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大象和最好的时光

既禾

一

2016年的夏天，陈鹿坐在心理学的课堂上，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然后看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沈西辰的头像，还是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

一次次向自己宣告忘掉他，却总是失败得一塌糊涂。陈鹿懊恼地合上本子，和沈西辰有关的记忆，依旧像砂砾一样沉积在她的生命中，时不时地，把人硌得生疼。

温柔的女老师正在讲台上认真地讲课，互动环节，她带领整个专业的同学一起做实验，闲极无聊的陈鹿也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请大家认真听我的指令。”女老师的声音轻缓地响起，“不要去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

短暂的停顿后，老师让大家睁开眼睛。然后微笑着问：“现在，请没有想到一头粉红色大象的同学举手。”一百多人的大教室中，举手的同学竟然寥寥无几。

老师随意叫起第一排举手的女生，问她如何做到没有去想粉红色的大象。“很简单啊，我告诉自己去想一头绿色的大象。”女生坦率地回答。

教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唯有陈鹿，却再次红了眼眶。

或许，沈西辰就是她脑海里的那只粉红色的大象吧，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反而无数次地想起。那么，是否只有去寻找一只绿色的大象才能忘记他呢？是否只有努力喜欢上另一个“他”，才能真正放下那个遥不可及的沈西辰呢？陈鹿自己也不知道。

“沈西辰，再见。”进入大学快要一年了，她第一次发短信给他，但看上去，更像是和自己告别。

二

遇见沈西辰，还是2013年的夏末。陈鹿第一次踏进高中的校门，便是踩着悠长的预备铃声。和她分到同一个班级的初中同学发来短信：开学典礼在北楼报告厅，速来。

陈鹿冲着手机翻了个白眼，初来乍到，她怎么知道北楼在哪。

沈西辰就是这时经过她身边的，留着利落的短发，校服T恤恰到好处地扣着两颗纽扣，脚步走得很快，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那个……学长。”陈鹿慌手慌脚地拉住男生，讨好般地叫道。高一新生还没有校服，所以穿校服的自然是学长，“请问北楼怎么走啊？”

男生尴尬地看了一眼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然后看了一眼缩回手的女生，最后看了一眼女生身后的楼，无语地回答：“这里是南楼，北楼，肯定是朝北走了。”

陈鹿在心里暗自喷血，要知道，她具备每个路痴的基本素养，就是时刻牢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见她踌躇在原地，沈西辰竟然莫名地笑了，一边迈开步子继续行色匆匆地赶路，一边说着“正好我也去北楼，快走。”就这样，陈鹿终于赶上了自己高中生涯的开学典礼。

在学校领导和老师念公文一般的讲话结束后，学生代表开始发言了。角落里的陈鹿漫不经心地瞥向讲台，目光立刻粘在了那里：利落的短发，稳妥的校服，云淡风轻的表情，还有温和中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

不同于师长们发言的老生常谈和陈词滥调，沈西辰声音清浅地讲着他心目中有意义的高中生活：不要迷信于没有逃课、早恋的高中就不完整之类的言论，其实，最问心无愧的校园生活，永远是在最好的年纪做最好的自己，发现爱好，触碰未知。学习是一片汪洋，我们都是在其中泅渡的人，最珍贵的不仅仅是收获的珍珠和珊瑚，更是我们在采集过程中练就的恒心和勇气……

那一天，那个不仅长相清秀，而且毫不功利地对待学习的学霸，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掌声。

陈鹿投去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停在沈西辰的身上。

在最叛逆的年龄，她甚至幻想过有一天成为黑社会老大的女人，陪着顶天立地的他叱咤风云。但是从那天起，她对那个“他”的全部想象，就都止步于带着黑框眼镜、温文尔雅的好学生模样了。

三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曾信誓旦旦地宣称不相信一见钟情的陈鹿，终于还是在沈西辰的美好面前，溃不成军。

