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
1.
永宁五年初春的清晨,天空澄明透彻,不掺丝毫杂色,如上好的青瓷釉。昨日新从山里挖回的草药还未清洗,白苓背起药篓,去了落玉山下那道小溪。
前几日传出青州告急的消息,山中的采药人陆续举家南迁。白苓叹了口气,从药篓里拨出一颗满是泥的山参,而那个人,就这样顺水漂了下来。
血水染红了大半条溪,白苓诧然,上游不远处,一个兵丁模样的男子卡在石缝里,身上多处狰狞可怖的伤口。昏过去前,他摸索出一锭银子,抛到白苓怀中:“夏国人,请姑娘救我。”
白苓把拾来的树枝扎成木筏子,拖着他往山上行去。
过了十来日,他苏醒,白苓坐在门口给他煎药,一壁摇着蒲扇,一壁感叹:“还能活过来,也算是命大了。”日光涌入室内,她眉眼间带着温柔,剪影分外静美。
她又拎起一个小钱袋,晃了晃:“想要治病,这点银钱可不够,等你伤好了,记得添钱。”他微怔,钱袋不知何时竟让她给搜刮了去。
他能开口说话后,向她道出了身份,他原来是朝廷军中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名唤顾九,与北胡人打仗时跌落山涧,被溪水冲到了落玉山一带。
小炉上汤药咕噜咕噜沸腾着,白苓斟下一碗,细致地吹凉滚沸的药汁。他很自觉,端起碗一饮而尽。
“你也算运气好的了,这儿的采药人全迁走了,若是再晚十天半个月,只怕连我也不在落玉山。”,白苓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山外头的人都说,北胡快要攻下青州,打过来了。”
“袁平还在青州,北胡动作没那么快。”他沉吟道,神色凝重起来,“青州的确守不住多久,但想要破城,至少得一个月以后。”
话落,他发觉白苓望着他,眼底仿佛藏着璀璨星辉,一对眸子晶晶亮亮的。他别过脸,屋外草丛里跑过一只野兔,思忖片刻,对她说:“有捕猎工具么?我给你打些兔子来。”
白苓移开视线,却说:“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嗯?”他略一挑眉。
“你昏迷那段时间里,喊了很多遍念念,那个叫念念的女子,是不是欠了你一大笔钱?”
“……”
2.
顾九伤势好了些,能挽弓撘箭,两人的伙食总算有所改善。白苓坐在院子里缝一件狐裘,顾九猎了很多头狐狸,剥下皮交给她,让她给自己添点衣物。他其实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山林,日子难免要过得艰难些。
春风拂来,落玉山千峰叠翠,十里竹林沙沙地响,山中岁月舒适惬意,仿佛静止。
渐渐地,山下小镇的居民少了许多,白苓卖不出多少药材,索性也不下山了。
顾九不知用何办法引来一只海东青,灰青色的鸟儿,模样凶悍得很,白苓不敢上前,只好远远观望着。他吹了一声呼哨让海东青停落在他右臂,冲她抬了抬下巴:“过来瞧瞧。”
白苓笑道:“我可不去,这么大的鸟儿,当心它啄了你。”
他略微抬臂,海东青振翅飞去,这才道:“放着你这个年轻的姑娘家不吃,要来啄我把快要啄不动的老骨头?”她不欲与他争辩,回小院继续缝那件未完工的狐裘披肩。
次日凌晨便传出异动,有人悄悄潜入院中,白苓睡眠浅,握着砍柴的刀起身端坐。
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肩,顾九不知何时行到她身后:“莫要怕,应是我的部下来了。”
他走得匆忙,没有带任何东西,反倒命部下取出贴身钱财,凑了一大笔银子给白苓。
白苓不愿接,他便笑:“当初不是说等我伤好了,记得给你添钱的么?现在怎么不要了。”她摇头:“我虽捐不出钱粮,但是救治一两个受伤将士,还是在行的。”
临去时,他叮嘱白苓早些南迁,又留下一枚玉,说若是有事相求,便携信物到淮南王府寻他。
她高高举起玉,通体碧透的玉上刻有一个极小的“顾”字。
天色将明未明,长空一片透彻,如初见那时。
“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白苓蓦地出声。
他停下脚步,于仲春的山风里转过首,一字一字道:“顾夜寒”
3.
