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梓沫
初冬,午后。
校园里的植物变得萧瑟,冬风顺着枯枝滑落在地上,溅起阵阵寒意。苏果背着包站在学校后山,看着那幢因老旧而被迫封闭的教学楼。好半天后,她深吸一口气,几步上前,动作熟练地翻过围栏,向教学楼里走去。
年久失修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像再用力一些,就会碎裂似的。走到走廊的尽头,苏果推开教室的门,窗边的旧风铃“叮呤”地响了一声。苏果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一股白色旋风自教室中央刮起,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又是一声“叮呤”,苏果睁开眼,看着窗外的低矮瓦房,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街上来往的人们穿着朴素,几个孩童正在玩跳格子游戏,虽说不是自己所处的时空,但是小镇上的几座标志性建筑物没有太大的改变,苏果沿着记忆走下楼,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半年前,苏果的奶奶离世。当时她正在参加学校的竞赛培训,家人怕影响她,没有告诉她,而等到苏果从集训基地回来,奶奶早已下葬。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抱着奶奶亲手做的布偶睡觉。然而,纵使身体疲惫得不行,思维却始终清醒。苏果眼中的湿润滴了下来,不断跌进枕芯,她断断续续地醒来、睡去、醒来、睡去。
苏果在想,或许某一刻睁开眼,梦境就会结束,可是“时间”从来都没有或许,没有可能。
三天后,苏果跟在爸爸后面拜祭奶奶。路过学校的后山时,爸爸停下脚步,看着废弃的教学楼,再看看一直埋头走路的苏果:“果果,你知道吗?你的奶奶曾经在这个地方教过书。”
苏果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可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苏爸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慰:“不要伤心了,你这样,奶奶也会难过的。”说着,他将手指向教学楼:“那个靠阳的地方,是奶奶平时教书的教室,她总说那个教室的阳光特别充足,无论是教书的人,还是听课的人,都会很快乐。”
说到最后,爸爸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苏果这才意识到,哪怕家人微笑着说他们没事,那些美好的心情仍会随着奶奶的离去而变得苍白起来。她等待爸爸说下去,但是他却没有再继续。他只是说,那些曾经是他最美好的记忆。
[二]而后的每一个星期,苏果都会经过后山去看奶奶。出于好奇,在某一天回家的路上,她翻过围栏来到爸爸说过的教室。推开门的一瞬间,白色的世界笼罩了她,风铃清脆的声音隐约掠过她的耳朵,再睁眼,便是过去的那个城市,那个奶奶还活着的时间。
第一次到达这个时空,苏果有些慌张。出了楼后,陌生的街景让她变得不知所措,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就跑了过来,不小心将她撞倒在地。
“小姑娘,你没事吧?”一位妇人跑过来,一边将苏果扶起来,一边道歉,“对不起啊,那些孩子是我的学生,他们太调皮了。”
苏果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妇人,眼眶微微发热。那熟悉的眉眼,在泛黄的老照片里,她已看过无数次,只不过这张脸要年轻许多。这个关切地望着她的人,是奶奶。
见苏果没有回答,年轻的奶奶有点担心,表情也焦急起来。
“我没事的,谢谢您。”苏果回过神,努力压下眼眶的湿润,而后拍了拍手臂上的尘土,示意对方只是胳膊擦伤了,不要紧。
虽然这样说,苏果还是被带去了诊所,涂上药水。从诊所出来后,奶奶拍拍苏果的肩膀:“天快暗了,你快点回家吧,不然父母该着急了。”
苏果点点头,目送奶奶离开,直到她成了视线里的一个黑点,苏果才轻轻地喊了一声:“奶奶。”
[三]苏果回到那间教室,却没有想象的白光出现,整个教室安静得只剩下苏果来回踱步的声音。她抬手看了看时间,时针正缓步走向七点,已经错过了家里的晚饭时间,妈妈要着急了。
这时,风迎面吹过来,风铃“叮呤”地响了一声,苏果眼前一亮,白色的光芒再一次笼罩住她。
再睁眼,金黄色的阳光落在地面上,窗外没有了街景,变成一片空地,苏果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代。再看看手表,五点,是她一开始推门进来的时间,那……刚刚是一场梦境?