她开始无孔不入地“入侵”他的世界，在短短的一两周之内，她打探到了他在校内获得过的所有奖项，他的兴趣爱好和家庭住址，顺便也知道了，他喜欢的女孩子，叫童佳。

陈鹿有些失落。她知道，优秀如他，身边的莺莺燕燕肯定很多，但是“男神有喜欢的人”远比“有喜欢男神的人”更让人难过。不过，陈鹿有些理想主义地想，那又怎样，喜欢他，是她自己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

或许，年少时的“喜欢”大多如此吧，不计较太多，喜欢，就是喜欢了。

那时候，陈鹿在开学典礼上知晓了沈西辰的姓名，但自己姓甚名谁，他还一无所知。陈鹿神秘地拉着闺蜜说：“快，和我一起想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意，让沈西辰先记住我。”

在一一否决了诸如“从天而降”“飞鸽传书”“私潜教室”等不靠谱主意后，陈鹿最终选择了最老套的方式：制造偶遇。

一周后，陈鹿在沈西辰经常出入的图书馆门口等来了“猎物”，她佯装出碰巧路过的模样，惊喜地打招呼：“嗨，学长，你也在啊。”

沈西辰茫然地回过头，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恍然和调侃说道：“哦，是你啊，你是那个找不到北的同学嘛。”

陈鹿头上滑下无数条黑线，但听闻他还记得自己，总归是开心的：“嗯是我，我叫陈鹿。”

“陈鹿。”沈西辰重复了一遍，“挺可爱的名字。”

陈鹿开心了一整天。她终于成功地用一周的 “蓄谋”，把他口中的“同学”，变成了“陈鹿”。

四

经过持续的观察，陈鹿发现沈西辰每周五放学后，都会去校园角落里的一家奶茶店，并且，每次都点一杯可乐，外加4个冰块，两片柠檬片。

一个周五的黄昏，陈鹿怀着小鹿乱撞的心走进了同一家奶茶店，然后努力装出自然的模样和沈西辰打招呼，然后带着讳莫如深的小心思，和他点了同样的饮品。

“第一次见有人在可乐里放柠檬呢，感受一下。”陈鹿傻笑着。

沈西辰“嗯”了一声，然后微微转过头，安静地看着远方。

依旧是利落的短发和整齐的校服，清秀的侧脸足够陈鹿花痴好久。但害怕被发现，陈鹿慌乱地摆放着视线，最后无意地看向沈西辰目光延伸的方向。

那里是学校的钢琴房。夕阳温和而暧昧地照在那里，有女生的背影在黄昏中静默着，纤瘦挺拔，美好得像上世纪的油画。

——那，大概就是童佳吧。

陈鹿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女生的模样，但当亲眼看见，哪怕是背影，心里还是生生地疼了一下。

奶茶店的老板送上了陈鹿点的可乐，她慌乱地道谢，然后模仿沈西辰的样子，把冰块统统倒进去，然后一片一片地加入柠檬。

杯子里的气泡 “哒哒”地炸裂，柠檬的气味坦率地冲进鼻孔，她一口喝下了大半杯，然后在气体的刺激下，鼻腔猛烈地一酸，掉下两滴眼泪来。

沈西辰转过头，正撞上狼狈的陈鹿。陈鹿尴尬地揉了揉眼睛：“你怎么爱喝这么奇怪的东西，呛死了。”

“在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总要找到那么一点儿的不同吧。”沈西辰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

陈鹿也低头看向自己的可乐。

——大概，她于你，你于我，都像这一杯加了冰和柠檬的可乐吧，那么与众不同。只不过，她给你的是平淡生活的惊喜，而你给我的，是冲击鼻腔的酸涩和泪水。

五

珍贵的日子匆匆而逝，白驹过隙，陈鹿到了高二时，沈西辰和童佳则到了备战高考的日子。

那一年校园里的重大新闻是，会弹琴的童佳和会唱歌的校草在高考逼近的日子里，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在一起了。我顺便听说了，曾经沈西辰鼓起勇气站在童佳钢琴前时，女生一连说了好几个 “对不起”，然后弹了一曲 《最爱的人不是你》送给他……