白苓再见到他,是在一年后,而那时,顾夜寒这个名字已传遍大夏。
北胡人攻下帝京,徽帝与顾皇后以死殉国,顾夜寒回到军中,携传国玉玺与徽帝的遗诏,扶持淮南王暂代帝君之位,定年号承平,是为南夏朝廷。
白苓渡过浔河,恰逢兵营招募随军大夫,不限男女,她凭借一手不错的医术入了兵营,在一位姓宋的老大夫手下做活。
过了两月,朝廷军击退北胡人的进攻,伤兵一波一波送回。有将士掀开营帐怒吼,说将军受了伤,速派人前去医治。宋大夫不在,白苓被抓过去临时顶替,直到瞧见那位将军的模样,才发现,竟是他。
顾夜寒也认出了她,微微颔首报以一笑。
他伤得严重,一支弩箭穿胸而过,再近一寸便是心脏的位置。白苓取出箭簇,处理好伤口,他命营下将士都退了出去,单独留下她,方问:“白姑娘怎么来这里?”
“想见你呀。”她说,“我父母早逝,是山里的采药人将我养大的,可他们都搬走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他们,思来想去,能够找到的熟人只剩顾将军了。”
他拧着眉:“你一个姑娘家,多危险。”
就着铜盆里的热水,白苓洗净双手沾上的血垢,兀自笑了笑:“有的时候,真怀疑顾将军并非血肉之躯。若放寻常人身上,这伤势只怕早夺了命,偏偏顾将军休养几日就会好过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我命硬,老天不敢随意收走。”
顾夜寒将她调到自己名下,平日擦拭换药却不愿让她经手,白苓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襟,将温热的药帕子覆到他胸口上,瞪着他道:“羞什么羞,这具身子我一年前早看过了。”
此言一出,守在帐外的两名士卒极力忍着笑。
他面色微赧,半晌,才说:“白姑娘先出去罢。”
白苓与他非同寻常的关系很快传遍军中,故事衍生出多个版本,广为流传的是英雄落难得佳人相救,从此一见倾心,有好事者凑上前问当事人真相如何。
风月往事还未开始听,一道目光冷冷扫来,众人霎时作鸟兽散。
白苓抬头,那人立在夕阳之下,银甲熠熠泛着金光,如龙鳞片片。她勾唇对他笑了笑,而他那冷峻的眉眼,竟柔和了许多。
4.
承平二年,军中来了一位访客,据传那人是从前伺候徽帝的前朝宫人,与顾将军也有些交情,此次前来,乃是辞行。
白苓悄悄观望了许久,却被顾夜寒抓了个现行,她低下头,小声道:“宋大夫让我给将军送药。”
直至夕阳沉到青山外,那碗药凉透,他都没有召她进去。白苓提着食盒慢慢往回走,一连半月再未去过他的营帐。
战事正酣,待顾夜寒想起这回事,已过去了好些日子。
行至白苓的小帐篷,跳跃的烛火将她的剪影投在毡布上,曼妙婆娑。他走进去,她自医书里抬首,难掩眸中诧异。他脸皮倒是厚,笑了笑:“这几日腿上的旧伤隐隐有复发迹象,想请白姑娘替我施针诊治。”
她取出一卷银针,拾起最大的那枚,扎入他右腿的穴位,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偏还要问她:“上次的事,你生气了?”
白苓不理会他,又是一针扎下去,他认真地看着她:“上次的客人身份特殊,你不便见他,所以命你在外头候着,哪曾想,你竟一个人走掉了。”她换了一枚稍小些的银针,力道也变得柔缓了。
此后便是良久的静默,白苓拔出银针,方问:“上次来的先生,和念念姑娘有关,是么?”
