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孔庙大成殿匾额楹联背后的故事

2016-11-30 15:18常会营
民主 2016年10期
关键词:祭孔大成殿国子监

常会营

北京孔庙是元、明、清三代皇帝祭孔的重要场所。大成殿是孔庙的主建筑,是供奉孔子神位,祭孔时皇帝行礼的地方,为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扩建而成。该殿五进九间,双层飞檐,四坡五脊,通高33米,黄色琉璃瓦,顶部正脊两端均装饰龙形鸱吻,殿内金砖铺地,整体规制,与故宫太和殿无二。前宽敞月台,高于地面2米,由汉白玉雕云头石栏三面环绕,东西两端各有17级台阶,前级正中嵌有一块7米长、2米宽的大青石浮雕,石面上下雕有二龙戏珠,中间盘龙吞云吐雾、宝珠火焰、云水波涛、蔚为壮观。

要说这大成殿最有故事之处,笔者认为还数内外悬挂的12块匾额与2副楹联,它们都从哪里来,由哪些人书写,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清朝盛世崇尚儒学,倡导尊孔,自康熙帝始,每一皇帝即位,照例要到国子监讲学,原讲学处为国子监内彝伦堂,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增建辟雍,讲学处改在辟雍,称“临雍”。讲学完毕,便在孔庙大成殿悬匾一方,有的皇帝即便不“临雍”,也要照例题匾悬挂。

北京孔庙的大成殿内悬挂着清代九位皇帝御笔书额的木匾,内容多系颂扬孔子之词,依次为康熙帝御书“万世师表”(现于殿外悬挂),雍正帝御书“生民未有”,乾隆帝御书“与天地参”,嘉庆帝御书“圣集大成”,道光帝御书“圣协时中”,咸丰帝御书“德齐帱载”,同治帝御书“圣神天纵”,光绪帝御书“斯文在兹”,宣统帝御书“中和位育”(南书房翰林代书)。殿外悬挂的“大成殿”殿名由乾隆御题。

跨进大成殿堂,迎面绣有吉祥图案的金色幔帐簇拥着供奉的孔子神位木龛,龛两边的楠木大柱,一副乾隆御笔名联跃然其上:“齐家治国平天下信斯言也布在方策;率性修道致中和得其门者譬之宫墙。”(乾隆三十四年颁揭)其两侧又有御书联一副,曰:“气备四时与天地鬼神日月合其德;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人之师”(乾隆三年颁揭)。这里面所渗透的都是一些儒家传统典籍比如《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周易》中的思想精华,而这两副对联所要体现的便是至圣先师孔子身上恰恰凝聚了这些思想精华。

康熙御书“万世师表”匾额

高悬于殿外前檐下的,是清康熙皇帝御书的“万世师表”匾额,匾长约6米,宽约2.5米,木质,磁青底,正中为“万世师表”四个金色大字,每个字一米见方,左侧题有“康熙甲子孟冬敬书”一排金色的小字,并钤有一方“康熙之宝”满文玺印。匾额四周,雕有群龙戏珠图案,上下各六条、左右各三条,活灵活现。

“万世师表”之意,表面意思是说孔子为万世教师的楷模。据《钦定国子监志·庙志》,“万世师表”颁揭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

“万世师表”的最近出处应该为元大德十一年(1307年)元武宗加号诏书。“加号碑”立于元惠宗至元二年(1336年),位于北京孔庙大成门左侧,是研究元代思想、政治、文化的实物,也是极为珍贵的历史遗存,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碑文中有“盖闻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其中“师表万世”与“万世师表”几乎完全一致。但“万世师表”之来源,最早应为魏文帝曹丕,《三国志·魏书·帝纪》有“亿载之师表者也”的说法。

“万世师表”匾额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由康熙皇帝驾临曲阜时专为先师孔子所题。经查考《清实录》,“万世师表”原意应为“万世帝王、公卿、士人乃至庶民学习的榜样”。当年康熙巡幸至曲阜,在曲阜孔庙行祭孔大典,亲自向先师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又派遣国子监祭酒阿礼瑚祭祀启圣公,即孔子的父亲叔梁纥,并亲制祝文。康熙帝幸曲阜孔庙诗礼堂,当时的国子监监生孔尚任为康熙帝进讲《大学》首章,康熙帝在孔尚任等讲完后,命大学士王熙宣圣谕说,“至圣之道,与日月并行,与天地同运,万世帝王咸所师法,下逮公卿士庶,罔不率由”。

