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 彭小明 明柴印
当地时间2016年5月23日上午,在黎巴嫩南部辛尼亚村的中国营营门哨位处,第15批赴黎维和警卫班上士班长张登虎(左)从第14批赴黎维和警卫班中士班长周关瑜手中接过钢枪,标志着营区防卫工作正式交接。(华迅/摄)
近年来,与黎巴嫩有关的新闻报道一直伴随着“恐怖袭击”“难民”“火箭弹”等关键词。2006年黎巴嫩与以色列发生的冲突,引起国际社会的高度重视,联合国加强了驻黎巴嫩临时部队的建设,中国自此成为联合国驻黎巴嫩维和部队的一员。
2016年5月19日,中国第15批赴黎巴嫩维和多功能工兵分队从四川省泸州市出发,前往联黎任务区执行为期一年的维和任务。10年前,联合国在黎以边界上划定一条长约120公里的临时分界线,也称黎以停火线,俗称“蓝线”,以此为两国平民维持一线和平。中国维和部队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把地图上的“蓝线”,构建在地雷遍布、火箭弹频发的真实土地上。
从泸州出发的这支第15批工兵分队共180人,以陆军第13集团军某工兵团为主组建,该工兵团政治委员蒲毅任分队长。“(黎巴嫩)政府总统到现在还没选出来。”出征前一天晚上,蒲毅抓紧时间又把黎巴嫩的国内外情况捋了一遍,“以色列、Is、黎巴嫩政府军、黎巴嫩真主党军队、基督教、伊斯兰教……处处暗藏危机。”
接下来的一年中,这支180人的工兵分队,有10名官兵将会缺席自己孩子的出生,有6人将为维和推迟婚期
2016年5月19日凌晨5点多,泸州的花香和酒香被初升的太阳蒸腾到湿润的空气中,这座到处氤氲着闲适气息的小城还没有苏醒。
“太早了,不让她们来送了。”蒲毅估计不会有家属来送行。“再说现在都‘常态化了,也不用送”。
蒲毅和其他领导到达维和训练营时天还没亮,出征的战士们已整装待发。
“指挥长同志,第15批赴黎巴嫩维和多功能工兵分队第一梯队集结完毕,请指示!”副分队长尹延涛报告完毕,气氛骤然收紧。
“清点人员,提出要求,组织上车!”蒲毅“啪”地回了一个军礼,接着去和战友们告别。
尹延涛面向队列大声说:“同志们,再过10分钟,我们就要出征!在此提出3点要求:一、注意纪律……二、注意形象……三、注意安全……”
天开始亮起来。方队中,蓝色贝雷帽、蓝丝巾和蓝色的联合国维和部队臂章,在绿色陆军迷彩的衬托下特别醒目,不过每个人脸上都很平静。
此刻,站在远处角落里一个穿裙子的娇小女性不停仰头张望,好像不知该何时上前。她是蒲毅的妻子。蒲毅看到了,大步向她走去,送上一个简单的拥抱,转身就上了车,一句话也没说。
“不敢多待,这时候就得决绝点。”一名有过维和经历的老兵在一旁对记者说,“就这样嫂子都眼泪汪汪的了。”
天亮了,车队出发。前来送行的战友分列在营区道路两旁,排了长长的队伍。
执行过两次维和任务的排雷组长王松委,在摇晃的大巴车上很快就睡着了。他刚新婚,就要去执行维和任务,“又和中国拜拜一年。”他笑着说。按规定,官兵们在执行维和任务期间不能休假。
粗略统计,接下来的一年中,这支工兵分队有10名维和官兵,将会缺席自己孩子的出生;有6人将为维和推迟婚期,还有不少人要错过孩子的第一声“爸爸”。
在这支180人组成的工兵分队中,还有一名女军人——“花姐”。“花姐”名叫游亚琼,有时也被称为“花哥”,她在此次维和任务中任通信参谋。她一条粗辫子随意扎在脑后,肩膀上顶着少校军衔,同时也是一个4岁孩子的妈妈。
车离开泸州高速收费站的时候,“花姐”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某些时候,泪水还是会悄悄在眼眶里打转,虽然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但内心的柔弱总会钻出厚重的伪装,露出调皮的模样。”几分钟后,有朋友看到了这条微信打来电话与她告别,她却大咧咧地说:“你这是什么情况?一年之后回来再耍噻!”