手肘上的疼痛适时袭来,她看到涂了药水的伤口。一种混着惊讶和欣喜的感觉充盈了全身——如果这是一次奇迹,拜托别让它那么快消失。
回家后的苏果翻看了所有被压在箱底的老相册,相片上,奶奶抱着婴儿时的爸爸坐在自家的房子前,眉眼里满是温柔。
此后的每一个周末,苏果都会准时进入旧教学楼,等风铃响起的那一时刻,顺着记忆寻找老房子,哪怕远远看着也好。
[四]苏果收回思绪,恰好看见奶奶走到自己面前,她的左手拎着一个大编织袋,右手还提着一袋子蔬菜,可能因为编织袋过重,脚步都有些踉跄。苏果想着是不是应该上前帮忙,就听见一声惊呼——奶奶手里的编织袋掉在地上,里面的土豆滚出来,散了一地。
其中一个土豆滚到苏果的脚边,她弯腰将它捡起来,紧接着走上前,将其余的土豆也一一捡起。
“谢谢你啊,小姑娘。”奶奶忙不迭地道谢,苏果微笑着摇摇头,主动帮她拎编织袋。
冬季的傍晚,夕阳在微风里碎碎地摇曳,没多久,夜色便覆盖了小镇。路灯将两人的背影拉得极长,亲密地交错在一起。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奶奶虽然很感谢苏果的帮忙,却还是有一些担心。
苏果摇摇头:“没事的,我爸妈工作很忙,今天要很晚才回来。”
正说着,她们到了老屋的门口,奶奶笑着说:“既然你爸妈都不在家,那不嫌弃的话,就来我家吃晚饭吧。”没等苏果回答,奶奶便拉起她的手,踏进了家门。
从奶奶的掌心传过来熟悉的温暖,让苏果烦躁了很久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想起被小心安置在相册最上面的那张照片,奶奶抱着还是婴儿的她,身边站着爷爷和爸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最深的喜悦。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五]钨丝灯泡闪了一下,随后亮了起来。奶奶招呼苏果坐下,开始升火蒸土豆,苏果知道那个时候的家里,并不富裕。爷爷在外地工作,奶奶又要教书,又要照顾年幼的爸爸。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的食物都是土豆,一顿接着一顿地吃。
“好饿啊。”卧房的门被打开,不过三四岁的爸爸揉着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走出来,奶声奶气地开口。
“马上就好了。”奶奶答应着,一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氤氲的水汽随着打开的锅盖涌出来,奶奶拿起蒸得松软的土豆,细细地剥皮,吹凉后再放到爸爸和苏果的手中。苏果静静看着,大约是土豆的热气没有散去,她的眼睛被蒸得有些红。
看这一大一小都在专心吃土豆,奶奶满足地笑了,随后拿出课本,就着昏暗的灯光批改起作业,修订笔的笔盖不知道去了哪儿,笔杆上也有不少刮痕。苏果忍不住开口:“光线这么暗,还是明天白天再改吧。”
奶奶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也有满足。
那天,奶奶将她送出门。苏果走出好远,回头仍能看见奶奶站在门口,而屋内的灯光闪了几下,亮了又暗了。
[六]回到现代的苏果跑遍了各个杂货铺,找到几近停销的钨丝灯泡,又买了几支红色与黑色的圆珠笔。带着这些东西,她再一次回到过去。
奶奶搭起板凳去换灯泡,苏果一边扶着凳子,一边将烛台举高一些,好让奶奶看得更清楚。
橘黄的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奶奶对苏果笑道:“替我谢谢你的父母,这个灯泡非常好。”目光触及桌上的那些笔,奶奶的脸上又带着些不好意思,“也谢谢你,给我带了这些笔。”
苏果笑笑,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诉面前的人:你的出现就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最好的礼物……我是那么想念你。
奶奶还在说着感谢的话,苏果忍不住打断她:“如果真要谢谢我,能不能抱我一下?”
“嗯?”奶奶虽然有一些疑惑,但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拥住了苏果,熟悉的气息围拢过来,苏果安心地闭上眼睛。
奶奶,我好想你。
[七]冬天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夜晚雷鸣电闪,大风卷着雨水撞击在玻璃上,苏果坐在窗边看出去,心中莫名地有些烦躁。她放下手里的学习资料,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
第二天,等苏果来到旧教学楼时,教室的大门敞开,风铃的碎片铺落在地上,每一块都被阳光勾勒出轮廓,闪着微光。
苏果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倏地跌坐在地上。
苏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午后的阳光渐渐落下,乱窜的风开始褪去温度,放在桌子上的,奶奶曾经的备课手册被吹开。苏果突然发现,厚厚的书页间夹着一只黑色的圆珠笔,笔的下半部分因为长时间的使用变得有些变形,而那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苏果。
记忆里,幼小的自己曾经问奶奶:“为什么我叫果果啊?”
阳光从奶奶的背后照过来,温柔而美好,她微笑着说:“因为花开了会产生果实,你就是我们最珍贵的果实呀。”
对奶奶来说,那些被小心珍视的花朵,不是为了开花时的美好,而是为了结果时的收获。奶奶对苏果,以及对苏果未来的期盼,都是最无私和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