又根据《清实录》和《东华录》所载,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月,副都御史张可前上书请将皇上历年政事纂集成书;又上疏请将康熙帝驾幸阙里御书“万世师表”额应勒石,颁给直隶各省府、州、县学悬挂,康熙帝同意了。但根据《清实录》所载,直到康熙三十二年(1793年),康熙帝才正式颁发御书“万世师表”额于国子监,并于北京孔庙大成殿悬挂。国子监孔庙悬挂康熙帝“万世师表”匾额的时间,距离他亲笔书写的时间,已经相去近十年了。一般皇帝颁揭匾额、刻立石碑,都会优先悬挂或立于国子监孔庙,然后颁行全国各地府、州、县学。为什么康熙帝御书“万世师表”颁于国子监孔庙这么晚?的确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根据笔者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尚难以确切回答。

宣统皇帝“中和位育”匾额

“中和位育”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由南书房翰林恭书,宣统元年(1909年)三月择吉日正式颁揭悬挂。该匾文出自《中庸》,涵义是赞颂圣人孔子所言所行皆能符合中和之道,能够使天地各得其位,万物生长发育。

大成殿所悬挂九块清代匾额中,前八块都是皇帝御笔亲书,但这最后一块宣统皇帝的匾额,却不是由宣统皇帝御笔亲书。这是为什么?里面也有一段历史故事。

清代,新皇登基后到国子监讲学并给孔庙颁赐匾额已经成为惯例。可清朝宣统皇帝溥仪登基时还很年幼,自己根本不会题写匾额。史料记载,1908年的冬天,内阁奉旨为将要即位的宣统皇帝专门制作匾额,于是就让南书房的翰林题写了这块“中和位育”匾。到宣统皇帝即位后,再选择一个吉日颁揭给北京孔庙悬挂。那么,“中和位育”匾额是如何悬挂的呢?通过查考史料,发现其具体过程如下:

学部(1905年成立)上奏悬挂文庙匾额位次,请旨钦定。内容是奏为请旨事,翻译如下: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十七日内阁奉旨:列位先祖皇帝登基之初,均恭敬书写匾额悬挂于文庙。现在朕登基因循旧典,命令南书房翰林恭敬书写“中和位育”匾额交造办处,造成一份,恭敬悬挂于京师太学文庙。也即悬挂于今国子监孔庙。其所书写内容,是让衍圣公孔令贻到京时,由军机处交给他领回,恭敬谨慎拿回到阙里文庙(即曲阜孔庙)制造匾额并恭谨悬挂。所书“中和位育”墨笔不用再上缴,就在曲阜孔庙收藏。所有各直省府、州、县学让武英殿负责人员摹写颁发“中和位育”匾额,一样照例悬挂。

国子监监丞呈文称,恭敬查询之前案例,凡是遇到列位皇帝登基之初,皆于文庙恭敬悬挂匾额。奉旨后,由国子监将大成殿内列位皇帝所悬匾额方位次序写在折子里并绘图说明,恭敬呈请御览,并谨慎草拟皇上恭悬匾额方位,恭候皇帝钦定。等到造办处制成后,再由国子监发公文至钦天监,择定吉日,移交工部派人员悬挂等。因现在恰逢皇上登基之初恭敬悬挂文庙匾额,应查考参照旧制,预先拟定方位,谨将列位先皇所悬挂匾额方位次序并现在拟定的皇上恭悬匾额方位绘图并说明恭敬呈上,御览钦定后,再由臣等择吉日悬挂,敬谨办理。恭敬呈上奏折,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二月十八日奉旨:“依议,钦此。”即得到皇上回复:同意,依照奏折所述办理。后钦天监择宣统元年(1909年)三月二十四日寅刻(即凌晨3:00-5:00),为悬挂匾额吉日,并由民政部按时悬挂,礼部备案,并上奏皇帝知晓。