顾夜寒道:“是和她有些关系,可她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回来。”那一刻,他漆黑的瞳中倒映出如豆的灯火,有一抹痛色转瞬而过。
他后来常到白苓帐中,有时是请她代为施针,有时是与她探讨医术上记载的古方。她欢喜的很,又隐隐忧虑起来。
其实已经传出了风声,淮南王有意将嫡女许配给顾夜寒,以拉拢他。但他多番推诿,这桩婚事迟迟未决。
又过了半年,顾夜寒率先锋部队夺下冀州,朝廷军大肆渡河往北行进,数场血战后,再度收复一州。
主帅的营帐里举办庆功宴,淮南王府送来的舞姬正在献舞。
今日是他与她约定施针的日子,白苓托腮凝想,他到底还来不来。
子夜,喧嚣声淡下去,有人掀开毡帐,是顾夜寒。白苓找来银针,让他坐到床边。他抬袖拭去额上沁出的细汗,目光迷离起来:“现在才十月,你的帐子里就烧了炭盆?”白苓不理会他的醉话,兀自俯下身寻找穴位,他突然抱住她,沉重地喘息:“那酒……”
女子的惊呼声传出很远,惊起密林中一群寒鸦。
他饮的酒里添了不该有的东西,过了两日,顾夜寒主动寻到她:“这事得想个法子解决,白姑娘,要不我娶你?”白苓睨他一眼:“那晚我用银针封了你的昏睡穴,实则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桌边,轻叩几下:“我长你多岁,你嫌我太老了是么?”
“……”
白苓摇头,终是问他:“顾将军想娶我,是因为想娶白苓这个人,还是只想趁此机会推脱掉淮南王府与您联姻的好意。”他倒是坦然,微笑着说:“两者兼有。”
婚事办得仓促,白苓父母亡故,由宋大夫送她出嫁。
因在战时,一切需从简,仪式过后,顾夜寒抱着她回主帐,她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不敢松手,察觉到她的不安,他压低声音哄她:“莫要怕。”
她说不上来心底最深处的忧虑究竟从何而起,她的夫君是大夏最出色的将领,也曾许诺日后一心一意待她,可是他娶她,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她那点微薄的喜欢。
5.
新婚过后,白苓依旧留在他身边,战事到了紧要关头,他有时整宿不能眠,与诸位将军一同立在堪舆图前探讨用兵谋略。天将明未明,才得半刻闲暇,回去稍作休整,她总会胁迫他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方安心让他睡去。
倦意正浓时,他偶尔会小声抱怨,白苓便说:“你的身体若不好好养着,等以后老了有的是罪受。”
他争辩不过,于是将她揽到怀里,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硬胡茬摩挲她娇嫩的脸颊:“好好好,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顾夜寒待她的确好,从未驳斥过她提的请求,也未拂逆过她的意思。
只是,总缺了一些什么。
一直到承平三年初秋,白苓有孕,得知喜讯,他当即策马赶回冀州城中。
白苓侧卧床上看书,他忽然推开门,携卷浓烈的血腥气,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她望着他,带着笑:“我足下发虚,不太想下地走动,所以,你走过来好么。”
他跪俯在床前,粗粝的手掌覆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对她说:“谢谢。”他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白苓不解,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那你以后要做个称职的爹爹,带他骑马,教他读书。”
顾夜寒命人将她送回淮南王府,车队行到浔河北岸,冀州失守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北胡率十五万大军攻城,鏖战十日,顾夜寒终究没能守住。
在护卫惊诧的目光里,白苓冷声吩咐:“掉头,往回走。”
回到临时驻地,白苓方知晓他的伤情,双腿旧疾复发,几乎不能行走,腹部,背部多处刀口。她拧干浸过药汁的帕子,水汽熏蒸着眼睛,将眼中的泪意逼了回去。
这一役损失惨重,他新添一身伤,背负起沸腾的民怨。战事多年未止,民生凋敝,原本形式好转的朝廷军竟又溃败于北胡人手中,丢了城,亡了将士。
军中士气低迷,他也消沉了一阵,白苓每天为他清洗换药,他一言不发,沉静地望着屋里任意一处角落。为了替他解闷,她找来志怪小说读给他听,告诉他屋外来了一只灰青色的海东青。
他依旧静默,精神勉强好了些。有的时候见到他幽深的双瞳,她心里暗暗地想,胜败自古乃兵家常事,这个人为什么非要和自个儿怄气呢?
