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2016-11-28 09:45胡树彬
短篇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芳副刊葵花

◎胡树彬

小芳

◎胡树彬

胡树彬,现居浙江永康。已在《民族文学》《短篇小说》《章回小说》《青春》《星火》《延河》《鸭绿江》《啄木鸟》《中国铁路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篇,出版有小说集《遥远的小村》,系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及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被列入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

初见小芳时,我以为她不是小芳,于是就隔着门喊,小芳。

她从桌子后面抬起圆圆的脸,睁着圆圆的眼睛,用似乎也是圆圆的声音问,你——找谁?

我说,我找小芳,骆小芳。

她噗嗤一笑,圆圆的脸开成一朵灿烂的葵花。我在心里想,你怎么不叫葵花,非要叫小芳,一点都不像。可她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心里的想法,而是非常热情地、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说你就是潇雨?我们早就应该认识了,请进,请进。

她本来就不像小芳,站起来就更加不像了。

首先是胖。我无法形容她的胖。也许不算太胖,可是跟“小芳”比起来,就胖得有些离谱了。

然后是高。在我的想象中,小芳应该娇小玲珑、清纯如水,可她又高又胖、又圆又蠢。

我原本是充满幻想地、非常拘谨地去见她的,随着幻想的破灭,拘谨也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大大咧咧地走进那间非常简朴的办公室,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笑意盈盈地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话音似乎在随着水汽冉冉升腾。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作者,她说,你的诗和散文写得真好,字也写得很漂亮,每次看见你寄来的信封,我心里总是充满激动,撕都舍不得撕,只能用剪刀儿轻轻地剪。

我能想象得出,一个编辑对自己欣赏甚至喜欢的作者,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何况现在这个作者,已经来到了编辑部,坐在自己的面前。

一般来说,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作者,去编辑部都有一种朝圣的感觉,何况,她的名字叫小芳,电话里的声音又那么温柔、圆润,仿佛就像从遥远的故乡,辗转千年而来。

可此刻的我,虽然没有沮丧,但也不无落寞。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我想起了造化弄人这个成语。人世间原本就有着许许多多的、难以计数的玩笑,或许,这就是众多玩笑中的一个。

我没有笑。我只是一本正经地坐着。倒好水,她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的坐姿很端正、很笔直,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很真诚。

但却不是我希望的那种。既然没有了 “小芳”似的身材和相貌,表现出来的气质,就离“小芳”更远了。基于她的热情与真诚,我不再在心里嘲笑她欺世盗名,不再怨恨她“欺骗”了我的“感情”。

我微微笑了下,端起面前的纸杯问,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她也微微笑了下,说不是我取的,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几次都想改掉,但取它的人早已不在,就留着,当成纪念了。

按我一贯的风格,是要刨根问底的,可此刻我听出了她话音里的伤感与落寞,便放弃了。见我沉默,她眉毛一挑,嘴角出乎意料地露出一对酒窝,问,你为什么要叫潇雨?

她越是笑意盈盈,越是满面春风,我越狼狈不堪。至少,我已经看穿了她笑意盈盈与满面春风的背后,同样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嘲弄与反讽。

我想把心里的窘迫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我太矮了,不到一米六,相貌也不出众,还潇雨呢,潇洒得起来吗?即使真的是雨,也只能是酸雨。

难道不是吗?我的存在与拜访,就像一场酸雨。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也哈哈一笑。我们战成平手,冰释前嫌。

我继续向她投稿,但却少了几分希冀和想象,在别人面前提起她的时候,不再单说 “小芳”,而是把姓加了上去。

我觉得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她,配得上她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但文友们在提起她的时候,依然小芳、小芳地叫,这让我心里非常别扭。

一次聚会,大家又提起了她,我终于忍不住了,问米贵,你看她哪里像小芳?

米贵不解地问,她不叫小芳叫什么?