照此来看,以前皇帝所书御制匾额的悬挂,也是要依照此程序来办理的。

袁世凯“大总统告令”匾额

民国年间的祭祀活动主要有祭孔子、祭关羽、祭文昌、祭名宦乡贤。其中,以文庙祭孔、武庙祭关羽较为隆重。

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尽管推翻了清政府专制统治,民国初年祭孔活动依然在持续,但此时民国时人对于孔子的认识也发生了很大变化。1912年2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内务部、教育部通令各省举行丁祭。公报宣布:“查民国通礼,现在尚未颁行,在未颁以前,文庙应暂时照旧致祭。惟除去拜跪之礼,改行三鞠躬,祭服则用便服。其余前清祀典所载,凡涉于迷信者,应行废止。”(《丁祭除去拜跪》,载《申报》)此条规定应在临时大总统孙文中山先生执政期间(1912年1月至4月)所规定。另1912年至1927年,孔子诞辰纪念一般为阴历八月二十七换算成阳历对应日期。

北洋政府成立后,1914年秋,临时总统袁世凯仿照清朝的传统,亲自前往北京孔庙祭祀孔子。1914年9月25日,袁世凯发布《亲临祀孔典礼令》(即现存“大总统告令”匾额内容):

中国数千年来,立国根本在于道德。凡国家政治、家庭伦纪、社会风俗,无一非先圣学说,发皇流衍。是以国有治乱,运有隆污,惟此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经明于汉,祀定于唐,俎豆馨香,为万世师表。国纪民彝,赖以不坠。隋唐以后,科举取士,人习空言,不求实践,濡染酝酿,道德浸衰。近自国体变更,无识之徒,误解平等自由,逾越范围,荡然无守,纲常沦弃,人欲横流,几成为土匪禽兽之国。幸天心厌乱,大难削平。而黉舍鞠为荆榛,鼓钟委于草莽,使数千年崇拜孔子之心理,缺而弗修,其何以固道德之藩篱,而维持不敝。本大总统躬膺重任,早作夜思,以为政体虽取革新,而礼俗要当保守。环球各国,各有所以立国之精神,秉诸先民,蒸为特性。中国服循圣道,自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本于修身。语其小者,不过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皆日用伦常所莫能外,如布帛菽粟之不可离;语其大者,则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苟有心知血气之伦,胥在范围曲成之内,故尊崇至圣,出于亿兆景仰之诚,绝非提倡宗教可比。前经政治会议议决,祀孔典礼,业已公布施行。九月二十八日为旧历秋仲上丁,本大总统谨率百官,举行祀孔典礼。各地方孔庙,由各该长官主祭,用以表示人民俾知国家以道德为重,群相兴感,潜移默化,治进大同。本大总统有厚望焉。此令。

中华民国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国务卿 徐世昌

(《政府公报》第860号)

如果抛开袁世凯的政治用心(复辟帝制)不说,此篇文论还是比较有水平的,也比较合乎中国古代儒家文化的精神和旨趣。他说,中国数千年来,立国根本在于道德。凡是国家政治、家庭伦纪、社会风俗,无一不是先圣学说,发轫流衍而来。所以国有治乱,运有盛衰,只有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

据统计,袁世凯1913年春迁入中南海,直至其死,正式出总统府仅有四次,一是1913年10月10日赴太和殿宣誓就任正式大总统,一次是1914年10月10日赴天安门阅兵。另两次皆为尊孔复古活动而出行。一是1914年9月28日赴京师孔庙祀孔,一是同年12月23日至天坛祭天。(参李宗一《袁世凯传》)祭孔以后再往天坛祭天,然后称帝,毫无疑问,袁世凯的此次祭孔及随后的祭天行为,应是为其复辟帝制做的阶梯和准备。

根据《大总统告令》上的时间,其应是于民国三年(1914年)9月25日书写,即在北京孔庙祭孔前所书写, 9月28日前往祭孔。匾额制成后,悬挂在与“万世师表”匾额相对的大成殿内正门上方。匾额悬挂时间不详,根据常例,可能是在祭孔之后。但最初悬挂地点是在大成殿外侧今大成殿“万世师表”这个位置。后来,其才又移到大成殿内(具体时间不详)。

黎元洪“道洽大同”匾额

步入大成殿,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至圣先师孔子神位”,便是正中悬挂的黎元洪手书的这块“道洽大同”匾额了。