在他们维和的黎以边界上,战争遗迹触目可见,各种型号的地雷密布,有时子弹会突然朝官兵飞来
从泸州市前往成都双流机场车程4个多小时,维和分队的排爆组长兼扫雷参谋王刚表情一直冷峻严肃。他曾经执行过3次维和任务,排爆经验丰富。
一个月前,本批维和部队组建伊始,王刚先给扫雷排爆作业手们甩出一沓照片,说:“你们自己看,训练要不要好好练。”
图片都是排雷失败的惨烈场面,“胳膊在这儿,腿在那儿”。
他们即将奔赴的黎巴嫩是一个“准战场”。
这片土地上,战争遗迹触目可见。烧焦的轮胎、陷在山坳里的炸弹,以及各种型号的地雷,一起诠释出了“满目疮痍”的概念。
第15批赴黎巴嫩维和多功能工兵分队下辖作战工兵排3个、建筑工兵排1个、作战勤务保障排1个,主要担负扫雷排爆、界桩标定、人道主义救援等任务。其中,构建“蓝线”需要先由作战工兵完成黎以边界的地雷清排任务,再由建筑工兵进行定点栽桩。长达120公里的“蓝线”,便由他们栽的一个个界桩组成。2007年,自中国赴黎维和工兵分队在“蓝线”BP3任务点上栽下首个界桩以来,截至2015年,中国维和军人共栽设界桩111根。
早年间,“蓝线”作业面临着频繁的外部威胁。
在建筑工兵根据“蓝线”任务点栽设界桩之前,作战工兵要先在地雷密布的黎以边界上,为他们开辟出一条条宽两米的“清排通道”。这条停火线上有多少根桩,便有多少条清排通道。
2007年,第13集团军某工兵团派出的第一批赴黎维和工兵分队集合了张海浪、李晓科等“扫雷专家”。扎扎实实地在国内训练5个月之后,当他们真正站到布满地雷的“蓝线”,还是心慌。“每走一步都来回扫五六遍。”李晓科说,“我当时就想,联合国这个探雷器是不是坏了?”确认探雷器没问题之后,他们下脚仍旧不敢踩实。头顶地中海阳光的炙烤,闷在10公斤重的防护服中,加之紧张,扫雷排爆官兵几步路下来,衣服就能拧出一汪汗水。
“来都来了,死就死吧!”无论当时在准战场上最初的几步路有多难走,李晓科和张海浪总算是过来了。“按照训练程序走,其实安全是有保障的。”王海浪说。
排雷虽然有程序,无奈别人“不按常理出牌”。在“蓝线”清排和栽桩这一敏感任务中,联黎部队虽以维持和平的中立身份存在,却会同时受到黎以双方的严密监视,甚至是误伤。
2007年,有次李晓科排雷间隙正在休息,一颗子弹突然飞来,打在离他不到半米处的红色骷髅头雷场警示牌上。他“瞬间”躺倒。身着扫雷防护服,李晓科至今都很诧异自己当时何以反应如此敏捷。“子弹朝我飞过来了!打到我旁边了!”他立刻掏出对讲机大喊。
当天任务暂停,扫雷小组全部撤回,联黎和以色列方面进行了沟通。
同批参与维和的刘超峰至今都不敢告诉家人,自己曾被七八条枪和一辆坦克包围过。
“蓝线”界桩由直径两米的混凝土基底和高两米的UN“蓝桶”组成。通往界桩任务点的清排通道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人力把水泥、沙子、石子和水扛进去。而浇筑一个混凝土基底所需的五六吨建材,需要十几个人背一整天。背进去之后,再人工浇筑。
2007年在黎以边境,刘超峰和战友在以色列技术围栏附近执行浇筑任务。他们可以听到技术围栏对面的以色列监视暗哨拉枪栓的声音,也知道黎巴嫩政府军就在身后不远处。而距离他们任务点约20米的地方,一支由意大利维和部队组成的护卫队,负责保护中国建筑工兵作业。
但那天“特殊”的是,黎巴嫩这一侧有一个平民放羊。一只羊进入清排通道,靠近以色列架设的技术围栏吃草。这里曾有黎巴嫩人一靠近技术围栏就被打死的先例,放羊人不敢走过来赶羊,于是他捡起一块石头朝羊扔过来。未料石头砸到技术围栏,立刻警报声四起。
正在浇筑混凝土的刘超峰抬头时,发现三四米外已经有6条枪对着自己了。几分钟后,以色列的狙击手也从丛林中现身,坦克也开到面前,刘超峰看着高射机枪转向自己这一侧。
“China soldier!UN!China!”千钧一发,刘超峰和十几名战友一边用不太熟练的英语解释自己是中国维和军人,一边扯起袖子上的五星红旗臂章和联合国臂章。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触动技术围栏的情况说明后,剧情发生了180度反转。以色列军人拍了拍刘超峰的肩膀,竟然朝他比划了一个拍照的手势,并且拿出作战取证用的相机。中国维和军人这边也拿出记录任务现场的相机,比划着拍照的手势。于是双方在警报拉响后的30分钟内,化敌为友,笑着合了影。
每个前往黎巴嫩维和的中国军人,都必须会用英语和阿拉伯语说“我是中国维和军人”这句话,“这句话关键时刻能救命”。
