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娄与周边地区关系考

2016-12-01 07:26梁玉多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4期
关键词:凤林高句丽中原

梁玉多

挹娄与周边地区关系考

梁玉多

[内容提要]挹娄与外界的联系很活跃。两汉时期,挹娄部分部落与夫余、高句丽等政权均有接触,且经常侵扰、掠夺南邻北沃沮。魏晋时期,挹娄力量壮大起来,与中原曹魏政权确立了臣属关系。挹娄在这些对外联系中,直接或间接地吸收了中原及周边地区的先进经济、文化,促进了挹娄社会的发展。

挹娄 夫余 高句丽 沃沮 中原政权

两汉时期的挹娄僻处今中国东北地区的东北隅。虽然地处偏远,但其与周边地区的联系和交往却很活跃。这些联系无论是以战争还是以贸易的形式呈现,在客观上都大大促进了挹娄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一、与周边各族的关系

西汉时期,挹娄①虽然“人多勇力”,却因“无大君长”,没有建立起国家政权,无法形成合力,因而在与高句丽、夫余这样的政权竞争时常居劣势。但对同样“无大君长”,没有建立起政权的沃沮,挹娄始终居于优势。东汉以后,挹娄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逐渐形成了若干较大的部落联盟,对外称臣的总体情况才得以改变。

部分挹娄部落曾与高句丽发生过战争。朱蒙建高句丽国后,北与挹娄南境毗连,以“恐侵盗为害”为由,出兵攻打挹娄,一度使挹娄“畏服”。高句丽太祖大王六十九年(121),挹娄曾献紫狐裘、白鹰、白马。②后来当挹娄摆脱了夫余人的统治,与曹魏政权建立了臣属关系后,趁高句丽受到曹魏毌丘俭军的沉重打击之机,断绝了与高句丽国的来往。降至西晋,鲜卑慕容氏崛起,与高句丽争夺辽东,挹娄乘机南下,攻掠高句丽北境,“屠害边民”,以报旧仇,结果高句丽于西川王十一年(280)由西川王派其兄弟抵御,用奇策杀死挹娄酋长,掠走挹娄“六百余家”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双方处于敌对状态。谈德为高句丽国王后,好太王八年(398)“遣偏师”进攻挹娄,挹娄大败,300余人被俘。④

挹娄西南邻夫余。秦末汉初中原战乱,缺乏一个中心力量统领东北亚地区,给夫余贵族以侵凌邻近弱小民族的时机。史书记载,挹娄“自汉兴以后,臣属夫余”⑤,向夫余贵族缴纳繁重的租赋。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公元3世纪初。

东汉时期,挹娄社会已经发展到“好寇盗”阶段,即处于原始社会后期的军事民主制时期,挹娄社会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部落联盟。社会的进步和实力的增强使他们越来越不堪夫余贵族“责其租赋重”⑥之苦,愈益要求挣脱这种民族压迫和剥削,于是在曹魏黄初年间(220-226)起兵反抗。夫余贵族多次调兵遣将进行镇压,但未能使挹娄人屈服。最终,挹娄人摆脱了夫余人的统治。

所谓的挹娄“臣属夫余”,也并非是全部的挹娄人,应只是在地域上靠近夫余的那部分挹娄人。按上述文献记载,挹娄人的分布范围相当广泛,考古发现证明,挹娄人的北界已越过今黑龙江(中下游段),达黑龙江北岸及下游地区。黑龙江北岸俄罗斯境内的波尔采文化被学界看作是北部挹娄人的文化。受夫余役使的当是居于三江平原及其南部低山丘陵地区,包括牡丹江中下游地带在内的挹娄人。

挹娄经常侵扰、掠夺南邻北沃沮。此时北沃沮人还没有进入阶级社会,处于氏族部落时期。史书记载其“无大君王”,说明始终未形成强大力量,故沃沮人虽称“疆勇……便持矛步战”,却抵不过挹娄人的掠夺。为了躲避挹娄人的骚扰,“夏月恒山岩深穴中为守备,冬月冰冻,船道不通,乃下邑落”⑦。

北沃沮与挹娄的边界,西在老爷岭,北在兴凯湖以南。在这一地区沟通双方且能行船的河流,只能是乌苏里江上游的穆棱河、刀毕河、乌拉河等几条支流。挹娄人应当是上溯这几条河到北沃沮掠夺的。其中尤以穆棱河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它的下游距挹娄的核心区最近。

了解文献记载中挹娄的地理位置,清楚了这一时期的民族关系,挹娄可以称得上是这一地区的主要民族,吸收夫余和北沃沮的文化成分,扮演了这一时期黑龙江东部地区历史的主角。但是“山地多山险”的挹娄,与“于东夷之城,最为平敞”的夫余相比,经济实力与社会发展程度的差异是不言而喻的。

“便乘船,好寇盗,邻国畏患,而卒不能服。”这里的邻国是挹娄东南的北沃沮,西南的夫余。挹娄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原始的生活结构,使得挹娄人既要反抗夫余的统治,又想掠夺北沃沮的财富。