我说,她叫骆小芳,不是“小芳”。“小芳”不是这样子的。

我们全是外来户,自称流浪诗群,经常在小芳主编的《湖岸》副刊发表作品。在这个城市,只有小芳主编的《湖岸》,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其它报刊杂志,似乎高不可攀,一年半载,只能打打擦边球。

因此,米贵也自称“擦边诗人”,经常拿自己跟当地诗人相比,然后挖心挖肝地诋毁他们。

可越是这样,越得不到在这个城市应得的诗坛地位。只有小芳,不遗余力地推荐他,扶持他,让他获奖,让他出书,让他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让他出尽了该出的、能出的风头。我没来之前,米贵已经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名人了,更是流浪诗群的顶梁柱与召集人。

这一切都是拜小芳所赐。虽然小芳能够给他的,并非文坛正统,而是江湖派、野路子。因江湖地位崇高,市作协换届时,也把他拉进了理事序列。

为此,流浪诗群的另一重要成员荒地,写了一篇题为《农民工当选作协理事》的通讯,登上了《工人日报》。

从此,荒地也有了炫耀的资本,说自己的作品曾经上过国家级报刊。

这次聚会,荒地又提起了那篇报道,我只能用鄙视的目光看他。可他依旧夸夸其谈,说已经发表了上百篇作品,其中大部分发表在小芳主编的报纸上,所以郑重地提议,邀请小芳参加。

大家都把目光望向米贵。米贵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拨打电话。也许是为了炫耀吧,米贵开启了手机的免提功能。小芳却说,她已经有约会了,下次吧。

大家都有些扫兴。但我却不信。我不相信真会有人约她。等米贵败下阵来,我拿起手机,同样开启了免提功能。

电话通了,小芳热情中带着惊喜的声音圆滚滚地扑面而来。喂,是潇雨吗?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今晚有空吗?我们聚聚行不?

我连忙说好啊好啊,几个人?她说没别人,就我们俩。我说好吧,我在湖岸餐厅等你。

在大伙愕然的目光中,小芳欢天喜地地说,好的好的,我十分钟就到。

通话结束,为避免尴尬,我提议米贵暂时回避,等小芳到后再来。大家一致同意,米贵只得讪讪地离开,到湖边散步去了。

我们这群江湖散人,皆因小芳而结识,但从前的聚会里,却从来没有过小芳。这次终于把她请来了,虽然过程有些滑稽,但大家都很兴奋。

果然十分钟后,小芳如约而至。令我们更加兴奋的是,她是精心打扮过的,比坐在编辑部里漂亮多了。

大家都用羡慕的、狡黠的、笑意浓浓的目光望向我,同时纷纷起身,把她请到原本属于米贵的座位。

小芳也有些惊讶,用带有责备意味的目光瞟了我一眼,红着脸说:“真不好意思,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作家诗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连忙赔罪,说掉了一个兄弟,干脆把他也叫来。今天真是天赐良缘,大家一定要好好敬敬骆老师。

我是在一个爱心公益群里认识阳小丐的。我在群里“领养”了两个孤儿,她来赞助,每月两百元,一个小孩一百元,直到完成学业为止。

阳小丐说,她有个朋友,也想赞助我“领养”的那两个小孩。我说好啊,非常欢迎。

当时,那两个小孩已经上初中了,很快就要上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光凭一己之力,是有点艰难的。

阳小丐说,她那朋友只是单位里的临时工,工资不高,每月只能拿出两百元,俩小孩一人一百。

我知道,临时工的月薪一般不到两千元,能捐出十分之一,已经很不错了。当时我想,我们老板年收入不下一个亿,要是也能捐出十分之一,该有多好。

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来这个公司五年了,从未看到也从未听说他捐过什么款,他参加的那些公益活动,都不是无偿的,或者说都是算计着回报去的。在这个社会,真正的慈善家永远不会是富人,更不会是商人,因为钱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钱了,而是资本、是数字,资本是拿来投资的,数字是拿来攀比的。

对他们来说,玩数字游戏远比搞慈善活动有趣得多。

果然,自从阳小丐说过之后,我那张“公益卡”里,每月又多了两百元。

又过了几个月,阳小丐说,你不是一直单身吗?我有个闺蜜,也是单身贵族,要不你们见见面,如何?

我说好是好,只是我领着两个小孩,不太方便。她说没关系,她知道你的情况,非常赞同你的行为。

我说好吧,你来安排。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约会,也是第一次 “相亲”。我想把自己收拾得帅气些,特意去了趟发廊,还非常奢侈地买了套西装。

当我捧着一束玫瑰,充满期待地走进湖岸餐厅,轻轻地推开9号包厢时,一朵葵花,明明艳艳地肆意开放。

我有些呆了。她也尴尬得把笑容僵在脸上。

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埋怨阳小丐,相信她也一样。

短暂的尴尬过后,我讪讪地笑着,把花举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双手献上说,谢谢你,骆老师。

她慌乱地接过花束,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潇雨,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问,阳小丐没说是我吗?

