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疟子

2016-11-28 03:01刘庆邦
北京观察 2016年4期
关键词:桐树青蒿素疟疾

文 刘庆邦



发疟子

文 刘庆邦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疟子发得那样严重,没有丢掉小命儿,脑子也没有烧坏,如今还能正常运转,真是万幸!

在我们老家,把患疟疾病说成发疟子。谁今天怎么没出工呢?他在家里发疟子哩!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夏天和秋天,人发疟子是一种普遍现象。好比人人都免不了被无处不在的蚊子叮咬,每人每年也会发上一两次疟子。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发疟子是寄生在我们体内的疟原虫在作怪,也不知道发疟子是由蚊子的传染而起,说是鬼附体造成的。那种鬼的名字叫疟子鬼。人对鬼历来无可奈何,一旦被疟子鬼看上,大部分人只能干熬着。熬上七八天或十来天,等把疟子鬼熬烦了,疟子鬼觉得老待在你身上不新鲜了,没啥趣味了,就转移了。疟子鬼一走,你的病就好了。

也有人性急,疟子鬼一上身,就想尽快把疟子鬼甩掉。流行的办法是跑疟子,也就是和疟子鬼赛跑。如果一个人跑得足够快,快到疟子鬼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就有可能把讨厌的疟子鬼甩到屁股后面。跑疟子在时间上有一个条件,不能夜里跑,也不能早上跑,只能在正晌午头跑。在跑疟子过程中,有两条类似规则性的要求,那就是不能回头看,也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你要是回头,疟子鬼以为你在逗它玩,会对你紧追不舍。你要是停下来呢,疟子鬼乐不可支,会继续以你的脊梁板为舞台,大唱胜利者之歌。妇女、老人和孩子,自知身体较弱,不是疟子鬼的对手,从不敢与疟子鬼过招儿。敢于跑疟子的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他们自恃身强力壮,可以与隐身的疟子鬼较量一番。

我曾多次看见过我们村或外村的青壮男人在野地里跑疟子的情景。往往是,我正端着饭碗在村西护村坑里侧吃午饭,隔坑望去,见一个人在田间的小路上埋头奔跑。秋收已毕,刚刚种上的小麦尚未出芽,大面积的田野一望无际。秋阳当头照着,空旷的黄土地里荧荧波动着半人高的地气。据说日正午是各种鬼魅们活动和活跃的时间,其中包括疟子鬼。我仿佛看见,众多的疟子鬼手舞足蹈,在为那个附在奔跑者身上的疟子鬼助威加油,加油!加油!而在野地里奔跑的只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鼓励他,为他加油,他的身影显得古怪而孤独。我不知道跑疟子的效果到底如何,只知道整个夏季和秋季,我们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吃胖,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红光,一个个,不是面黄,就是肌瘦。那都是被肆虐的疟疾病折磨的。

我自己发没发过疟疾呢?无一例外,当然发过。传说中的疟子鬼好像还比较喜欢我,我在老家期间,几乎每年都要发上一两回疟子。要不是听说屠呦呦因发明治疗疟疾的青蒿素得了诺贝尔奖,我或许想不起写一写小时候发疟子的事。屠呦呦获奖后,疟疾被人们重新反复提起,还说青蒿素在非洲每年可以挽救超百万人的生命,感叹之余,我想起我和疟疾也是有过关系的。我发疟子发得比较厉害,比较丢丑,几近疯狂的程度,回忆一下,还是蛮有意思的。

