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大侠(短篇小说)
○小昌
小昌
原名刘俊昌,1982年出生。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学》《江南》《小说界》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在《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卷),曾获2013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
1
过了李记包子铺,就是一条死胡同。胡同里有个人影晃悠着往外走,像是喝醉了。再往前就是医院的太平间了。门上了锁,我凑近看了看,像是许久没被打开过。几年前,我在太平间假装过僵尸,从这头跳到那头,又从这扇门里跳出来。那天是喝多了,其他人冲我竖大拇指,说我是好样的。后来我就后悔了,怕遭报应,太平间阴魂不散,不是闹着玩儿的。几年过去了,我像是果真遭了报应,干什么都干不好,有我没我都一样。
继续向前走,就是医院的围墙,箭簇似的指着天。门口一边一个乞丐在地上趴着,姿态各异。我犹豫了一下,没掏出钱来。进了医院,万青青不见人影。我四处转悠,还是没找到她。救护车径直开过来了,有个人被抬了进去。那家伙瞧了我一眼,像是要给我好看。我被猛地拍了一下,一扭身,就瞧见了她。好个万青青,一身蓝,身后的马尾一甩甩的,随时会转身消失在某个转角。我说:“护士不都一身白么。”她没回答我,让我跟她走,像是害怕被人瞧见。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听她的。
头一阵子,我们约好了要去世外桃源的,她却没来。上学那会儿,她就不把我当回事。我像是很少被人当回事。有几次,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或者是公司17层的窗口,我点起一支烟,说好的,一支烟燃完,我就一跃而下。我给自己数数,就像睡不着数羊似的(后来我开始数面包了,我家楼下就是面包店)。数到99的时候,也许是98,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不敢向下跳的局面。我把烟头扔了,又点起一支。往下跳这个事也就被搁置了。
她没有来。我很想扼住她的咽喉问,为什么不来。还有什么比世外桃源更像世外桃源呢。推开窗,就是鸟语花香。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把窗户推开了,给她打电话,想让她听听鸟叫。她不接我的电话。她像是消失了,或者从来没出现过。过一段时间,她还会来找我,说要不来世外桃源吧。我又信了她的鬼话,事情就像我要跳楼似的,没一次是真的。是时候吓她一跳了。要不然总以为我就是一颗台球,被打进去了,就会自动滚回来。
她走在我前面,在我印象里,她总是在我前面走。
她说:“不是说好了,不要来找我。”她回头瞧我一眼。
我说:“不是说好了,去世外桃源么。”
她说:“你是不是来好几天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像条狗似的,在我家楼下转悠。”
我说:“我只是想趁你不备,突然出现,好吓你一跳。”
我已经走在她的斜后方了。
她说:“好吓人呀,我好怕怕。”她侧过头做了个害怕的动作。
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说:“知道,没人比我更知道你了。”
她说:“你知道个屁,我想让你滚。越远越好。”
我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无处可去了。”
我们不再说话了,只是习惯性向前走。一路走下去,进了住院部,这里真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着病服的四散开来,晒太阳,或者发呆。太阳哧溜下不见了。我想大概是哧溜一下。没有阳光,这些病人猛地晦暗下去。
我率先开口:“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说:“太平间。”
我说:“太平间的路应该往回走。”
她说:“那个太平间早就废弃了。现在是仓库。”
我问:“你带我去太平间干什么。”
她说:“你这种人就该去那种地方。”
我说:“我是哪种人。”
她说:“都是我的错。那天我就不该伸手过去。”
我说:“你的手真像老人的手。”
她说:“你真把自己当回事。”
我说:“那天,你伸手过来,我早就预料到了。你一伸过来,我就抓住了。我以为你憋了很久,才把手伸过来的。你早就想把手伸过来了。我说的对吗,你别不好意思承认。我早就等不及了。”
我们开始并肩走。我开始回想那天的情景。电影院,爆米花,一只手悄悄伸了过来,我一把抓住。湿漉漉的,是因为我手心里的汗,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出手汗。
她说:“我喝多了。而且你这人看上去尤其可怜,可怜虫似的。”