很多参与过维和的人都说,在黎巴嫩,中国维和部队的“群众基础非常好”。不排除正是由于这方面的原因,许多敏感度极高的任务都由中国维和部队接手。比如,锯掉一棵根在黎巴嫩,树枝却伸到以色列的大树。
那是2014年,第13集团军赴黎维和工兵在“蓝线”B74任务点执行地雷清排任务。这个任务的难点在于,树旁有以色列技术围栏,树下有地雷,枝枝蔓蔓触碰到其中任何一点,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经黎巴嫩、以色列、联黎作战工程处、中国维和部队共同协商决定,这棵高六七米的树的树干,必须以每次不超过30厘米的长度被切除,而树上的上百根粗粗细细的树枝,须由绳子吊住再一根一根剪掉。监督员孙维立记得,那个任务点单植被割除环节就耗时一个多月。
2014年执行维和任务中,许多人的共同回忆还有:9岁的扫雷犬“畅通”因病去世。孙维立和战友们为它举行了一场肃穆的葬礼。六七十名扫雷作业手在“畅通”小小的棺材前列队,按照和平荣誉勋章授勋仪式的最高着装要求,蓝色贝雷帽、丝巾、腰带、战靴、白手套全部穿戴整齐。宣读悼念词后,大家集体为“畅通”敬了一个军礼。在他们眼里,“畅通”是战友。
第15批赴黎维和部队副分队长出征时,带着儿子在学校得的一朵小红花;他们换回的第14批维和官兵回到部队驻地后,一个小女孩冲着队列喊“爸爸!爸爸!”
4个小时的行程结束,大巴车终于开到成都机场附近的用餐地点。副分队长尹延涛摘下蓝色贝雷帽落座,记者发现他的帽子里贴着一朵小红花。
“这是我儿子在学校得的。”尹延涛抚摸着小红花笑着说。
官兵们说,在黎巴嫩,孩子没有小红花。他们玩枪,玩具枪或者真枪。
此前,排雷组长王松委在执行维和任务时,曾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玩具枪子弹射中脖子。当时,他坐在行进的联黎运输车里,车玻璃只摇下一条细缝。
“我也不是同情他们,而是想和他们做朋友。”王松委说。
中国维和军人的善心,在各种规则交叉的黎巴嫩,只能展现出非常有限的一部分。
在中国维和部队驻扎的黎巴嫩提尔市附近的辛尼亚村,有一个富饶的庄园。中国维和部队因曾经冒死为这个庄园清排了杀伤力极强的子母弹,而与庄园主结识。此后,庄园主主动将自己的一大片土地,提供给中国维和军人做训练场。在联合国驻黎巴嫩的39个出兵国中,只有中国在当地有一片如此“奢侈”的训练场。
此次,第15批赴黎维和多功能工兵分队还将在此处进行训练。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们会再次见到庄园的老管家哈桑。哈桑认识王刚,还有中国维和部队的许多人。因为每次中国部队走队列时,他总喜欢站在队尾,跟着大家一起向左转、向右转。
除了在“蓝线”清排地雷和栽设界桩,类似的人道主义援助对中国维和军人来说,更容易产生正能量反馈。
维和部队除了担负维护一方和平的任务,在多元文化碰撞中也天然地被赋予了展示国家形象的义务。
战士们白天拿地雷探测器的手,到了晚上还要拿起鼓槌练敲鼓,或者举着狮子头和龙头排练舞龙舞狮。
2016年5月20日,同样是成都双流机场,搭载第15批赴黎维和部队换回的第14批赴黎维和工兵分队和首批赴黎维和建筑分队第一梯队的飞机落地。
回来的这批官兵,明显比刚去的官兵要显得黝黑。精瘦的副分队长冯学,更是黑得发亮。
“终于到家了!”中午用餐时,战士们对着辣辣的川菜红油汤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还是4个多小时的大巴车程,第14批赴黎维和官兵回到泸州。他们在熟悉的工兵团维和营营区列队,又见到了熟悉的团长。相比于送战友出征,团长唐国勇显然是在迎接战友归来时更为轻松些,甚至有点兴奋。
比团长更兴奋的,是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小裙子一溜小跑到还未解散的队列前,一会儿又折回去躲在妈妈身后,冲着队列喊:“爸爸!爸爸!”一双小胖手还不停地在空中挥动。
小女孩的爸爸刘高峰,是第14批赴黎维和建筑工兵分队的一名工程师。队列解散后,女儿马上跑过去拉着他不放,他都腾不出手来取下沉重的背包,看着女儿一直笑。
“你知道我维和回来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曾执行过维和任务的该工兵团副政委吴先喜看着这一幕,对记者说,“和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