终于有次,白苓忍不住摔了帕子,一双杏眼含泪望着他:“到底是为什么,非要作践自己呢?”
她推开房门去长廊透气,乌云沉沉压向天际,北风刮得在脸上,锋利得跟刀子似的,她拢紧单薄的衣裳,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一副温热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他追着她的脚步出了房,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空中零星有碎雪飘舞。
第一场初雪落下,他开口同她讲了话:“苓儿,连累你了。”
白苓不觉得被他拖累,只是当他沉默不语时,她心底的恐惧如藤蔓一般生长蔓延,害怕他从此一蹶不振。未过三两日,他竟问她:“可有法子让我尽快站起来么?最好是在半月以内。”
他不惜以损伤根基为代价,只求尽快痊愈。白苓开出一剂猛药,摇着小蒲扇亲自煎药,青烟袅绕,眸中积蓄的泪一瞬就落了下来。他的心胸宽广,容得下满目疮痍的河山,放得下饱受战祸的百姓,却偏偏不许他为自己多作几分打算。
他到底还是发现了她的难过,抬右手拭去她眼底未干的泪痕:“莫要再哭,哭坏了身子,不值得。”
白苓反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语。
6.
孩子是在清晨出生的,白苓痛足一日一夜,已是虚脱乏力,她艰难地转过头望向窗外,一轮旭日初升,跃入云海,倾泻出万丈霞光。
小院外的街道传来哒哒马蹄,百姓的欢呼声沸腾,是他胜了,时隔半年,冀州城重又回到夏国人手中。
醒来时,顾夜寒守在床边,形容憔悴,眼底淡淡一圈淤青。他伸出五指为她拢了拢稍有些凌乱的鬓发:“是个男孩儿,我已取好名字,就叫昀吧。”
白苓留在他布置的那座小院里养身子,他停留不过三日就得离去,她没有挽留,也无心再与他道别。
乳母将孩子抱来,孩子的小手腕上系了一段红绳,她轻轻摩挲,仿若上面还残存了他指尖的温度。
承安五年,北胡退回塞外,顾夜寒收复北地六州,迎淮南王回昔日旧都。
白苓随他一起回了帝京,分别一年未见,孩子竟不认生。他小心翼翼将孩子揽到膝上,一双手臂圈着那小小的身子,神色紧张,白苓打趣他:“好歹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到昀儿面前反倒败下阵来?”
他唇边衔着笑:“这孩子的机灵劲倒是像你。”
白苓重又低头读书,半晌后,听闻他说:“若是我以后不在朝中为官,你想我陪你去哪里?回落玉山如何?”
她卷起书,认真地答:“落玉山倒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怎么,顾将军这么快就觉得自己已老了?”
“在你面前,我不一直都是个无趣的小老头子么。”他笑意更深,眉目间的冷厉之气寸寸消融,“朝中之事波云诡谲,太过烦心,不想继续留在庙堂了。”
她放下书:“那你答应我,辞官后,要先陪我去游历这大好河山,等哪天走不动了,我们再带着孩子回落玉山长住。”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这便是承诺。
临到帝京前,他果真拟了一封请求辞官归隐的奏疏,只待回朝,就向新帝交出兵权,请求辞去。
淮南王遇刺的消息来得实在突然,夜色凝重,已过了子时,宫中疾驰而来的使者叩开驿馆大门,顾夜寒披衣起身,召见来使。
北胡的死士刺杀淮南王,三支暗箭正中心肺,淮南王临终前任命顾夜寒为帝师,将十岁的世子托付与他和几位可信的宗亲。
白苓在庭院外来回踱步,霜寒露重,一双绣鞋被打湿,她浑然不在意。院门开启,他负手走出,她看着他:“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总归是要跟着你的。”
回房后,两人俱是沉默,他抢先为她褪下鞋袜,捧着那双冰凉的玉足,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温热的感觉直抵心扉,白苓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却被他死死摁住。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会着凉的。”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些微无奈,“抱歉,之前许诺给你的那些,要往后缓一缓了。”
7.
