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你老去,不准你离开

2016-11-30 20:56潘云贵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6年11期
关键词:邓紫棋外公

潘云贵

从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以来,我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汇报在校近况,多半时候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话筒,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把我妈作为一个母亲的戏份都抢了,等我爸把话筒交给我妈时,我妈就成了哑巴,只是笑着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爸和我妈都有了各自的手机号,但我多数情况下也只给我爸打,因为他的号码太好记了,有两个连着的“8”和三个“35”的组合,而我妈的则是一堆零散的号码,比电脑随机打出的乱码还难记。

对于从来没有把人放进通讯录里这种习惯的我来说,我妈的号码自然会在我的世界里被时间的橡皮擦擦得半点痕迹也不剩。我几次建议她换号,她都不肯,她说好记点的号码都比这样的贵,划不来。

以实惠原则来掂量事物几乎是每个持家有道的家庭妇女所应具备的日常生活技能,我妈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她到菜市场买根葱都可以跟摊主为三毛钱磨磨唧唧半小时,对方拗不过她的嘴上功夫,最后还倒贴一棵小白菜给她。我妈像打了胜仗一样,神气地提着塑料袋离开,脚下高跟鞋一路发出高亢的响声。

去店里买鞋,她总会反复拉扯胶底,觉得款式质量还过得去的就穿在脚下,在店里优雅地走几圈,被告知价格后瞬间停下脚步,嘴上很淡然地吐出两个字:“不买。”一旁的导购小姐瞬间有种想掐死人的冲动。往往这些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跟我妈保持一定距离。我妈则跟没事人一样过来,拉着我走了。

我爸也抱怨过我妈,两眼不能紧盯着钱孔,我们家买些油盐酱醋的钱还是有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常常是看到饭桌上菜肴太过清淡没放多少油水,腹里充足了气便往我妈脸上喷。我妈也不示弱,义正言辞回道:“你血压高、脂肪高,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吗,你反倒说我,没良心的。”我爸瞬间把口中无味的菜咽进肚子里。

我妈柳眉凤眼樱桃嘴,头发黑、皮肤白,平常出门时穿着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个艰苦朴素又端庄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实际上,我知道她的很多秘密。

有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网购,什么脱毛膏、花纹胸罩、比基尼、粉红内裤,内容超劲爆,我在一旁脸都看红了。我妈得意地点了一下付款,却大叫起来,“不是说满200减100吗,怎么没减,这家网店真无良,我要给差评!”我这时说话了,“不是卖家无良,是您老没在规定的专区里买。”我妈转过来看到我站着,瞬间感觉不好,急忙退出网页,呵呵笑着,像个秘密被人发现的孩子。

我妈特聪明,怕我嘴巴不牢固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破坏她形象,就带我上街买衣服,想给点好处堵住我容易漏风的嘴。当我到专卖店里真挑了几件价格还不便宜的衣服时,她却说家里的门忘关了得先回去,便拉着我往外跑。没走多久,在一家少女系列服装店的橱窗前,她却停下来,痴痴看着一件纯白色的公主纱裙,许久不动。我问:“家里没关门不怕小偷吗?”她轻轻回了句:“家里供着财神爷,怕什么。”

我妈说她年轻时可是镇上一枝花,V型小脸、蛇精腰身、纤纤素手、明眸善睐,那王婆卖瓜的架势好像杨幂刘诗诗跟她少女时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在一句“嫁给你爸后就毁了”后黯然神伤。我爸原先脸就大,身形彪硕,加上平日饭后只坐于沙发看电视,甚少运动,在时间的过道里滚成了球,还越滚越大,胖乎乎的。脸上时常有厚厚油光,他拿袖子一擦,便有一撮淡黄色的油渍留在上面。我妈经常跟我念叨:“早十几二十年如果知道肥胖也是种传染病的话打死我也不跟你爸过,你瞧瞧他现在把我传染的。”我摇头,说这不科学。我妈就咬咬牙用移动每月只送的30兆流量在手机上刷出一条微博来,只见上面写着:“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当我读完微博,再看看我妈,她脸上像一个大大的囧字,五官挤在一块,三围已经超出我的目测范围,当初的一条细柳枝已经粗成茁壮树干,她像一座塔站在我面前,果然是被我爸传染了。我迅速做出一副逃离状,从她身旁抽身而出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我妈像少女一样跺了跺脚,气冲冲走了。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每天夜里,我妈经常要跟我爸展开一场电视遥控器争夺战。两个人都是胖子,在体重上不分伯仲,但比起我爸的笨拙,我妈的身手可谓异常敏捷,数次得手之后,我爸灰了心,干脆也不跟我妈抢了,直接回房睡觉。