当然,挹娄与周邻不仅有冲突和战争,也有贸易和交流。挹娄本来没有豆,“东夷饮食类皆用俎豆,唯挹娄不”⑧。但在属于挹娄、勿吉的凤林古城遗址发现多个陶豆,⑨这可能是挹娄与中原地区交往的结果,但也可能是挹娄、勿吉人与北沃沮、夫余交往的结果,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在凤林古城遗址还发现一个鄂尔多斯式青铜釜。鄂尔多斯式铜釜是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一种炊具,两耳穿绳后可以吊起,适宜于不定居生活。由于有较强的实用性,随着魏晋时期的民族大迁徙也传到中原以及今辽宁、吉林等农业区。凤林古城所在的三江平原腹地距北方游牧地区较远,铜釜由游牧民族直接传入的可能性不大。距离凤林古城最近的另一个铜釜发现于吉林榆树老河深夫余遗址,⑩可见夫余人有此类铜釜,凤林古城的铜釜可能是凤林古城居民与夫余人交往的结果。另外,铜釜的形状虽然大同,但有小异。从下图可以看出凤林古城的铜釜与榆树老河深的夫余铜釜十分相像,也可证明二者之间有联系。

左 榆树老河深出土的夫余铜釜,右 凤林古城的挹娄勿吉铜釜⑪

二、与中原王朝的关系

三国时期,挹娄的社会经济进一步发展,实力逐渐壮大起来。为了与夫余及正在兴起的高句丽抗衡,挹娄于青龙四年(236)派使者前往洛阳向曹魏政权“献楛矢”⑫,从而与中原政权建立了直接的联系,确立了对曹魏政权的臣属关系。曹魏将其划归辽东郡管辖。这是挹娄人继肃慎以后,第一次与中原王朝直接来往,并自此与之保持着融洽的臣属关系。挹娄人直接与中原王朝来往,见于史载的共6次,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有两次:一是曹魏景元三年(262),挹娄向曹魏朝献,第一次详细记录了贡物种类和数量,也是首次记录了中原王朝回赐物品的品名。挹娄的贡物有“弓三十张,长三尺五寸,楛矢长一尺八寸,石弩三百枚,皮骨铁杂铠二十领,貂皮四百枚”⑬。魏帝赐其王傉鸡以“锦罽、绵帛”⑭等珍贵物品。二是公元311年,西晋朝经“永嘉之乱”后,虽有“元帝中兴”,但辖区已大体局限于淮河一线以南,挹娄仍于大兴二年(319)遣使向东晋献“楛矢石砮”,⑮表示臣服。由此可知,即使在中原王朝势力极大削减的情况下,挹娄人仍不忘对东晋政权的朝贡,足见挹娄与中原王朝已经形成了十分友好的臣属关系。

显而易见,挹娄与中原王朝政治上的密切关系,必然伴以经济和文化方面的交往。西汉前期,挹娄臣属夫余,⑯与汉的交往受到夫余的节制,双方虽可能有接触,应该不频繁。黄初时期摆脱夫余控制以后,双方直接接触大大增加,经济文化交流也比以前频繁。根据挹娄故地的考古发现,从遗物反映的文化内涵上,看到了中原经济和文化对挹娄的影响。在滚兔岭和凤林城址等遗址中均出土石制生产工具。虽然不少石器形状反映了挹娄原始文化的特点,比如刮削器、磨制和压制的石镞、磨石、石环等,但也发现了与中原地区同类器物一致的遗物。如在滚兔岭、小八浪发现的半月形、长方形穿孔石刀,流行于我国的仰韶文化,是中原地区常用的收割工具。小八浪发现的石斧,与龙山文化时期的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一带出土的石斧形状基本相同。文献记载挹娄之地“土无盐铁”⑰。但是,三江平原挹娄遗址中的铁器已相当发达,生产工具有斧、矛、鱼钩、镞等工具及甲片、带卡等等,表明铁器是从中原传入挹娄故地的。铁原料的来源,根据挹娄人那时还不能冶炼铸铁的情况看,很可能也是在中原居民地区交换来的。⑱由此可见,挹娄人使用了比较精致的磨制石器,尤其大量使用了铁器,这无疑是两地经济来往频繁的结果。

凤林城址出土的高柄豆和矮柄豆、甑等陶器,均属于中原地区古代文化中常使用的生活用具。陶豆,在我国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及青莲岗文化中早已出现。古代发明桌子以前,人们吃饭时席地而坐,一些盛食物的器皿也放在地上,陶豆的形状,就是适应这种需要的结果。豆形器,是我国黄河流域和东部沿海一带古代文化中具有特点的生活用具。“东夷夫余饮食类(此)皆用俎豆,唯挹娄独无,法俗最无纲记者也。”⑲这明确告诉我们肃慎族系的挹娄和秽貊族系的夫余之间在是否使用豆形器方面有明显差别。滚兔岭遗址和小八浪遗址均无豆类陶器,这说明挹娄人的早期生活还没有使用豆类陶器。由于人类社会是不断地由落后向先进的方向迈进,各种文化因素交织在一起,不断发展变化,器物的类型与形态也常常随之改变。因此,器物类型与形态的稳定性是相对的,变化性则是绝对的。换句话说,挹娄早期不用豆,后来受先进的中原文化影响,包括与中原地区交往受到的直接影响,及通过夫余、沃沮等周边民族受到的间接影响,接受了先进文化。