我说:“你把我玩腻了,就想甩我。”
她哈哈笑起来。她笑起来总是旁若无人,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们进了放射区,天色将晚,CT两个字母跃然墙上。有不少人拿着片子,从大楼里走出来了。有个家伙还对着天光照,好像是不相信那一根根骨头是他的。她问我做过CT吗,我说做过。我想起之前做CT的事来了,一下子忘了正和万青青走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并和万青青肩并肩走着。
她说:“婚姻就是一台CT机,一旦进去,什么东西都现了形。”
我说:“本来就在,你只是看不见而已。”
她侧过身子看我,说:“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让人恶心。”
她又恶狠狠地说:“这辈子最讨厌什么都知道的人,恨透了,简直恨透了。”
她把我甩在身后,继续向前走。
2
这里有个小门,是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偏门。谁能想到这里还会有个偏门呢。我问万青青:“是不是一脚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万青青笑了笑,像是没什么好笑的才笑了一下。她说:“你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出了这个门,就是几栋高楼。我们进了医院家属区,几株梧桐树在道路两旁站着岗,像是什么都知道。
我的手机响了。铃声乍然响起,吓了我一跳。估计那几个朋友有些不耐烦了,想问问我怎么还没消息。万青青回头看我,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我没有接,铃声又响起了。这家伙就是个急性子。我接了电话,没等对方说什么,我就说:“急个毛,等我消息。”
万青青并没把我的电话当回事,继续向前走。后来想起什么来,就把脚步放慢了。我们俩又开始并肩走。她说起了一个女病人。说这个女病人让她想起了我。
我问:“为什么会想起我。”
她让我听她讲下去。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你。”
那个女病人手术很成功,恢复不错,像是从没生过病的样子,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迎接新生活。她就在病床上干坐着等她老公,老公开车,说是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突然感到不适,到了卫生间就吐血不止,经过半小时抢救,没抢救回来。她老公到了医院,见了一具女尸,万万没想到。
她说:“我就觉得那男的是你。”
一路走下去,就出了那个小区。迎面就是县城的南环路了。一座大桥横跨护城河。叫它大桥是因为之前的小桥。小桥还没拆,沿着南环路再走上两站,就能看见它了。大桥赫然就在眼前,还没有华灯初上,有些风尘仆仆。
我想着那个女病人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出神。那人应该很瘦,眼神闪烁,又毫无内容。
我说:“那个女的可能是不想回去了。感觉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这么一想,整个人就特别沮丧。我也有这样的体会,本来好好的,什么也没发生,突然觉得没意思,干什么也没意思。打个比方,我去了家好吃的饭馆,菜都上来了,刚准备大吃一顿。这时候,想起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来,胃口瞬间消失了,像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甚至会跑到厕所里干呕上一阵。胃口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就像人活着,也是说不清楚,难以预料。谁也不知道半小时后会发生什么。”
万青青不说话,像是想起什么来了。整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我问万青青:“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说:“就是这里。记得上学那会儿,我们老来这里转悠,那时候还没有这座大桥。时间过得真快,一切都变了。”
护城河边是很多人遛狗散步的地方。她靠在石头栏杆上,拉开阵势,要和我聊聊。风吹过来,她的样子有些撩人。
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我说:“我以为你有什么要和我说。”
她说:“那你他妈的跑这么远,跟踪我,像条狗似的在我家附近转悠,想要干啥。”
我说:“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家旁边的棉纺厂。棉纺厂收棉花的时候,棉花堆得像山一样,你还记得吗。”
她说:“就为了一个梦,一堆破棉花?”