小皇帝登基,封大将军顾夜寒为宁国侯,拜为帝师。
顾家恩宠优渥,朝中官员竞相攀附,侯府门前门庭若市,白苓却不喜,让老管家婉言谢绝那些携厚礼前来的访客,她大半日时间都待在后苑陪孩子,等到顾夜寒下朝回府再与他说白日里的事。
他按了按眉心,神色疲倦,淡淡道:“你做得很好。”
白苓忽想起一桩旧事:“我听宋大夫谈起过,当初徽帝将玉玺和遗诏交到你手中,曾留下遗言,若你愿意,可自立为王,真的有这回事?”
“那时我暂无长远的打算,只能作罢,安安分分做一个阵前杀敌的统帅。”他顿了顿,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苓儿莫不成想做皇后?”
白苓忙道:“呸呸呸,乱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左不过是好奇这桩传闻罢了。”
他极力忍着笑,正色训她:“嗯,最好是没有,就算有,这辈子也只能委屈你做我夫人了。”
灯火重重,不经意间还是教她瞧见他眼中的戏谑挪谕。
皇帝年幼,顾夜寒辅政,朝政军务俱压在他一人肩头,他先前许诺过的诸多事皆无法兑现。
他并非尽职尽责的父亲,顾昀学会背诵的第一篇《论语》是白苓所教,第一次上马骑射,也是侯府请来的武师带着去的。即便如此,孩子还是粘他得很,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拂开那双攥住他官服袍摆的小手,耐心哄道:“等爹爹不忙了,就带昀儿一起去城郊骑马。”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因边关战事急召入宫,顾昀坐在府门口,从清晨等到日暮。见等不来父亲,孩子趁仆妇不注意,竟偷偷跑了出去。
白苓听到消息时,正在小厨房里熬汤,滚沸的汤汁溅上手背,烫出一串亮亮的小水泡,她顾不上处理,匆匆出府去寻顾昀。
最后是在城中一处水道里找到孩子,他失足落了水,被水草缠住小脚踝,十一月的帝京,水刺骨的寒,白苓跳入河中,一颗心沉到谷底。
顾昀呛了些水,所幸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她死死抱着那体温尚在的小身子,屏退仆从,兀自穿过车水马龙的长街,一步步走回侯府,如一抹伶仃的孤魂。
白苓当夜便发起高烧,病的厉害时,有人为她揩去腮边的泪,温柔缱绻,她分明知道是他赶来了,可她不愿醒来,任由自己深陷在一场又一场的梦魇里。
小灶上特意为他煲的汤应该已经煮干了,她不想再过问这些,也不愿在此刻面对他。
8.
春风又临,白苓总算好了起来,坐在廊下给孩子做衣服鞋子。一阵笑声传来,她闻声抬起头,远处腊梅树下,顾昀骑坐在他父亲脖子上,折下一枝梅花。
顾夜寒将他放下,低语了几句。
孩子向她扑来,暗香盈满怀,他递出手里的花:“爹爹说,这是给娘亲的。”
早春的料峭寒意尚未褪去,青瓦上薄冰已开始消融,她冰封多时的心湖骤然裂开一道小口子。
她抚了抚孩子细软的发:“那你去告诉爹爹,就说娘亲不生他的气了。”
待到她完全康复,顾夜寒携她去城郊伽南寺上香祈福。
通往伽南寺的山路上有一段极长的石阶,相传诚心爬完,佛祖便能达成所求,他没有乘滑竿,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石阶走了上去。
山路陡峭,她不由得抱紧他的脖子,他低笑:“怎么了?”