我妈是芒果台的死粉,特别钟爱一档叫《我是歌手》的栏目。第一届的时候,她迷黄绮珊,到了第二届就超迷邓紫棋,还说邓紫棋就是女神,有次电话里我问她那黄妈不是吗?她坚决说不是,理由是她的“胖子传染病理论”。她说跟着瘦子才有未来。

邓紫棋在福州开演唱会的那天,我妈骗我爸,说自己去大姨家,结果一个人跳上大巴去了海峡会展中心。数以万计的粉丝蜂拥而来,我妈在人流中陀螺似地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通过团购买到的靠边位置,一瞧,前前后后都是一群戴眼镜的宅男。她刚坐下,一男青年便问:“大妈你也追星啊?”我妈尴尬地回答:“陪我儿子来的,陪我儿子来的,他坐前面……”那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上自习,我妈先是发来彩信告诉我她正在看邓紫棋,说她跟电视上一样真的好瘦好漂亮,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又给我打电话,我小声跟她说自己在上自习。人声鼎沸中喧嚣盖过一切,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只兴奋地一个劲儿喊着:“你听,你听……”手机随之被她凑向舞台,邓紫棋在唱《喜欢你》。瞬间自习室里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而来。

我妈常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事情,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比赛,学当时很红的张曼玉烫过卷发,在床头贴过周润发的海报,收集过小虎队的卡带,喜欢穿淡蓝色的牛仔套装,还去过最小清新的鼓浪屿,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讲,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外婆早早把她嫁了人,提前结束她美好的少女时代,她现在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唱歌或者演某部大龄剩女剧的女主角。她说的时候略带一些怨怼和遗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我妈不止一次跟人提起这些话,好像要告诉全世界她现在变成一个庸俗肥胖的家庭妇女都是拜外公外婆所赐。听众们都跟听祥林嫂的悲惨故事一样,从最初的表示惋惜到随后的渐渐习惯又到最后不得不麻木离开。没有人跟我妈这位曾经有故事的女同学讲话,她就变得很孤独。

外公过世的那天,我妈不像大姨小姨那样提着录音机在灵堂哭,她没有眼泪。

晚上,我爸忙着外公的丧事没回家,是我妈先带我回来的。深夜,起风了,屋外的树丛猛烈摇晃着,树荫间的缝隙像阴森森的墓穴。我睡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哭声吵醒,隔着墙,我也能听得清,那是我妈在房间里哭。我起身走到她的卧室外头轻轻敲了敲门,房内的哭声顿时止住。

我妈开了门,面对她双眼红肿、眼袋低垂又有些许皱纹的面颊,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问:“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了。”我妈顿时扑过来,抱住我,一头压在我的肩膀上,闷住哭声,灭火似的,抽噎着说:“妈妈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之后她哭开了,那样子像极了童年时迷了路或者丢失了最好玩具的小女孩。

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或者是不习惯离别的氛围。从小到大,把我送进幼儿园的是我爸,带我去小学报名的是我爸,目送我离开小镇去城里念高中的还是我爸。记忆中,离别的场景里,我妈从来都缺席。

但自从外公去世后,再碰到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爸的身旁总会站着我妈了。她一脸平静,没有演绎电视上那样催泪的剧情,看我上了车,挥挥手,连再见也不说。惟有一次她开口了。

在我去重庆北碚念大学的那年九月,我妈被查出患有神经衰弱,开始过上一种每日都需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生活。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临行那天,她先是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知道你现在已经大了,但还是舍不得……”她哽咽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脸上抽搐着又立即被她强压下去,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我挥手,见我上车落座,便赶紧背过身去。那次到校后,我打电话回家,我爸说那天我妈回到家后就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是在行走,总是在离别,总是在习惯身边的人来人往、好聚好散,惟只一句“舍不得你”让人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整个夏天福州跟重庆气温都很高,但重庆是在蒸笼里闷着,福州则是在锅盖上热着,不时有海风吹来,碧空如洗,没有半点云。

我妈在老家的天台上晒衣服,阳光明晃晃的,刺到眼睛里,她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身处雾都的我应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我妈不由地便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问我在重庆过得好吗,是不是辣惨了,吃火锅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一道道母性的光辉踏过千山万水正照耀着自己。之后我妈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学隔壁陈婆婆那样买份保险,说等哪一天自己离开了,起码还能留下点什么给我和我爸。

我突然间沉默了,发现我妈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我妈见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动静,便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急忙补了一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多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之后没说一句话,只听见她又在电话里叨叨着:“昨天看天气预报,重庆又升温了,你自己注意防暑,饭多吃点,不要怕多花钱,我和你爸……”

妈妈,已经二十岁的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你是个大美人。

不准你老去,不准你离开。

王文华摘自《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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