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秉相
【摘 要】义,《说文解字》云:“义,己之威仪也,从我羊。”汉代的郑司农注《周礼·肆师》云:“义读为仪,古者书仪但为义,今时所谓义为谊。”《说文解字》解释为“谊,人所宜也,从言宜。”“宜的”含义是指人的言行正确、合理、合适。《礼记·中庸》释云:“义者,宜也。”义德所要求的言行美,内心美,其道德准则是“礼”,这种要求主要不是针对他人,而是一种自律。《指南录后序》可以看作是一封家书,因此感情更为真实。“痛定思痛”之后,我们看到文天祥“应该死”“不愿死”“可以死”的感情变化,决定为国尽责、尽忠、成仁。家国天下,铁肩道义,这样的“自律”,理所当然使他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楷模。
【关键词】义;尽责;尽忠;成仁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568(2016)31-0130-03
序和跋一般是说明性的,宋·王应麟《辞学指南》云:“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早期的序除叙写作的原由外,往往还包括其内容、体例和目次。但有的也具有较强的记述性或议论性,明·徐师曾《文体明辨》云:“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如汉·刘向的《战国策序》、宋·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议论性很强;而宋·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夹叙夹议,兼有浓厚的抒情。
关于《指南录后序》所抒发的情感,我们都非常清楚,就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痛”。但在这“痛”背后的高尚气节,集中体现在“义”字上,作者云:“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最后是却深藏在文天祥随身携带的衣服中,作为他至死不渝的见证。《衣带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一、“义”的内涵
义字繁体作義,《说文解字》释云:“义,己之威仪也,从我羊。”“我”是指自己;“羊”在古代是美与善的象征。义字“从我羊”,即保持自身仪容端庄美好,所以义的最初本义即是仪,义为古仪字。作为道德规范的“义”,古字作“谊”。汉代的郑司农注《周礼·肆师》云:“义读为仪,古者书仪但为义,今时所谓义为谊。”《说文解字》释“谊”云:“谊,人所宜也,从言宜。”宜的含义是指人的言行正确、合理、合适。由于义字从羊从我,更能真切表达出作为道德规范的“义”的内涵。大约在春秋战国以后遂逐渐取代“谊”字,但却吸收了谊字的本义。因此,《礼记·中庸》释云:“义者,宜也。”义(仪)与谊两字合而为一,表明了人们对义德认识的扩展与深化。义既包含美善的仪表,又包含美善的言行,而在美善仪表、美善言行的背后则是美善的内心。正如陈淳在《北溪字义·仁义礼智信》中释义云:“义就心上论,则是心裁制决断处。……既得是非已明,便须判断:只当如此做,不当如彼做,有可否从违,便是义。”义德所要求的言行美,内心美,其道德准则是“礼”。这种要求主要不是针对他人,而是一种自律。董仲舒说:“义云者,非谓正人,谓正我。”又说:“义者,谓宜在我者。宜在我者,而后可以称义。故言义者,合我与宜以为一言。以此操之,义之为言我也。”(《春秋繁露·仁义法》)
二、唯其义尽——宜在尽责
那么,什么是正确适宜的道德准则呢?这就是“礼”,是儒家道德修养的要求。孔子把义视为成为君子的根本,他在《论语·卫灵公》中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孟子把义与仁并列,合称“仁义”,视仁义为最高的道德原则。他在回答“何为尚志”时说:“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
文天祥的“痛”是“痛定”之后的反思。“痛”在国家危亡却无救国之策,忠臣谋国却遭小人出卖,分当引决却须隐忍而行,中兴宋室却遇反间之计,臣心指南却是九死一生,昭示之诗却只留给家人。这趟出使留给文天祥的“痛”实在是太深刻了。这“痛”中不仅仅是痛,还有躲避明枪暗箭过程中的怒、恨、怕。这乱世风云中的“痛”让文天祥看穿了世间丑恶,尝遍了人生凶险。这趟出使,让他发现取他性命的,除了逼迫眼前要让他家国具亡的无“信”凶残的北兵,还可以是丧失气节、丧心病狂的逆贼,不辨真伪、不具统帅风范的维扬当道,助纣为虐、趁火打劫的土匪,可谓是敌方己方第三方一起扑来,轮番上阵。自己能逃得性命,除了“赖天之灵、宗庙之福”,别无他因。
虽然“痛”彻心肺,“痛”弱了文天祥支撑赵宋王朝的信心,却也“痛”坚了他“唯其义尽,所以仁至”的信念。