另一个挹娄与中原王朝密切交往的证据是五铢钱的发现。五铢钱是中国钱币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货币,在中国五千年货币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一席。西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中原开始发行五铢钱,该钱一直发行到东汉末年,流通则持续了相当长的时期。考古学者在小八浪墓葬中发现了五铢钱。汉代中原地区流通的货币存在于挹娄故地,而且作为随葬品埋在墓里。五铢钱的来源,推测是挹娄人与中原地区居民在经济交往中换来的,是挹娄人与中原地区交往的见证。挹娄此时还没有流通货币,五铢钱是被挹娄人当作珍宝藏起来的。

根据史书记载,挹娄人这一时期带到中原的土特产品较多,特别是貂皮,仅一次就带了400多张。《后汉书》记载,挹娄出“挹娄貂”⑳,说明挹娄貂是中原地区比较认可的高档物品。马匹也是挹娄人与中原居民相互交换的物质之一。为了对外交换,挹娄人专门养马,“有马不乘,但以为财产而已”㉑,另据史书记载,挹娄人食猪肉,衣猪皮,对马没有留下类似记载。再从他们所处社会阶段分析,马匹尚未用于农耕。那么既不当食肉,又不用于农耕和乘骑的马匹却能“以为财产”,显然是对外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否则,对挹娄人并无使用价值的马匹怎能当作财产呢?㉒

挹娄的貂皮、马匹、铠甲等传入中原,大量陶器、铁器、石器等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及其制作方法引进到挹娄地区,反映了挹娄人与中原居民经济与文化交往的频繁。中原器物与技术的传入促进了挹娄生产力的发展及经济与社会的进步;挹娄的土特产也丰富了中原居民的物质生活。挹娄在汉代与中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在臣属夫余时期也未完全中断,摆脱了夫余控制后更加密切。

挹娄自中原政权朝贡一览表

[注释]

① 一般认为西汉时期的挹娄即为古之肃慎,挹娄在《三国史记》和《好太王碑》中被记为肃慎,本文所据部分史料,即为文献所载有关“肃慎”内容。

② [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15《高句骊本纪第三·大祖大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93页。

③ [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17《高句骊本纪第五·西川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

④ 王健群:《好太王碑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图4-37,碑文第二面(无页码)。

⑤ (宋)范晔:《后汉书》卷85《东夷列传·挹娄》,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812页。

⑥⑦ (晋)陈寿:《三国志》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挹娄》,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48页,第847页。

⑧ (宋)范晔:《后汉书》卷85《东夷列传第七十五·挹娄》,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12页。

⑨ 靳维柏、王学良、黄星昆:《黑龙江省友谊县凤林古城调查》,《北方文物》1999年第3期。

⑩ 顾志界:《鄂尔多斯式铜(铁)釜的形态分析》,《北方文物》1986年第3期。

⑪ 潘玲:《黑龙江友谊县出土的鄂尔多斯式青铜釜探源》,《北方文物》1994年第3期。

⑫(晋)陈寿:《三国志》卷3《魏明帝纪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7页。

⑬(晋)陈寿:《三国志》卷4《三少帝纪第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9页。

⑭(唐)房玄龄等:《晋书》卷97《四夷传·东夷·肃慎氏》,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35页。傉鸡是挹娄“王”的名字,这也是肃慎族系第一个见诸于史的人名。还有一种观点认为,魏景元末,挹娄已改成勿吉,傉鸡就是勿吉,是民族或部族名,魏廷误以族名为人名了。

⑮(唐)房玄龄等:《晋书》卷3《武帝纪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0页。

⑯ 准确地说是西南部和南部的挹娄臣属于夫余。

⑰㉑(唐)房玄龄等:《晋书》卷97《四夷传·东夷·肃慎氏》,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34页,第2534页。

⑱也可能是从沃沮、夫余间接获得的。

⑲(南朝)范晔:《后汉书》卷85《东夷列传·挹娄》,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812页。

⑳(晋)陈寿:《三国志》卷30《挹娄》,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48页。

㉒ 杨保隆:《肃慎挹娄合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04页。

㉓ 原文为“武帝元康初来贡”,但晋武帝无元康年号,应为武帝咸宁五年。

㉔ 学界一般认为,建平元年与建武六年这两次实为一次,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表述。但据杨保隆的《肃慎挹娄合考》考证,确为不同的两次。

责任编辑: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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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74-04

梁玉多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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