有两次发疟子,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刻一些。

一次是在夜间发疟子。疟子袭来,先发冷,后发烧。至于发烧烧到多少度,家里人谁都不知道。父亲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得烫手。母亲摸摸我的脸,说烧得跟火炭一样。发烧那么高怎么办?父亲的办法,是把我盖在被窝里,搂紧我,让我出汗。捂汗,这是我们那里对发烧的人普遍采取的措施。乡亲们认为,出汗就是散热,只要捂出汗来,发烧就会减低,或者散去。可能是因为父亲用棉被把我的头捂得太严了,被窝里一点儿都不透气,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费劲,差不多要窒息了。迷迷糊糊中,我大概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垂死挣扎了一下。我挣扎的办法,是噢地叫了一声,双脚使劲一蹬,光着身子从被窝里蹿了出来。床头前面有一个盛粮食的圆形的囤,囤与床头之间有一个缝隙,我蹿出来后,就掉在缝隙之间的地上。父亲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一只胳膊,往床上捞我。我定是发烧烧昏了头,失去了理智,竟张嘴在父亲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以前,我只知道狗才会咬人,自己从没有咬人的想法。是发疟子发高烧,把我变成了一条狗。

更可笑的是,又有一次发疟子,把我烧成了“孙悟空”。这次疟子上来的时间是秋后的半下午。疟子鬼像是和我有约,一到半下午,它便微笑着如期而至。说实在话,我一点都不想和疟子鬼约会,这样的约会是它单方面发起的,是强加给我的,每次都把我害得很苦。可父母从没有带我去过医院,也不给我买什么药吃,似乎谁都无法拒绝疟子鬼的到来。可怕的是,明明知道疟子鬼下午要来,我只能坐在家门口等它。疟子鬼每次来,必给我带两样礼物,一样是冰,一样是火。我一得到冰,立即全身紧缩,冷得直打哆嗦。我听见我的上下牙齿因哆嗦磕得咯咯响,就是咬不住。一得到火,我身上就开始发热,起烧。烧到一定程度,我头晕目眩,看树不是树,看屋不是屋。我家灶屋旁边有一棵桐树,桐树本来长在地上,头晕时再看,桐树一升,一升,就升到天空去了。目眩时看灶屋也是,灶屋像是遇到了旋风,旋风一旋,灶屋就随风而去。在家里负责看护我的二姐,见我烧得满脸通红,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不住,就让我到大床上躺着。我躺到床上要是能睡一觉,也许会好受些。可我睡不着,闭眼睁眼都不行。闭上眼,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上浮,越浮越小,小着小着就没有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我赶紧睁开眼。不料睁开眼更恐怖,我看到屋墙在摇晃,屋顶在倾斜,似乎随时都会墙倒屋塌,把我砸死在下面。不好,我要逃。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蹬着床头的粮食囤,往用高粱秆做成的箔篱子上攀爬。箔篱子又薄又滑,很难爬得上去。我一抓住箔篱子,箔篱子就哗哗响起来。二姐听见动静进屋,问我干什么,让我下来。我要干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我或许想爬上箔篱子上方的梁头,在又粗又大的梁头上暂避一时。二姐拉住我的脚,把我从箔篱子上拽了下来。

二姐没能终止我的行动,我夺门而出,向外面跑去。我们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院门是一个敞开式的豁口。按常规,我应该向豁口跑去。发烧烧得我头脑中没有了常规,我竟跑进了三爷家的菜园子,并翻过菜园子的后墙,向村后跑去。二姐在后面追赶我,大声喊着要我站住,站住!我不会听二姐的,她越让我站住,我越是加快奔跑的速度。迷乱之中,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和疟子鬼赛跑,而二姐正是传说中的疟子鬼。很快跑到村后的坑边,我记得坑上搭着一根独木,跨过独木桥即可到村外。不知为何,独木桥没有了,眼前只有像堑壕一样深深的水坑。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爷爷讲的孙悟空的故事,我想我不就是孙悟空嘛,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这个小小的水坑算得了什么。于是我纵身一跳,向对岸跳去。跟头翻得不太理想,我垂直落入水中。好在我会凫水,加上秋水一激我清醒了些。等二姐赶到水边,我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疟子发得那样严重,没有丢掉小命儿,脑子也没有烧坏,如今还能正常运转,真是万幸!

大约是到了1969年,我看到我们生产队饲养室的后墙上用白石灰刷了大标语:“疟疾蚊子传,吃药不要钱;连吃八天药,防止今后犯。”赤脚医生给村里的每个人都发了药。几样药都很苦,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青蒿素。反正自从那年吃了药以后,我再也没发过疟子。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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