白苓道:“怕你体力不济,咱们两人一同滚下山,堂堂宁国侯若是在爬山时意外跌落,只怕会沦为京中笑柄。”他换上商量的语气:“万一要是真摔下去了,我垫在你身下护着你?”
白苓轻轻将头靠在他的心口:“你这人真讨厌,惹别人伤心难过了,净拿一些油腔滑调的话来哄人开心。”
“以后不会了。”他神色郑重,“你是我的妻子,昀儿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应忽视你们二人。”
耳边的心跳声铿锵有力,白苓合上眸:“那如果是她呢?”
如果他娶的是他心爱的女子呢?
山风飒飒,四野寂静,就在白苓以为她不会再得到答复,他突然开口:“我父亲战死后,宣平侯收养了我,她是宣平侯的女儿,小我一岁,自幼活泼聪慧,视我如嫡亲兄长……”
“打了多年的仗,见惯烽火狼烟,有时我也会想,不如卸甲归去,将这个烂摊子交给别人,可是只要一想到她离开前夜,跪在我的面前苦苦恳求我收复河山,还大夏百姓一个太平天下,我就会打消念头。”
白苓睁开眼,鸿雁排成一字,掠过长空,往北飞去。
她晚了太久遇到他,错过许多年的时光。
“好啦。”她定定看着他,“我可不要再听小儿女的故事了,侯爷近来表现不错,我有一样礼物相赠,不过侯爷得等几个月才能见到。”
他明白过来,双手止不住发颤,险些令白苓摔下去。
9.
德宁三年,小皇帝开始亲政,顾夜寒交出大半兵权,他多数时间留在侯府陪白苓养胎。
怀这个孩子,她遭了些罪,断断续续病过好几场,不敢贸然用药,只能强撑过去。一直等到夏末时分,她平安生产,他的担忧和紧张方纾解。
她身子恢复得慢,过了两月仍不能下地,他将小女儿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极少让乳母接手。白苓有意逗他:“我要是昀儿,我就得吃醋了,他出生后爹爹不怎么在身边照看,现在妹妹出生了,爹爹宠得跟眼珠子一样。”
顾夜寒容色微赧,忙遮掩道:“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女儿的百日宴办得盛大,小皇帝亲临侯府,待了半日觉得无趣,让宁国侯夫妇领着他将侯府逛了一圈。
途径后苑,小皇帝感叹:“侯府的花园修得倒是气派得很,宫中御花园也不过如此。”
顾夜寒从容应对,白苓听了,惊出一身冷汗。
当年冬月,北胡集结七万兵马,再度犯边,平度关一带告急。
小皇帝暂未定下领兵出征的人选,群臣为此争吵的不可开交,白苓听闻了朝事,抱着女儿来到顾夜寒的书房,他正练字,素宣上书了几个遒劲的字,隐隐可见裁金碎玉的风骨。
他搁下笔:“怎么过来了?”
白苓不知从何问起,末了,只能嘱托他:“如果陛下命你出征,你万万不能接旨。”
怕他生疑,她又补充说:“你一身的旧伤,已不适合再上沙场。”
“苓儿。”他唤着她的名字,凝望熟睡中的孩子,再未作答。
旨意下达,如她先前的猜想,顾夜寒并未以旧伤未愈为由拒旨。
出发前夜,顾夜寒与她道别,白苓摇着拨浪鼓哄睡女儿,起身为他收拾行囊,突然流下泪:“每一次都是我为你送行,你不知道,我会有多担心你……”
他摩挲她的面容,于她眉心印上一吻,极尽温柔,极尽虔诚。
在朝为官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他一手教会小皇帝权谋之术,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对他的敌意?那个孩子太过年轻,也太过心急,甚至不会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是这万里河山,再不能让胡人夺去。
从他违背诺言带她回京那时起,就没有了选择。
白苓止住泪,语气平静了些:“那你要早些回来,若回来晚了,我定要生气的。”
“好,我答应你。”
她将他抱住,又说:“还有,以后千万不再让昀儿投军。”
“都听你的。”
“……”
目送他的身影融于沉沉夜色之中,她阖上房门,无力地滑坐地上,用帕子死死掩住口唇,试图遮掩那剧烈的咳嗽声。
她挪开手帕,一团殷红的血迹赫然洇开。
10.