我继续说:“小时候,我爹赶着小驴车,走上几十里的路过来卖棉花。我就坐在高高的棉花堆上,浩浩荡荡进了县城。一过那个小桥,我就知道棉纺厂快到了。我爹那样笑,像我这样笑,我笑给你看。就是这样。数着钱,我就有很多好吃的,李记的包子,张公的烧鸡等等。棉纺厂好白呀,人人都是白的,像是每个人都会腾云驾雾。”
她说:“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你是为了一堆破棉花来的,和我屁关系没有。”
我说:“后来你就从那堆棉花了出来了。”
她说:“然后呢。”
我说:“没有然后了,然后我就来找你了。又不想让你知道,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说:“我离婚了,你是不是知道我离婚了。我又养了条狗。”
我说:“我不知道你离婚了。这是你不来世外桃源的原因吗。”
她说:“你混蛋。”
我说:“我不知道你离婚了。”
她说:“和你没关系。”
我说:“你约我来这里,就是告诉我你离婚了,还说和我没关系。”
她说:“你是不是想对我下手。”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了。”
她说:“瞧你鬼鬼祟祟的。你要真对我下手吗。”
我问:“是因为那个电话吗。”
她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找了两个人猫起来,绑架我,把我弄到一个小黑屋里,想干啥干啥。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说:“又被你猜到了。”
她说:“快点,我早就等不及了。快点下手,绑架我。你这个混蛋。”
我说:“你真有想象力。”
她说:“是你太有想象力了。你是不是一见我,就想上我。”
我说:“我在你眼里真是好样的。”
她不再说话了,扭过头看那座桥。桥上的灯亮了,天还没黑透,闪烁的灯光显得很傻。
她突然说:“你看那里。”她把胳膊伸了出去,五指张开。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桥洞。桥洞倒也是个世外桃源。”
她说:“你开始想象了,是吗。”
我好好看了看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我来找你,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来世外桃源。”
她又指了指,指向了第一个桥洞。为了看清楚那个桥洞,我们不得不向桥那边又走了几十步。
她问:“你知道这里面住着谁吗。”
我问:“是不是老神仙。”
她说:“王超。”
我问:“王超是谁。”
她说:“还有几个王超。”
我说:“中国有那么多王超。”
她说:“你的同桌。”
我想起来了。想起了王超,我的同桌。这家伙穿着绿军装的样子,恍如眼前。
3
那时候,王超总是穿着绿军装,日子久了,绿军装就变黄了。我问万青青是不是这样,她说记不太清了。我还记得他喜欢吹泡泡,舌头上卷,聚集一些唾液,就开始不停地吹气。唾液就像肥皂泡似的,被他吹出去。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小泡泡会吹到前排女生的马尾上,就破掉了。我笑个没完,王超让我住嘴。后来我就向他学这一招,始终没学会。我的舌头没法子上卷,生物学里也学过,跟染色体什么的有关系。我一下子明白了,有的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你一辈子也可能做不到。
我喊:“王超。”
只有风声,没人应。
万青青说:“你喊个屁,他还没回来。”
我说:“真是王超么,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万青青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说:“你不是答应我要来世外桃源的么。这不是骗我么。”
万青青说:“我只是说让你等我。我又没说一定会去。”
我又大声喊:“王超。”像是发了狠,给万青青点颜色瞧瞧。
万青青说:“说了他不在,你还不信。再说了,他还记得你吗。”
我说:“他怎么了。”
万青青说:“我也不清楚,有同学说他成了大侠,我死活也不信。大侠你懂吧,就是疯子,他们都管疯子叫大侠。我没事就在这里转悠,那一天我看见了他,披头散发,恶狠狠看我一眼,我一瞧,不是王超还能是谁。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疯了。你知道么,他就那样盯了我一眼,我吓了一大跳,跑回了医院,差点被车撞上。想不到王超竟然成了一个大侠。”
我说:“你带我来这里,就是告诉我这个。”
万青青说:“我想和你说世事无常。”
我继续注视那个桥洞。那是最大的一个桥洞,墙壁上挂着不少塑料袋,有白色的,黑色的,还有黄色的,像是一面面小旗帜。万青青说那是他吃的东西,从垃圾堆里或者什么地方捡回来的东西放在塑料袋里挂起来。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别人说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万青青说:“我还想告诉你,咱们就到此为止。”
我说:“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万青青说:“意思是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说:“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到此为止了。”
万青青说:“就是为了说到此为止,我才这么说的。”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我的手机。那个家伙又要催我了。我还在犹豫,王超的那些塑料袋让我有些沮丧,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接了电话,等他说话。