不是吗?国家危亡而能奉旨纾祸,身在敌营却是慷慨陈词,羁縻北行尚想将以有为,真州得间即想中兴宋室,九死一生却是臣心指南,患难之时尚思赋诗明志。《论语·微子》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孟子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上》)在文天祥看来,如果说仁是一种最高的道德理想的话,那么义就是实现理想的必由之路。
因为“义”字从我,是强调我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合理的、适宜的,突出自我评价、自我调控、自我约束。要求每个人在言行之前,都要按正确适宜的道德准则来制约自己。对文天祥来说,哪怕“及于死者”:“诋”“骂”“争”“自刭”“从鱼腹”“彷徨”“遇哨”“送死”“落贼手”“陵迫”“陷死”“几无所逃”“捕系”“邂逅”“无辜”“无日而非可死”“不纳”“无可奈何”,共有18种,可以有痛、有恨、有怕,但是不能有怨言、有悔意。正像《后汉书·窦融传》也说:“智者不危众以举事,仁者不违义以要功。”“义者,事之宜也。”(朱熹《四书集注》)
三、所以仁至——宜在尽忠
“义尽”则“仁至”。何谓仁,孔子称“仁者,爱人”,将仁视为人心中最本质的德性,奠定了儒家道德根基。孟子称“仁,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孔孟之后学人皆以爱释仁,唐韩愈作《原道》,开篇即言“博爱之谓仁”。爱人爱物,忠恕以接事,是仁的内涵,是践行“义”德的出发点。
仁爱的“义”德体现在君臣之间、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之间就是“忠”。“所谓义者,为人臣忠,为人子孝,男女有别;非其义也,饿不苟食,死不苟生。”“义者,君臣上下之事,……臣事君宜,下怀上宜,子事父宜,贱敬贵宜,……义者,谓其宜也。”可见,臣子对君主的忠心不二就是“义”,个人对国家的忠心,也体现了“义”德。
大体经过了国家危亡慷慨赴死,逆贼出卖羁縻而死,驱往北地分当引决,遭遇反间侥幸不死,臣心指南一生九死,但这死还有二类:
首先应该死,不愿死。按照常理,国家危亡慷理应慨赴死。然而文天祥的一颗赤胆忠心不允许他就这样轻易赴死。国土沦陷,黎民受难,这对从小深受“以天下为己任”文化熏染的文天祥来说,自然要比个人生死重要得多,而且在那时的文天祥看来南宋尚有大片国土,复国有望,“隐忍以行”是为了“将以有为也”。
文天祥侥幸脱逃,却碰上元军实施反间计,坚守扬州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听信放出的北兵谣言“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说降矣”(《宋史·文天祥传》),于是向各地发布了通缉令,甚至命令苗再成杀了文天祥,这在文天祥的心里,这种“自家人”的怀疑和猜忌所带来的痛苦要远甚于敌人的迫害,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如果简单地一死了之,那不就等于畏罪自杀,而且永远说不清。基于此,文天祥当然不愿死。
其次,可以死。尽管文天祥一路走来,不辱使命,忠君报国,天地可鉴,但南归之后,朝廷并未就从此完全信任他,南宋王朝的主宰谢太后、全太后为了偏安一隅,不惜称臣纳贡,与元和议。尽管文天祥积极组织义军,全力抗元,但来自内部的重重阻力也实在令人倍感颓丧。好在已经向君主、父母乃至国人表明了自己的忠诚,那么即使早晚间就死在故国的土地上,也了无遗憾了!这是一种国事难为的无奈心曲的曲折表露,也是文天祥的心声,但这丝毫没有减弱文天祥为国尽忠的信念,他绝不会弃义苟且,“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惟义所在。”(《汉书·贾谊传》)也就是说,在个人与国家之间,决定一个人行动的标准是“义”,为了国家体利益他宁愿牺牲个体利益,这是符合“义”德要求的,是公忠精神的表现。
“应该死,不愿死”“可以死”,在死于不死之间,我们看到了文天祥内心的矛盾:死是为了“忠”,不死是为了辨明“忠”,当然这期间还夹杂着“孝”,还有作为状元宰相的“节”“义”与楷模意识,《左传·昭公元年》说:“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越是国家危难,在处理国事上越要树忠心,讲诚信,重操守,国难临头之际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这就是“义”的表现,尽义而成仁。
四、庶几无愧——宜在成仁
《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晋书·温峤传》:“夫忠为令德,为仁由己,万里一契,义不在言也。”仁,孝悌为本,克己复礼,仁者爱人,为仁由己。《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为“仁”文天祥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无愧人生,杀身成仁。