她没说是谁,我也没想到会是你。坐吧,我心里好繁乱,好激动,好——

我说,她也没说是你。也许,她是开玩笑的吧,说不定她就在暗中看好戏呢。

她触电般地站了起来,惊慌得就像一只健壮的小鹿。就在那一瞬,我突然发觉了她的可爱。

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不会爱上她的,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我心里一直藏着个非常浪漫的梦,梦中有个“小芳”一样的姑娘。她只有小芳之名,却无小芳之实。

甚至,她与我梦中的“小芳”,有着云泥之别,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去柜台结账,服务员告诉我,已经有人买单了。

看着小芳漠然离去的背影,我问是她吗?服务员摇摇头说,不是。

那一定是阳小丐。我心里对她既充满了感激,又有着深深的愧疚。我感觉得出,她就像姐姐一样关心着我,这让我长久以来一直孤独的内心,泛起了丝丝涟漪。

几天之后,骆小芳在“流浪诗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因经费困难,挂靠《襄湖日报》的《湖岸》不得不停刊了。

我们傻眼了。怪不得前一天,她精心地为我们做了一个专版,几乎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尽管这只是一家地级报纸的文学副刊,但我们还是无法割舍,无法走出失去故土与家园的那份惆怅,纷纷在群里表达依恋和怀想。

米贵与荒地,更是才思泉涌,一连发表了好几首诗,表达对《湖岸》副刊和小芳老师的敬意与挚爱。我发觉这几首诗歌的质量,远远超过了他们之前的所有作品。

至此我才明白,艺术的高贵源自情感的真挚,那些矫情之作,不管辞藻多么华丽,手法多么高明,注定必将风过无痕。

感恩与抒怀过后,我们才关心起小芳的未来。我们知道她没编制,《湖岸》停刊,就得离开。

米贵问,骆老师,您将要去哪里?

小芳回复说,她想读书,明天就走,拿到硕士学位再重新找份工作。

米贵说,骆老师,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关心、厚爱与提携,你和《湖岸》副刊,永远都值得我们崇敬和怀念。今晚我们集体为你践行,好不?

她答应了,并把地点定在湖岸餐厅,定在我们曾经“约会”过的9号包厢。

大家如约而至。小芳精心打扮了一番,翩然而来。

她的脸依旧笑成一朵葵花,没有半分伤感和失意。

只有我们这群屌丝,沉醉得忘乎所以,伤感得一塌糊涂。

聚会即将结束,米贵提议说,不如我们合唱一首歌吧,用歌声感谢小芳老师多年来的栽培。

说完,他从椅子后面拿出一把吉他,弹了起来。

是《小芳》。是那首耳熟能详的《小芳》。

我们忘情地跟着吉他的节奏,唱了起来: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

唱着唱着,我们全都哭了。小芳的眼里也挂满了晶莹的泪花。

小芳走了,带走了《湖岸》副刊,也带走了她圆圆的身材和那张葵花一样的笑脸。

阳小丐在QQ里问,潇雨,有几人赞助那两个小孩了?

我说十个了,但全都不知道真实姓名。她说,其中之一就是小芳,不过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工作和收入,她的那一份,由我来出。

我说这怎么行呢?但月底,打进那张“公益卡”的钱,依然还是两千。

若干年后,俩小孩大学毕业,各自走上工作岗位,双双加入阳小丐创建的公益组织。

我早已离开襄湖,一直没有小芳的消息。当初的那群流浪诗人,也随着《湖岸》的停刊而各散四方。

直到在最近一次的鲁院高研班,我才与米贵再次重逢。

他已经是全国著名诗人了。他的成名,源于那组怀念《湖岸》与小芳的作品。当年《诗刊》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年头,因作品质量而轰动诗坛的现象,似乎已经绝迹了。

米贵是最后的奇迹,而真正创造奇迹的,应该是小芳。

于是我向他打听小芳的消息。

他神秘兮兮地说,当年的《湖岸》副刊,就是由湖岸餐厅出资创办的,挂靠在《襄湖日报》,每周一期,专发民工文学作品。而湖岸餐厅的老板,就是阳小丐。

我问,给小芳发工资的,是餐厅还是报社?

他说当然是餐厅了。因为骆小芳,就是阳小丐。骆小芳是真名,阳小丐是网名。

我明白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来,“阳小丐”只是在QQ里出现。

我激动地问,那她现在——还好吗?

米贵说,她当然很好啦,比以前苗条多了,也漂亮多了,我来北京之前还见过她一面。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单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米贵一脸虔敬的样子,那朵明明艳艳的葵花,辗转千里,飘摇而来,在夏日的阳光下开得无比灿烂。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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