“她出现得太早，而你来得太晚……”同一年，他把这句话，送给了陈鹿。

那一年，童佳和校草并肩站在舞台上主持节目，台下的同学们吹起起哄的口哨，连陈鹿都觉得除了 “佳偶天成”找不到更合适的成语。沈西辰神情淡漠地走出礼堂，却依然从未把心交给任何别的女生。

那一年，陈鹿依然随时随地捕捉着与他有关的一切却再不会对任何人讲起，会在 “偶遇”之后陪他喝完一杯味道浓烈的可乐，会偷偷把最新的教辅资料塞到他的桌洞里，会在他经常发呆的天台上写上巨大的 “加油”……不再提及“喜欢”，只是最沉默又最长情的陪伴。哪怕他目光的方向，从来不是她。

他们都是爱情里的傻子，在各自的世界里努力着，可是感情又何尝是等量交换的呢，用力去爱的未必能得到，因为傻子还在傻傻地坚持着先来后到的规则。

爱着的人，那么像。

六

那一年，童佳和校草考上了同一所高校，沈西辰也如愿地迈进了学霸云集的象牙塔。有关高中、有关高考的故事似乎有了还不错的结局，但沈西辰看着童佳背影远去时的怅然，却一寸一寸地湮没了陈鹿的心。

她把与沈西辰有关的记忆全部夹在了日记本中，然后用最后的一腔孤勇，支撑着自己度过了整个高三。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被写上了字迹：沈西辰，你知道吗，你轻而易举走进的学校，用尽了我全部的努力和运气。

陈鹿考上了沈西辰的学校。她放弃了与他有关的未来，却还是习惯性地，朝着他的方向向前走。

偌大的大学，陈鹿的路痴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但问过无数次路，再也没有“偶遇”沈西辰。她想，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她也来了这里吧，却没想到，她在心理学课上随手发出的短信，沈西辰回复了。

“还没下课，就拜拜了？”括号里写着：短信来自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沈西辰。

陈鹿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疼。她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也没有穿越到8点档的狗血电视剧中，这才转过头，向教室最后看去——依然是利落的短发，整齐的校服变成了白衬衫，但扣上的纽扣依然是恰到好处的两颗。

她又敲了敲桌子，然后在女老师和周围同学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笑得像个小孩。

七

“其实，你被R大录取的那天，主任就告诉我了，说这一届有同学考来了我的学校，让我多多照顾。”沈西辰笑了笑，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我最终也没有联系你，可能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吧。”

那天，他们坐在大学的咖啡厅，音乐轻缓地响着，手里依然是加了冰块和柠檬的可乐。陈鹿低头看着气泡 “哒哒”地炸裂，一言未发。

“在大学遇见很多女孩子，但是总是习惯性地保持距离。脑袋里闪过的影子不再是执迷了整个高中的童佳，反倒是某种接近温暖的陪伴。直到你拉着行李箱走进R大的那一刻，我才终于对自己承认某些坚持究竟为何。”那一天的沈西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我不确定，一年的时间会改变什么，甚至不敢自作多情地猜测，你来这里和我有多大的关系。”

陈鹿依旧低着头，并非一年的时光让她变得沉静内敛，她只是害怕，可乐和柠檬的冲击，会让她掉下泪来。

“你知道吗，其实我偷偷和你一起上过很多节课了，但是始终不知道怎么迈出第一步，甚至想过就这么算了……”沈西辰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语不成章地说着，“不过，那头粉红色的大象一直在脑袋里不肯走开，你的老师在课上讲，压抑一种自然现象，这种现象只会增长，我想，想念你，就是这样。”

“大概还是你的短信带来的勇气吧。不过，那个 ‘再见可不可以不算数啊，我……喜欢你。”直到手中的可乐喝完，依然是沈西辰一个人在说话，“哎哎哎，陈鹿你别哭啊！哎？你刚刚是有点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