顾夜寒不放心她的身子,临走前修书宋大夫,恳请他老人家来帝京走一趟。
白苓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宋大夫,却总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不愿让他诊脉。
德宁四年,甫开春,边关危情解除,顾夜寒率军暂驻定州城中。
后苑设有一方小佛堂,白苓日日上香跪拜,有一天被宋大夫撞见,惊讶的问她:“白丫头何时信起这些了。”她微微一笑:“从前是不大信这些的,但如今,还是希望上苍能听见我的诚心祷告,保佑我的夫君平平安安得胜归来。”
惊蛰过后,雨水连绵,定州被困的消息正是在这时传出。
援军迟迟不发,与此同时,有言官弹劾宁国侯,言他骄矜自持,有心谋逆。锦衣卫奉命搜查侯府,找出许多封书信与一件明黄的龙袍。
为宁国侯上书的臣子皆受到杖笞,侯府众人被禁足,不得外出。
白苓终于请来宋大夫为她号脉,看着他的两道长寿眉一点点蹙起。
“这种脉象,已有油尽灯枯之势,对吗?”她微微笑着,“既然回天乏术,不如让我最后再为他做一些事吧。”
天空放晴,日头渐往西行,白苓命仆妇将一双儿女带来。
她抱过小女儿,牵起顾昀的手:“以后昀儿要听爹爹的话,一定要保护好妹妹。”
四岁的长子小脑袋认真一点:“我还要将娘亲也保护得好好的。”
她笑了起来,指了指外头:“娘亲累了,你带着妹妹先出去吧。”
屋里重又归于寂静,落日西沉,金色的余晖遍洒大地,她走过去,阖上一扇又一扇窗,隔绝开她的世界里的最后几丝光亮。
一刻钟后,宁国侯夫人自缢身亡,以死为夫鸣冤之事传遍帝京的街头巷陌。
11.
民众哗然,忆起当年宁国侯历经百战,终将胡人驱逐出大夏国土,纷纷涌至宫门外为宁国侯请愿。
汹涌而来的民意迫使小皇帝不得不更改主意,援军速速发至定州城,并下令厚葬侯夫人。
顾夜寒不眠不休赶回京中,见到却是她的新坟。
宋大夫将她先前交代之事和盘托出,她平素忧思太重,心结难纾,生下女儿后身体就垮了下去,只是想了法子瞒着,没让他发现过。
即便她不选这个法子,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宋大夫又道:“白丫头说,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侯爷。”
是一枚莹润的青玉,玉身上刻了小小一个“顾”字,乃他当年所赠。
他膝行而前,亲吻那冰凉的石碑,低低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他在军中就拟好了奏疏,待此战结束,若他平安回京,就携她和孩子归隐而去。
这一生,他以为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许给了她人,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她。
记忆如吉光片羽,如今回想,点点滴滴,竟都是她。
九年,时光如海,将他瞬息吞没。
尾声
春日的定州城,花香馥郁酒香浓。
酒楼中说书人眉飞色舞,讲当年宁国侯临危受命,匡扶江山社稷,终将胡人驱逐出去。
听完一阙故事,杯中酒见底,小女儿爬上他的膝头,轻轻问:“爹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娘亲呢?”
天空飘落一阵细雨,青山外夕阳正斜,他抱着女儿下了楼,撑开竹伞,语气温柔:“哥哥快要散学了,我们先去城东谢夫子家将他接回来好么?”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