“还干不干。不干我就去干别的了。”
我说:“你再等等。”
挂了电话,我对万青青说:“我们再走走吧。”
我给那人偷偷发了短信,说我们就要去小桥头了。意思是让他们去那里猫着。
天快黑了,有不少人晚饭后出来遛狗了。有条狗凑过来闻我的裤腿。我很想俯下身子拍拍它的脑袋。还没等我想好,它就放弃我了,继续向前走了,把那条狗链子扯得笔直。
万青青说:“我要离开这里了。穿上这身衣服我就浑身不自在。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有很多人在挠你似的。”
我有些惊诧,问她:“你要去哪儿。”
万青青说:“不告诉你。万一你再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把我吓个半死。”说完就笑了起来,她说起要离开这个地方,整个人也不一样了。
瞧她这副样子,我又不忍心下手了。我就给那个家伙偷偷发了消息,告诉他算了,一切都算了,就像我从来没这么说过,让他们该干啥干啥。没想到这家伙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质问我说:“你是不是在耍我,不干也得干。”我就急了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那家伙说:“你是不是心软了。”我把电话挂了。万青青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事,闹着玩儿。”万青青说我一点正经事没有。
我说:“往回走吧。”
万青青说:“不走了。我该回去了。”
我说:“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万青青说:“我想和这个世界一刀两断。你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和你一刀两断。”
我说:“为什么。”
万青青说:“你还记得写作文吗。这一张没写好,我就把它撕了,再换一张。就是这样。”
万青青说有人等她,那人就在小桥头。我们就此分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马尾一甩甩地走向了新世界。我竟对她的新世界毫无兴趣。也许是王超的缘故。
4
我折了回去,想看看王超回来没有。天黑下来了,想要看清那个桥洞,没那么容易了。我就喊:“王超。”一声接着一声。还是没人应我。
我就在附近转悠,过桥,盘桓一阵子,再过桥,如此往复。我也像个大侠了。
我继续想王超,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家伙的具体模样来了,只知道他总穿绿军装或者黄军装,喜欢吐泡泡。他学习说不上好,也并不坏。有些人注定让人忘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年高中读下来,就像是没这个人。要不是万青青告诉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起他来了。
远远走过来一个人,穿绿军装,老是回头看,像是后面有人似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喊:“王超。”他没听见,我又喊了一声。他看向我,问我:“你是谁。”我们俩面面相觑。十几年过去了,我和王超在桥头上谁也认不出谁。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叫王超。王超不是我,我早就不是王超了。王超是个混蛋。”
我说:“一猜你就是王超。还穿着绿军装呢。”
他说:“你这家伙胖了。脖子都短了。”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他说:“你这家伙怎么说来就来了,吓了我一跳。头两天我还梦见你了,你这家伙。”他说话时不看我,像是和另外一个人说话。要不是正和我对话,我还以为他又在自言自语呢。
他接着说:“我梦见你一脚把球踢到女厕所里了,你这家伙。”
他又问:“你还记得那个女厕所吗。”
我不想顺着他说的说下去,就问他:“你还记得万青青吗。”
他说:“说那个婊子干啥。你还记得那个女厕所吗。”
我说:“她不是个婊子。你胡说八道。”
他的脑袋歪着,像是虚空里还有个人,正和他喁喁私语。
他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万青青不是个婊子。那好吧,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是来看看她。她却把我带到这里,告诉我你在这儿,而且很久了。”
他说:“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了。他们懂个屁。”
我说:“咱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吗。”
他说:“你想和我喝一杯么。你这家伙。”
我说:“还是你知道我。我们俩喝一杯,去哪儿呢。”
他说:“就去桥洞吧。你去买酒,我在这里等你。你真是胖了,脖子上都是肉。”
我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说:“别废话了。”他像是和他身边的人说,别废话了。脑袋向一侧歪着。我转身过桥,去那边小超市买酒。我还回头看他一眼。他还是不看我,又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我像是被他感动了,身子轻盈,飞身越过了垃圾桶。这么轻轻一跃,像变了个人似的,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去上学的路上。或者看见王超正在吐泡泡,泡泡就在眼前飞,飞呀飞,冷不丁地破了。
