香港也不免成了孤岛。她得了肺病,身体日渐羸弱,却越发惦念故乡。呼兰城的火烧云和冬雪,祖父的草帽和菜园,旧屋抽屉里的小玩意儿,乡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她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叶落归根,人思故土,那座小城所有的不美好,在此刻竟都可以原谅。

她于病床上写出《呼兰河传》,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里的世界,停笔读罢,直欲滴下泪来。她想起小时候祖父教她念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是她每天清晨要祖父念给她听的,窗外有鸟啼,还有黄狗叫,六月里玫瑰的香气透过窗户传来,她赖在床上总是不肯起。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祖父为她解释着这首诗,她却越听越怕,她也会离开家吗?离开家再回来,祖父还认不认得她?而今祖父已去,故乡邈远,她也回不去了。

她病重临去时,端木蕻良不在身边。她心里必然是怨的,“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人写了。一生尽遭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是在怨怪这天地不公,将人间愁苦尽数付与?还是怨自己生成女儿身,空担了诸多流言骂名?

她是文坛上的天才,不凭技巧,只靠灵气与真实取胜。落笔之处,惊落风雨,然而那文字中化不开的浓烈色泽,是她一生苦难的演绎。她被时代裹挟着前进,少有安顿和停留,逃出了封建婚姻又怎样,半生追求的自由爱情,同样使她伤痕累累。她追求独立,想要冲破家庭和社会的羁绊,却又因为不够决绝彻底,重新陷入更绝望的深渊。她曾说过,“我一生的痛苦和不幸,都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后人给她的故事添上太多美好的想象,少有人知道,那个瘦弱的身体里,栖居了怎样一个疲倦悲苦的灵魂。

她的骨灰被盛在瓷瓶中,收葬在蓝天碧海的浅水湾。那个白山黑水之地长大的女儿,却流落到万里之外的南方海滨。端木蕻良说他担忧香港战火,将她的一部分骨灰埋在山崖边的树下,那棵树如今已难寻踪迹。那树若还在,如今该已枝叶亭亭,年年枝叶向着北方,年年春暮,萧萧落红如雨。

相思染

我终于明白,当我踏入青云那一刻,再也无法回头。

——《青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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