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台
曾国藩外孙一篇奇文轰动上海滩
聂云台
俗话说:发财不难,保财最难。我住在上海五十余年,看见发财的人很多。发财以后,有不到五年十年就败的,有二三十年即败的,有四五十年败完的。我记得与先父往来的多数有钱人,有的做官,有的从商,都是煊赫一时的。有的是因为子孙嫖赌不务正业而挥霍一空,有的是连子孙都无影无踪了。大约算来,四五十年前的有钱人,现在家业没有全败的,子孙能读书、务正业、上进的,百家之中,实在是难得一两家了。
不单是上海这样,在我湖南的家乡,也是一样。
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湖南封爵的有六七家,做总督巡抚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镇大人的有五六十家,现在多数已经萧条了。其中文官多人,财产不多的,后人较好。就我所熟悉的来说,像曾、左、彭、李这几家,钱最少的,后人比较多能读书,以学术服务社会:曾文正公的曾孙辈,在国内外大学毕业的有六七位,担任大学教授的有三位;左文襄公的几位曾孙,也以科学专门而闻名;李勇毅公的孙子辈,有担任大学教授的,曾孙也多是大学毕业;彭刚直公的后人,十年前,有在上海做官的。武官数十家,当时都比文官富有,有十万、二十万银两的,甚至于拥有五六十万到百万银两财产的,也不在少数。可惜各家后人多数衰落,能读书上进的,就很少听见了。
我家与中兴时代的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数都是世代相交的关系,所以各家的兴衰情形,都略有所知:一心积钱的,前后不过几十年,传下来才到了第三代,已经都如浮云散尽了;而当时不肯发财,不为子孙积钱的几家,他们的子孙反而却多优秀。最显明的,是曾文正公,他的地位最高,权力最重,在位二十年,死的时候只有两万两银子。除乡间的老屋外,在省中未曾建造一座房子,也未曾买过田地一亩。他亲手创立的两淮盐票,定价很便宜,而利息非常高。每张盐票的票价二百两,后来卖到二万两,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两。当时家中只要有一张盐票,就称为富家了。曾文正公特别谕令曾氏一家人,不准承领,因此在他逝后多年,后人也没有一张盐票。若是当时化些字号、花名,领一两百张盐票,是极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照章领票,表面上并不违法。然而借着政权、地位,取巧营私,小人认为是无碍,而君子却是不为啊!所以躬行廉洁,就是为民造福。如果自己要钱,那么将领官吏,人人都想发财,人民就会受害不小了。
请看一看近数十年来的政治,人民所遭遇的痛苦,便知为人长官的廉洁与不廉洁,影响非常大。所以,《大学》上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孟子》说:“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因为贪财与不贪财,很大程度上关系着别人的利益、幸福,所以发财便能造罪,不贪财方能造福。
宋朝的范文正公(范仲淹),他做穷秀才的时候,心中就念念在救济众人。后来做了宰相,便把俸禄全部拿出来购置义田,赡养一族的贫寒。先买了苏州的南园作为住宅,后来听风水家说:“此屋风水极好,后代会出公卿。”他便将之改做学宫,使苏州人的子弟,在此中受教育,希望多数人都兴发显贵。范公出将入相几十年,所得的俸钱,也都做了布施救济之用,死的时候,连丧葬费都不够。四个儿子都做了公卿,而且能继承他父亲的意思,舍财救济众人。所以,范家的曾孙辈也极为发达,传了数十代的子孙,直到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苏州的范坟一带,仍然有多数范氏的后人,并且还时常出优秀的分子。
再说清朝的林文忠公(林则徐),他是因反对英国,以致于引起了鸦片战争的伟人。他如果要发财,当时发个几百万,是很容易的。他认为鸦片贻害人民,非常的严重,所以用激烈的手段,烧毁鸦片两万箱。后来,英国人攻广东,一年攻不进,以后攻陷了宁波、镇江。清朝不得已,就将林文忠公革职充军,向英国人谢罪谈和。林公死了以后,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都是书香不断,曾孙辈中尚有进士、举人,至今日仍然存在。
再看林公同一个时候发大财的人,比如广东的伍氏、潘氏、孔氏,都是鸦片里发大财至数百千万银两的。书画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内有名的古字画碑帖,多数都盖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图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经在三家收藏过,可见他们的豪富。但是几十年后,这些珍贵的物品,又已经流到别家了。他们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别家做装饰、木器了。他们的后人,一个闻达的也没有。这三家的主人,可算是精明能干,不然不会发这样的大财。而当时的林文忠公,有财不肯发,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职办罪,似乎是太笨了点吧!然而至数十年以后,看看他们的子孙,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却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阔佬很多,我所认识的也不少,也可以举几个例子:
一个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的盐商领袖。有一天,周翁到我岳父家,怒气勃勃的。原来是湖南发生了灾荒,官府向商户劝募捐款,湘潭分号经理代他认捐了银子五百两,周翁收到来信,嫌他擅作主张,捐得太多,所以发怒。那时他已有数百万银两的财富,出个五百两救济,还不舍得。有人问他,如何发到如此的大富?他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是积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岁才死,遗产有三千万元,子孙十房分家,不过十几年,就已经空了。若是以常理来说,无论如何,每房子孙都有三百万,不会一齐败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若是问他如何败法,读者可尝试着闭目一想,上海阔少爷用钱的道路,便能够明白,不用多说了。这位老翁,也是正当营业,并未取非分之财。不过心里悭贪,眼见饥荒,而不肯出钱救济,以为积钱不用,是聪明,却不知道此种心念,完全与仁慈平等的善法相违反。
还有一位是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报上说他有遗产八万万银元。试一设想,财产八万万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来计算,每年也应该有一千六百万。如果他肯将这尾数的六百万元,用作救济贫民之用,那么全上海的难民,就可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难民所中有十万人,每人所需的粮食,以每个月两元计算,全年不过才两百余万元。到去年米贵的时候,上海死在马路上的穷人,将近有两万多人,如果办几个庇寒所和施粥厂,养活这两三万人,也不过一年花个五六百万元就够了。这在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的一毛,然而这一毛,却是舍不得拔。一心只想这一千六百万元,一滴不漏,全都收到自己的银行账上,归为己有,任意挥霍。竟然没想到这肉身是会死的。几万万的财产,一旦变为空花,只是徒然地带了一身的罪业,往见阎王,又遗下了一片不美的口碑,留在这个世上。
俄国的大文豪托尔斯泰曾说过:“现在社会的人,左手进了百万元,右手施了一二元,就称为大慈善家。”可知这种行为,是世界的通病。
《易经》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个阴阳,不是虚玄的,一一都有事实可以作为依据。譬如,有日必有夜,有寒必有暑,有春夏就有秋冬,有潮涨就有潮落。由这些自然界的现象来观察,一切都是一盈一虚,一消一长。从这个道理推及到人事,也是如此,例如说人事的一盛一衰,一苦一乐,一忧一喜,一治一乱等等。但是天时的阴阳,有一定的标准,是万古不变的。而人事的盛衰,则是随着人心的动向,变化无常。这种无常的变化,乃是依着天道,一阴一阳有一定的标准,发动出来的。
比如说一个人若是喜欢骄傲,就一定会有忽然倒架子的时候到来;一个人若是喜欢懒惰安逸,就一定会有极困苦的日子到来;一个人若是喜欢悭吝贪钱,就一定会有嫖赌浪费之子孙替他破败;一个人若是喜欢机巧计算,就一定会有糊涂愚笨的子孙被人欺骗。这些变幻的人事,有智慧的人自然会留心看得出来,晓得与日月起落、寒暑往来的道理是一样的。天道是个太极图,半边是黑的,半边是白的,中间有一个界限。过了这个界限,阴阳失去了平衡,就要起变化了,这叫作阳极则阴生,阴极则阳生。换句话说,就是盛极必衰,消极必长。
古今以来的伟大圣哲,都能够洞悉这个道理,所以教人常须自己立在吃亏的地位。就是要谦卑退让,舍财不贪,克己利人。凡俗之中没有见识的人,是一定不肯做这种吃亏事的。在新学家而言,还要讥笑地说,这是消极的道德。要知道一切伟大积极的事业,都是这种消极的道德人做出来的:因为惟有消极地克己,才能积极地利人;惟有舍财不贪,才能兴办公众的利益;惟有谦卑退让,才能令人尊敬钦佩,做事也格外地顺利,容易成功。开始似乎是吃亏,后来仍然是会得到大便宜的。
浅见无知的人,只能看见一切事物的表面,是不可能看见事物的另一面的。
最后的结论:保富的方法,须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辽远的见识与宏大的心量!如何是智慧的做法,请细细玩味老子《道德经》上的两句话:“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