买酒回来后,他还在桥头站着。头发蓬乱,手中还拄着个龙头拐杖。远远看过去,他正对这个世界发号施令。
我走近了,突然阴风阵阵,面对他,像是面对我自己。
我说:“走,去喝酒。”
他说:“刚才碰见万青青了。”他这么一说,吓了我一跳。
我说:“她去哪了。”
他说:“她过桥去了。和一个男的。”
我想继续发问,他哈哈笑了起来,说:“和你开玩笑呢,我没看见她。”这么一下,我就释然了,王超还是那个王超。
我们跨过栏杆,进了桥洞。为了阻挡穿堂风,王超还砌了半堵墙。他就靠在半堵墙上,我只好侧着身子。除了一点怪味,这个地方还真不错,远远看过去,护城河黑魆魆的,我从未如此端详过这条河。像是正在这条河上飘着,飘下去,不知道去哪儿。就那样一直飘着。
我们俩一人一瓶白酒,使劲碰了一下。他灌进去一大口,我也灌进去一大口。
喝完他就笑了,像是那个王超真的回来了。
我说:“你还会吹泡泡吗,舌头上卷。”
他说:“吹什么泡泡,我有好多事要做。”
我说:“你在做什么。”
他说:“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我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人一直跟着你。”
他说:“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他又喝一大口。吞咽的声音也被放大了,他踢了我一脚,让我也快点喝,别像个娘们儿。
我们俩默默地喝。
5
万青青给我发了个短信,只有两个字,再见。我想了想,也回了两个字,再见。她又回了一句说,老死不相往来。我回了个好字。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问我在哪。我说:“正和王超喝酒呢。”她说:“你放屁。”我说:“真和王超喝酒呢。”她说:“你这个神经病。”我说:“你打电话来,就是骂我神经病。”她说:“我有点舍不得你。”她这么说,我有点意外,只好沉默下来,电话那头也沉默下来。我以为她哭了,就说:“我也是,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她说:“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儿吗。”我说:“不想知道,我怕我忍不住再去找你。”沉默了一阵,她又问我:“你是不是找了人跟踪我。”我说:“我没那么无聊。”她没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我喝大了,感觉整个桥洞飘起来了,摇呀摇,像是在船上,或者月亮上。
我说:“王超,我和你一样。”
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什么也看不见。”
我说:“你到底能看见什么。”
他也有些大了,说:“我能看见很多人。就在我身边转呀转。他们不停地说话,和我说话。我都懒得理他们。这是桥洞吗,当然是桥洞,是这个世界的桥洞,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它不是桥洞。”
我问:“那是什么。”
他说:“我说得太多了。他们会怪罪我。”
我又问:“他们是谁。”
他说:“他们就是他们。和你们不一样。”
我说:“他大爷的。你以为我喝多了。你说的是神仙吗。”
他说:“你究竟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搞破坏的。这个世界哪里有神仙。”他换了个姿势,和我开始面对面,开始盯住我。他这么看着我,我有些心虚。
我说:“我是来找万青青的。不过我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我找了两个人,假扮大侠,那种把黑丝袜罩在头上的大侠,突然出现在我和万青青面前,把我们俩塞进某辆车里。再把车开向田野,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吓吓她。等她吓得够呛的时候,再告诉她这只是个游戏。”说完,我喘了几口粗气,像是真正得逞了似的。
他说:“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我说:“后来他说你在这里。我就放弃了。”
他说:“你这个神经病。”
我说:“我也不清楚。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沮丧。”
他说:“没什么好沮丧的,他们都在,你怕什么。”
我说:“他妈的,他们是谁。”
他说:“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也不会放过我,不过他们说了,要看我表现。”
我说:“谁,是谁。他们是谁。”我有些歇斯底里了。
他说:“你看不见,像你这样的肉眼凡胎能看见什么。”
我说:“你看见什么了。”
他说:“我看见你身后有个人,一直跟着你。”
我猛地回头看,除了几个高高悬挂的塑料袋,什么也没有。
我说:“你别吓唬我。”
他说:“没吓唬你,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不相信我,你这家伙,我从来不告诉别人这个秘密。”
我向里靠了靠。沉默了一阵,我们继续喝酒。
我看了看护城河,就问他:“你敢跳下去吗。”
他说:“为什么要跳下去。”
我说:“什么也不为。就问你敢跳下去吗。”
他说:“不跳,神经病才跳呢。”
我说:“我们一起跳。”
他说:“我跳,你跳吗。”
我说:“只要你跳,我就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跃而下。一个黑影在我眼前倏地消失,紧接着就是落水的声音,比一块石头落下去更响亮。
我探了探脑袋,他在水里喊:“你这个骗子。”
他刚说完,我也跳了下去。我不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