为仁由己,是说一个人要自觉地至心遵守仁的根本的做人原则,树立牢固的德行修养基准,方能在社会中立足,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为仁由己,就是要孝悌为本,做到克己复礼。“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为政》)文天祥觉得以“义”来衡量自己的“幸生”,早就该死了。作为臣子,“主辱”,他是“死有余僇”;作为人子,“以父母的遗体行殆”,也是“死有余责”,忠孝两不全,早就不该活了。请罪于君,请罪于母,目的其实是“自文”,向他们表白自己的心志,这是不能含糊的。但是,说自己是忠臣,是孝子,这是自吹,“请罪”一说,诚惶诚恐,谦卑得体,方可避人嫌疑。
为仁由己,要把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这些仁德的根本作为家风昭示给“后来者”。在“后来者”面前,文天祥表现得既是谦谦君子,却又大义凛然,使人肃然起敬。特别是在“请罪”于“先人”,与死去的父亲的对话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他诉说着心中的道德情操,告诉父亲作为乱世臣子,随时都和死亡打交道的苦痛,但他自始至终都会坚守做人的原则,坚守气节,不忘大“义”,这是人臣、人子必须坚守的底线。就为了这个“义”,他也应该活。特别是在这个国家处于危难之际,哪怕是救国无望,也不能丧失做人的大“义”,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谓大义凛然。
为仁由己,仁者爱人,仁者也惜己。在文天祥的身上,我们还应看到作为个体之“予”的文天祥的隐痛,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名节,这也是他作为状元宰相个人这辈子必须要坚守的道德高地。这一番出使的经历,已经让文天祥明白,这样的朝廷、将帅、百姓,面对这样强悍的敌人,覆亡只是时间的问题,尽人事还得听天命,所以南归“请罪”之后,心就释然,觉得“无往而不得死所”了。一句话,自己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因为从个人出发,他万幸是活着找到机会“自文”于“君”和“亲”。至于“君”是不是信任,朝廷是不是信任那由不得他。但是保全了名节,保全了家族的名声,这是他最值得庆幸的地方。否则,若死在南归的路上,此时的他已经是那个北兵派来劝降的大宋丞相;至于死于路上,那是遭了天谴,罪有应得。死了还被人骂为乱臣贼子,那太不值了。不仅辱没自己的名节,也辱没了家族的名声,并让他们永世背着这样的骂名,抬不起头来,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但是,这一切都侥幸过去了,目前所做的,就是要尽人事,至于结果,听天由命吧。完全可以做到的,就是等着死亡的到来。而他是必须要死的,否则,所有的“自文”都是谎话。已经能死在故乡故国,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为仁由己,最高的境界是杀身成仁,要教育文家“后来者”如何做人,如何立世。让他们懂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道理。活着说死,那是要死得其所;活着求死,那是一死方可明志。慷慨赴死,必然超越死亡的恐惧;大义赴死,死亡又奈谁何。在忠孝面前,没有什么样的“痛”是不能忍受的;在家国面前,就是要做到“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否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自己历尽千万劫难,不也没改变为人子为人臣的本色吗?沧海桑田方显英雄本色,铮铮铁骨,皓皓正气,“雪九庙之耻”是臣子的天分,是知其不可而为之。遗憾的是自己死了,再也没有时间陪伴家人,尽人子人夫人父的责任了。而且即便死去,也会像活着一样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担忧与害怕,此心才真难安啊!
综上所述,这篇后序,忠孝大义是本色,个人的隐情却在不经意中使整篇大放光彩,可谓高义与私情相融,名相与父亲互济,家国天下,铁肩道义,民族精神在这里熠熠生辉,也让我们更加全面 地了解文天祥的内心世界,其崇高形象也在这里确立。我们发现,囚禁在北京三年里,文天祥的内心是有过挣扎的,也曾在佛道中徘徊,寻求解脱。他在给好友的信里写道:“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然而,三年后,他没有逃避。走上刑场的他,神色从容,仅对吏卒说了句:“吾事已毕,心无怍矣。”南向拜别,以死殉义,用他的死向世人展示了中国士人的最高境界,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楷模。
(编辑:张 婕)
新课程研究·基础教育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