“道洽大同”意思是赞颂孔子的政治理想与大同思想融洽为一,此语源自儒家经典《礼记·礼运大同篇》。孔子认为,广大而不偏私的人间大道,是讲究天下为公的,而天下为公的最高境界便是大同世界,即和谐太平的盛世。这就是为后代儒家思想家、政治家所极为推崇的大同理想,其不但被古代中国有为的仁人志士所向往和为之奋斗,亦为近现代以来的哲学家、革命家所广泛推崇。

根据贾文忠先生《北京孔庙大成殿內御书木匾》一文:“民国五年, 北洋政府教育总长范源濂(注:应为廉)将清代诸帝所书匾额全部取下, 移交当时的历史博物馆保存, 改悬当时大总统黎元洪书‘道洽大同匾于大成殿中央。”北洋政府教育总长范源廉为何将清代诸帝所书匾额全部取下?笔者以为,这主要是源于当时已经是中华民国时期了,为了显示“改朝换代”,自然应该以新代旧,改头换面。而清代皇帝的御制匾额作为清代君主专制制度的遗存,自然会在被废黜之列。贾先生认为悬挂匾额时间应发生在民国五年(1916年)。但是笔者认为时间应该是民国六年(1917年)。根据历史记载,1916年秋黎元洪大总统下令称:“九月七日为仲秋上丁孔子祀期,特派教育总长范源廉恭代行礼。”(《命令》,载《晨钟报》)由此可知,教育总长范源廉恭代行礼的时间应该是1916年9月7日。那么范源廉到底是何时改悬黎元洪的匾额的呢?查看一下匾额的写作时间便可以知晓。

通过黎元洪“道洽大同”匾额,可以看到黎元洪书写此匾额的落款是“中华民国六年三月吉日”,中华民国六年也即1917年,那范源廉在大成殿改悬黎元洪“道洽大同”匾额的时间不会早于1917年3月,也即他代为祭孔后的第二年。而1917年9月12日,代理大总统冯国璋公布《秋丁祀孔令》,规定“九月二十二日为上丁祀孔子之期”,并谓“本大总统亲诣行礼,由内务部敬谨预备。”范源廉改悬匾额的时间应该是在1917年3月至9月之间。

1979年,首都博物馆在北京孔庙成立,1981年正式对外开放。为了恢复大成殿的原貌,博物馆方面对原本悬挂于殿内的匾额进行了修复,并计划再次将它们悬挂起来。时首都博物馆保管部主任为崔宗汉先生,主持了这项匾额修复陈列工作,还有一些首都博物馆的文物修复专家参与,贾先生亦参与大成殿御书木匾的修复工作。他们为大成殿匾额修复及原状复原陈列工作作出了很大贡献。

据说当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当时的古文物专家、匾额修缮专家在悬挂的时候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怎么悬挂。其他皇帝的御制匾额都好挂,只要挂在原先的位置就可以了。而康熙皇帝御书“万世师表”这个匾额,因为黎元洪所题“道洽大同”匾额占据其原先位置,没有地方挂了。怎么办?其实,如果按照清代匾额原状,或者按照古代的昭穆之制,康熙皇帝所题匾额应该是放在正中的,然后左边雍正,右边乾隆,父子依次两两相对,这样才算遵循古制。但是,专家们经过商议认为,民国也是一段历史,应该尊重历史,所以就没有移动黎元洪所题的“道洽大同”匾额。那“万世师表”匾额放在什么地方呢?他们最后经过商议,决定把它挂在大成殿的外侧。这主要还是从尊重历史的角度出发来考虑的。

1983年,九块清代皇帝御书的匾额重新悬挂在了北京孔庙大成殿内外,加上袁世凯和黎元洪所题的匾额,以及乾隆御题的殿名,大成殿内外,就有了12块匾额。1984年,北京孔庙大成殿经修缮后正式对外开放。

北京孔庙大成殿内的匾额楹联,记载了清代及民国年间一段段祭祀孔子的重要历史,保存了一幕幕尊孔重儒的经典画面,讲述了一个个丰富生动的人物故事。它就像一面面穿越百年乃至千年的历史明镜,折射出孔子及儒学独具的思想魅力和精神光辉。

(作者系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副研究馆员、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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